王堃记醉泥螺

2022-03-05 22:56张晓红
文学港 2022年2期
关键词:卤汁

张晓红

家乡大碶街道是个近海边的水乡古镇,又是浙东闻名的侨乡。

近海边,就多有海滩泥涂。泥涂上,就可以去拣小海鲜,俗称赶小海。拾泥螺,是赶小海的主要項目,往往由小孩们担负,小孩们也能满载而归。

泥螺,雅称“吐铁”。《邑志》里记载:“状类蜗而壳薄,吐舌含沙,黑如铁。至桃花时,铁始吐尽,乃佳,腌食之。”也就是说,泥螺宜腌制而食。腌制时,泥螺通体缩成团,颜色乌青,鲜美异常,可保存良久。

家乡人通常都把鲜泥螺制成腌泥螺,瓶口封瓶时,会浇上一些醉醺醺的香香白酒。香归香,瓶里的泥螺却是颜色不出彩,甚而肉与螺壳分离。这种醉泥螺,只配列入给贩夫走卒和做苦力者吃的咸下饭、长下饭。

从前的大碶后铺街上有个叫王堃记的醉货店,每日必摆上十六大碗鲜亮水润润的、喷香扑鼻的糟鱼、糟肉、糟鸡鸭等糟货卖给别人。那个店里的香和鲜呵!口袋里摸不出几个铜板的穷苦人,不敢从他家店门口过,免糟货勾引得,把贴身衣衫也脱了、当了,换糟货吃。

糟货店的糟货都是按祖传秘方而做的。糟货虽做得好,糟货店也卖醉泥螺,醉泥螺却做得不好。你看那一大桶黑糊糊、灰白色壳的醉泥螺,原是和寻常小户人家所做的一样的成色,一样的相貌。卖得便宜,一个铜板买一勺。来买的人拿个粗瓷大碗,倒也川流不息。

王堃记老爷子眼前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叫轩章,原本上面还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十年前,哥俩夜里去泥涂赶小海,再也没有回家来,到处找,找不到。为此,老妻在生下轩章后,就忧伤成疾,过早离世。

王堃记贴隔壁有一户人家,叫林茂记臭货店。臭货店,就是专卖臭冬瓜、臭芋艿蕻、臭苋菜股,遇夏天还有腌茄糊,老节根头的腌笋头。腌笋头,到了春末夏初,可是抢手货。开甏取出一块两块,点几滴芝麻香油,凉幽幽,香悠悠的,既可过老酒,又可唿唿唿地下去两碗水汤饭。吃得满嘴生香,又脆爽爽的,咬得齿颊落松头。这笋头,可是村上满街人家不要了的毛笋老跟头。林家人去捡了来,用天落水洗了往卤汁甏里一丢,就成了好东西。

林家的卤汁水好呀!是好货!这都是林家小脚阿娘背地里,按祖传秘方配置而成的,连一对最疼爱的孙子孙女也不让过眼。孙子矮矮胖胖的叫阿瓜,十岁出零;孙女五六岁,叫梅芳。阿娘制卤汁时,必拿出几小包油纸包的粉,还有枝枝蔓蔓的一丛不知啥草,和一些老笋头一起剁碎了,再拌粉,放进清水漾漾的绿碧缸里。过两天,当小梅芳发现水缸里生了绿毛,呼叫阿娘时,阿娘会不慌不忙地把烧得通红的火钳伸进缸里,滋拉一声,啥事体都没了。绿毛消失,卤汁又香又臭又清清亮亮。

林茂记的臭货,有那五味迸发的酸香臭濡绵的好味道。

这两户香和臭的人家,要好得像一家人,是结了干亲的人家。轩章比阿瓜大了两岁,闲常里,阿瓜整日黏在轩章处,两人一起落泥涂,拾泥螺。泥螺拾来,阿瓜的一份,轩章爹收下后会交给他一叠铜板,可给阿娘贴补家用。

轩章爹总希望轩章能读书认字,日后成为上等人。可轩章偏不爱上小学堂去读书,总是三日捉鱼,两日晒网,常常逃课。除了去拾泥螺,还对爹在做的醉泥螺尤其感兴趣。并和阿瓜俩,小瓶子卤汁拿来拿去,说是要做出一些能卖大价钱的好泥螺来,经轩章爹呵斥才止住。

每逢大碶头街一三六八大市日,两家都把沿街店门打开。一个高喊:“臭货!臭货!不臭不要铜板啰!”声音脆亮圆润润,有响遏行云之功效,那是林家的梅芳在喊嗓。

大碶头最闹热的市日集聚地,是古桥“碶上墩”。人声嘈杂,有小热昏卖梨膏糖,亮先生唱新闻,外乡人牵着猴子变戏法。后埔街在桥头弯下一箭之地,小梅芳的嗓音还是清清亮亮地传了过来,好像一只八哥鸟,街市上的人们,喜欢听那声音。都说这声音有点像宁波西乡唱滩簧的草台班子里的角儿金香琴,金香琴闲常里见不到,喊嗓的小女子倒可以每个市日都去见见面。虽则小女子还只有一竹筷长,瘦巴巴的小锥子脸白里泛黄,除了一双大大的眼睛,乌溜溜地有灵气,有光有色。但小女子在喊嗓的“臭货”,也着实是好货,顺带着带两块回去过饭,臭货店生意也蛮不错。

糟香店的轩章的爹,不声不响地端坐在店门口。偶一时,如十六大碗还只卖掉三四碗。他才用沙哑的老嗓子,悠悠地喊一声:喷香!喷香!糟肉糟鱼!糟鸡糟鸭!糊香鳓鱼!压饭榔头!要买要快!要买要快!

老爷子明白,在这大街市面上,找不出第二家糟货店敢和他扳手劲,独此无第二家。

眼下就是被轩章吵得烦,说来说去,要把醉泥螺换个新的卤汁换种新的做法,这样才能卖好价钱,生意也肯定会好起来。这海滩边的泥涂上有拾不完的泥螺,收进来便宜,卖出去好看,一进一出就赚了,不像做糟货,成本大,出价贵,要买的人反而少。

小人在讲的话道理有,但老爷子已用老方法做了几十年,想甩掉老套套,又谈何容易?

又过了两年,老爷子给轩章定了亲。对方小娘是横街头裁缝师傅家的千金,独养女儿叫阿英,比轩章大了一岁。精明能干,从小就包揽了家中一应事务,走路蹬蹬响,日常讲话像吵架。当年轩章的爹为了医治轩章娘的病,负了一大笔债。多亏裁缝师傅古道热心肠,帮轩章的爹还债,度过了艰难的日子。裁缝师傅看中了厚道聪明机灵的轩章,有意要把女儿阿英嫁给他,轩章爹又何乐而不为?

我们这个古镇舟车往返,交通便利,一直以来,有穷苦人家的子弟,由荐头人荐着到南洋去做苦力挣钱的习惯。轩章和阿瓜竟也萌发了去南洋的念头。轩章想去挣些钱来,还了阿英家的钱再娶亲,阿瓜想去挣些来,娶老婆。

止不住他俩的苦口恳求,两家大人只得放他们远行,并叮嘱早早回来。可是后来家乡人的日子更苦了,王堃记糟货店开不下去了,关门,老爷子只得给人打小工维持生活。林茂记的臭货店又多撑了两年,终因阿娘年老体衰得了病,匆匆离世,也只得关门歇业。可怜轩章和阿瓜出门在外,竟连一点音信也没有。轩章爹刚帮着把林家阿娘的后事料理好,自己却染了恶疾,只能由梅芳来服侍他。梅芳眼睁睁看着他口里唤着轩章、轩章,就咽了气。

轩章总算回来了,但阿瓜没有一起来。梅芳流着泪急切地问:“大阿哥,我阿哥呢?”

轩章也忙不迭地问阿爹和阿娘呢?当得知两位老人都已离世,轩章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悲伤难抑。

涕泪交加中,他告诉梅芳,他和阿瓜不是受雇于同一个老板。阿瓜的老板人在外,工钱还不能结算,阿瓜的活也还没干完。轩章的活已干完,老板也急着要他走。阿瓜也催他先回来,两户人家可有个照应。阿瓜最迟两三个月也可回家,梅芳这才放心了。

梅芳又告诉他,阿英嫂子那边来催过好几次,说只等轩章回来,就赶紧把事情办了。轩章无奈地说:再说吧。

轩章把自己关在原来住的楼上后堂楼的小房间里。房门落闩,拉上窗帘,叮叮当当不知在捣鼓什么。只有在给人打短工的梅芳时不时地从门缝里给轩章递进来金团,或是水塔糕、米馒头、糖糕,给他垫饥。

轩章又落泥涂去拾泥螺,并要梅芳帮着他收拾。每次拾来的泥螺,刚好粗蓝瓷花碗一碗,泥螺只只调匀,大小一样,外形无不丰满,肉质肥厚,因螺壳呈现出明显的金黄色,人称“黄泥螺”。梅芳知道,他这是专门从油涂上拾来的。这种人称“油涂”的泥涂,表面像菜子油那样油腻腻,油涂上拾来的泥螺,除了外形美观神气,口感愈发脆糯是珍品。外埠人称为“宁波黄泥螺”的,由此而来。但这种泥螺量少,隐蔽去拾的人既要有眼力和技巧,还要会吃苦,稍不慎,人陷入泥涂至膝盖,有危险性。轩章去拾了半月,又关在小房间里捣鼓了好几日。

这一天,要梅芳帮着一起收拾,店堂间又开门做生意。闻讯而来的乡亲们见到有几只铮亮的玻璃瓶放在曲尺形的柜台上,里面漾动着浅淡的棕黄色卤汁,卤汁里浸润着的是醉泥螺,与之前的醉泥螺相貌完全不一样。

轩章笑盈盈地对众人拱手打招呼,拿起一双新筷子,在另一个有盖的小小精巧的白瓷茶盅里搛来一粒泥螺,递给最前面站立的年长的阿祥伯,请他试味。阿祥伯先闻了,闻那似醉香、似甘醇、似小竹笋般的清香,带有一种爽爽香草气的,让人胃口大开的香味。这香并不浓烈,却又散得很远很开,旁边的人也闻到,吸着鼻子都说,香呀!香!

阿祥伯拿起瓶子,又仔细地看。瓶里的醉泥螺,只只大小匀称,黄里透亮,带着琥珀色的诱人颜色。阿祥伯又把筷子头的那只放进嘴里,又糯又脆,有嚼劲,又有回味。这是他七十多年的生涯里,从没吃到过的好东西,他就问了价钱。

“我回家后第一次开张做生意,街坊邻里,图个吉利,五折出账,就一元大头一瓶吧。”众人着实吓了一跳,对折出账竟要一元一瓶,全折出账呢?难不成两元一瓶?

阿祥伯已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元大洋,把玻璃瓶捧在了手里。有几个日子还过得滋润的人,也都用大洋换了一瓶醉泥螺。八瓶醉泥螺一下子卖光了。第二天,第三天,闻讯而来的人把柜台团团围住。轩章每天就是做八瓶,有些人头天买不到,第二天来更早。挤挤挨挨,生意出奇的好。一传二二传三,四面八方的人都知道:王堃记儿子新做的醉泥螺成了天下第一美味。可惜,常常买不到呢。

轩章已把每天卖出的量改为十六瓶,价格也提升至原设定的两元一瓶。很多已闻知醉泥螺好吃的人,虽肉痛大洋又加了一块,但只要拿得出,眼睛一闭,还是捧去。

这醉泥螺已从蓬头垢面改换成了金枝玉叶的模样,变成了富贵人家餐桌上的精致小菜。酒筵,也要用精致的白瓷“莲子茶盅”盛上两盅,对角放了。那鲜亮分明的颜色,引动人食欲大开的香味,为酒筵增色,让主人家大长了面子。

有许多出门在上海做生意的宁波人,知道家乡的黄泥螺猛一下子身价大增,平素又都好这口,泥螺身价涨了,也可更好在同行中显摆显摆,就忙不迭地要信客来大碶头几十瓶地带回去。信客用扁担,两头各挑两只矮脚火油箱,总要好几十瓶才能装满启程。信客就住在了街上的客店里等待,连客店生意也好了。

在家乡大碶头一带,那一厢弄堂门口饭桌上有一碟醉泥螺,只一歇功夫,会让全大明堂的人都闻到香,来看稀罕:你家在吃醉泥螺!醉泥螺!让吃它的人也身价倍增。

玻璃瓶里吃剩下的卤汁也是好东西。既可拿来过米饭,又可蘸白切肉、蘸芋艿萝卜吃,又香又鲜。吃之还使肠胃通透,连小毛头断奶了要喂粥,也可拌在粥里让他吃,小嘴巴开着,一小碗粥很快吃完。

不覺三个多月过去了,阿瓜还没来家。梅芳惦记得慌,轩章也总是到碶上墩桥上去张望。

总算有一个邻村的人从南洋回来,捎来了口信:阿瓜接着了一单好活计,老板也喜欢他做,总要待两三年后才能回家,家里人可放心。梅芳才收住了泪水,安下了心。轩章却比以前更显愁绪沉重,每天除了做生意,不说一句话。本来他想等阿瓜回来一起做生意,他一个人忙不过来,眼下,他只能找了个叫贺小戈的小伙子做帮手。这贺小戈也是附近的邻居,人忠厚,就让他做他的“秤手”。就是他出门收货时,帮着称重、结算、付款,又一起帮把货拿来,清理等。

轩章本人的好名声在这一带也越传越响。原来,他打破了这醉泥螺专收昆亭泥螺的沿袭旧俗,把大碶周边,比如大榭、梅山滩涂上拾来的,或用拖网拖上来的全收。这一举动令周边在赶小海拾泥螺的人大为得益,一般民间以清明边的“桃花汛”泥螺为上品,但他却把立夏节根的泥螺也收进。

轩章亲把收购关,瞄一眼就决定收与不收。如卖家不服气,他会拿自带的铜盆小秤,随便舀上一勺,称给你看。一两(十六两制),刚好十二粒的符他规格,收进,过大过小都不要,他这样做法让赶小海的人都心悦诚服。他又扩大收购范围,延长至立夏节根,也正是泥螺旺发季,全收购进,让赶小海的人都增加一笔收入。无论是哪个季节里的,哪个滩涂上的泥螺,过了轩章手,都会成为饱满生鲜黄亮的醉泥螺。

轩章制作醉泥螺的第一步,关键是引螺“吐舌”。泥螺的脆嫩有嚼头,全在这一关。泥螺喜鲜,以鲜汤喂之必吐舌,但吐舌过快过猛,恐与壳断裂或耷拉,影响外形美观;过慢则成“僵泥螺”。一般民众自制成咸齑露的引头汤,但轩章却有自制的卤汁汤。他把泥螺倒在一只只小木盆里,搅入适量的卤汁汤,按顺序时间用手不停地翻淘,而后又一次次放咸,直至螺肉均匀而出全,掼毕。最后,又放入腌制的醉汁料酒,才使泥螺鲜香扑鼻,螺壳不发白,哪怕过一两年,从棕黄色玻璃瓶里舀出来的醉泥螺,也不会坏不失味不变色,真有点神了!周边的人把轩章高看,都叫他“泥螺王”。

这一整套的工序和手法,全是轩章独自默默操作,直至可装瓶了,才交由贺小戈完成。贺小戈忠厚实诚,从不过问和窥探,让他咋干就咋干,关键时候就闷声不响退一边。

轩章准备要成亲了本来他想等阿瓜回来,热热闹闹地办婚事。现在阿瓜不回来了,阿英那边等不及,他已把从前爹欠阿英家的债也还清,就可以迎娶阿英过门。

在成亲的头一个晚上,轩章约梅芳和贺小戈到他的楼上后堂楼的小房间里,同坐,要与他们讲话。

他拿出一片薄薄的铜片一样的精巧钥匙,走到他床边的一排壁橱前,用铜片插进一个小孔,轻轻扭一下。橱门启开,露出里面放着的好几只大大扁扁的陶罐。他对梅芳说,这是以前阿瓜拿来了他家的老卤汁,和他两个人一起捣鼓出来的新卤。主要做醉泥螺,也可做糟货,用水兑一下,也可做臭货。怎么做的方法,橱里放着一小本子,都记着,阿瓜回来了,这把钥匙就交给他。当初阿瓜脑子好使,把家里的老卤拿来,加上王家传下来的糟货卤汁,一次次调试,才成就了现在做醉泥螺的新卤汁。但他轩章断不能独吞,他独自个已挣了不少钱了,应该是两个人才有的份额,实在是委屈了阿瓜。梅芳绝不可把橱里的东西送人,要有祸的。轩章要梅芳跪下来发誓,贺小戈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作证。

轩章成亲后,有了阿英,也不需再雇梅芳帮忙,梅芳就到上海一户有钱人家抱小孩去了。轩章依然按老规矩老方法制作醉泥螺和销货,阿英老大不高兴。依她主张,趁着眼下醉泥螺名声大振,供不应求,轩章理应多收购鲜泥螺,大小泥螺都收,收价可压低。她会帮着一起做,趁着顺风顺水,一起摇橹划桨,起潮接水地大大赚一笔。

轩章偏就不听她的那一套,每日里一点不马虎,已近吹毛求疵,就是做十六瓶。做到关键之处,仍是拿到自己楼上的小房间,门板合得严丝密缝。阿英装着给他送茶水,他说不要不要,不让她进门,门缝洞眼张一下也张不着。阿英怎咽得下这口气,和轩章吵得凶呀!轩章慢悠悠地说,你道做这醉泥螺,人人都可做?若不是道行深,天地间能立身?别人就是做出来了,放了三五天也得变质失味。我王家堂堂正正的牌子,不能为了多挣几个钱而掼砸。这话,就如板上钉钉,没有一丝通融余地。

轩章的穿衣打扮也发生了大变化。脱下了龙头白细布或香云纱的衣衫,常年穿着一袭破旧粗布长单衣,或旧夹袄或破棉袄,腰中系一根稻草绳索;下着家织粗布“笼裤”。笼裤的裤脚和腰围一般大,在小腿处紧紧打着粗布绑腿,使得臀围与裤腰上半截处,如气球般鼓起来。

轩章还是个正当风华的年轻人,颔下已蓄了一撮几寸长的胡须,飘拂飘拂,颇有几分仙道之风。这一副非道非仙、不俗不雅的装扮,实在让镇上人大跌眼镜。

阿英已生下了一对龙凤双胞胎,无暇来管他。过了两年又添了个女儿,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阿英每天吵,轩章只能依着她,让她继续把王堃记停了多年的糟货再做起来,也省得她再来插手醉泥螺。

镇上解放了,明夺暗抢的强盗也没有了,轩章的脸上也总算有了一丝笑容。只是阿瓜一直没有回家来。前几年阿瓜托人带来口信,说他在那边都好,想再挣些钱,一定回来。轩章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又难过好几天,生意也不做了,在楼上后堂楼的小房间里去待着。

这个小房间,他不许家里人进去。有一次,阿英脚刚跨入,一只从没见过的大蜈蚣落在她脚上;又有一次,也是刚进门,房梁上一条大蛇朝她昂头吐着信子。她从此再也不敢去了。

这一天,政府机关里的人给轩章家送来了一封信,政府的人要轩章只管拆开看看,轩章一看,惊喜交加。原来是他的双胞胎兄长中的阿大写来的,说是那年离家走失,后来一直在共产党的队伍里,现在北方的解放军队伍里当副营长。甚想念家乡、爹娘,爹娘在家可好……待部队准假,马上来家探望。轩章当即给大哥写了回信,并询问阿小哥在何方?大哥来信时说得弯弯曲曲。轩章从来信中看出来,原来阿小哥在一次与敌斗争中,被掳去了台湾。

公私合营开始,无奈之中,轩章就将自家的糟货店合并到属于供销社领导的三美食品厂。贺小戈已另找出路,出门去上海学生意。

有关公私合营的事,轩章一头雾水。他就写了一封信寄给了在北方部队的大哥,不料过了很久,才收到了来信,是阿大所在的部队写来的,说阿大因和在台湾的弟弟划不清界线,已开除出党、出部队,遣送青海农场劳动改造,也希望家里人和他划清界线,不要和他有任何联系。

这一下轩章蒙了,也更加心灰意冷。

进厂第二天,厂长就找他谈话,说他两个哥哥都是有重大问题的人,他轩章也是个限制使用的人,要他马上在厂里建一个醉泥螺车间,带徒弟,每天生产醉泥螺,销往外面的大城市,销往国外,为国家挣外汇。轩章坚决不肯这样做,他每天仍是做十六瓶,做了一年,打的是三美牌醉泥螺的牌子,毫不马虎,一丝不苟。瓶子里的醉泥螺仍以色泽清亮纯澈、颗粒大而匀、香味纯而醇、无腥无泥筋而闻名,还远销日本、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等十二个国家,享誉海内外。

厂里因轩章不肯增加产品数量,给他工资极低。阿英后来又生了个小儿子,共有四个儿女,全家六口人。闲常里,日子难过,整个家庭,大的叫,小的哭,没有一点安宁温馨气氛。

又过了一年余,食品厂接到上面通知,一定要扩大醉泥螺的生产,数量大大增加。向轩章开出的条件很优惠,工资能加两级,还能把他一对双胞胎儿女招进工厂做学徒,三年后转正。

阿英尽催着轩章马上答应下来,家里的日子一下子就能过得轻松舒心了。

但是轩章铁青着脸,坚决不答应。催得急了,他吐出一句:也要等阿瓜回来,两人一起做。这是我和阿瓜一起捣鼓出来的,怎能让我一个人独得好处。这话在厂长处也讲了,厂长哪管你阿瓜不阿瓜,非逼着轩章答应。最后,也说了狠话,你们家里反正都是反革命,你要不答应,也作為反革命抓起来,流放到青海去,关在监牢里。

十一

轩章板着脸孔回家来,饭也不吃,就到楼上后堂楼小房间去睡,说没事不要打搅他。阿英也只顾着自己忙,但晚上天一黑,还不见轩章下来,就上楼去叫他。却见轩章直挺挺地躺在小床上,已断了气。阿英瞬间崩溃,嚎啕大哭。但是,只得强打精神,按老规矩为轩章操办后事。四个儿女,最小的儿子刚会扶着桌沿学走路。

这时,一直在上海给人家做佣人的梅芳,急匆匆地赶到,来到轩章灵前吊唁。想起几十年以来,大阿哥待他们一家的好,自己的阿哥出南洋已将近二十年,到现在还不见回来,不知在外面是死是活?梅芳悲从中来,越哭越伤心。阿英劝阻了她,梅芳也详细询问了为什么大阿哥这么快就走了。阿英就原原本本地讲了轩章这一段时间以来所遭遇的事情。

梅芳一听,怔住了。她想起了轩章结婚前一晚和她说过的许多话,也想起了轩章交给她的那把薄薄的钥匙,再看看大阿哥身后留下的这个可怜无依的家庭,他这个“义妹”,要站出来做些事情了。

无非是食品厂要多做些醉泥螺,把大阿哥藏着的卤汁和制作的方法,就是那个小本子,交给食品厂,不就是了。还要厂里答应让双胞胎兄妹进厂当工人。

梅芳也知道,经大阿哥费心做出来的醉泥螺,眼下红火着哪!在上海的宁波人时时惦记着这一口,连带上海人、苏北人也都喜欢。听说在外面香港和南洋这一带回来的人,有吃过醉泥螺味道出去的,一到家就先吵着要吃王堃记醉泥螺。不是一瓶两瓶地买,而是有货时全包。

但梅芳也知道,这事还不能心急。按老规矩,动死人的东西,要满了“头七”后。她索性就不回上海了,在乡下耐心地等待着。

刚是“头七”满的那天早上,天还蒙蒙亮,就听到有人大喊:火着啦!王堃记着火啦!梅芳飞跑到轩章家。只见一股股血红的火焰,夹带着浓浓的黑烟,从后堂楼小房间的窗口、门缝蹿出来,四周围却没有一点火。这好像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天火独见烧”。梅芳见这火烧得诡异,忙拦阻了要进去泼水的阿英,猛一下跪倒在地,泪水汗水糊满了一脸,带着哭腔大喊了一声:大阿哥!梅芳求你了!你若有灵,保佑我梅芳顺利进去把橱柜里的东西拿出来……梅芳的话音刚落,这间后堂小楼“轰”地一声垮塌了下来,一块燃着火的木头不偏不倚地打在梅芳右手背上,梅芳痛得“哇”地一声大叫,赶紧起来,逃到了楼下。

两个时辰以后,火势已熄灭,梅芳和阿英又上楼察看。刚走到后堂楼门口,梅芳就闻到了一阵很好闻的异香,不像花香,阿英却说闻不到,一起上来的几个邻居也说闻不到。她们正要把火烧过的场地清理打扫一下,忽又见有火星点点飞溅上来,火苗又升起来了。梅芳拉了阿英,还是下楼,且等大哥四十九日后再说。

王堃记醉泥螺就此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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