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伟
疫情对世界经济的冲击,进而对我国经济运行外部环境的影响,怎样去看?个人认为,可以按照两条线索、一个变局、一个落脚点和三个时段去看。两条线索,即审视疫情对于我国经济运行外部环境影响的基本线索;一个变局,即疫情冲击引发的全球经济治理体系的变局;一个落脚点,即中国经济运行的外部环境;三个时段,即中国经济所处的外部环境变局展开的时间序列。
要看懂此次疫情对中国经济运行外部环境的破坏性影响,可从两条基本线索切入。
一个是疫情对世界经济的冲击。就全球主要经济体表现来看,此次疫情导致了二战结束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疫情所到之处,引出的是封城堵路停市停产,经济戛然而止。回头看,疫情导致世界经济三大核心东亚、西欧和北美相继“休克”。其中受疫情影响,我国经济2020年一季度收缩6.8%,系改革开放以来的首次收缩;美国和欧盟经济紧随其后,美国经济在2020年二季度同比收缩9.5%,环比收缩32.9%,欧盟之内的欧元区同比收缩14.6%,而刚刚脱欧的英国经济收缩了21.4%。与此同时,世界第四大经济体日本经济也经历了严重收缩。
疫情爆发一年后,世界经济开始复苏,但不时受到疫情返潮的影响,复苏尚不稳定,前景充满着极大的不确定性。目前可以预料的有二:其一是世界经济将在震荡中艰难复苏,步伐也将以疫情随机爆发的频率和传播的空间范围为转移;其二是即便最乐观的预期,2022年疫情过去,疫情冲击导致的世界经济失衡也至少需要五年才有望重新恢复平衡。疫情导致的经济失衡最突出的表现是大国宏观经济政策的失衡。此次疫情爆发后,以美国为首的各大经济体先后实施了超宽松的宏观经济政策,向经济系统注入了巨量的货币。随着美国、欧洲部分国家通胀高企,货币政策收缩势在必行。在经济增长基础不稳定的背景下,货币政策收缩的效应将不容乐观。可以预料的是,世界经济或将受大国政策反复变化影响而波动不断,最终要恢复平稳,至少需要五年时间。
另一个是疫情对国际关系的影响,中美关系是主线。目前已经明朗的是,中美关系已由合作为主竞争其次的竞合关系,变为竞争盖过合作的关系。中美自上世纪70年代末开启的缓和、友好直至“战略伙伴”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代之以摩擦、冲突且向对抗发展的趋向。未来双边关系最大的议题之一,将是如何管控冲突走向全面对抗,防止局部对抗演变为“新冷战”,防止判断失误而突发“热战”。
一个变局的展开,这便是疫前形成的行之有效、对我国非常有利的世界经济治理体系的归于解体。
沿着上述两条线索,尤其是第二条线索继续看下去,则是一个变局的展开,这便是疫前形成的行之有效、对我国非常有利的世界经济治理体系的归于解体。早先的研究(赵伟:“后危机”世界经济与中国选择,载《南京社会科学》2014年第一期)认为,2008年金融危机催生了一个非正式的世界经济治理体系,可以将这个体系称作3G分层的治理体系。这里的G即集团(group),换句话说就是分三个层次的集团化的多极治理体系:第一个层次是G20,即由全球最大的19个主权国家和欧盟组成的一个集团。这个集团一度发挥着大国经济政策和国际金融规则的协调作用,在应对2008年“金融海啸”引发的世界性经济危机方面曾发挥了巨大作用。在一定程度上说,恰是由于这个组织的兴起及其协调,化解了金融海啸引发的危机,使那场风暴以大风险而无大灾难的特征收尾。我们知道,G20最具权威性的机制是领导人峰会。自2008年11月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召开第一次峰会以来,迄今已开过16次。但值得注意的是,自2016年杭州峰会以来,这个峰会的影响力骤然缩小。那之后的峰会,一次比一次影响小。2021年这次峰会,几乎没有达成什么像样的一致。第二个层次是G7(西方七国)和“金砖”五国。前者经特朗普“独狼式”行事风格的冲击而受到重创,目前处在重振中;后者由于巴西、南非经济断崖式收缩,更受到中印关系的逆转而影响式微。第三个层次是G2,即中美两国,金融危机之后原本看好的两国合作机制,而今归于终结,由合作为主走向对抗迭起。
3G分层之世界经济治理体系的解体,对于全球经济的影响无疑将是极其负面的。可以预料的是,在新的世界经济治理体系形成之前,世界经济将因缺乏有效的治理机制而陷于混乱。
中国经济的短期困局是增长减速,但从中长期来看,仍有巨大的发展潜力。
一个落脚点即中国经济运行的外部环境。外部环境可以按照短期、中期和长期三个时段构成的时间序列去看。
短期即1~2年内,是供应链重构冲击。受冲击的着力点在企业层面。疫前实际上已经露头,美国政府对华为等中国科技型企业在芯片等关键零部件的限供,已经导致许多企业关注供应链安全。疫情突然爆发加剧了这个势头,美日欧等国在华企业开始筹划将敏感技术生产环节迁出我国。由于中国率先走出疫情冲击复工复产,延迟了这个重构的过程。这个过程目前还在进行,估计未来两年还将持续。值得注意的是,供应链重构已经威胁到我国某些行业的扩展,最值得关注的是号称万亿产业的C919大飞机制造。按照早几年公布的该飞机制造蓝图,许多关键部件要么美国企业提供,要么美欧合资企业提供。可以预料的是,目前要上马批量制造这种大飞机,供应链安全系第一大忧患。
中期内即3~5年,是产业链、价值链重构。冲击的落点在产业层面,通过国际贸易施加影响。最大的影响是中国作为东亚价值链轴心地位面临威胁。此次疫情爆发前,经过加入WTO之后近20年的持续开放,我国已成为全球价值链三大轴心之一,其他两大轴心分别为美国和德国。其中美国作为北美价值链轴心,德国作为欧洲价值链轴心,中国作为东亚价值链轴心。所谓轴心就是制造业产业链的枢纽,所有零部件汇聚该地总装成最终产品再分销世界各地。东亚价值链在国际贸易层面有两个重要支柱,分别为美国和欧盟,二者分别占我国外贸的各四分之一左右。由于中美分道扬镳,供应链重构,中期内引出的问题多半是中国作为东亚轴心地位的变局,面临着被削弱的危险!
长期内即5~10年,是全球化分群。20世纪90年代掀起的这一轮经济全球化,是由信息技术革命引出的,基于2G~4G互联网技术的突破。目前信息技术正进入5G和AI时代,随着这方面技术的迅速变革和应用,全球互联网分群势在必行。这方面一个基本的原因是,5G是万物互联的网络,这个网络最大的挑战是国家安全与社会安全,各国将把防范安全风险置于首要地位。不难预料,中长期内,我国对外开放将遭遇越来越强的迎头风,外贸、外资、境外上市尤其是与发达国家的国际技术合作将趋于困难。
如此展开的国际环境对中国经济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个人认为,中国经济的短期困局是增长减速,但从中长期来看,仍有巨大的发展潜力。无论短期与中长期,关键在于须保持较高的增长率。唯有较高的经济增长,才能有底气谈赶超。
短期内的经济减速,2021年增速前高后低:GDP增长率从一季度的18.3%降到四季度的3.9%,降得很快。环比数据也在降。当然这里有上一年基数因素,上一年即2020年受疫情冲击,我国经济一季度负增长,后面三个季度前低后高。但若从较长的时段去看,比如从后金融危机以降十年去看,则减速就不是个可以忽视的问题。如果考虑到中央提出2035年经济总量或人均GDP翻一番的目标,减速更须高度关注。
减速的原因有浅层和深层两个层面。浅层的原因,2021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文件谈得很到位,将其归纳为三重压力:需求萎缩、供给冲击和预期减弱。
其中第一重压力即需求萎缩,可从需求一边“三驾马车”发力情况看出一二。统计数据显示,“三驾马车”中只有出口需求在高歌猛进。消费与投资都在持续减速。短期看,2020年消费缩减了3.9%,2021年虽增长了12.9%(实际增长10.7%),但四季度只增长了1.7%,两年平均增速也只有3.9%。低于两年平均的GDP增速(5.1%)。与此同时,投资需求增速也呈前高后低的减速态势。2021年2月份增长32.9%,6月份降至7.2%,11月份降至3.9%。蹊跷的是,统计数据还显示,两年平均的固定资产投资增速与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增速一样,也是3.9%。
长期去看,消费与投资需求实际上都是从很高的增速跌下来的。2011年消费增速曾高达20.3%,2015年跌至9%,2019年跌至5.4%。2020年受疫情冲击首次负增长。2021年虽然增长了12.5%,但两年平均增速只有3.9%。同样的是投资增速,2011年高达17.1%,2015年跌至10.4%,疫前两年即2018年和2019年分别为8.8%和8%,2020年首次负增长,2021年也只恢复到9%。“三驾马车”中唯有外贸大幅增长,但这个也是极不稳定的。
浅层的原因,2021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文件谈得很到位,将其归纳为三重压力:需求萎缩、供给冲击和预期减弱。
第二重压力即供给冲击。冲击来自多个方面,呈现多种形式。其一是大宗商品供应冲击,主要是那些同质化并被广泛作为工业基础原材料的商品,包括能源、基础原材料(有色黑色金属)和农副产品三个类别。其二是供应链中断冲击,2020年大的供应链中断冲击包括:全年美国制裁中国企业不断升级,撕裂了中美欧企业间的供应链;2021年3月,台湾“长赐号”搁浅导致苏伊士运河中断一个多星期,抬高了欧亚航运运费;印度、马来西亚等国疫情吃紧导致电子业停产,造成全球汽车芯片慌;5~6月份,受外输疫情袭击,深圳盐田港瘫痪一个多月。与此同时,美国疫情愈演愈烈,导致全美港口压船,海运运费大涨。其三是服务业供给冲击,疫情所到之处,服务业是第一大受害行业。
第三重压力即预期减弱,主要体现在企业家景气指数与信心指数上,2021年二季度环比下降1.8%、三季度下降5.1%,而采购人经理指数11月下降得很厉害,12月虽有所回升,但并未恢复到理想状态。实际上,这两个指数远未反映出企业家和民间投资者的真实预期状况。真实的状况是,经过疫情反复发作的冲击,企业家和个人投资者的信心受到极大的挫伤,真实预期比抽样数据反映的还要低!
经济减速深层的原因主要是体制上的问题。十八届三中全会确定的体制改革任务是“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作用”。疫前这个任务远未突破,疫情加大了改革的难度。面对突然降临的疫情和艰难的防控形势,地方政府与国企在资源配置中的力量有所返潮。政府干预的应急举措有常态化的迹象。实际上,疫情伤害最重的是我国经济最有活力的那一部分,即民营经济和中小企业。诸此都在导致体制活力下降,市场配置资源力量减弱。这当是经济减速的深层因素。
虽然短期内问题多多,但就中长期来看,我国经济仍然存在巨大的增长潜力,有望维持5%以上的增长。
虽然短期内问题多多,但就中长期来看,我国经济仍然存在巨大的增长潜力,有望维持5%以上的增长。这方面一个重要的缘由,是增长的物质基础在强化,两大优势业已形成并在扩大。
一个是大经济体优势。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第一人口大国,我国人口多、市场大,能够兼顾消费者偏好的多样性和生产者一边的规模经济。经济学上看,消费者具有偏好多样性倾向,同样的消费品,款式花色越多越好,但企业则倾向于大批量生产单一产品,追求规模经济。怎样兼顾消费者偏好的多样性和企业一边的规模经济?只有人多,确切地说是有购买能力的人多。国际贸易实际上就是通过贸易纽带把一个国家变成多个国家,让每一家国内企业面对多个国家的消费者,由此企业方可专业化大批量制造,实现规模经济。进而兼顾消费者偏好的多样性。中国巨大的人口规模,相当于多个国家市场的整合,光靠国内市场,就可以兼顾消费者偏好和企业规模经济倾向。恰恰由于这个优势,不仅内资企业占有天然的竞争优势,而且那些竞争性行业的外资企业、跨国公司,也不忍轻易放弃中国市场。
另一个是从经济增长阶段论去看,中国已经跨进了“高额大众消费阶段”的门槛。美国经济史学家罗斯托基于多国工业化与现代化的历史经验研究,把一国经济增长分为六个阶段,其中第三个阶段就是经济界一度热炒的“起飞”,起飞之后则进入“向技术成熟过度阶段”,接下去第五个阶段,就是“高额大众消费时代”。先行工业化国家大多是在人均GDP超过1万美元(按现行美元购买力,历史上分别从3000到6000美元不等)之后进入这个阶段的。我国人均GDP2019年跨过1万美元大关,2021年有望跨过1.2万美元,达到世界银行划定的“高收入经济体”的收入下线。罗斯托认为,一国经济发展一旦进入这个阶段,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就由生产与投资转换为消费。我国这个转换已经发生,近年消费已经代替投资成为经济增长的最大动力。消费能力仍在增强,目前虽因财富分配不公而影响了消费的增长,但中等收入阶层的规模依然很大,保守的估计在一亿人左右,宽泛的估计则不少于两亿人,几乎接近日本人口的两倍。
先行工业化国家的历史表明,大众消费阶段一般会掀起三波消费浪潮:第一波是以小轿车为代表的耐用消费品的普及;第二波是以观光旅游为代表的闲暇消费的兴起;第三波是高等教育的普及。客观地来看,这三波消费浪潮在我国不仅已经掀起,而且已经或正在进入高潮。三波浪潮中,最有意义的一个消费浪潮,就是高等教育的普及。因为随着高等教育普及而来的,就是人力资本的加速积累,而丰裕的人力资本存量和流量,是经济可持续增长的物质基础。时下大学毕业生找工作越来越难,这一方面是个坏事,另一方面也是好事,说明人力资本正在快速形成,由此为下一步经济持续增长奠定了重要的要素基础。
高层方略与政策,也分短期与长期。
短期方略是“稳字当头,稳中求进”。这个已为2021年岁末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明确提出。近期紧锣密鼓的政策措施,多半都在稳增长上下功夫,潜在意境显然是增长优先。
何以增长优先?原因很清楚,近两个季度增速下滑太大,若持续下去,将威胁到我国经济增长一个重要目标的实现,这便是“十四五”和2035年预定目标。中央提出,到2035年我国经济总量或人均GDP翻一番。从2021年算起,年平均增速须保持在4.75%以上。2021年三、四季度的增速,实际上已经跌破这个预设增长目标了。
不仅如此,我国经济增长还有一个潜在目标,就是经济总量赶超美国,跃升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2035年基本实现现代化,届时经济总量若还在美国后面,是不是有点遗憾?
2021年中国经济总量相当于美国的73.5%,差距6万多亿美元。按照推算,2035年之前要超过美国,中国经济平均增速须高出美国3个百分点左右。然而前面已经讲过,2011年以来我国经济持续减速,相比之下,美国经济基本上呈匀速增长。2021年美国经济增速5.7%、中国增速8%,相差只有2.3个百分点。而在2011年时,差距曾高达7个多百分点。然而,前景很不乐观。最新预测,2022年中国经济增速在5%左右,美国经济增速为4%左右。这意味着中美经济增速将进一步靠近。若持续下去,赶超将无从谈起。
中长期高层方略为国家级战略引领。我国已经进入国家级战略引领经济发展的阶段,时间起点是2014年。自2014年以来,中央连续推出多个国家级战略,包括国家级区域战略和国家级总体战略。与此同时,中央还确定了“十四五”规划与2035年远景发展的主题,即高质量发展。两个层次的国家级战略均从属于这个主题。
国家级区域战略可以概括为三区两流域战略。“三区”分别为京津冀协同发展、长三角一体化和粤港澳大湾区;两流域分别为长江经济带和黄河流域生态保护与高质量发展。国家级总体战略包括“一带一路”倡议、构建双循环新发展格局。
上述方略中,最值得关注的是沿海三区与长江经济带战略,这四大区域战略实则聚力于五大世界级城市群的构建。其中沿海三个,分别为长三角城市群,以沪宁杭甬四大都市圈定的菱形区域为核心;粤港澳城市群,以广深珠为首的广东九个地级市和港澳两个特别行政区划定的区域为核心;京津冀城市群,以京津雄(安)三角区域为核心。沿江两个,分别为长江中游城市群和上游城市群。其中长江中游城市群由武(汉)沙(长沙)昌(南昌)三个省会城市为核心。上游城市群则以成都和重庆为核心,时下称作“成渝双城都市圈”。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五大世界级城市群都位于我国经济地理重要分界线,即“胡焕庸线”的东南。由此意味着,我国中长期经济发展的区域重心,依然位于东部与中部。
中长期去看,这五大城市群是国家战略叠加的核心区域,在我国未来15年发展中肩负着引领作用。无论是高质量发展抑或是构建以内循环为主、内外互促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都有赖于五大城市群的率先突破。
无论是高质量发展抑或是构建以内循环为主、内外互促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都有赖于五大城市群的率先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