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中

2022-03-05 22:56贺晴堃
文学港 2022年2期
关键词:画室画作

贺晴堃

1

可能,我和老K真正的交集要从第一次单独去他的画室交期末作业算起。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骷髅,那一刻,就像是瞬间被人推进了深水区。那些个东西陈列在他米黄色的木质架子上。对面是几个画板,不同角度的骷髅头出现在纯白色的画纸之上。不知怎的,倒是让我想起了nightwish乐队的《she is my sin》。如若有些地方没有灰尘密布,我总误认为这是一间刚刚装修过的画室。后来老K告诉我,这个画室从他在这里做大学老师的时候,就有了。此前他在读研的时候生活也很拮据,在这个城市的画室里到处给人代课。晚上总是忙到很晚,夜里一杯咖啡,就不再吃什么了。是的,老K很瘦,我一直以为他就生成那种干吃不胖的身材,和我正好相反。

人,总是欲求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所以,我喜欢清瘦的男人。其次,我发现老K的手指很美,圆润且修长,像女人。我时常想,如若老K真的是个女人,那么我会嫉妒,甚至会恨。但上帝让两个人产生特别的交集,确实在每一步都给足了原动力。

这个动力,或许就是“恰好”。是的,恰好我是他的学生,恰好这是一个让人的身体萌发荷尔蒙的盛夏,恰好我去了他的画室……对,恰好我是一个左手断了两节中指的女人。

他似乎知道我冷,就随手关了空调。在夏季,我总是会选择衣服两侧都有口袋的裙子,这样的口袋或明显或隐蔽,饰品表总是被我戴在右手上,原因很簡单,我希望自己的左手永远都能安放在口袋里,不见天日。每一次在老K的美术课上,我总是会选择角落的位置,尽管有些时候根本无法听清他讲的是什么,但我宁愿在课下拼命查资料补习,只是从内心深处而言,我不希望他留意到我,我希望自己永远都是一阵风。

我小心翼翼地同老K打招呼,他向我点头示意,并暗示我把期末作业放在左边画架那一沓子画作之上。

那天傍晚下起了雨,不久后云却鬼使神差地散去了。月亮微微升起的时候,人间似乎就安静了。只是月亮焦渴、拘谨地照耀在天空。一辆辆不同牌照的小车开进学院。

这个学期,似乎就要结束了。

2

那天,其他室友走了,还有一个准备读研的女生在宿舍里。我把要带走的书籍、画纸、工具之类的东西慢慢收拾好,却接到了老K的微信留言,让我去他画室一趟。我换上了一件白色衣衫,一条工装裤。

那个微雨过后的下午,学院里似乎有着薄薄的雾,我还是那样,走在人群里,素颜薄面,心里却有一种暖而生动的气息在慢慢生发着。我回想着老K画室里裱放的毕加索的画作,回想着那一个又一个没有血缘,曾经在肉体之上被剥离的骷髅,那米黄色的巨大画架还有暗蓝色的帘子……不知为什么,内心深处浮现了一丝暖意,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同起来。

老K画室的门是开着的,我没有敲门,而是径直走了进去。老K在作画,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我的到来,在我的眼前,是一大片海蓝色,在画面左上方四分之三处的位置,有一个沙黄色的小丘,还有一些失魂落魄的白色海鸟……瞬间,一股腥涩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发现老K身边的调色盘上调配了许多蓝色:普鲁士蓝、孔雀蓝、矢车菊蓝、湖蓝、黑蓝……这些同属于一个色系的颜色,一色一抹,密布在他的调色盘上,充满着无穷的变数和无限的美感。他调配色彩的动作纯熟老练,勾勒色彩时的动作又细致认真。我希望能再暗看一会儿,而老K流畅娴熟的一切,似乎都在无声地延续着,静静地,缓缓地。他没有吭声,其实,这样的蓝色何尝不是一种侵蚀,一种循序渐进,能把你逐渐稳住的侵蚀,几乎看到这一幅画的一瞬间,我一阵心抖,一种高不可攀的忧伤,这幅画的蓝色,多么稳定,多么恰当,多么惆怅和哀伤。简洁,单薄,却又完美。我忽然想起了家乡小城边的大海,以及自己曾经来大学时那满腔单纯的热情。

老K告诉我,这是代表学院参加市里的一次比赛才潦草应付的。他给它起名叫《蓝色梦幻》。

我说,画得很好。

后来老K推开了一扇门,一扇和墙壁的暗灰色没有任何区别的门,示意我过去。房间里氤氲着一股咖啡和浓茶的香味,毫无疑问,这是老K的作息室,没有窗户,不见光照,里面却裱放着很多的画作。那些画作孤单寂寞,曲高和寡地存在着,不知为何,我的内心深处一阵酸楚,忽然想到了自己每天放在衣兜里的左手,忽然想到了自己那残断了的中指,它们同样孤单寂寞,不见天日。然而这里的陌生感和无序状态,都在精神之上给了我许多意外的温暖。人,总是因为类同,才会靠近;因为靠近,才会有暖意。在目力之外,我似乎看到了时光和情感的另外一种形态。

老K把咖啡煮好,加入了一袋立顿红茶,几片梨,一些炼乳,我窝坐在他的小沙发上。

我静静地让手脱离衣兜,是的,他就坐在我的左手边。

3

那个暑假我没有回家,和考研的室友一起在宿舍住,每天,我都会去老K那里,然后告诉室友自己是去市里代课。老K说他喜欢毕加索和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弗里达一生写意的是爱情与病痛,不能共情的人觉得叛逆,可以理解的人认为痛苦。但总而言之都太孤寂,只有那支画笔可以与她的孤寂共舞。老K说,他特别喜欢看弗里达的自画像,似醉非醉,神秘与嘲讽交相辉映……那一张美丽又模糊的脸,交缠着无与伦比的悲伤与绝望。

她是一个用画笔去疯狂书写自我的艺术家。

她生前经历过一场车祸,她在临终前说:“但愿离去是幸。但愿永不归来。”

……

疼痛,可以让身体充满遗忘。我告诉老K,我无法记清楚自己断指的时间,不过知道是在很小的时候。那存储在记忆之中的疼痛,总是让脆弱又警觉的身体一次次地饱尝痛苦,然后在痛苦之中再次存活下来。

老K温柔又用力地抱着我,只有在他的怀里,我才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残疾人。那无法忽视的身体的缺陷,也都在身体与语言的温暖之中慢慢地淡逝了。人最早的疼痛来自肉体,随着岁月的漫长铺垫,开始蔓延到精神。只是能说出口的痛都不叫痛,因为它们与灵魂没有任何关系。真正关于灵魂的痛,一旦对人言说,就会变得模糊不清,面目可憎。

我告诉老K,从小,我没有朋友。少年时的朋友总是在发现我残断的手指之后离我而去,而那些不是朋友的少年,总也掩盖不住内心深处的好奇,鄙夷,奚落……肉体的痛苦直截了当,扑面而来,从来没有什么拐弯抹角。没有爱意的童年,也呼啸而过,来去如飞,只有精神上的疼痛与磨折,九曲回环。

而我愿意和老K在一起,除了异性之间的相互吸引,最重要的就是他满足了我内心深处对温暖的渴求。我们一起作画,一起喝咖啡,一起聊天,一起静静地拥抱……在他这里,我可以不用刻意遮掩自己的左手。我喜欢用左手触碰他薄薄的嘴唇,还有他的头发,淡淡的栗棕色,微微的忧伤,一种少年的眼神……

老K告诉我,毕加索的名画《拿烟斗的男孩》,世界上最珍贵的油画,他为什么不拿别的东西而是拿了一个烟斗?这是油画的哲学意味,这是毕加索的个人魅力。老K说他喜欢我,就是因为那残断了的左手手指,他说,这是我和别的女人最美丽的差别。

其实,人这一生,抵达内心的狂热,只有自己深知。

我知道,内心深处每一分每一秒的悸动,是许多枝枝蔓蔓缠绕起来的。

4

我从前喜欢清淡的东西,比如家乡的鱼鲜,蒸过之后,只是淡淡地蘸汁吃。所以一切逾越平常规律的东西,都会让我心生抵触,包括我自己。然而,现在却疯狂地喜欢浓烈的事物。我知道,是老K一点点地改变了我的认知。我开始慢慢地接纳自己,那些沒有衣兜的夏裙,也不再仅仅是被放置起来了。暑假里的心绪变得温暖,美好。我不知道,如若不是遇见老K,这种心境,多少年,才能修得。

那天,在老K的作息室,屋里照常氤氲着一股咖啡浓香,他的头部枕放在我的身上,提出想要给我画上一幅画。他告诉我,在美术的世界里,内心的清醒很重要。所以孤独的时刻就很可贵。然而,把所有的一切放下,才是一个人真正开始面对自己的时候。他的意思我自然了解。似乎都没有什么犹疑,我就答应了老K。他把画室的门与作息室的门都锁紧了。

我问他,可能要画多久?

他说,他需要认真地去画。

我说,那就让我躺在沙发上吧。

他说,他也是这样想。

……

一切,似乎都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他又打开了一架照明灯,把空调彻底关上。我看到了他头上密布的点点汗珠。他看着我,灯光和目光一起聚焦,似乎就要把我吞噬。他说,一定要让我保持自信和舒展,因为他知道,精瘦的女人难以入画,清瘦的骨骼和线条,在画面上会显得太硬,不够饱满,作品会轻飘飘的。丰满的女人却线条流畅,只有这样才能使整个画面和谐,才能有一种恰当的体量感。

其实,我明白,老K和我在一起,可能完全是从艺术审美的角度出发。只是这样的欣赏,却也让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和愉悦。

所以,其他什么我都不愿去多想。

他在留意我的身体,而我却在留意他的双手,仿佛只有看着他的手,才可以抵御内心那一丝自然萌发的紧张。他的手太美了,胜过于他无比专注的神情。其实,我是不愿意去做裸体画模的,但我知道那个时候我已经爱上了老K。那如同暗紫色一般的他,就像是一杯葡萄酒。

他在看我,我在看他。

现在,我独属于他,而他则属于艺术,我们的眼界里别无一物。他心无旁骛地画,此时此刻,我知道自己身体所产生的芬芳,并不是一种孤芳自赏。

我承认,这是一种羞涩又神奇的感觉。它甚至超越了温暖与爱。

这是老K给我的。

后来我们把所有的灯关上,连屋外的风声都听不到了。其实那天,下了大雨。

走的时候,老K说要送我一下,我只是要求再看一下那幅画。我看到了自己又黑又亮的眼睛,高高的鼻子,窄窄的额头,宽宽的下巴,冷栗色的长发披肩,老K把我画得从容、饱满又冷冽。

他说,很美。

是的,我信。

5

这幅画,老K很满意,并被他藏放在了作息室非常不易觉察的角落里,这让我感到了一丝心安。有些东西,不仅仅是对心灵产生刺激,更重要的是提炼和回味。那个暑假的味道,是被雨水略微洇湿了的咖啡浓香。

久而久之,我们在一起,画作也越积越多。在老K的身边,我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无比舒展与自由的世界。老K告诉我说,院长想将他最近的优秀画作,挑选几幅出来,参加省里的比赛。我们坐在沙发上,他用左臂抱着我,抽着烟。烟雾在整个房间里萦绕。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干嘛这么犹豫?其实犹豫的人是我。端起咖啡杯,仿佛隔墙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老K那一张少年般的脸,在这个寂寞无比的作息室里,似乎比从前更加清晰了些许。唉,这个浓烈而又忧郁的男人。他的手指,他的眼睛,他的气息与声音,似乎都在提醒我一场即将沉沦的情感。我从来都相信自己的预感。

老K自然知道我在想什么,默不作声的他又看了看藏放画作的那个角落。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微微闭上了眼睛。小丫头。他刮了刮我的鼻子。后来我才知道,老K索性放弃了这个机会。我自然明白,他是为了保护一个初成的女人那一丝敏感和羞涩。

或许,我永远都只是他成功路上的一道桥罢了,而不是最终他通往理想的那条深路。只是桥和路,在行走时的自己,怎么又能分得那么清楚呢?桥亦是路,路亦是桥吧。

但是对于老K的情感,却在一个又一个盛夏的雨夜里慢慢蜕变升华。如若说从前的我是想在老K身上寻找一份对温暖的渴求,那么此时,我想在他身上得到的,就是一份情感的依托。那种深与浓,是用咖啡冲出来的,慢慢渗进烟火的气息,浓到不能再浓。

这种感觉,从小到大,从未有过。

我觉得他能给我。我无数次地这样暗示自己……

6

暑假快要接近尾声,雨似乎也慢慢地停顿了。我告诉老K,我想回家一趟,希望他能跟我一起回去一次。其实这个想法,我思索了很久,我承认,它带有一定卑微的色彩。只是我不希望我和老K的情感,永远都只是在这个暗黑又寂寞的屋子里氤氲,或许我们能拥有的还有更多,大海,蓝天,沙岛,海鸟……我们的情感,是要和现实对接的。我奢望能得到老K肯定的回复。他明白我的意思。他那么聪明。

我对他说,你不用那么快地回答我,你可以考虑,我给你时间。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个字,好。

那段时间,我不再频繁地去老K的画室,在没有得到他的回复之前,我希望我们都能安静一下。只是这几天的安静,对于我来说,是漫长与煎熬。我希望老K能真正地让我重生,让我从以前钢铁一般的桎梏之中解脱,我希望他依旧能淡淡地对我说,好。我们能一起坐上回家的火车。这个愿望,在那个寂寞黑暗的小屋里不断发酵,从我每一次看到自己左手的那截残指开始……

我开始做梦,梦见一个男人一直温柔地看着我。他看着我,我的心里满怀温柔和惆怅,希望他能给我的左手残指戴上美丽的钻戒。但是我走不过去,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一张我非常熟悉又陌生的脸……

然而,一切都浪费在了无声的沉默之中。原来,我和老K不停地在一起,却也在不停地跑离当初的轨道,直到现在,距离成为沟壑。

依旧是个雨天,其实,我心里至今都相信,确实是有超能量注入了身体,只是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可能,是缘于苦痛之中磨砺太久的内心吧。我没打伞,疯狂地跑向老K的画室,他在作画。

你想好了吗?我站在他身边,直接问他。老K有些惊异地看着我,他能感觉到我的逼人,却向我递过来一条毛巾。

擦擦吧。他试着用毛巾抚擦我的额头。

你想好了吗?我退了一步,又一次问老K。我似乎能感觉到自己胸中燃烧着一股疯狂,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在不停地发散并冲击着一切,山呼海啸。

老K沉默了,这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面对着我的沉默,他似乎觉得自己逃不过,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拒绝。

是因為它吗?我微微湿红了眼睛,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左手,把五指深深地张开,那残断了两节的中指,交缠着所有自卑与怀疑的密码,赤裸裸地伸展在老K面前。我目视着他的眼睛。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这样暴露过自己的左手,即使是在自己的父母面前。

这么多年来,它第一次体味到了一闪而过的尊严与光明。

老K什么都不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背过去,不再注视那一只残断了的左手。可能,在他的心中,我始终都是一个对爱情孜孜以求的残疾人。我拼命抑制自己,却还是落下了眼泪。当我用残断了手指的左手切近自己的肌肤,拭去眼泪的时候,我才发现,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是的,除了残指,我一无所有。

爱情在这个肤指相贴的盛夏,或许纯粹只是自由与激情,但是在生活的长河里,它却遭受着如此深重的束缚。而艺术始终都像一面镜子,我和老K在镜子之中映射自己,也在镜子中欢愉。当现实关了灯,艺术与爱情,都是乌有。

我不怨他。

7

开学之前,我订了车票,准备回家几天。是的,我累了。当我要坐火车回家的那天早晨,老K开车赶到了车站,把裱好的那一幅《蓝色梦幻》送给了我。

一路平安,他对我说。我看着老K头上微微密布的汗珠子,向他笑了笑。接着挥手,走入进站口。

那或深或浅的野绿,何尝不是海?海与天,皆是障碍和阻隔,但人类的交流与互通也在此达成,因为人类的想象力总是在广阔的空间里得以驰骋。看着那幅画里的海蓝,我想到了雪原、沙漠、无垠的星空……我相信命运,也相信外应,或许当我第一次单独去老K的画室交期末作业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上帝就预示了我们的结局。只是,这不同寻常的暑假,伴随着心跳声与咖啡的浓香,成为记忆之中无法遗忘的风景。

后来,在朋友圈,老K公布了他参加省里美术展评的作品,在倒数第二幅的画作之中,我看到了一幅油画,一个丰腴的女人优雅地躺在沙发之上,只是她的面颊,不再似曾相识,不再是当初那个特别、冷冽的女人。她变得柔和、温暖了许多……

我又一次用右手抚过自己左手的残指。那一刻,我知道,我和老K最终都会选择流归于生活的大河,哀叹、苍老,最终死去。然而那条大河还是缓慢、迟钝、又自顾自地向前流着,但是它能磨蚀并带走很多,也能够冲垮爱情的墓茔。可是我又怀念这条河,怀念我与老K的起初和终结,怀念那段充满了饱和与温暖的曾经。即便这条河有时会喘着粗重的呼吸,咆哮着,但我感念它始终都是流动的,带着生命的密码,奔赴众归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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