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 张英
毕飞宇是谁?
乍一看,这似乎是一个无厘头的问题,但仔细想来,毕飞宇是那种一句话无法概括的人。
作为小说家,毕飞宇因《推拿》赢得了茅盾文学奖;作为文艺评论者,他写过《小说课》,还编过美学教材;作为教师,他在南京大学当教授,教了十多年写作课……除此之外,毕飞宇还学过一段美声唱法,差点儿就能达到专业级;此外,他还是一名健身达人。
即使作为小说家,毕飞宇也不是那么老老实实,从最初的先锋派,专注文体实验,到后来,却突然转向写实主义。在“寻根文学”江河日下时,毕飞宇却突然写出了《玉米》《平原》等,在王家庄开拓出一块儿文学阵地,当人们以为他会坚守并终老于此时,《推拿》又指向一片长期被小说忽视的领域。
迟子建曾这样写道:同毕飞宇接触起来既容易,又不容易。他随和而又“多刺”。不过,他的“刺”,是少年的“刺”,没什么心机,大家乐意接受。他挑刺的时候,开场白是“你晓得吧”,那时我就赶紧笑着说“我不晓得”,洗耳恭听他晓得的见解。他晓得的领域很广,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当然,重要的还是文学。
毕飞宇一直在跨界,永远不安定。但多变的背后,也有不变——模糊一点去说,是文学;清晰点去说,是对几千年来,左右这片土地上那些无辜生命的力量,所进行的深刻反思。
毕飞宇的心中,至少活着七个人:逾矩者、写作者、反思者、发现者、生活者、教育者、慈善者。每个人都有独特的音容笑貌,都有自己的坚持。将他们拼合在一起,未必就是毕飞宇,但想了解毕飞宇,至少要看到这些。
复杂的时代,人人遭遇的都是复杂的困境,这迫使我们不得不去做一个复杂的人。不知不觉,毕飞宇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时代的缩影,在这个缩影中,有无尽的沉痛、无边的苍凉,也有持续的狂喜、永恒的沉醉。
马丁·布伯说:凡真实的人生,都是相遇。
在我眼里,毕飞宇是一个认真得严肃的作家,也是我尊重的兄长和朋友。
我说的认真,指的是工作和公众场合,不管讲课还是办活动,待人接物,事无巨细,会亲自盯到底,认真又细心。
比如最近毕飞宇策划的在母校扬州大学举办的“格非作品研讨会”,在老家兴化举行的西川诗歌研讨会,在他任教的南京大学举办的兴化业余作者系列改稿会,这些文学活动,要花很多精力,他不拿钱,完全是义务参与,算是对家乡和母校的回报。
严肃呢,则是指他的写作態度,爱惜自己的羽毛,一部小说不修改打磨得自己满意,改不动为止,不会轻易拿出去发表。
想法多的人,有一个特点,爱读书,作品少,精品多。五十岁的时候,毕飞宇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自己的十卷本文集。作品集全部字数加起来,不到三百万字,研究者很容易读完。这一点,倒是和余华的很类似。
在我眼里,有两个毕飞宇,一个是先锋文学作家,活跃在20世纪90年代,沉迷于历史叙述与文学实验,被王朔、陈晓明看好,出版了《慌乱的指头》《上海往事》《祖宗》《那个夏季那个秋天》等作品,另外一个作家从21世纪开始,在2000年后,毕飞宇从《地球上的王家庄》开始,从《青衣》《玉米》《玉秀》到《平原》《推拿》,重新调整自己的写作基点,回归现实主义,从语言到叙述和文体,视野回到故乡,书写当下的生活。
2013年,毕飞宇正式调入南京大学,担任特聘教授,主讲小说课。这些内容结集为《小说课》,到目前为止,销量超过了二十万册。之后,他写了《苏北少年“堂吉诃德”》和《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一个是对故乡生活的回忆,一个则是自己的小说与创作,算是总结。
2020年的最后一天,毕飞宇当选为江苏省作协主席。“我来到江苏作协的时候只有三十四岁,获得了一个特别宽松的创作空间,它温和、重才、不妒、相互提携。这个文化太好了。现如今我56岁,虽然做了主席,但我不拿工资,而是工作和服务,把这个文化和创作空间送给年轻的作家们。”
这篇访谈,整合了这十几年里,我和毕飞宇的三次长谈。
逾矩者·我为什么脱离先锋派
突然发现,我一点儿都不爱博尔赫斯
张英:从你的创作看,90年代中期左右,有一个非常大的改变,在写作上越来越向后撤,完全地从头再来,重新回到现实主义,离开了之前走先锋小说的那种写法,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
毕飞宇:我清晰地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在1994年。那一阵,我对自己的创作突然产生了巨大怀疑,我觉得写作越来越累,那种伴随着写作的,强烈的生理快感,找不到了。我意识到在创作上可能出了问题,但究竟是创作道路还是自身创作能力的问题,我不清楚。
那个时候我非常苦恼,但我的自信心很强,不会往自己身上找问题,而且说真的,我已经在写作上摸索了多年,怀疑自己的路对不对,非常困难。而且那时候,大伙儿的小说都是这么写,我为什么不行呢?在那个时候,我的写法已经很不错了,外界对我的评价也不错。
当时有两件事情对我触动特别大。
某一个深夜,我重读博尔赫斯的小说,对照以前的阅读印象的重新阅读,那时,他的小说在我心中是文学的唯一式样,是高不可攀的范本。可那天夜里,我不再作为一个文学青年,而是深夜里一个孤独的人,才发现,当年阅读的那种喜悦,完全是自己设定的:无非是所有人都说他好,所以作为一个文学青年,我也在说他好。还没有把曲子听完,我就在那里拼命地鼓掌。
那天夜里,我是作为一个人去读博尔赫斯的,我发现,我一点儿都不爱他,这个发现伴随着巨大的沮丧的同时,我也发现,我可能从当年的语境中找到了一个切实的怀疑、有效的怀疑,我可以离开这条路了。
第二个就是感谢评论家汪政。我和汪政聊文学,我们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完全不像现在的很多人在一起聊天,都是高度形而下的,我们聊天,吃什么、喝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聊我们共同的一些话题。有一天,他突然很认真地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小说里的人物到哪里去了?我觉得这个问题特别有意思,在今天,问这话毫无疑义,但很多问题要放在具体语境下面看,在90年代中期的时候,突然问这个问题特别有意思。以前的作家,往往是伴随作品中的人物,而被大家了解的,他和这个人物是放在一起的。到90年代中期的时候,我们只知道作家,如果这个作家幸运一点,我们还记得小说的名字,至于谈这个作家写了哪些人,确实很困难——想不起来,我觉得这两点对我的刺激比较大。
你概括得很好,我打算往回撤,最早的念头大概就是1994年到1995年的时候,具体日期我记不清了,我打算从我过多的玄思,过多的哲学追问,过多的历史探究里面扯出来。
我准备把闭起眼睛的那种玄思状态停下来,我打算把眼睛睁开来往脚底下看。这是一个外部的动态,一个作家,尤其是在年轻时成长过程中,一个简单的动作修改,就像刘翔跨栏一样,可能就会产生决定性的作用。
事实上,这个动作修改以后,很长时间对我来说,极其困难,我重新回到了中学,甚至刚开始读大学时的状态,我重新去找一种语言,一种叙述方式,甚至逗号、句号都要重新分配。那时候作品写得很糟糕,难以辨认的面貌,非常奇怪的就是,我有一部短篇小说叫《哺乳期的女人》,在那个时候发表出来了,引起反响,后来还得了奖,正好把我当时的窘境——写作状况很糟糕的状态——给掩盖了,后来我和许多人讲,人家觉得我最近调子不错。其实不是,其实很困难。
当年先锋文学有点儿走火入魔
张英:那时候看你的作品觉得很突然,像是另外一个人写的。
畢飞宇:对的。其实《哺乳期的女人》改变还不是很大,到了《青衣》,是1999年写的,我在写作的时候有一个做功课的意识,写这部小说,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下,但是有一个事情不能放,就是人物形象,就是按照小说里最基本的ABC的那个东西去写。语言方面要改变以外,基本能力上也具备了,而且也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塑造人物上这个弱点,就把精力往这块儿投放,好处就在于,小说重新开始亲切了。
张英:1949年后,许多小说过分注重政治导向和宣传作用,《创业史》《金光大道》等小说,读起来假大空,但它有个好处,语言生动,人物活泼,细节生动;到了新时期小说,包括先锋文学,人物的嘴脸没有了,很多故事雷同,叙事虚假——
毕飞宇:谈先锋小说,还是要从两面看。先锋小说的意义还是巨大的,中国小说能够回归到叙事的道路上来,能够在“伤痕文学”过后,终于意识到中国小说该怎么写,先锋小说作出的贡献是巨大的。
当然,后来包括我在内的一群人哄上去,连先锋的边儿都没有摸到,以一种“伪先锋”的姿态在那边出现,炮制了大量的、不计其数的垃圾。
张英:当年先锋小说走火入魔了,有个老兄在网上炒作,他在那里放一个逗号、句号、叹号,搞密码破译,把小说的其他东西全割掉,就剩下一个壳在那里摆着。
毕飞宇:这里有一个可笑的现象,有时候我们为了让自己鹤立鸡群,故意把自己搞得不是人,用这种可笑的方式,把自己突显出来。
这也许是一种艺术的方式,但也是一种世俗精神,永远达不到艺术的精神,只是高度市侩气的一个东西。
张英:很重要的就是姿态。文学史上,书本教材上印的东西,往往不具备美感。而生活细节像技术进步一样,具有突破性,真正读文学的人,更在乎后者,就是被“纯文学”抽离掉的那些东西。
回望你的创作,你从空中回到地面,从先锋实验,讨评论家喜欢的状态,到《青衣》之后,回归人民作家的状态。
毕飞宇:有一个很好玩的悖反现象,那些大张旗鼓地高呼个性的作家,反而是抱团的,作品反而是相似的,没有高举个性旗帜的作家,踏踏实实地站在地面上,有真正个性的作家,往往是很个人的,一点儿旗号也没有。比如莫言和谁抱团了?王安忆和谁抱团了?铁凝和谁抱团了?余华和谁抱团了?苏童、格非、李洱……都没有,恰恰都是忠实于自己内心,踏踏实实地抓住自己的问题,一步一步把作品往前推进。
所以我写到现在,在文学这个领域里面,不管多么动听的口号,不管多么鲜艳的旗帜,我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怀疑。
当作家被批评家打包时,应考虑如何脱包
张英:60年代出生的作家,后先锋这样的标签,贴上了,既不幸也有幸。
毕飞宇:对啊,我特别想知道好处是什么。
张英:有了标签,可以进入那些学院派评论家的视野。
毕飞宇:我可以实实在在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标签,很多记者让我谈谈新生代作家,这是最大的标签。
张英:你当时有很多标签,后先锋、晚生代、60年代出生、新生代……
毕飞宇:其实这些东西当年都不带我玩,比如新生代、新状态,你把那些评论文章拿出来看,都找不到我的名字,我是被排除的。
当时我还有点不高兴,现在我就非常高兴,因为我被排除了。你可以翻当年的资料,你可以去查。
张英:华艺出版社出版的那套书,把你归入了“晚生代”,就是陈晓明出版的那一套。
毕飞宇:陈晓明给我出版的《慌乱的指头》,是我的第一本书,当时“晚生代”这个概念还没有,他们在编这本书的时候,才有这一概念。
张英:批评家喜欢给作家打包。
毕飞宇:这可能和个性旗帜有关系,意识到这个作家这段时间的创作可以,就用打包的方式,将你和许许多多作家的许多作品捆在一起,这时候作家就应当静下来听一听,想一想你是不是应当走一条别的道路,你是否应当有一个自我意识,从这个包剥离出来。一个作家被批评家打包的时候,对这个作家来说,是危险的。
《玉米》帮我找到了道路自信
张英:《青衣》标志着你创作上的成功后撤,到写《玉米》时,是否感到更轻松了?
毕飞宇:《玉米》是2000年写的,写《玉米》时,我是付出了一番勇气的。现在回过头来说,《玉米》受到了大家的肯定,这个话就轻松了,可2000年的小说状况是怎么样的?当时几乎所有小说的人物,基本都集中在酒吧和床上,突然冒出一部《玉米》这样语调的小说,这样一个人物形象的小说,所以我刚开始写出来时,不是很有自信,我会怀疑,当今的读者能不能接受这个东西。
现在小说得到认可,你觉得写的是对的,但写的时候,我不知道大家会认可,可能当时大家会觉得你小子疯了。当年小说就是这样的,已经陷到了那个地步了,你怎么还弄这么老掉牙的东西?太落伍了。
我写它的时候,把它往外寄的时候,是壮着胆子做的。
张英:寄出去的评价如何?
毕飞宇:当时这个稿子发表在《人民文学》2001年第1期上。我和当时的主编李敬泽关系比较好,他很喜欢这个作品。他的评价,我非常信得过。
我当时因为对《玉米》不太有信心,我就放他那里看看,看小说能不能发,不能发,我就另外想办法。我把稿子发过去,结果稿子被李敬泽留下了。
《玉米》在《人民文学》发出以后,就呼噜呼噜不停地接到电话,说你写了一部不错的作品,大家都很喜欢,我以为这仅仅是礼貌性的说法。
一年之后,我记得非常清楚,我春节以后,上班回到编辑部。编辑部里没有人,办公桌上堆满了很多刊物。那时候我把“三个玉”都写完了,我从头看到尾。
当时编辑部里只有一个人,这时候我从一个读者的、很冷静的眼光去看,我站在那里把这个作品读完了之后,我自己觉得,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这个时候,自信来了,不是其他的自信,而是道路的自信,对这个叙事方法的自信,这种自信是一年之后才有的。
可以和我的作品过日子、生孩子
张英:文学观的转变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需要勇气的,即使被学院派肯定之后,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很冒险的事。
毕飞宇:比如陈晓明对我的批评。晓明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批评家,但是我认为晓明同时也是一个很时髦的批评家,我想我不会再时髦了,晓明在作文本分析、找时髦因素的时候,也许不会再从我的文本里去寻找他要的东西了,但这没问题,因为我很踏实。
张英:踏实意味着到一个你熟悉的磁场,和你的血脉相连。很多时候,作家写东西,凭着某些姿势、某些经验、某些技术,这些作家的写作很聪明,也很有才华,但是他和生活现场没有任何关系。踏实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毕飞宇:简单概括一下就是,我这个人和我写作的文本之间有了夫妻相,他们配了。这是浅显的表述,从根子上表述,就是我在创作的时候,我内心的情感和我作品中的情感有了关系。
我早年的时候,作为文学青年去写作的时候,尤其是我对1994年前后我的小说产生怀疑的时候,恰恰是这种情感之间有剥离。
整体上说,我是愉快的,我愿意写小说,我从里面得到乐趣,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不了我内心情感的涌动,伴随这个事情的、我的情感丧失了。
转型之后,我写作过程中情感是饱和的,它们伴随着我的创作,让我在情感中起降升落,这种跌宕起伏的关系和小说的进程高度吻合。所以我说有了方向,我可以和我的作品在一起过日子、生孩子,是这种东西。
小说应警惕落入伪问题
张英:我理解,这个时候你回到了生活,就像先在热闹的市场上,一大堆人热热闹闹,但当你回到家的时候,你才回到了你自己,生活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生活是刻骨铭心的,但是我们却要抛弃它,我们要兴高采烈地进入21世纪,从个人来讲,我们成长就是落伍就是愚昧,都要抛弃,这个时候,我们去过那些热闹的生活时,我们会觉得这个生活很虚假。
毕飞宇:我很赞成你这个话,为什么说这点很重要?我觉得小说的深沉、小说的来处很重要,小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更多的时候,以我自己为例,当我面对一个问题进行创作时,这个问题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与我的基本生存,与民生休戚相关的问题,由这个问题出发,由这个问题派生,由这个问题变成一种力量,推动我这个写作人往前走,它的意义是不同的。
换句话说,这个作家在创作的时候,推动这个作家进行艺术创作的时候,引导他的是一个真问题还是假问题?它是一个真命题,还是伪命题?比方说性,在过去的十恶里面,性是一个重要话题,大概到了90年代中后期,作家们兴高采烈地宣布,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泛性时期。
我在海口时,和韩少功有一次谈话,就是谈这个问题。韩少功觉得,为什么我们中国的作家会认为在90年代中期,会进入泛性时期?据说韩少功做过一个专门调查,这点我很钦佩。他在一个村子里见到,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呆在家里面,所有的丈夫都出门打工了,一个村子成了一个性压抑的村庄。你能想象,在每一个黑夜里,那个村庄里多少女人躺在自己的床上思春?
如果作家完全回避这些问题,抱着一个伪问题,从对西方的阅读,从自己的想象,从自己的生理发育,找到了巨大的发现,找到了一篇小说的命题,这其实和我们没有关系。即使有,也是极个别作家的境况,这个问题是否看得清,决定了这个作家的创作,决定了它的推动力强不强。
张英:这个现实要一分为二来看,中国城市和乡村的对立太严重了,城市可能是人性泛滥,只要有钱就可以解決,对于那些农民工来说,这是一个性压抑的时代。
毕飞宇:现在可能不同了,当时在这个情况下,我同意韩少功的说法,我自己也这么看。
写作者·我下笨功夫写小说
一个实在问题给作家的推动是巨大的
张英:在很多作家的作品里,很多故事的背景和场景,甚至人物,面目模糊,生活的丰富性被忽视了。
毕飞宇:不能只从数字上看这些问题,还是要从问题的来源上看,到底何为真、何为假。我始终觉得,一个实在的问题作家给扣住,它给作家提供的内心推动力是巨大的。
张英:你叙述的推动力仅仅是土地吗?看你的经历,9岁之前是在乡村,有一些童年记忆。中国许多小镇和农村的差距是不大的,包括在县城,像贾樟柯的电影里那样,县城都是一样的。但在省会城市,分裂会严重一点。
毕飞宇:这种推动力不是土地,说到根子上,还是对权力的一个认识,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为什么盯着那个特定的时代背景,通过不同的故事、不同的作品,反反复复在书写这样一个进程,人内心和肉体的一种疼痛,我始终愿意写。
张英:还有一个关键词,就是那段特殊的历史“十年异化人性”。
毕飞宇:你概括得很好。对这个东西的关注,对我来讲,差不多已经到了一个牵制的状态。就我的判断而言,这个问题不仅仅是我的,可能也是整个中国的,一个重大的问题,一个大的命题。作为一个出生在60年代的人,即使我不写作,哪怕我现在还在教书、还在做记者,这个问题可能也是我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所有人都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
当然,不回避的时候,很可能是我在抓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不一定像你们记者这样,从一个巨大的涵盖面去谈。我不可能和你们记者相比,我可能谈得更小,比如从生活里一个最不起眼的人,最基本的一些行为,比方说找对象、结婚、生子,可能从这样很小很小的点,去挖掘它。如果把这个面扯得太大的话,这个文本就不像小说了。我在写小说的时候,我必须把这个点选得越小越好。
我是怎么把想象还原成现实的
張英:你对这个东西的关注,权力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你经常出国,在国外它已被打破、拆散,但在中国,它是几百年几千年一以贯之的。
按道理,你这个年纪的作家不应有更强的体验,可能在上一代人,对此的体验更有痛感,你的这种痛感是从哪里来的?
毕飞宇:我懂你的意思。你这种怀疑是非常合理的,这个问题是非常锐利的,这不能不涉及我的家境,这和我的成长道路、我的家境有关。
我的父亲1957年作为“右派”来到乡村,其实,我和所有乡村孩子一起,过了一个绝对自由的、像泥鳅像鱼一样自由的童年。当我成年之后,尤其是受到高等教育之后,我回过头去看,虽然我是快乐的,我是自由的,但在同样的背景底下,我的父母那一代人,他们又是怎么过的呢?我们整天在外面疯,在水里,在树上,虽然我推开家门时,我不能理解我父母的状况是怎样的。
成年之后,我是可以推测的,我依然可以想象到,当我沿着我父亲的精神状况想象的时候,我发现我是受不了的,我甚至会问我自己:如果当年我是我父亲,我能否活下去?
我想到这个问题我就痛,一痛我就想说话,一说话就想写作,所以《玉米》也好,《玉秀》也好,《平原》也好,这里面的生活,我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不具备经验,或者经验非常有限,更多东西是通过想象来完成。
这话听上去很滑稽,因为这两部作品这么写实,可以说是高度写实。中国台湾刚刚出版了《玉米》,高誉祥博士写了一个序,他说它几乎是原生态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它恰恰不是,它是从想象来的。
但是我要写实,我要把它用写实的路子走下去,所以我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要把我所有的想象尽可能地还原成现实。
张英:你做了哪些努力?你在小说里写麦子,包括老人磨镰刀,非常形象,是不是你有很多资料?写细节需要作家下笨功夫,很多像你现在这个年纪的人,还有更年轻的,是没有这个生活阅历的。
毕飞宇:我必须承认,我没有割过麦子,但为使割麦子这个场景变得可感,我非常感谢一个人,就是我的父亲。我从《玉米》开始,到《平原》的过程中,每碰到一些可疑的地方,我就要打电话给我父亲。
告诉你一个消息,我没有跟任何记者讲过,我有一个长辈,他的母亲把我带大,他曾经做过相当长的农村基层干部,他有一个好习惯,从他做农村的团支部书记开始,一直做到镇党委副书记,在这几十年当中,都在写日记——劳动生产日记。他的日记本有一麻袋,都在我家里,到今天还在。
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如果没有当年我在乡村的零星记忆,如果没有我的父亲,如果没有我朋友提供一麻袋的日记……我是写不出来的。
你刚才用了一个特别好的词,在我看来是非常大的褒奖,可能在别人看来是批评,就是“笨功夫”。我非常喜欢这个“笨功夫”。
我渴望看到有成本的小说
张英:“笨功夫”是一种力量,50年代很多作家,写一部作品时,为了核实细节,他们真的是自己去采风,不敢胡写。你的小说我觉得,整个细节都是合理的,很扎实的,绝对不是编的。
毕飞宇:我愿意花这种“笨功夫”,我愿意在写作时用这种很笨拙的写作方法,这是一个非常基本的愿望——渴望通过我的作品,对大家说一句话:相信我,我之所以这么“笨”地去做这样一件事情,无非就是想说这样一句话:相信我。
张英:在你的小说背后还有一种野心,就是小说里的大,你在建立一个被我们忽视却又存在过的世界,一切都在崩溃,都在成为活标本,成为碎片……你花这么大力气在写,你的写法一点也不讨巧,语言很缓慢地进入,像农民走路一样,每一步都走得很缓慢,但每一步都很稳。你像在泥泞的小道上走路,你不老实走,你就会摔跤。
毕飞宇:你这话只有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才说得出来:在泥泞的道路上走,一脚踩空了,你就会摔跤。
张英:小说就是这样层层推进,那种节奏,整个语言之间的密度,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已经没有这个耐心了。你的写法其实很不讨巧,缓慢啰唆,它的语感和画面感很现实,有一种美感——这种美感久违了,有很多赞美劳动的诗意的东西,但它是实在的,而不是廉价的,赞美,不是过于抽象的赞美。如贾樟柯所说,劳动是黑暗的心脏,他拍《小武》时,很多人赞美劳动的诗意,但一天下来,劳动是多么残酷的。
毕飞宇:这是一个讨巧的时代。我想很可能就是我们很难去这样体会一句话,我们要从劳动中寻求快感,这话听上去有点发疯,现在谁不想讨巧?谁不想一晚上找到一桩意外的生意,一晚上挣个一千万,然后享乐去?
其实,朴实的劳动里面是会有快感的,这个话岔开了,我想说的就是,一个作家也好,一个作家面对作品也好,我想提出这样一种理念,还是需要成本的,我想有成本的写作,我想有成本的小说。
为了这东西,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就像我们装修房子,去买一个合页,当我们买东西的时候,我们在地摊上买东西,外形上和商店里的看上去差不多,放在手上仔细掰一下,就会发现,地摊上买的东西成本很低,从它的选料,到它的加工,你会觉得它有许多软弱的地方。就是最简单的一个锅,如果在选料时,每个工艺过程中,它的成本如果特别高,你会发现,它的那种简单的可用性和坚固程度,都完全不同。
我现在怕透了那种低成本的小说,手写顺了,就噼里啪啦写下去,很快就把它淌出来了。我渴望看到有成本,有扎实的经验成本,有规律的想象成本,有丰富的内容的小说。
张英:从另一种价值来衡量的话,这种成本是有回报的。
毕飞宇:有丰富的情感成本,一个作品哪怕再小,再短,你投入很多,包括时间和体力,不是轻描淡写地弄一下就出来了。这种成本,回到你刚才的话,我特别喜欢哪个词,这个成本就是“笨功夫”,作家不能过分依赖自己的才华,要舍得资本——笨功夫。
我希望作品中有一种中年气息
张英:我佩服《玉米》这部小说,文本很漂亮。长篇是全方位的东西,是有硬指标的,硬指标就是人物细节,形象、故事布局、作家的野心……有七八个硬指标是可以评的,这真的是合格的、立得住的东西。
毕飞宇:我同意你的分析。当然,里面确实应该有许许多多硬指标,可以把你的话换个说法,叫难度写作。在写作过程中,我不可能每天都能把你刚才说的硬指标放在脑子里,一点一滴地去还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说谎了。
我脑子里还设有另外的尺度,如果有段时间,我写得过分顺利,快到我不用怀疑,今天下笔千言的时候,如果感到难度从我的写作中丧失,我会有一种本能的怀疑:怎么会这样?
写作一直是给我提供难度的,这样会觉得心里踏实一点,这是我真实的创作心态。每到一段时间,创作难度丧失时,我一定会怀疑。等这种难度出现后,才能写好。我尽可能让文本朴实。
我不希望进入作品时,我自己太容易,同时,在我想明白了以后,回过头再去读的时候,我不希望有更多的阅读障碍。
张英:你现在姿态越来越低,把自己放在与读者平等的地位。
毕飞宇:你说哪个写作人有理由把自己放高?
张英:我们曾经是以卖弄自己的智慧为荣的。
毕飞宇:那是年轻时候,那时我们俩都还是文学青年,到现在我们已经不是了。有句话你有没有注意到,我特别渴望自己能够体呈出一种中年气息。
第一,让人觉得可靠。
第二,它内在是有力量的。
他外部不再咄咄逼人,不再强词夺理,一定要说服对方,这就是一种中年的状态,不再像20多岁的时候,始终给人感觉到,作品当中有一根无名指伸在那边顶着读者的鼻子——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文学青年的作品中经常会有一根无名指在那里,作者很武断地、很野蛮地把这无名指顶着读者的鼻子说“你听我说”。中年气息的东西,不管内心怎么想,起码在交谈的时候能做到克制,尽可能地心平气和,这就是我理解的中年姿态。
张英:你和父亲的经历,你60年代出生,70年代教育期还是蛮顺的,80年代读大学,在整个“文革”成长异化人生的背后,父亲的事给你一个震动,如果我们想去了解,或者说把他们的经验拿过来,就像你昨天说喝酒一样,各种事情都解决掉了也是不容易的,对你来说,把父辈的经验拿到自己身上来的时候,你怎么把它揉起来?
毕飞宇:这个话题很重要,这个过程,是贴心的想象,从一个小说家的角度来讲,我呈现出来的想象和莫言是有区别的。
莫言的想象我很钦佩,他非常狂野,非常华丽。我的想象不是这样,我在写作的时候,回顾起来,是很贴心的状态,由这个小小的口径下去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原生态的细节。
我没有见过父亲年轻时的模样,没有见过他刚刚成为右派时的模样,但是在写作过程中,这就是我的能力,每当创作到了那里的时候,伴随着情感,他的一些身态,我能看得见这个人。比如我在写《玉米》的时候,真的玉米这个人,在我面前历历在目。
该如何开始写一部长篇小说
张英:在写人物时,你也会有一个原型吗?
毕飞宇:没有,我觉得想象中的这个人物形象的原型更重要,想象中的形象,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元素,更加自由。事实上,在我写作时,特别是最近五年的写作,人物在我心中已经存在很久,和我相处了很久,有时候竟产生了对抗。
张英:你写小说的时候,最早是一个什么东西先出来?余华写《兄弟》时,写看到一则电视里的新闻,新闻人物,很多人在围观,但在定稿时,他把这个细节删掉了。
毕飞宇:这个事情我也告诉你,《平原》的来源在哪里。我陪我的太太去给她的生父上坟,我太太的生父在我太太三岁的时候,在手术台上死了,然后她的母亲改嫁了,组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家庭。我们谈恋爱的时候,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但是有一天我陪她去上坟时,我发现我的太太会在那个很小的坟包上哭得死去活来。
所以,我产生了写《平原》的最初的想法,就像牛顿所说的,我心中的门被踹开了。在《平原》里,有这样一个给父亲上坟的细节。可到后来,越想越多,越想越多,后来都写岔了,只是在小说结尾的时候,用了一小部分的篇幅。
张英:那《青衣》是怎么来的?
毕飞宇:《青衣》的来源是报纸上一篇两百字的小新闻,一个艺术家生病以后,在舞台上演出,旁边停了一辆救护车,随时准备抢救他,这个艺术家已经很老了,就来源于这。当时我就奇怪:那个艺术家为什么这样在舞台上坚持?当然,报纸上的说法叫德艺双馨,但是我不信,我更愿意从女人内心一些本源的东西去寻找答案。
在我动笔之前,我的野心已经变得巨大了,这是第一动因,但不是全部,我想把《青衣》写成政治小说。1999年,我写这部作品的时候,大家都在说小康社会,大家都在说跨世纪,我想问自己,是不是我们已經进入小康社会了?我们手上有几个钱了,人生的基本问题就能得到解决了?
我的答案是:不是。千万不要被手头上有几个钱,被经济的表面繁荣遮蔽了眼睛,我们生活里的基本问题很多,我们要解决的也不仅是金钱问题和经济问题,还有内心的自由问题。一个人如何面对自己人性中负面的问题?人如何考察自身的问题?这些问题都应该去面对,而不应该仅仅是挣钱。
进入小康社会是容易的,我在1999年写《青衣》的时候,内心扣着这个问题写,我想把它写成政治小说,但非常幸运的是,这部小说被写出来时,看不出政治小说的痕迹,我很欣慰,它就是一个简单的女人的故事,我并不失望。
《玉米》是一个写走样的爱情小说
张英:你说的那些政治的东西,落到《玉米》里去了。
毕飞宇:你这样说,我也很高兴,这个话题太有意思了,你有了一个第一动因,有了一个小说的基本走向,写着写着,你把小说写走掉了,走掉的时候,你觉得很沮丧,同时你也很快乐,这时候挺有意思的。
张英:《玉米》一出来,上海一个作家对我讲,这个小说真好,南京又出现了一个厉害的小说家,不比苏童差。我理解她这样说是一种强烈的赞美。因为受到好评,所以你有规划地写了三个系列?
毕飞宇:不不不,其实我现在是后悔了。
讲真心话,当时太冲动了,不得不写,放在今天的话,我宁可《玉米》《玉秀》《玉秧》这三个作品,我都不要,我重写。
我写到《玉米》快结束的时候,我决定写《玉秀》的,那时我已经看到了问题。当然,《玉米》我是用四十天写完的,《玉秀》我是用四个月写完的,到了《玉秧》,因为不是计划好的,开始没有这个计划,到了写《玉秧》,有一个时间的问题——写《玉米》《玉秀》,时间已经确定在那里了,所以写《玉秧》特别困难,玉秧我写了七个月。就是写《玉秧》的时候,时间上不能穿帮啊,这个对我来讲也是一种经验,我以后要写系列小说的话,事先要把这个架子搭好。否则,没有这个准备,会为以后的写作带来无穷无尽的困难。
张英:写《玉秧》,是不是前面受到好评之后,出版商提出的建议?
毕飞宇:不是,一点都不是,我说的都是真话。
张英:《玉米》最早是怎么写出来的?
毕飞宇:《玉米》大家都知道,特别困难。
我说过多次,在《青衣》和《玉米》之间,我整整十三个月没有写一个字,我脑子里有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我就想写一个爱情故事,但是始终不知道这个故事发生在谁的身上。
我为什么想写一个爱情故事呢?这和我童年的一个模糊记忆有关,我父亲有一个学生,她经常把我喊过去,她在乡村的灶台旁边做晚饭的时候,喜欢拿一个老玉米,烤给我吃,我就依偎在她的身边,替她拉风箱,结果炉灶里面红红的火映照在我们两人的脸上,一阵又一阵的温暖撞在我的身上,玉米的芬芳也弥漫开来,我觉得那个时候幸福得不行——待会儿还可以吃玉米。
我的脑子里一直有这样一个画面,但始终不知道写什么,是城市的故事呢,是乡村的故事呢,是当下的故事呢,还是过去的故事呢……一直不知道,后来有一天,我看臧天朔唱歌,“如果你想有好的身体,我劝你多吃老玉米……”老玉米这几个字一蹦出来的时候,把久远的那个女孩帮我烤玉米的场景激发出来了,所以我在《玉米》中写的是爱情故事,可写着写着,小说又写走掉了,写走样了,本想写一个很简单的爱情故事,但是后来不是爱情故事了。
张英:本来一个单纯的爱情故事,变得非常复杂了。
毕飞宇:我刚才讲了难度的问题,沿着你本来的思路,原本你可以驾轻就熟地把它完成,但是在写作的过程中,不管是情感也好,想象也好,对问题的拷问也好,导致难度越来越大。在这个过程中,你的小说偏离了你最初的设定。偏离出现时,写作者第一是痛苦失望的,原來想写的小说又没有写成,第二是快乐的,他发现这个时候变得很开阔。
在今天,每个作家都会有绝望感
张英:你怎么解决自己的压力呢?比如余华,他写作品,写了很多,拿出来的也很多,但他废掉的也很多。怎么可能没有压力呢?这个压力有时不一定全来自文艺批评界,更多是来自作家自己的要求。
毕飞宇:我的压力来自两个地方。虽然听到了那么多的赞美,但我自己内心看重的,永远没有人给我挑出来。我自己不好意思,不像有些不要脸的作家,自己吹自己,特别搞笑。自己吹,不好意思说,心里面有时候有点郁闷。可是再一想,我受到的关注已经这么多了,就算了,这是第一个。
第二个最大的压力,看经典小说时,或者是重读时,包括《红楼梦》《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局外人》,面对这些人类历史上顶级的作品时,面对小说内部那种巨大的思想力量和巨大的情感力量时,觉得自己没有那么牛,真的很痛苦。也知道,也看到,觉得自己能,但是一写出来之后,达不到。
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三十三四岁时跟李敬泽的对话:我说你放心,《安娜·卡列尼娜》这样的小说,我一定在四十岁时写出来给你看。他说好吧,那就写吧。
三十岁的时候,我知道那个高峰在那儿,然后我就爬,几十年爬下来,发现山峰还在那儿,很绝望。
张英:你对你自己的每部作品都要求不一样,要怎么样叙事,这个有清晰规划吗?
毕飞宇:没有清晰的规划,但是我知道我没有达到那个高峰。
张英:这种绝望是所有人都会有的。一个北京作家从不去书店,为什么呢?他只去小书店,国林风都不去,只去万圣。为什么?小书店一去,看看书不多,没有焦虑。一到西单图书大厦,一看当代文学、世界文学、外国文学,整整占了一层楼,十几万本作品放在那里。原来觉得自己的作品挺牛,在网上很火,是同龄作家中第一个出文集的,看到自己的作品占了一排,很得意,可那个时候虚无感就来了,自我怀疑就产生了。
毕飞宇:比方说我这次,我春节之前写了篇《局外人》的讲稿。到我们这个岁数,年纪越大,对山峰的巍峨与特殊的美体会得越来越深。《局外人》是天才作品,世界上顶级的天才作品,怎么写都写不出来,可是加缪写出来了。是吧?
写一个杀人犯,杀人的内容,一个字都没有,把他认识的所有人都拉过来坐在被告席上,他一生所有认识的人,只要和他有关系的人,都在被告席上。然后要证明他不孝顺,他的母亲死了以后,他抽烟,还喝咖啡,还跟女朋友约会,还看喜剧电影,还游泳,还做爱……就证明这六个事情。
这六个事情是什么事情?人最日常的生活,抽烟、喝咖啡、游泳、约会……因为这个判了死刑。他一生所有的内容都在被告席上,证明他有死罪的,就是日常生活。
我在年轻时,还看不到这些东西,等我彻底明白了之后,明白怎么能把这样的小说写出来后,顿时觉得特别自卑,我从来没有这么牛过,距离太大了。好像离我也就两百米,我觉得这个两百米,我从来没有跨越过,而且以我这个腿和脚,不太看得到我能把这个两百米克服的希望。
这个时候我会很生气,一气能气好几天,我家人问我什么事,没什么事,就为这个事。
张英:余华有句话我蛮喜欢的,他说不管别人,外界说我写得好不好,我自己都认账,但是我唯一安慰自己的是,我自己很诚实地对待每部作品,我每部作品没有重复,我也没有重复过自己。我当时听了很感动。
毕飞宇:余华一定是顶级作家,这个没有什么疑问的。
张英:在与你同时代的作家中,你肯定也是大师级的,这个毫无疑问了。很多时候,经过岁月的淘洗,作品里的好才能显现出来。这种好是均衡质量,我说的是,一个整体的、集成式的、框架式的质量。
毕飞宇:所以有时,在内心最陰暗时、最绝望时,看到在我心目中,世界上前几部最重要的作品,当我发现自己人进去了之后,在绝望的同时,也有无限希望——那些人都哪里去了?我在书房里看得津津有味,他不是已经走进我内心了吗?人家能,我为什么一定就不能呢?这么一想,心情又好了。
文学教育犹如穿着西装切牛肉
张英:你怎么看待这种叙事能力的作用。小说是一门学问,小说需要有结构,需要有人物,需要有技巧,叙事是有技巧的——人物的对话是有推动的,叙事语言是有讲究的,只有把这些零件合在一起装成精致的车子……这个小说才能成为一个合格产品,才能达到这样的一个……我称为合格线。
在此之前,小说并没有这样的标准,因为小说就是一个自发式的东西,是没有这个文学标准的。但是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小说应该是有标准的。现在除了小说课,你还有其他的系列讲座吗?
毕飞宇:就是读,就像伟大的小说里告诉我们的那样。
比如《西游记》,你读到一定地步之后,你的眼睛就有了,在炼丹炉里面,正好在一个风口上,正好不把你烧死,结果金银都化了,他在风口上,他没有化掉,眼睛看见了。这个“炉子”对我们每个作家来讲就是阅读。
你只有在大量阅读的基础上,然后淘沙,通过顶级作品,建立起你的小说美学标准,当这个美学标准建立起来之后,你就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
它不具体,这是一个很宽泛的东西,因为小说的审美非常宽泛,但是又非常具体。为什么非常具体?人家的细节怎么能表现得那么好呢?人家那个大结构怎么能写得那么有模有样的?人家那个理性的强度为什么那么刚硬?人家的情感力量为什么如此排山倒海?人家的对话为什么那么丝丝入扣……这些你是看得见的。我也要我的丝丝入扣,我也要我的刚性,我也要我的排山倒海,我也要我的回肠荡气。
对我来讲,就是一定要在自己的书房里反反复复,在自己的作品当中,让自己的身体全部打开,看得见我要面对的世界,十分具体,笔下人物脸上的汗毛我都能看得见,瞳孔里面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我都能看得见,然后我就表达它。
你让我现在跟你说,具体你该怎么表演?我表演不起来。你让一个足球运动员穿着西装,跟你讲射门,他不知道,可当他穿上短裤,身上一身汗,不停跟人家碰撞,球到了他面前,他依靠长期训练形成的直觉,他就知道自己在球场的哪个位置,离禁区还有几米,跟球门之间构成什么样的角度关系……他根本就不看球门,他只对那个位置一脚下去,头一抬,球就进了。
你穿着西服切着牛肉的时候,你永远找不到那个感觉,因为你不在球场上。只有在球场上剧烈跑动的时候,肌肉会告诉你。这些是小说永远无法完成的,我们的小说课上永远无法讲的,这也是文学教育的局限,但这个局限不是文学不可教,文学教育一定有死角。在强调文学教育重要性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把文学教育看成文学创作的全部,它可能三分之一都不到,相当一部分是无法通过讲课教给学生的。
张英:也好,刚好也是写作的秘密所在。
毕飞宇:这句话我也把它保留下来,我也没有说过这个问题,我以前强调的都是文学教育的重要性,但是客观来讲,它的作用是有局限的,不是没有局限的。不是说你把整个教育流程全部走完了之后,你就一定能怎么样,不是这样的。大家都从黄埔军校毕业,有些人成了将军,有些人连一个班长都做不好。
张英:师傅只能领进门,修行还得靠个人。
毕飞宇:在写作过程中,那种广袤的、生命性的东西,我实在找不到什么语言去告诉大家。不要说我无法总结前人、大师的经验,我连自己在写作状态中那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也没有能力用语言描述给你听。
张英:你的《青衣》中写道,太太过来送牛奶,突然倒在地上,灵魂出窍。
毕飞宇:突然间桌子长出一只手来,太吓人了。
张英:很好的感觉。
毕飞宇:我现在一句话能把你搞死——你说什么叫高潮?你说你不知道,我根本不相信,你说给我听,你真是说不起来,你真说不起来,你是知道的,但真表达不出来这些东西。你说什么叫爱上?什么叫高潮?全世界人人都懂的东西,没有一个人能把它说好,诗人说不好,画家说不好……医生都说不好。
张英:这就是痛并快乐着,性爱和写作的美妙就在此。很可惜,我第一次类似灵魂出窍的感觉,还是读研的那一年,写一部长篇小说时进入了这个状态,后来干了新闻,就再也没有了。
毕飞宇:我不这么看。你主要是没有时间,你没有时间以后,你无法集中精力去写作,你也不太享受用大把时间,让自己沉浸在写作中的感觉。比方说,你好不容易有个时间——两个小时,你可以写小说,要知道,两个小时进入小说状态,有时候根本做不到。当你做不到的时候,你下一步结论就出来了:我不适合写小说。
当作家,要对自己狠一点
张英:有时“无知者无畏”这句话是对的,写了再说。
毕飞宇:如果你有50个两个小时,最后两个小时,你可能就进去了。
张英:我跟格非还有李洱讨论过。李洱在《收获》发表第一个作品之前,他的小说就是烂东西,他改了好多次,变成了一个好文本。后来程永新一直说,李洱是改出来的作家。
毕飞宇:我改稿子也是舍得花时间的。
张英:是的,你的《平原》里删掉了八万字的乡村描写。反过来说,如果没有删掉这八万字,读者可能从你的小说中,读到沈从文对乡村的描述,或者读到汪曾祺对浙北、苏北的描述。
毕飞宇:这个我确确实实要回避。
张英:因为回避才有了毕飞宇的特色。
毕飞宇:不是八万字,是四万字。另外四万字是写老右派读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读到最后,1976年大地震时,来了一个瞎子,跟人家辩论,突然发现,他除了背诵以外,嘴巴已经没用了。后来我一想,我只要交代他有这个行为就行了,我写到马克思,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哲学能力,后来发现,这对文本没有多大的好处,就把四万字也删了。加起来共删了八万字。
张英:毕飞宇够狠,你删掉的是名和利。在杂志上发一个全本,出版后,篇幅长、够厚,定价也会高,版税会多。
毕飞宇:不久前,莫言发了一个他写的剧本给我看,这个剧本他后来也发表出来了。他的初稿写了三万二千字,但在舞台上根本没法演,演不起来,因为这么长,要唱四五个小时。
莫言把稿子活生生地在家里“凌迟”,删掉了一万七千字——从三万二千字中删了一万七千字。删掉之后发给我看,这“凌迟”真是自己一刀一刀地割下去的。戏剧有戏剧的规矩,不可能一场戏唱五个小时。自己把它割掉,作家心要狠。
反思者·历史还在延续,没有终结
我是最关注当下的一个作家
张英:你从个体出发,后来集中到某一个时代、一个年份,本来是一个个案,后来放在一个历史的纵深里面,有所发现,这个过程你是怎么走过来的?
毕飞宇:最大的问题是对当下的怀疑。我對当下的一些现象感到高度失望,太多流氓做法,把老百姓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金钱上去,然后拼命喊经济发展,对十几亿人的内心自由,对整个人类发展,完全漠视。
21世纪没有给十几亿人提供最基本的行为自由和内心自由,对此我非常愤慨。我知道,写这样的小说是发表不出来的,所以我也只能往下走,来否定“文革”。
谈起权力的时候,大家都在谈权力,为什么我对权力批判不多?比方说福柯也认为,人体整个是被权力控制的,如果没有政治集权,没有意识形态集权的话,它也有经济上看不见的手,还是把你控制着。
福柯的观点我是非常同意的,人怎么可能自由呢?比如穿衣服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愿意穿多就穿多,穿少就穿少,但是因为有太阳,太阳和我们距离近的时候,我们的衣服只能少,距离远的时候,我们的衣服只能多。
人就是这样,他是不自由的。
福柯把所有伤害自由的权力都等同起来了,我不能认同,虽然他比我有名得多,我反对的是人通过自己的行为,使人变得不自由,我反对的是这个东西。如果这个是大自然本身赋予我们的,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认,所以福柯权力反对的是权力,我不认同。我不反对权力,我反对的仅仅是集权。批评家批评我不关注当下,我非常反感这个话,我是非常关注当下的,但是我作为一个作家,我写不出来,写出来也没有用,那样的作品……
中国作家提历史终结,实在太荒谬
张英:你父亲的经历就是缩影,如果放到现实的语境下来看,这也是中国人一个真实的状态,把你等同于……是小视了。
毕飞宇:我们谈的是动因啊,是第一推动啊,还是在这个路子上,这个东西对我的内心推动是非常大的,所以我一直在这个问题上,到今天为止,虽然小说给我带来了声望,带来了所谓的名气,带来了经济效益,但是这个问题我始终不能释怀。我笔下的作品,不管文本怎样变化,人物怎样变化,这个问题我始终要对抗。
张英:在你的小说中已经预示了这种可能性。
毕飞宇:我顺便和你讲一个故事,前不久在景山会议上,陈晓明提出一个观点,中国的作家不应该在历史的脚手架下讨生活,应该离开历史。我反感极了,福山的“历史终结论”其实50年代就提出来了,后来再把它提起来的时候,是怎么样一种境况?是苏联解体以后,冷战结束以后。苏联解体是一个特殊情况,它已经有了民主化进程。
我反感极了,当然,出于礼貌,我只是简单地提了一下这个观点,我是愿意把历史搂在怀里的作家,如果不能的话,我愿意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历史。
从国际化角度来讲,虽然冷战已经结束了,可一个中国作家提出一个历史终结,我就觉得太荒谬了,我甚至是有点生气。
张英:对中国来说,现代史是双重背景,除了革命之外,还有历史的、封建帝王的东西,实际上是一如既往的。
毕飞宇:从中国社会开始走到近代道路以后,从辛亥革命以后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整个国家,中国所有的精英知识分子,其实都在做一个巨大的白日梦,中国历史其实非常可悲。
虽然我们现在可以穿皮尔卡丹,可以用摩托罗拉,可以用因特网,可从我们的精神软件来讲,我们和17世纪、19世纪,和这个世界比较下来,有什么区别?
整个世界在21世纪,中国在哪儿?不在东方,在几百年之前。这是一个常识,不需要我们动脑筋,不是做社会科学研究才需要面对的问题。一个作家怎么可以不对这个东西发言?我觉得很奇怪。然后还提出了所谓历史终结,所谓个性化写作,真是荒谬。
我承认我不是英雄
张英:很多小说的背后,要深度厚度往往依靠历史的力量,就是几代人的故事,加上土地、乡村、人性、革命,从一个自我到一个大我,在这样的范式里彰显作家的野心。
毕飞宇:对我自己来讲,我更愿意把自己概括得老实一点,我更看重自我这个层面,只不过这个自我是有野心的自我,这个野心也是可怜的野心,就是相信我吧。
张英:鲁迅认为作家是一个时代的良知,一个记录者,中国以前的说书人、说唱艺人,都是可以对中国历史发言的,记录他们时代发生的事情,鲁迅先生也是继承这个传统,喜欢对他本时代的事情发言。
我们要抛弃这些东西、回避这些东西的时候,一度在“伤痕文学”后有一点转,我们在回避这个东西。你是不是想回到这个传统?从你的作品表现上来看的话,你能看到这个痛苦,它曾经也是路遥的人生痛苦,有自我意识地在追寻这样的传统,说人话,贴心写作。
毕飞宇:这些话经过你概括以后,我反而是多余的,你概括得比我好,我的内心确实有这样一个轨迹,一个开始倒空的,倒立的进程。
如果没有当年的先锋文学,使我进入一个倒空的阶段,很可能我就反过来了,很可能我立在地上那么多时间以后,我写到中年以后,很可能我的姿態是相反的,我更渴望飞翔。
张英:现在有一种场景,像刘亮程,给乡村赋予美感,还是文人式的赞美和留恋,其实背后是农民的很多痛苦,他有美感,但是他背后也有痛感。
毕飞宇:单纯的乡村风俗,我永远都不会写那样的作品。
张英:你在写丰富的民间细节场景时,这个广阔和博大,这种美感是经过洗练的,经过认识和抽象的,已全部把它回到原点。
毕飞宇:回到原点后,话题岔开了,我把这部小说写完后,这段时间对于我是很困难的时期,可以说没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就能睡着觉。
我想接下来我的脚往外跨的时候,应该立在哪块石头上,这对我来讲太困难,很可能三年五年以后,我的下一部作品出来的时候,就像《青衣》之后,《玉米》冒出来的时候,你们又该吃惊了:这人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就像《小说月报》的编辑说,这人是不是他,他的小说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具体下一步写什么,我不给你透露,有可能会飞一点,有可能退得更黑。
张英:有人赞美你,说你还原了一个我们已经失去的场景、我们失去的记忆,土地大量被城市化……进城的时候,当土地变成楼房的时候,我们的全部记忆都没有了,必须用小说记录下来。
毕飞宇:说实话,我还没有听到过这种说法,如果真的有人这么说的话,这是对我最高的褒奖,我没有自信我能够做到这样,哪怕是能做到一点,我也很高兴。
张英:《北京青年报》的一篇文章中写到,作者显示了他的雄心,但他没有给出答案,我们看不到答案,他呈现的是事实。
毕飞宇:我没有办法给。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挺羡慕某些外国作家,他们更接近知识分子,更接近全世界的伦理和价值,我承认我不是英雄。
张英:像格拉斯那种写法,只讲事件。
毕飞宇:对,没错,我反复强调一句话,要相信我。
一个作家就是一条狗,在给地方撒了一泡尿
张英:回到《平原》上来,编辑看了你这本书之后,觉得你这么一个年轻的作家,这么早就开始怀旧写历史,为什么会怀旧?
毕飞宇:起码《玉米》跟《平原》,都不是怀旧小说,这两部小说的基本出发点是我关注的当下问题,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一个中国作家,我把小说的时代背景放到70年代去,我想这个原因,每个人都应该可以理解。
我坚持认为《玉米》和《平原》是当下小说,不是怀旧小说,具体原因我已经说了。它的问题是当下的问题,它的时间是怀旧的时间,如果不是这个问题所推动,我不会写一个七十年代的故事,不会集中十年的时间,在一个背景下展开一个故事。我想这个原因所有人都能明白,如果是怀旧的话,我应该怀我自己的旧,而实际上,《玉米》和《平原》里面的生活和我个人的关系很小。
张英:你现在找到的这个文学阵地很结实,以王家庄为立足点,开疆扩土,形成了一个宽阔的平原,建立起自己的文学世界。
毕飞宇:一个作家就是一条狗,在给地方撒了一泡尿。
张英:我看了以后,想起路遥的《人生》,他的痛苦,跟你小说中这个年代有些相似,你更加靠前,在前面十年,这时考大学考不上,回到自己的农村,反抗自己的命运。他的主题比较单纯,你的比较繁复,你的背景比较大。
毕飞宇:我想,高尚的痛苦是不能确立的痛苦,它想确定自己。
其实,《平原》中端方的这种痛苦,是不知道事实造成的,我认为端方这个形象是空的,从小说的形象来讲,小说形象是成立的。
如果从一个人来讲,端方是极其模糊的一个人。写完以后,这个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我都没有把握。在整部小说写作过程中,有关端方这个人,每次到确定和不确定之间的时候,我都选择不确定。
很多记者问我,端方到底爱不爱三丫,我真的不知道。他的行为带有很大的一触即发的东西。
成长就是活成自己当年讨厌的样子
张英:端方这样一个农村青年,如果他的女朋友出问题,他可以再去找一个,但他玩世不恭,你没有按照正常的逻辑来写这个人物。
毕飞宇:这个可能与我的认识有关,与我对这个时代人物的认识有关。
我经常做一个假想,如果“文革”还没有结束,如果我今天还在王家庄,我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经常做这样的假想,有时候我到乡下去,我在路边看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人,蹲在一个西瓜摊旁边抽烟,我经常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物形象吓一跳,如果“文革”没有结束,没有高考,我不上大学,我会不会就是这个人——一个面目完全模糊,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每想到这个我就特别紧张,我甚至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如果我还要在这样的心境底下生活,也许不会像我父亲那样勇敢地活下去,会不会有一个极端的行为?我经常有这样的想法。
有一次,我和一个法国人去南京的郊区玩,看见一个农民手里提着一个东西在走路,我非常冲动地对那个法国人讲,你看毕飞宇来了,她以为我在和她说笑话。
我想,我们之间是无法对话的,我说这话以后,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有我知道,我想现在你也应该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英:就像少年闰土一样,一代一代人在重复,每个人都会变成自己反感的人,每个人都想逃离,觉得父亲这代人怎么这么窝囊,结果生活还是把你改变成和你讨厌的那些人一样,成了年轻时你讨厌的、你反抗的那个样子。
毕飞宇:是的。可能我已经习惯于面对电脑打字,说别人,说不好,旁观者反而能用几句话理出来,你对我还是比较了解。
这个人没别的本事,就是身体好
张英:说到长篇整体写作,你的小说写作从每个角度进入的时候,都做得比较均衡,本来是一个很悲剧性的事情,却用一个很轻的方式来完成,人性的异化,家族和土地之间的对立……很自然,不那么生硬,把这个功夫做好,太难了。
毕飞宇:把它做得相对来说好一点,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眼睛要聚焦,尽可能地两手抓问题,抓得牢靠一点,更重要的就是你要舍得回头,这个月写了五万字,当你发现比较生硬,你要有勇气,握着鼠标不停问自己,五万字要还是不要?你要有这样的勇气,不停地回头。
我写完《平原》之后,还删掉了八万字。
所谓技术上的问题,你只要舍得花笨功夫,只要舍得花时间,不要太吝啬,总是能做得稍好一些。今年不行,把小说放一年,明年也许就会好一点,我觉得一定要花这个笨功夫。
张英:写作就是整体,语言、人物、故事……都要立得住,那就是一个伟大的东西。
毕飞宇:我告诉你一种心态,我写比较重要的东西时,内心有一个“重”放在那里,自己举起来。面对作品的时候,都有重的体会。在作品的写作过程中,我又是一个玩性很大的人,每次写完后,或写了一半,我经常会把写好的部分放上很长时间,一边玩一边改。
比如说今天我很累,我不打算写作,一个字也不写,我就把电脑打开,把以前所有写好的部分放在手上玩一玩,可能就玩上十个小时,玩到最后,可能比今天原来计划的还有价值。
小说中比较有意思的,比较得意的部分,是在玩的时候补进去的。我并不情愿拧着眉毛、板着面孔,做小说英雄的姿态。事实上,渴望做英雄的姿态在某些片段里是用得到的,但是在另外一些片段里,我是一个顽童。这两种气质的结合,可能在小说中获得一个比较好的节奏——轻和重的节奏,冷和暖的节奏,亮和暗的节奏……这些节奏感可能是在玩的时候弄出来的。
张英:你很好的一个经验就是保持一个“气”从头到尾,很多人写到后面就失控了。
毕飞宇:“气”这个问题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我连续三个月全力以赴写作,底下休息几个月。在写作过程中,我和一个专业运动员是一样的,每天坚持90分钟的体育锻炼。说起来也挺好玩的,我把自己作为一个专业运动员,才能找到一些自信,比方说,这段时间天天在写作,如果有段时间不到健身房去,我自己的体力不够,就觉得“气”不足。
所谓的“气”,可能有点玄乎,简单说,就是是不是每天都能保持高度的、充沛的体力,只要身体顶得住,精力很充沛,你的“气”就足。这很重要,朱辉说我讲过的一句话很有意思,这个人没有别的本事,就是身体好。
胜利意味着二分之一的失败
张英:《平原》中写门当户对,说白了,骨子里就是在说权力,是权力在起作用。
毕飞宇:为什么我现在写小说,越来越往小的地方写?在小说里面,只有小才有意义。小到什么地步呢?小到像一个栗子一样小,像空气一样小,无所不在。只有小,才能具备渗透能力,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去,渗透到性格的每个角落里去。
张英:你能看到每个人的真假,爱情也好,所谓的前途无量,往上走,都想离开这片土地,让自己的环境好一点,包括看电影打架,人被束缚得不能动弹。
毕飞宇:《平原》里有一段描写,关于打架时,对疼痛有段描述,对当时那群绝望的人来讲,唯一能确定自己存在的,是打架过程中自己身体里的那种疼痛。在那时,他们才清晰地知道自己是谁。所以,为什么青春期孩子会打架?和这种疼痛是有关的。这种经历我有,有时候和人打架时,三拳两脚把人打倒下了,不快活,自己被打得疼痛不堪,反而会有一种快感。
张英:从人生的角度来讲,这时能自我选择,其他时候都是他人干预,就像谈恋爱、打架……自己可以选择,这个时候你是自由的。
毕飞宇:你概括得很好。
张英:《平原》的结尾很漂亮。
毕飞宇:我一直想写一部军事小说,70年代的模拟战役,就是“渡江战役”——我参加过“渡江战役”,是我们镇上搞的,这个“战役”在乡村里面经常搞。
我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搞?一个是人的内心有渴望战争的冲动,另一个,流行军事化训练的运动,可能跟中国人对胜利的无限渴望、病态的渴望有关。
整个六七十年代,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在我們的宣传里面,在我们的报刊里面,胜利这个词出现的概率特别高?我们对胜利为什么如此痴迷?我们的社会学家应该好好想想,为什么痴迷到这个地步?
胜利导致的后果就是失败,或者说是二分之一的失败,失败的人该怎么办?有人在强调胜利,有胜利者必然有失败者,失败者如何去生存?这就是问题。
为什么说我在《平原》里面,最后只用了一段写?其实我想写一本书,我曾经有过这个念头,最后放在里面一点点,我觉得还不过瘾。童年最兴奋的事情就是民兵到我们那里去拉练、演习,这是我们的节日。长大了以后,这个小小的记忆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就是对胜利的反思。
历史还在延续,没有终结
张英:抛开所有关键词,比如人性、异化、爱情、挣扎、性压抑……所有人的挣扎背后,都离不开这只魔爪,它已经深入到人生的每一个关键词,每个人都身不由己。这些司空见惯的,现时普通人的生活,不具备戏剧性,不具备传奇性,为什么渴望不平凡,因为平凡生活太无聊了。
毕飞宇:我可以提供一个细节,反过来辅佐你的概括。《平原》法文版封底有这样两句话,关于人道主义,关于异化问题。我在汉语版中,也想用这两句话,但是太刺眼了,就换了,用的词非常模糊,“不尽人意”之类,意思就在这个里面,但是不直接,人为什么不尽人意?就是异化的问题。
张英:《青衣》《平原》,都是一个大的主题背景,剥离了许多传奇的因素,都是普通人的现实生活,生活中一些细小的东西,我们都熟视无睹,你观察到了。
毕飞宇:我也想从反面补充一下——一个作家对生活的挖掘和发现很重要。其实,就作家而言,最重要的又不是这些,最重要的还是人物形象的准确生动,如果你的人物形象立不起来,作品就失去了“行走能力”,你的这些发现和挖掘就会变得苍白,成了说教。
对小说家来讲,最重要的还是一个会行走的人在作品中的一举一动,把这些体现出来。这是老掉牙的常识问题。
张英:换言之,你有再深的思想,再好的东西,也得看你是不是准确地表达了,能让普通读者接受。
毕飞宇:小说家的基本功还是对人物的塑造。
张英: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玉米》和《青衣》可能是因为比较短的缘故,表现力更强烈一些。
毕飞宇:长篇设计的线头太多,你不可能在人物塑造上花太多精力,这是小说比例关系的问题。
艺无止境,从我自己来讲,能力还是不够,内功还是不够,不要找什么借口和理由,还是有欠缺。如果一个举重运动员能举200公斤的话,他举190公斤就要自如一些,他实力只有200公斤,如果你让他举205公斤,就会有一些勉强。你永远不能说达到一个最理想的状况,只能说达到你当时所处环境中,所能达到的状况。
张英:即使在今天这个时代,在我们潜意识里,“文革”的暴力依然还在。
毕飞宇:我坚持认为,“文革”的某些东西还没有结束。
张英:从人的精神世界,和整个精神自我方面而言,确实如此。
毕飞宇:历史还在延续,没有终结。
发现者·盲人看不到世界,
世界也看不到盲人
写盲人,因为我戴上了徐志摩的那副眼镜
张英:《推拿》就像突然冒出来的,很多人会觉得很意外,你怎么突然写了这么部小说,来了这么个突变?觉得很有意思。
毕飞宇:从《推拿》一出来,我也在反思,一个作家的宽度还是很重要的。
写《青衣》的时候,我也是随便一写,结果把大家吓了一跳。还没缓过神来时,大家觉得我真要去写一个老旦、花脸时,我又冒出一个《玉米》来。很多人不相信,这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写的作品呢?
等我把《平原》写完的时候,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只知道,有关王家庄的生活要结束了。下一站到哪里去,我都不知道。这不只包括写什么的问题,还有怎么写的问题,我都想有一些新的尝试。
说到《推拿》,它既是一个本来就有的东西,也是一个本来就无的东西。《推拿》这个故事关于盲人,老实说,我当教师的经历和自己的经历,和盲人有关。但这粒种子不是我埋下去的,而是盲人帮我埋下去的,是他们一直在触动我:你为什么老不写这个?
最后等我决定写这个题材的时候,觉得我的生活里有很多东西一直藏在那儿,我始终没有打开而已。
就像徐志摩第一天戴上眼镜时,吓了一跳,漫天的星斗,他没想到天是那样的。其实,天一直是那样的。当我决定写《推拿》时,我就觉得我戴上了徐志摩的那副眼镜。其次,有关盲人的东西和与盲人的接触,生活已经帮我配备好了,只不过我没发现而已。
这本小说中的人物没有原型
张英:你从扬州师范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去当特殊教育的老师,当时你怎么想?
毕飞宇:那所学校在南京奥体中心那边,非常偏的一个地方。当我知道我被分配到那所学校去的时候,内心受到巨大的打击。年轻时,觉得自己的职业要和残疾人的事捆在一块,觉得没什么大前景。
去了以后,我也没有直接面对残疾人,我的学生都还是健全人。但是参加实习、见习等一些活动,开始不停和残疾人交往。
张英:你当时所在的学校是什么性质?
毕飞宇:我们的学校叫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学生毕业后,将来是要做老师的,要学手语、心理学,将来去教残疾人。
学校共有三个专业:聋专业、盲专业、弱智专业。
我当时教的是公共课,不是专业教师——他们都是从欧美培训回来的。我当时带的是盲班和聋班,公共课包括文艺美学、大学语文。学校现在是大专,我去的时候是1987年,当时还是所中专学校。
1982年时,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给了资助,这时学校条件是一流的,1987年时就有微机房了,建筑也很漂亮,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差,去了之后,心理落差没那么大了,但我觉得,在那所学校,人生的前景很黯淡。
我在那儿待了五年,五年后,就到南京日报去了。到南京日报的过程很有戏剧性:当时我在新街口邮局买了份《南京日报》,南京日报社刚好就在邮局对面。报纸上有招聘广告,交两元就可以去报名,当时我身上只剩三元,就花了两元去报名。通过七轮考试,我就考进去了,完全是个意外。
在学校里,日常生活中没有与盲人交流,寒暑假、培训班倒会有。学习定向行走的时候,整所学校的师生都要把眼睛蒙起来,学走路,模拟盲人,这样以后才能教他们。
那个时候,我有个亲戚也在南京,是我的婶娘,在南京农校做聋哑班的老师,我到了南京就和她有了联系。我早期有部短篇小说,叫《婶娘的弥留之际》,不知道你看过没有,写的是我的婶娘。
张英:你在小说《推拿》里面对盲人的描写来自哪里?是你婶娘么?
毕飞宇:不是。写《推拿》时,我的婶娘已经去世了,她和小说没关系。
21世纪后,开始有盲人推拿了,我接触了许许多多的盲人,与他们相处得特别好,为什么呢?这和我曾经是特殊学校的老师有很大关系。我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许许多多的盲人是我学生的学生。
此外,盲人喜欢听收音机,里面一度播我的小说,很多人知道我。两者合在一起,我和盲人接触就越来越多,后来我到盲人网站去和他们聊天。盲人做推拿,占每天工作的时间不到30%,我家附近就有個推拿店,我没事时,常去和他们一起玩。
张英:小说中人物有否原型?
毕飞宇:没有,对此我很谨慎。我下笔比较残酷,所以过去没想过写残疾人,最后写的时候,还是遵从了一般规律——从精神上把握,每个人物都是虚构的。
虚构的人,他的习惯、语气不需要往别人身上靠,这样的话,不会觉得不舒服,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去写,人会更快乐一些。有了原型,反而更难写。这也是为什么我记者当不好的原因。我去采访好了,却写不起来,为此常挨主任骂,很奇怪。
有的人有了孩子,可还是看不到孩子
张英:你是如何想去写残疾人的?
毕飞宇:工作了那么长时间,我和残疾人打交道很多,但从来没有动过将他们写成小说的念头,当我决定写《推拿》的时候,感觉和写其他小说很不一样——一点儿都没有想过小说的修辞问题,也没想过我要达到什么美学上的目的。所以,我在北京说过,这是一部没有文学野心的作品,一部没有太多美学追求的作品。
至于原因,第一,到了我这个年纪,写作二十多年,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阶段,利用这个稳定阶段写一部作品,也是好的。所以,我不想太多地去改变它。
第二,我考察了以往有关盲人的文学作品,基本上是两种,一是拿盲人做一面镜子写正常人;二是拿盲人做一个象征,反映社会问题,或者说写出一个哲学思考。
基本上是这两种。我把《推拿》写完后,遇到一个让作家很遗憾的问题——为什么你的小说写完以后,一点象征意义都没有?我都有点光火,那么多的文学形象都可以没有象征意义,它们通过自己的性格,通过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可以成立,为什么我写盲人非得给他一个象征?我只想把盲人的内心、盲人的人际交往、盲人的生活……这几个问题捕捉好了,呈现给大家。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张英:《推拿》不同于你以往的东西,它的意义在于唤醒同情。
毕飞宇:同情是人类美好的情感,但同情做不好,却是伤害。我从北京回来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媒体都盯着小说中盲人的身份,可我只想写几个人,他们没有被大众关注,他们的生活,常人看不到,只是在猜。
我说不要猜,我把他们的生活拉出来,我就是在做这个工作。为什么有此动机?一是本能,小说家的本能;二是我在与盲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发现,盲人希望主流社会接纳他们,哪怕谈论他们。
这就像你没孩子时,你在大街上看不到孩子,有了孩子后,发现满大街都是孩子。所以,我们每个人时时刻刻生活在自己的盲区里,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局限中,这是永远解决不了的问题。
有一次,有人问我苏东坡的诗,“山色空濛雨亦奇”中的“空濛”怎么讲?在这两个字面前,我的语言很无力。由于眼睛的问题,我们和盲人可能处在两个世界中。所以,人的内心是否柔软,是个问题。有的人有了孩子,可是还是看不到孩子。
小马这一章,差点把我给写疯了
张英:你是怎么了解盲人世界中各种感觉的呢?比如书中提到了美。
毕飞宇:美是个很伤神的问题。比如一个姑娘和小伙结婚,对方很漂亮,盲人们不知道,只能听别人说。但他们知道自己正跟一个很美的事物在一起,很快乐。这个快乐很抽象。我在一群盲人中的地位很特殊,他们对我很尊敬,每个人都和我分享秘密,比如怎么处对象。
小说中第一章,王大夫的这个故事很生动,虽然是虚构的,可是合情合理。这篇小说,我认为我把握了普遍经验,没有普遍经验就没有个性,这是个二律背反。这个故事离开盲人来说,去套两个打工者也可以,写两个打工者企图做个爱都没有机会。这是我写得相当成功的一段,写出了那种匆忙、不满足、偷偷摸摸。
张英:为什么这本小说很感人?因为它扎实,尽管是虚构的。
毕飞宇:关键在确认,每个人都渴望得到身份确认,如果不确认,就很糟糕。盲人自己的感受和公共经验是无关的,只能靠周围的人来确认。盲人靠触觉作为目光来交流,这和正常人是一样的。我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很有经验,你和盲人相处三四天,肯定和他们有肢体接触。如果你不同样对待他们,你的出发点就有问题。
我写小马这一章,差点写疯了,总共一万字,我可能写了七八万字。困难就在于,完全写成一个嫖客,我不太愿意;完全写成一个恋爱,我也不太愿意。他们有没有爱,分寸在哪儿?在什么地方可以接受?我把握不好。如果完全写嫖客和妓女的关系,不是我要表达的;我要写他们的性,我也要写他们的人际温暖。我一直删一直改,最后这个样子,我还是比较满意的。我很高兴他们两人在我的虚拟世界里建构出他们的关系。
本想用三四个月写完,结果写了十四个月
张英:小说的结构是每人写一段,最后你出来总结,这样的结构你如何看?
毕飞宇:这个结构也是我的担心点。如果我按长篇小说的一般写法,有一个封闭的故事,可盲人之间没有完整的、结构性的故事可以提供给你,他们的生活极其简单枯燥;如果我不考虑结构,把每段故事往外拎,那它又不是小说了,成了一篇大散文,所以怎么安排结构,费了我很大精力,经过多方调整,才到今天这个样子。
当我开始写的时候,我预想得太乐观了,估计三四个月就能写完,可越到后面越难写,写了十四个月,后来我发现问题了,因为我对盲人的生活了解比较少,以为上手很容易。所以后来又重新把结构捋了一遍,找到的结构,就是今天这样的,我很满意。
张英:其实很像一个戏剧的结构,我看了很佩服。
毕飞宇:写这篇小说,在很多地方做了大量无用功。有人问我,你担心这个长篇出来会受到指责吗?因为你只是用了一个中篇的时间和空间跨度,地方太小了。我说正好相反,在这个问题上我是很自豪的。这么小的一个跨度里,我把一个长篇给拉出来,真是费尽了心机。
这些人最后到底怎么样,我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留了一个很开阔的结尾。我并没有留下一个光明的结尾,而是一个温暖的结尾,因为我们这个社会为残疾人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要做具體的事情,不是让别人去流泪。
我不相信眼泪的,要把事情做好。
在国外大街上,我看到残疾人在街上没有人帮助,但是你看到他们自若的神态,你会觉得这个社会在关心他。但是在我们一些城市的大街上,你会发现残疾人是很局促不安的,因为社会没有关心他,只是一两个人在关心他。残疾人又比较自尊,他觉得自己是弱者。南京到处都是盲道,可是有些盲道会经过窨井,又没有盖子,有些盲道的中间有电线杆子,盲人并不太信任盲道。所以,社会是欠了盲人,欠了残疾人的。还有就是市民脑子里面没有这个意识。我们这个民族总体来讲,人道主义的水平还可以进一步提高。
写这本小说,我一滴泪也没流
张英:社会对残疾人更关怀一些,他们就会少一点局促不安。
毕飞宇:我决定写这篇小说时,既然决定把他们当成普通人写,就不可能不涉及部分盲人存在的丑陋、畸形的一面。
我举两个例子来说,第一个是王大夫的流氓行径,第二个是张去嫖妓时,喊小姐为爱妃。
一些底层人的帝王思想还是根深蒂固的,这些我都没有无视。我不希望在我的小说里只写半个盲人,这是不可以的。当然,在写作过程中,碰到这些地方时,对我的情感是一个很大考验,但最后我还是做了一个小说家该做的事情。
很多人问我写作最难的地方在哪里,其实就在这里。但是你写的时候,还是要往那儿写。很多时候,就是先哭,哭完了再写,也有很多时候是写不下去了,跟个女人一样。
这篇小说很犀利,好多地方都写得很犀利。写到这里时——你很爱这个人,你对他有非常深厚的感情,作家写作的时候,不存在一个虚拟的世界,这个人物比你的生活还要具体,他是看得见的,他就在你身边——由于命运的需要,你必须把他推到那里,这对于写小说的人是最大的痛苦和折磨。
有时候,只能在家里哭,没有别的办法。不过,写这部小说时我一滴泪也没流。以往我的小说中,社会批判的内容很多。我前面的《平原》涉及的社会问题,许多人物的命运是被社会、历史和意识形态逼到那一步的,《推拿》不存在意识形态批判,我也没打算把它写成一个大部头。另外一个实际情况,推拿师的人生与社会和意识形态比较远,从一开始写,我的内心就温暖很多,温度高很多,我写的还是很温情的一部小说。我只想很纯粹地写盲人,把每一个人物写得很饱满。
许许多多的不幸都是由妄测产生的
张英:社会是否应给予残疾儿童更多的保障?
毕飞宇:具体点儿说,就是康复训练,这都是从国外学习的。就我目前交往的情况看,但凡出来打工的盲人,都非常好。
中医推拿的培训很严格,有文凭,从他们的天性来讲,也都是比较开朗健康的。可以说他们比我还开朗,要不我这部小说就不写了。我接触下来,每次我跟他们相处,他们给我带来的快乐远远超过我带给他们的快乐。可以说,他们的乐观很让我感动。有人说,你写的小说怎么不像盲人,我反问,你了解盲人吗?是不是我把盲人写得很阴冷,你才觉得是盲人的小说?
文学作品中的预设很严重,我觉得太荒谬了。坏的文化传统的力量非常巨大,把人分为三六九等,这对残疾人是不好的。
我想说的是,人与人的理解是多么难。在我的小说里,错位的东西特别多。写小说中的两个老板之间的关系,是我非常心痛的过程,他们两个都是盲人,根本没有矛盾,都是在猜测过程中产生的矛盾。
这可以看成是盲人社会的大悲剧,也是主流社会的大悲剧。许许多多的不幸都是由妄测产生的。在一个健全的社会,人与人很简单。健全社会的人彼此不大猜测,一些成年人的心机太深。
张英:在这部小说中,人情世故是它的推动力,亚洲很多国家都是如此。
毕飞宇:可能跟我对女性的认识有关系。小说《推拿》中金嫣这个人,与我对女性的一般理解有关,女性对爱情、对婚姻都是疯狂的,出现了这样一个人,是一个“结婚狂”,许多女性读者非常喜欢这个人。这个人物是没有原型的,但我认识一个女孩,关注婚礼到了极度神经质的地步。所以我就这样写金嫣了。重点其实不在金嫣身上,我的目的在写她的男友。
在中国家庭,像谢晋导演那样爱孩子的家长,不是普遍现象。对许多残疾人的家长,我是有意见的。你也不能说他们不爱孩子,但他们始终有一个看法,就是自己很羞耻,觉得有个残疾孩子是自己造的孽。如果把他们拎出来写的话,我下笔就不会那么客气了。他们让孩子也觉得自己是原罪,这个问题探讨下去真的可以说很多东西。
这个我就想起李亚鹏,孩子有残疾,但在悉心照料下,能拥有健康的成长过程。我对他的举动非常赞赏,对他挺尊敬的。他演戏怎么样我不管,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我觉得他很好。所以他的孩子将来也会在一个很好的环境下长大。
在这部小说的结尾,目光起到了很大作用。这源于我在學校当教师时,赶上一次残疾人的联合汇演,有个节目是民乐合奏,我帮忙做服务工作,看到一个人在打扬琴。大幕拉上后,我一看那人的眼睛,和正常人的眼睛一模一样。我把头伸过去看,看那个人的眼睛怎么和正常人这么像,刚伸过去,就听到有人说“你干嘛”,原来他是个正常人。当时真是让我灵魂出窍,快把我吓死了。
张英:书中每个人都有个美好的预设,但结果却各不相同。
毕飞宇:小说的最后一章对我来讲,是惊心动魄,一波三折的。本来准备结局是喜气洋洋的,结果是死气沉沉的。就在这个阴冷隔阂的情况下,从抢救中心到手术中心,只有盲人们一起拉着手,往手术室去,那时我是非常感动的。我非常渴望小说有个大团圆的结局,但我也非常警惕,结局不能是我安排出来的,一切都应自然而然地来。
张英:对于外界对《推拿》的解读,你失望吗?
毕飞宇:第一,我想写一群看不见世界的人,不应被世界看不见。第二,我想把盲人的生活诚实饱满地呈现给这个社会。仅仅作出这样的阐述,我就很满足了。如果在此过程中有特别的意义,就是意外之喜,我很欣慰。
张英:在许多小说中,盲人只是做工具型人物,这本小说填补了空白。
毕飞宇:一个小说家要写一本书,目的特别简单,就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在我们这帮人里,我的书算是畅销的了,但是从商业利益来讲,写一个长篇远远不及写一部电视剧。但给自己交代了,我就很满意了。
生活者·做一个不太说话的小说家
人过五十,就不再那么焦虑了
张英:写完《推拿》后,很长时间你没有再写长篇,为什么?
毕飞宇:长篇一直在写。
張英:《推拿》是2008年发表的,此后隔了整整十三年。你从二十七岁开始写作,一直到后来爆发,可在《推拿》之后,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长篇小说问世,想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
毕飞宇:其实一切都很正常。中间我出版了《苏北少年“堂吉诃德”》,出版了《小说生活:毕飞宇、张莉对话录》,出版了《小说课》。
外界对我猜测最多的,是去了南京大学,所以就不写了。其实不是。
那么,问题是什么呢?是我有一部小说放在手上,一直想写,一直想放,一直想写,一直想放……这对我来讲,也不太有经验,利用这个机会,我也把这个心结袒露一下。如果有年轻人遇上一部作品,不停地想写,又不停地想放,一定要果断把它放弃掉。
我的这部作品写到了第六年、第七年时,内心已经彻底放弃了,觉得根本就没法完成。可过了几个月后,因为跟朋友闲聊,把这个话题又延续上了,最后告诉自己,还是要完成它,因为我没有不完成的记录,我也不想自己的作品在开篇这么长时间以后,再放弃。
第一个是小说的结构。一直对手上写的这个东西的结构不满意,后来找过很多次感觉,等我差不多把结构调整好了,突然对这部作品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了。
第二个就是外部的环境。李敬泽曾经非常尖锐地指出一个问题,说你们这些写小说的人,在这个时代写小说,出手一定要果断。为什么要果断?他太明白了,一个十分新鲜的故事,你没有在第一时间把它表达出来,也许两年、三年,最多四五年之后,你突然发现,这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话题。我承认,这个对我的影响也很大,就是当初内心有那么强大的推动力,要完成这部作品,几年之后,发现这部作品没有什么意义了。
比如我此时此刻的感觉非常好,觉得写作能坚持大概两年的时间。所以,我打算2019年把它写完,不管它好坏,什么都不管,就是先把它完成。没有想到后面又碰到了疫情。疫情期间,又是五六个月没有动笔,等我继续把这个稿子写下去时,对它已经很陌生了。然后,到了去年下半年,一切都很顺利,我坚信这口气会跑到最后,不存在完不成的问题了,一定能够完成,因为大部分已经出来了。
张英:写这个稿子的焦虑和障碍,在哪里?
毕飞宇:没有焦虑也没有障碍。
说起焦虑,我觉得正好相反,这也是我进一步了解了我自己。我回过头来看,对一个小说家来讲,焦虑是必须的,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面处在一个焦虑的人生里面,焦虑是很有能量的一个东西。但是很不幸,我发现我50岁之后,不那么焦虑了。
所以对产量,对自己,我都不太苛求。我想,如果我的内心焦虑感依然那么强烈的话,这部小说可能七八年之前就出来了,所以凡尔赛一点说,我得让自己再焦虑起来。
写长篇小说,是一个体力活
张英:余华说,他在自己创造的黄金时段,就是在写完《许三观卖血记》之后,他花了差不多十五年时间写随笔。他后来发现,写长篇小说是“体力活”,他现在再写,就觉得写长篇小说很费劲。当然,各有各的好。
毕飞宇:我的体验跟余华的说法高度一致。
我记得我在修改《玉米》的最后一个星期,我平均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写《平原》的时候,每天工作八个小时。可现在我一个五十七岁的老汉,每天的工作时间一定不会超过五个小时,有时候甚至更短,你的体能做不到。
有一段时间,我也很生自己的气,我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的体能和注意力哪去了呢?被鬼偷走了?
某种程度上来讲,到我们这个年纪,许多地方更成熟了,但是体力下降了,这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的事情。
也就是说,你的注意力不可能像三十多岁、四十岁出头的时候,持续保持十多个小时,这是做不到的。工作到五六个小时以后,注意力就涣散了,很难集中起来。尤其到了小说内部强烈情感的部分,消耗得更快。体能确实是一天不如一天,这个得很平静地告诉自己。
我必须给自己老年留下回忆的内容
张英:我记得你在一篇怀念大学老师的文章中提到,你去看他时,他送给你一句话:少参加活动,把时间多留给自己。一方面是体能下降,另一方面你的工作特别繁忙(南京大学的工作、作协的工作)。这些活动会影响你的写作吗?
毕飞宇:这个是最大的误解,南京大学几乎不对我提要求,我在南京大学的工作量是很轻的。至于作协这里,我坦率地说,从我做了主席到现在,作协也就去过五六次,有什么问题,我集中在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朋友们商量商量,讨论讨论。实际上,没有那么多的事情分散我的注意力。
最大的影响在这儿:等我写完《推拿》之后,我告诉我自己,必须停一段时间了。因为我记得我在2008年还是2009年,接受某记者采访的时候,我说过一句话,当时我是随口一说,现在回过头来看,特别伤感。我说,写完《推拿》是2008年,我四十四岁,那一年,我回望我人生的时候,除了目录以外,几乎一无所有。
张英:为什么这么说呢?
毕飞宇:我每天在家写小说,除了小说的目录,我几乎回忆不起我的日常生活。我的日常生活在哪?
这个自我认知对我来讲,刺激巨大。那年我四十四岁,我四十四岁时,我讲这句话还可以心平气和。我做了一个假设,如果到我八十岁,有人让我回顾我的人生,我只能给他一个目录,其他什么也给不了,我如何向自己的生命交代?
从那年开始,我把写作的节奏放得特别慢,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人生变成只能报出我的小说目录。那天特别难过。小说固然重要,写作固然重要,但是无论如何,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跟一个生命的日常生活相抗衡,它是重要的。我必须给自己留下坐在藤椅上回望的一些内容。
张英:重新回到日常生活?
毕飞宇:对。
张英:这也是一个选择。基本上来说,男性在四十五岁左右到五十岁之间,因为会出现心理问题,或者说心理障碍也好,对人生的看法会发生剧变,这会影响到你吗?
毕飞宇:影响到了,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简单地说,“生命的内容”这个命题影响了我,就是我不会把写作再看成是生命里面的唯一。比方说逛逛街,比方说跟孩子聊聊天,比方说花很多时间在健身房,跟朋友们在一起鬼混……我再不觉得它们是浪费生命。
张英:贾樟柯也是突然有一天从北京回到老家,开始跟他的小学、初中、高中同学喝酒、胡闹,所有活动都参加。
毕飞宇:艺术家们的艺术风格不一样,但对生命几个点的基本体验应该类似,否则生命就不称其为生命了,它一定有许多共性的地方。
《苏北少年“堂吉诃德”》是一本微笑的书
张英:2013年10月你刚好四十九岁,也就是五十岁的槛儿,你写了一本自传,就是《苏北少年“堂吉诃德”》。胡适、沈从文都是在三十多岁时开始写自传,古人因为寿命短,写这种危机性体验的东西更早一点。胡适、沈从文都是蛮年轻时写自传的,你当年是什么心态去写这个非虚构的?
毕飞宇:写这本书可以说是没有办法,它并不在我的写作计划里面。因为我的一个好朋友,在法国一家出版社做中国文学的主编,他想出一套书,就是《大作家和他的童年》叢书。他有一个野心,就是想找全世界许许多多的作家,去呈现自己的童年,想在法国读者面前,把世界上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各种各样类型的童年呈现出来。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这本书不是一个自传,因为它说得非常清楚,就是童年。我也不知道多大岁数叫童年,我就一厢情愿写到12岁为止。选择了许许多多的点,然后我把这本书就写完了。写完了以后,在国内和法国翻译出版差不多是同时期完成的。某种程度上来讲,我完成这部作品是出于一份情义,是朋友委托我做这个事情,我觉得这个事情对我来讲,不牵扯太多的精力,我就去做了。而实际上,这本书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写作这本书的过程当中,内心消耗非常剧烈,虽然这本书没有消耗我太多的时间,但是对我来讲,消耗剧烈。
张英:你说的剧烈,指的是什么?
毕飞宇:我的童年是在“文革”当中度过的,我又处在特殊的家庭。当我从童年经过的时候,许多事情我是不知道的,包括家族史,包括“文革”时期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和柴米油盐。
我像一个动物,活在那个大地上,可当我一把年纪回望童年的时候,就有了判断,或者说有了滞后的体验。这个体验当然是生命体验,更多其实是情感体验。问题很现实,那个时候我是童年,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一个野生的动物。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不是野生动物,所以最现实的问题马上就来——在那样的情况底下,他们是如何活的?他们的生命体验是怎么样的?
每次我想到这,就特别心痛,特别难过。
在我写作这本书的时候,我已经生活得很好了,可我的父母在我写这部作品的年龄时,过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呢?我等于替我的父母,把我童年时候不能理解的我父母当年的那个生活,用我的情感和内心重新经历了一遍。你说,这对人的冲击有多大?巨大,消耗非常大。我写作用的时间非常短,可是我写完以后,休息了非常长的一段时间。
张英:也是一种回震,因为那个时候你所有记忆都是抽象的,这个时候你要找那个时候为什么这样,为什么必然,你要找这个东西。
毕飞宇:写这部作品的时候,两件事——成年人该干的两件事,我完成得非常好。
第一,内心的真实你必须有所呈现。
第二,这毕竟不是孩子写的一本书,而是一个成人写的一本书。一个成人如何时刻保持微笑,我觉得非常关键。内心无论多么剧烈,但我毕竟不是把玩自己,我是在表达自己。我这样一个年纪的人,无论说什么,我都得有一个像样的表情,这很重要。
写这本书时,从第一篇到最后一篇,无论我写了什么内容,都是微笑着完成的。《苏北少年“堂吉诃德”》这本书是一本微笑的书。
张英:所以你把你的负面情绪通通给挤掉了?
毕飞宇:也没有把负面情绪通通挤掉,我要时刻保持自己一个体面的形象。
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我说过很多次,就是诚实。如果让我自己选择的话,《苏北少年“堂吉诃德”》这本书是一本非常苦难的书,那现在有个问题,我父母在那样的年代,他们是教师,我们家在方圆几十里,可以说是生活最好的一家。我的朋友庞余亮老讥讽我说,你们是贵族,你冬天还有袜子穿,我们都不知道袜子是什么;你们身上穿棉袄,棉袄里面还有衬衣,我里面是光溜溜的身体,身体外面就是一件棉袄。你说我这样一个人,我把自己的表情弄得特别苦难,然后我把这本书放在朋友们面前,这个对我来讲考验巨大。
张英:还是因人而异,每个人自己的感受和旁观者的感受不太一样。
毕飞宇:因为我的读者跟我差不多年纪,他们都还活着。所以,我最终选出来一个最要紧的文本修辞,就是我要保证这本书是一本微笑的书。
为什么我和曹文轩很亲近
张英:我看《苏北少年“堂吉诃德”》这本书和纪录片,我大致看到了你小时候故乡的村落,你说故乡有底气,有老房子,在纪录片中,至少框架还在。
毕飞宇:框架在,但是面目全非了。
张英:有个框架就不错了。
毕飞宇:我至今很质疑一个东西,命运到底是怎么回事?在那个小河湾——我当年的出生地,杨家小学的房子已经卖掉,它没有消失,它成了民居,可是为什么那个人家的家门口还残留杨家小学中的两个字?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个民居家门口为什么会保留那个东西?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东西,也许我就找不到了。
张英:那部纪录片当中,有一个镜头说那会你流泪了,后来摄像机拍了一个背影,那个时候你想到了什么?
毕飞宇:没想到什么,我记得很清楚,我不想让自己在镜头面前失控,我觉得丢不起这个人,我在尽力控制,我不想在任何公众场合失控,虽然当时不是公众场合,但毕竟是个镜头,我不能允许自己失控。
张英:纪录片里面有一个小说里的原始人物——哑巴,你的邻居,那时你是用手语比划交流吗?
毕飞宇:没有,我不会手语。那都是本能。那个镜头拍得我很难过,拍完了以后,导演问了一个问题,他说你告诉我,他到底有没有把你认出来?我说导演,你难住我了,我和你一样,我怎么能知道呢?当我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面对命运时的那种无奈。
两个老男人面对生活如此普通的场景,突然发现到了牛角尖的最顶端没有任何出路,最后我们两人沿着牛角尖的弧度灰溜溜地退回到原来的地方,不敢再问了。
张英:当时你拿了一个陀螺吗?
毕飞宇:不是陀螺,是木斗,就是绳,那个绳就是那个斗,里面有根线,有黑色的颜色,把它绷紧了之后,你把它提起来,手一松,绳子上面黑色的墨水就会打在木头上。你锯的时候,就按照那个线条锯,就直了。
张英:你在里面提到的两个陀螺也是他爸爸做的吗?
毕飞宇:对,也是养父。
张英:你父亲现在在哪里?在南京还是在老家?
毕飞宇:在老家,兴化。兴化县城,我的父亲在这里出生,长大。他从这里出走,去了沈阳,加入共产党,然后又回来。我的出生地不是县城,我的出生地在离县城很远的一个小村子,在兴化的东北角,从小村子过一条河,就是曹文轩家了,所以我跟曹文轩曹老师很亲。
父亲从没说过当年为什么落难
张英:你在那个村子一直待到九岁,才回到小镇,是吗?
毕飞宇:是的,我在村子待到了九岁。我爸爸的爸爸,他的养父,不在县城,也是在乡下,一个叫中堡的镇子。我父亲的养父养母,他们非常有出息,命运都非常糟糕,分别在1946年和1950年去世了。
张英:他戴上右派的帽子,是因为地主成分吗?
毕飞宇:不是因为地主成分,关键他是右派的问题。我跟我父亲的关系至今依然是这样的,我父亲到现在,也没有跟我讲过他的身世和他的经历,他不说,我不问。因为我是一个懂事特别早的人,对于一个在屈辱当中长大的人,你没有必要去翻他的过去。
我在年轻的时候尝试翻过,他从没有回答过我。后来,尤其我自己做了父亲之后,不愿意对自己孩子讲的过去,那就不讲。
所以,我并不十分清楚他为什么会成为右派。
前不久,我在做一个视频的时候回忆过,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我当时问过他一个问题:当年搞你的那些人到底是谁?每次想起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父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我大学快毕业了,我得问问他,当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丧尽天良去加害一个老实人,等我以后有本领了,我再收拾他们。我的父亲一个名字都没有跟我讲,当年是一个什么情况、是谁,他没有跟我讲一个人。
这个我特别感谢他,等我回去的时候,我认为我的内心有悲伤,但是我对具体的人没有什么仇恨。
挑重要的事情做,永远是对的
张英:你父亲很难得,他自己默默地消化掉所有的仇恨。
毕飞宇:他没有跟我说过任何一个人,一个人长大以后,有可能带着复仇的心回故乡的时候,也许这个人一生会因此毁掉。
张英:大部分人都一样,父母会把所有的不公平和委屈讲给孩子,孩子一定惦记着要复仇。
毕飞宇:我的内心没有仇恨,这个事情我永远感谢他,回过头来看仇恨是一个不好的东西,我没有仇恨。
张英:我是觉得故乡对你的这种帮助,拯救了今天的毕飞宇。
毕飞宇:不会。我是一个有历史遗憾的人,作为我父亲的儿子,我跟你说我没有仇恨,没有仇恨并不意味着我内心没有历史遗憾。所以表达历史和呈现生命时,回过头来看,我不可能规避这两个东西。所以到了一定年纪以后,我的小说一定会转向,不仅仅是先锋小说修辞的困境,它还跟内心的价值选择有关系,它一定会变的。
当时我也不知道,对一个作家来讲,走什么样的路对我未来的成长更好,走什么样的路有可能让我成为更好的作家。你是无法预判的。但是有一点,就是:你作为一个作家,你会有很好的本能和直觉,知道什么样的事情更重要,挑重要的事情做,永遠是对的。
中庸,就是用两根手指头
拿走上百颗、上千颗黄豆
张英:你非常有自觉性,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如何转型,都会有目标设定,关键是你知道怎么能实现它。很多人穷其一生都很难做到,因为这些不是靠下苦功能实现的。而且你是一个非常中庸的人,因为当时很多小说作家一转型之后,就变成一个故事家,把意义和市场全都抛掉了,我要写故事,一下子突然回到80年代,纯粹去写故事。
毕飞宇:你刚才用了一个特别好的词,就是中庸。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内心中庸的获得,并不是因为受到了中国传统思想的影响。其实,这样的结果是贪婪导致的。
张英:怎么说?
毕飞宇:说起来,会有很多。我记得,当时李敬泽对我的鼓励很大,他始终从我身上看到这个能力的多样性以及均衡性,写作必然要面对一个问题:必须寻找一个美学的平衡点。
什么叫中庸?你找不到平衡点,你是中庸不起来的,是吧?中庸说白了,就是一个平衡,它跟你走路一样,你平衡起来了,你的韧带的能力达到了,你才能做到平衡,你才能正常地往前走。当你的脑袋被人打晕了,你的平衡顿时就失去了,你就没法走路。
年轻人某种程度上来讲,都有点贪婪,我不太在意那种,把某一个点如何推向极端,不是这个类型,我还是希望能找到一个均衡点,然后通过这个均衡点,容纳更多的东西。
我经常举的一个例子就是手与黄豆的关系。我的手有五根手指头,我面对一把黄豆,我能拿多少?我可能拿一颗,也可能拿两颗,也可能一把抓,抓上几十颗。但是如果我有更大的理想,我会找一个筐,我把这个筐装满了黄豆,当我把这个筐里面装满黄豆时,我用我的手托着这个筐——只要我把点找好了,用你刚才的话说,我把中庸这个点找好了,我仅仅靠一根手指头,我可以拿走几千颗、几万颗黄豆。完全靠你的直觉去找这个点,我只靠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把它拿走了,你找不到这个点,全散了,一颗都拿不到。
小说的内部有许许多多的黄豆,你如何在小说有限的空间放进那么多的黄豆,把那么多的黄豆给拿起来,送到读者的面前去?所以你的手指头有没有直觉,变得非常重要。
张英:我重复一下这个词——中庸,我觉得这是一种技术——保持很好的平衡,你是一个非常好的手艺人。
毕飞宇:是的,中庸就是平衡。
在小说中,我为什么有时会隐匿,
有时会跳出来
张英:许多小说跟几百个作者写的一样,什么都一样。每个作家练一辈子,无非就是让你的人物与众不同,让你的故事没有漏洞,让你的结构没有破绽……它纯属一种综合能力,同时你还有一颗野心,你还想表达与众不同的东西。有没有一个美学的追求,还是思维也好,还是你自己的价值观,想不想放在里面去?能不能把这个全部融合在一起,与众不同又相对和谐?这其实是一个高技能。
毕飞宇:当然,小说一定不能规避它的技术问题,毫无疑问,小说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东西,毫无疑问是这样。
张英:可你又是一个很自我矛盾的人,一方面你特别能说,而且从小说里面跳出来,叙述者跟作者会搏斗,但大致上,你还是让叙述在先,所以,你是一个控制能力非常强的人?
毕飞宇:这个问题是一个小说历史的问题。
在现代主义小说出现之前,作家不重要。中世纪给整个欧洲小说带来巨大的影响,就是世界的背后必须有上帝,小说背后的世界也必须有一个上帝,所以作家永远不重要。福楼拜做了最好的概括,就是“作家隐匿”。
现代主义小说最了不起的一个地方,就在于作家不再隐匿,上帝是不存在的,托在小说世界后面的那个东西,应当是我。
古典小说是上帝的存在决定我的存在,现代主义小说是我的存在决定了世界的存在。
对于我这样一个作者来讲,刚开始接触小说的时候,接触到的是现代主义小说,换句话说,我从最早的阅读中,首先看到的不是小說,是文学史当中的那些作者,那些一个又一个的“我”,我就在“我”这条路上起步的。
但是后来我发现,传统小说也许并不落后,所以等我写到四十岁左右的时候,我要避开现代主义小说,相对来讲,回到更加古典的小说路上去了。
你刚才所说的一个问题,就是关于我在这部小说里面的隐匿与呈现,对我来讲,始终是一个矛盾,有时候是隐匿的,有时候是呈现的。呈现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又会隐匿起来了,隐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又会呈现出来。
所以,在我整部小说创作里面,有一个特别有意义的东西就是既有古典的气息,又有现代的气息。这个有古典的气息和有现代的气息,具体的表现就是有一个时隐时现的我,这就是我的小说。最后这个东西就成了我的小说。
我变成了一个更加固执的老头儿
张英:其实也带来了很多好处,很多时候你在重塑生活的时候,是经过作者“我”的挑选,同时也让它与众不同,即使是很多司空见惯的题材,也没有落入很多选刊那种重复叙事的小说俗套。
毕飞宇: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离开了“我”之后,真实是否存在?这是个大问题。
每个作家背后都有一个很顽固的哲学家在那儿,我背后的那个哲学家就是“我究竟存在不存在,我该如何去呈现”?我早年说过一句话,到现在是兑现了的——我永远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文学主义者。
张英:很多时候,一个写作者在不同时间阶段会有改变,后面通常会推翻前面的很多预判、很多结论,但你是一个非常顽固的人,从你30多岁开始写作,你就有很清晰的价值诉求、精神诉求、美学诉求,这个是很少有的。你会对自己某个时代的追求予以推翻和否定吗?
毕飞宇:不太会,我曾经怀疑过。
《推拿》写完之后,我有相当长的时间,大概有两年左右没有动笔,好好在琢磨这个事情,但也没有每天愁眉苦脸坐在那里思考,我只是尽可能全面地去体会小说究竟是什么,我跟小说究竟要建立什么样的关系。但是2010年之后,我发现我没有必要改变自己,不仅没有改变,人反而变得更加固执了。我现在是一个更加固执的老头儿。
张英:也挺好,一条道走到黑,不会成为自己年轻时候的反对者。在这件事情上,你还相信20年前所说的“价值观在写作中至关重要”吗?
毕飞宇:重要,永远重要。我不知道离开价值观,一个作家还能做什么,别人可以,我肯定不行。也许这个话题我们不好展开,但是小说最大的好处就在这里。小说不是用来呐喊的,小说是用来呈现的,无论我怎么固执,无论我坚守什么,就交给读者吧。
张英:我也很希望看到王家庄在全球化冲击下的变化,看到你用小说完成你对现代的一些看法。
毕飞宇:在我30多岁的时候,我始终觉得自己是大多数,很踏实,现在已经不是了。也没有问题。
张英:现在是什么状态?虽有千万者吾往矣?
毕飞宇:最近我不太说话,在媒体面前我也不太说话,最多就是讲讲别人的小说,不太说话。不太说话挺好,在漫长的小说史中,不太愿意说话的小说家也不是我一个,我相信大家都明白,不便讲话。
教育者·在南京大学当教授是
“人生巅峰”
逻辑能力不会妨碍写小说
张英:你是一个喜欢理论,喜欢逻辑分析的人,从好处来说,让你今天能够成为一名老师,可作为创作者,需要更多的感性。
毕飞宇:我坚决反对这个说法。这是中国的文学教材,以及高校的老师,给我们文学青年太大的误导。一个小说家是没有理性的,一个小说家可以完全放弃逻辑,这完全是误导。
完全靠感知去写小说的作家,我不能说没有,但大作家都不是这样的,所有的大作家都具有分析能力,伟大的作家都具有分析能力。“李白斗酒诗百篇”是李白的诗,不是文学教育,尤其不是小说教育的好主张,我历来反对。
张英:你在南京大学的试验能证实你这个结果吗?
毕飞宇:不需要我试验,你回过头去看看文学史,包括目前活着的那么多的好作家,一个基本的分析能力都没有的人,怎么弄?
当然,我们不能把这种分析能力理解成哲学意义上的思辨,文学不是思辨,小说不是思辨,毫无疑问,这个是对的,但是不能说小说可以完全不讲理性,小说家完全不需要分析能力、概括能力、总结能力、发现能力。不是这样的,这个要相信我。
张英:我看你的《小说课》和王安忆的《小说六讲》,觉得终于有人在文学教育上补上了这一课,我觉得很重要,因为1949年以后的许多作家没有生长性。
毕飞宇:特别好的一个词,就是生长性。感知不带来生长性,感受力特别好的、缺脑子的都是少年天才,到了一定的年纪,当他深入生活到一定地步的时候,你会发现少年天才很快就会止步,成为所谓的“伤仲永”。对小说世界产生巨大贡献的那些伟大的小说家,都有脑子,都动脑子,都具有理性能力。
张英:很多当代小说家,通常是第一本作品——处女作,已经把他的生活全榨干了,所有人物都有来处,他本身的感性会有力量,因为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这种感情虽然浅白,但是有感染力,所以处女作也是他的成名作。在那以后的漫长写作里面,他永远没有超过处女作。表象看来,是有这个问题。做一个类比的话,我们经常会觉得,我们的电视剧、电影不高级,我们的戏曲不高级,我们的小说不高级……就因为在这方面出了问题。
毕飞宇:确实有问题,二者密切相关。
张英:因为没有逻辑训练,没有结构,没有这些技法支撑,小说就会漏洞百出。
毕飞宇:我的好朋友特别替我担心,说你去讲小说课,会不会把你身上的小说才华伤害了?我反复告诉我的朋友,我在南京大学讲小说课的那些能力,不是我把小说写作停下来以后突然有的,那个能力是从我写小说第一天起就具备的能力,如果没有那个能力,我的小说达不到这个高度。他把因果关系正好说反了。
在三十岁出头时,我在外面讲小说的时候,没想到这个东西可以拿出来“说书”,还能卖得那么好。如果我早一点儿知道的话,我可能在三十五岁时,我的第一本《小说课》就出现了,但那时候南京大学不可能要我,小说课所呈现的能力,不是我调到南京大学之后拥有的,早就有了。
张英:讲课已经讲了快十年,会对你的写作造成负面影响吗?
毕飞宇:不会,一点都不会。你要这么说,我会问你一个问题,你吃饭的时候在咀嚼,你咀嚼会影响你睡眠吗?你的睡眠会影响你踢足球吗?你踢足球会影响你看电视吗?这里面没有强制逻辑。
张英:有时候,一个教写作的人后来不写了,这和很多作家当了编辑之后,不再写作是一样的,眼高手低。
毕飞宇:我没有不写作,用你的话说,长篇小说没有出来而已。我有短篇出版,还有别的作品,你不能因为这个作家有些年没有出长篇,你就断定他没写作,这是不对的。
进南京大学教书很偶然
张英:你当时怎么去南京大学的?
毕飞宇:他们决定要我,我就去了。
我去南京大学跟丁帆一点关系没有,许多人以为跟丁帆有关系。有一次校长请勒·克莱齐奥吃饭,叫我去作陪,他们把勒·克莱齐奥召集过来,让他成为南京大学的教授,给南京大学的学生讲小说。在这个过程中,好像是图书馆的馆长,问了一个问题,他说:毕老师,你为什么不愿意到我们南大来?
我就在这个话题底下唱了一段南京大学赞歌,校长听到这段赞歌以后,特别高兴,他说没想到毕老师对我们南京大学如此喜爱,那你就来吧。我以为他开玩笑的,结果两个月之后我就去了,他们办事特别快。
张英:这中间有一个过程吗?我看你是先做了一年的兼职教授,在第二年再转成特聘教授,这中间是有一个考察期吗?
毕飞宇:没有考察期。“兼职教授”不止两年,那时候丁帆请我们去做讲座,就是高校里请一个作家去做一个讲座,给一张纸,上面写的是客座教授,这个是常规操作,我家里有一堆这样的纸。南京大学很信任我,因为我在南京大学原来做过讲座,彼此还是了解的。
张英:当我看一年后才转成教授,建工作室,我想是不是有考察期。
毕飞宇:没有,我在调进南京大学之前,已经有了许多那个纸,没有考察期的含义。
张英:在南京大学做老师,跟你原来在师范学校当老师有什么不同呢?
毕飞宇:太不同了。在师范学校当老师的时候——我的第一份职业就是当老师,基本上就是讲知识,那个时候,在学校里面就是讲汉语,是一名汉语老师,讲声母韵母,讲词性,讲语法,讲修辞……就干这个。后来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学校终于开了一门美学课,我自己编了一本美学的教材,当然很浅陋,非常浅陋。
南京大学不可能让我去干这个,讲汉语,讲语言学,他们的教授太多了,我也不会跟他们讲美学,南京大学的美学教授比我厉害太多了。我去南京大学主要是教南京大学的学生如何写小说。
教他们如何写小说,无非两个办法,一个拿他们的作品,当着他们的面,进入小说的内部,剖析怎么样写会更好,另一个办法,我们找到举世公认的经典,进入这个经典小说的内部,让他们知道那些伟大的作家是如何把作品写好的,做的是这个。
在南京大学,很多人把我的小说课理解成文学评论课,我不太同意,我愿意归类为写作课,你听了我的课之后,知道如何去写作。
张英:写作究竟可不可教?南京大学都在教这种创意写作课。
毕飞宇:写作一定是可教的。你要知道,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出了许许多多的野生作家,没有任何的教育背景,甚至出现了大量的工农作家。大量的生活,加上自己在那儿琢磨。今天我们回过头来看,要认清一个事实,那样的创作是在水平很低的狀态下完成的,水平非常低。
中国小说从改革开放之后,大概到了80年代后期,才真正起来。你回过头来看,他们(指工农作家)的作品很多,他们的史学意义不容置疑,但是小说作为一个美学形态,是到了80年代后期,经过90年代的发育和成长,到了21世纪之后,我们的汉语小说才变得很有模样。
我要告诉你的是,最近几年的小说,无论是长篇、中篇和短篇,都没有达到那个写作水平。
我在南京大学没特权
张英:你在南京大学有什么特权?当时有一则新闻,说怎么成为你的学生?你回答说,不限专业,面向全校挑学生,上课也不会正儿八经、老老实实上课,可能找个咖啡厅聊天,希望学生靠作品,而不是靠评论和论文,拿到毕业证。这些都实现了吗?
毕飞宇:没有,在南京大学,普通的本科生、研究生靠作品拿毕业证,是做不到的,也不会有人允许我这样做。有人承诺过我,可以这样做,最后承诺没有兑现。当然,经过我们的多方努力,由江苏省作家协会和南京大学文学院共同成立了一个文学院,我们开始向全国招文学创作的研究生,这部分学生是可以用作品代替论文的。
张英:现在很多大学都可以这样了,比如中国人民大学,阎连科老师开的那个班,还有北京师范大学,也是这样做的。
毕飞宇:可以的。但在普通本科里面不行,只能是硕士这个领域。但问题在哪?就是许多写作才华很好的年轻人,他的英语不达标,还是进不来,这就是个问题,许多天才都被英语绊住了手脚,没有办法。
张英:陈丹青也遭遇了你遇到的问题。
毕飞宇:陈丹青面对的这个问题我很理解,但是我不会像陈丹青那么极端。因为小说家永远不是画家,画家离开了清华大学,他一张画可以让他活几辈子,小说家做不到。
张英:王安忆去复旦大学授课之后,我去采访过她,她很守规矩,因为太守规矩了,她一定要按照正儿八经的、教育部规定的标准来招学生。
坏处是什么呢?她招进来的学生只是爱读作品的人,没有任何创作功底。换句话说,就是每年带上十几个硕士,他们中一两个人会留在媒体,剩下的大量去做时尚、做公关、做其他的行当去了,能写小说的很少,这也是她很遗憾的一点。
毕飞宇:这个问题不能把它归类到文学教育范畴,可以归类到年轻人面对生存的压力上——靠写作能不能养活自己?
我经常在跟朋友聊天时,向我太太表示感谢。要知道,在我写作初期,过了那么多年穷得叮当响的日子,回过头想我是一个简直像人渣一样的男人,完全不负责任,在把家庭生活完全抛弃的状态下写作。
但是,在我们那个时代,那样是可行的。即使很穷,也能活下去。你让今天的年轻人,同样处在我二十三岁的年纪,像我那样,他面对的就不只是家庭的压力,不只是太太的压力了,他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个问题。
张英:今天是不可能的。
毕飞宇:不可能。
导师一封信,让我从考研转去写小说
张英:有个问题以前没问过你,你在大四那年,不是想读美学研究生吗?后来为什么放弃了?为什么去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工作了?
毕飞宇:我第一次考研是1986年,英语考试没过,我给导师写了一封信,那位老师叫夏之放,我到现在还能记住他的名字。
张英:是哪所学校的?
毕飞宇:山东师范大学的,非常厉害的教授,教美学的,他劝我不要考研。
张英:为什么?
毕飞宇:我不知道,他劝我不要考,那年是1987年,我专业课考得非常好,因为英语没有过,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打算来年接着考。这封信我已经没有了,我也不知道夏之放现在是不是还健在,如果健在,你可以去问他。他说人生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条路上走到黑?我不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
张英:你和他见过面吗?
毕飞宇:没有,我英语没过就没资格,直接淘汰了。
张英:你算是做了一个努力,写了一封信。
毕飞宇:我告诉他,我打算再好好学一年英语,第二年再考。我想一年的时间是足够的,我拿到他的这封回信之后,我就写小说去了。
中国作家受困于巨大的无力感
张英:像你、我、邱华栋我们这代人,幸亏那个时候没有互联网,每个省每个县都有杂志,还有稿费,不管怎样你是能活下去的,租个房子很便宜。
毕飞宇:单位还分房子,学校给教师分房子的时候,毕竟给了我一套房子,没这套房子我怎么活呢?现在如果我在写小说,全力以赴,黑灯瞎火写小说的时候,如果房价和现在一样,我不敢坚信我会把那么多的时间耗在写作上,一天写七八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我不敢确定。
张英:你是很理解你的学生们?
毕飞宇:很理解,他们就是受了那么好的教育之后,放弃了文学,我说这一点问题都没有。
张英:你分析过什么原因吗?
毕飞宇:我当然知道,你也知道。
张英:现在在这点上,作家是不是很无奈?
毕飞宇:巨大的无力感。
张英:很多电影人会说,你看人家韩国电影,反映了大量的社会现实,比如“朴槿惠事件”,也被改编成了电影。
毕飞宇:我跟你讲心态的问题,我想你是懂的。为什么我这个长篇在手上这么长时间?某种程度上,这对我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我有时痛恨我的《小说课》
张英:你那本《小说课》我也买了,我看完之后,感觉和王安忆的《小说六讲》很像,这也是我们要补的一课。通常在高校里,念的是文学史,不是作品史,也不讲作品史,真正去做小说研究时,更多是分析社会学意义和文学史意义,很少有谈作品本身。
毕飞宇:你说得特别对。这一点我还是有点自豪感的,文学评论也是一个大概念,里面有多种多样的方法论。相当长时间里,这种类型的文学评论不多见,但是现在你注意到,许许多多文学批评有一个微妙的变化——进行具体文本分析的特别多,这是个好事情。
我也读过西方文学课的一些教材,包括那些作家在文学课上的一些講稿,论文分析还是重要的,但如何走进文本,是永远都需要去做的一件事情。
张英:这就是写作作为一个学科能成立的缘故,没有这个内功,你就无法理解好莱坞的剧,它的电影为什么没有漏洞,为什么会成为文学工业,它的台词为何如此考究,也没法解释为什么哈金和严歌苓在美国读一个硕士,就能成为最受欢迎的编剧。
毕飞宇:永远不要担心文学教育束缚住天才们的手脚,天才的能量是巨大的,只要他有能力突破,你就永远不要担心你有巨大的能量可以控制别人,没有一个天才会被课堂束缚,你不用担心。
话又说回来,你别看我在课堂上分析得头头是道,我写小说的时候根本不是那样,我写小说的时候,内心跟我写小说讲稿的时候完全不是一个人,我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很痛恨我的《小说课》。这个话我真说过。
为什么呢?我觉得越讲得有道理,越是条分缕析、清清楚楚,离小说越远,可是我在课堂上又必须要这么说,这很矛盾。哪个小说家在写小说的时候会把一二三四都想得好好的了再去写?可是在课堂上,你不把问题分开说,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第三个问题……你不把它分开说,你又讲不清楚。你只能这样讲,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好的办法呢?
张英:作为一个读者和研究者更高明,还是作为一个创造者更高明?
毕飞宇:在课堂上我也反反复复,每几节课堂我就要重复一次:“我讲到这里的时候你们听得津津有味的,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虽然你们觉得我讲得挺有道理,但是小说的思维不是这样。”
这个我反复在强调。你们别以为我在这里给你们讲得这么清楚,就认为写小说的时候,一个作家就是这么进行清晰的逻辑思维的,不是这样。
小说既不是辩证思维,同样也不是逻辑思维,它就是小说思维,它有小说的逻辑,小说的逻辑就是生活的逻辑,它包含了微妙的情感和强有力的情感,它是一个互动的东西。
当教师,最好别问自己在培养谁
张英:最近这十年,很多作家去大学任教。方方在华中科技大学,你在南京大学,王安忆在复旦大学,莫言在北京师范大学,阎连科在中国人民大学,这些作家进入高校后,能把小说怎么叙事、怎么作为一个技能去操练,转化为一个学科。
毕飞宇:叙事一定不是一个伪学科,尽管你是做新闻的,我相信你只要和语言打交道,你就会明白这个,对吧?
张英:你的《小说课》里面是两条线,一条是中国的古典小说,另一条是西方小说。
毕飞宇:当代小说也多。
张英:这两条线,开这门课时就定好了它的脉络吗?
毕飞宇:没有。这个实践意义很强,许多篇目学生是要求我讲。比方说,讲《阿Q正传》、讲《故乡》、讲海明威的《杀手》,都是同学跟我提出来的,一个同学就明确问我到底什么叫“冰山理论”,如何去藏?我只能回去把海明威的小说拿出来翻,在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里,《杀手》不是顶级的,在他的小说里可能是一个中等水平的作品,甚至中等也达不到。但是为了把“冰山理论”讲得更清晰,这部作品是一个很合适的教材,所以我选了它。
张英:张悦然出版的那本《小说课》你看了吗?
毕飞宇:她没送我。我对她的这个教材很感兴趣,毕竟跟我们隔了几代,我也特别想看看这一代的作家如何进入小说,如何讲小说。
张英:王安忆在大学任教快十年了,培养出来的、有代表性的学生有甫跃辉、张怡微,你也待了快十年了,有写得好的学生吗?
毕飞宇:我不管,有可能他们哪一天开始写了,有可能压根没有写,或者说几年后他突然冒出来了,都是可能的。
当年我在读中文系的时候,那么多老师给我们讲文学史,给我们讲美学,给我们讲语言学,我坚信没有一个老师意识到教室里面坐着一个未来的小说家。他们不会往这方面想,但是我要问我自己,离开了那个四年,即便我是一個写作的人,还会是今天的这个作者吗?一定不是。
张英:在过去,南京大学和北京大学的中文系是一样的,只培养学者,不培养作家。在它们看来,文学文学,有文而没有学,小说并不是一个学术,后来把你招过去,这说明南京大学还是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毕飞宇:别的都不说,来听小说课的那些同学,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提着拉杆箱来听课的那些爱好者,那个交流还是快乐的。
张英:北京大学也开了创意写作课,原来它的中文系老先生们都坚决表示“我们不培养作家”,认为这是很骄傲的一件事情,现在来看,出现了今天这样的变化。
毕飞宇:这么多年教师当下来,我觉得,一个当教师的,最好不要告诉自己,我在培养什么人。你只要告诉自己,我在培养人就可以了,你不要管我在培养什么人,这个问题模糊一点,因为有关个体生命,此外,你还不能忽视命运,一个天才因为吃不上饭夭折了,这也是命运,一个才智很普通的人,上帝给予他非常特殊的人生,他最后成为一个作家,也是可能的。
慈善者·我是没工资的作协主席
张英:你是一个非常爱惜羽毛的人,我们吃饭聊到过,包括你写诗,并没有可怕的自我节制,这是一种能力,很多人在走红之后,会把以前写的垃圾也好,所有东西都急功近利全部给处理好,因为反正所有大门全开了。
毕飞宇:不要说诗歌,我在发表处女作之前的所有作品,一篇也没有拿出来,我发表处女作之前的退稿,一篇没有拿出来,一篇都没有,在我的文集里,永远看不到我发表处女作之前写的作品,拿出来只会伤害我,不会给我加任何分,那些作品确实不好。
张英:从研究学问来说,这就少了很大一块参考依据。
毕飞宇:就是一些习作。对于我们这种类型的写作者来讲,在相对的年龄阶段,一定是越写越好,不要为早些年几粒小芝麻觉得可惜。
张英:你是非常有个性的人,当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你直接把它拒掉了,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因为那是给五万元的。
毕飞宇:不说,我和评委会已经达成了很好的互谅,年过半百,最大的好处就在这,你会发现年轻时许多坚守可以放下了,一点问题都没有。过去了,彻底过去了。
我们有个君子协定,不再说这件事情,这个君子协定是对一生有效的,永远不会跟任何媒体说这件事情,我跟我太太都不多做解释,过去了,它就过去了。
我唯一能够告诉你的就是这个:我拒奖的这个行为,外界的许多猜测都是不对的。
当作协主席,是我的公益行为
张英:我以为你会拒绝当江苏省作协主席的。
毕飞宇:我不会拒绝的。即使我不做這个主席,我也是一个对公益有兴趣的人,包括这个小说沙龙,已经办到第19期了,我在老家做这么多事情,帮助那么多年轻人,我骨子里有这个东西。庞余亮、小郭他们都帮我在做这件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每个人没有拿一分钱,都是义务劳动,一直到现在。可以发誓,以人格担保,我们所有人不拿一分钱,房子是兴化官方的,用了我的名字,我跟房子一分钱关系都没有。
张英:你没有使用权吗?比如杭州的西溪湿地,招了许多作家学者艺术家过去,是给20年的使用权。
毕飞宇:这个地方我一天的使用权都没有。我相信我在江苏做这个作协主席,可以帮助许多年轻人。
张英:也挺好。我一位曾在央视工作的朋友,纪录片拍得很好,可他明白,不当官他永远不可能在央视纪录片频道播他想推的作品,他必须去竞聘一个主任或副主任,他一定要去竞聘。
毕飞宇:我要跟你说一下,我当江苏作协的主席不是做官。
理由是什么?不是客套,也不是巧舌如簧,我在南京大学拿工资,我不在江苏作协拿工资,我所有的一切关系都在南京大学,我此刻的身份是南京大学教授,我不是公务员,所以我不是官。
我在江苏作协不拿一分钱,江苏作协只是给了一个象征性的身份。我体制内福利都跟南京大学走,跟作协不构成任何关系。
张英:后来全国通用上海模式,从叶辛担任作协主席起,达成了一个惯例,作协把待遇变成劳务费。
毕飞宇:既然选择我做主席,我选择主席的身份而不是专家的身份,在任何时候,我和江苏作协的成员一样,我不拿工资。
张英:当主席,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公益行为。
毕飞宇:对。我把它看作是公益行为,公益行为好像是唱高调,我如何保证自己不是唱高调呢?我不获得一分钱的利益,我就不是唱高调,对吧?
我为工作室化缘了三万本好书
张英:老家这个“毕飞宇工作室”是什么时候搞的?
毕飞宇:2014年,这个地方分成两块,一块是研究小说,还有一块是为兴化的孩子们提供图书馆。感谢中国所有的一流出版社,我一个个打电话,我说我要做公益事业,你们必须要给我捐书,没有一个出版社拒绝,包括张小波、沈浩波、黄育海都捐了。每一本书都是别人捐的,没花一分钱,将近三万本好书。
日常管理通过招募文学义工,义工都事先讲明确了,不拿钱。不拿钱有不拿钱的好处,挤破头,我们还要面试,不及格我们还不要。
张英:这个小说沙龙,相当于汇总了老家的作者是吗?
毕飞宇:我是具体的作者。我们这个小说沙龙去过扬州大学,去过盐城师范学院,去过上海大学,明年我要把它开到北京师范大学去,到时候邀请你。
张英:小说沙龙现在是你工作室的主要产品吗?
毕飞宇:最重要的产品,这个产品主要是庞余亮在做。
很感谢我的前东家《雨花》杂志社,我们的小说研讨完了以后,修改好的作品,在那里发表。
我是知道的,有些作品改完以后,离杂志发表的标准还有一点距离的,只够95%,有一两篇的作者能力确实不够,但是为了鼓励他们,改了以后,由杂志发表出来,很有意思。所以,为什么兴化这个地方,那么多人愿意去写呢?
张英:挺好的,就像麦家的工作室,他媳妇帮他打理,雇几个人,搞一个书店,但是他的工作室主要是帮他卖版权、卖IP、卖版权翻译接待。
毕飞宇:这点不是跟你唱高调,这跟我对自己的写作生涯反思有关系。我刚才跟你说了,写完《推拿》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回顾我人生的时候,除了小说的目录以外,几乎想不出其他内容,我觉得我的人生特别干。
在这样的思路底下,我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这么多年,从一个乡村穷小子成了一个声誉相当不错的小说家,我究竟为这个社会做过什么事情?当然,你可以安慰我,你把作品写好了,就是为社会在做事情,但我觉得没做过什么具体的事情。
如果我为这个社会做了一些具体的事情,到死的时候,我内心可能是平衡的,不觉得亏欠太多。
张英:以往所有农村考出去的文臣武将,到老了,一定要在老家做点公益。
毕飞宇:修路修桥,你说得很对,我做这件事情,其实跟修一条路建一座桥是一个形态。
今天的兴化一定还有许多年轻的毕飞宇
张英:为基层提供了一种文学培训和教育,相当于传统书店的模式。
毕飞宇: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你这么说有一点赞美我们的嫌疑。我们更多的是一个娱乐性的活动,把它看得开开心心的,批评也是开开心心地批评,没有觉得我一定要在家乡做文学教育,不敢这么说,那样说有点大了。你这么说,我不反驳你,我还蛮高兴的。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跟成长的经历有关,我高中阶段苦恼得不得了,特别痛苦,我在整个高中阶段都特别苦恼,没有一天过得好,我是高中时候开始喜欢文学的。
张英:没人分享,没人交流,也没人指导。
毕飞宇:我父亲为了让我考理工科,不允许我看,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看小说是偷偷摸摸的,写小说也是,更没有人跟我讨论和分享。
一个年轻人多么希望跟别人讨论,讨论对一个人的精神,有巨大的推动和帮助。我有一个假想,今天的兴化,一定有很多年轻的毕飞宇在这儿,他们也很苦恼,他们也可能不苦恼,我自己想的。如果有这样的人,我们可以舒缓他们的苦恼。
张英:这个是有必要的,我父亲开始写作的时代,计划经济再不好,每个村子也都有一个乡村大喇叭。
毕飞宇:我要强调一点,如果所有的事情让我自己亲自去做,我不会愿意。我不是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现在我有个团队,庞余亮、刘春龙、小郭……他们有个团队,他们几个人很能干,几乎把所有的事情全替我做完了,具体的事情是他们在做,你可能要问,你做主席,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其实不影响我的时间。具体的工作都是他们在做,只是到了需要活动的时候,我一定会来,这个我做得到的。
不论年龄多大,回母校就又成了孩子
张英:你的母校成立了毕飞宇研究中心,刚开张时,对外介绍说会开通毕飞宇研究网站,会研究你的所有作品。后来网站也没开通,也没有变成以研究你作品为主的中心。
毕飞宇:没有。我的母校是所小学校,客观地讲,把一流的作家、一流的批评家请过去是有难度的。毕飞宇研究中心无非两个走向,第一个是研究毕飞宇,第二个是可以更开阔地研究当代文学。
我最后提出来的建议,我们要做大事情,不要做小事情,研究毕飞宇的论文已经够多了,我们应当把扬州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当代文学的研究往前推,你把当代文学研究这个水准推上去了,毕飞宇研究中心的水准自然也就推上去了。
我们第一个研讨的是李敬泽的散文,第二个研讨的是格非的小说。研究中国顶级作家,把当代好的作家纳入到研究的范围里面来,比研究一个毕飞宇价值要多。
话说回来,研究毕飞宇干嘛一定要扬州大学研究?好学者特别多。
张英:你的名字变成了象征性的名字。
毕飞宇:当我的名字成为象征时,我更有幸福感,我觉得我是有用的。
张英:我看你每年开学都要回母校演讲?
毕飞宇:你怎么知道的?我每次都去,学校开学时。每年回母校两趟。
哪个人对母校没有感情?每个人对母校都有感情,因为回母校的心态是不一样的,虽然一些教师跟我年纪差不多大,许多比我还小,可一个人回到母校以后,他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孩子,可以童言无忌,在自己老师面前可以很放肆。
张英:那也不一样的,也不是所有人都念旧,换了别的功成名就的人,想的是讲一场学校能给多少钱。
毕飞宇:我不富有,但几十年来我不缺钱,自从发表了作品以后,我就不缺钱了。
我的小学数学是食堂会计教的
张英:你在考入扬州师范学院之前,高考成绩不理想,你是复读了一次吗?
毕飞宇:我复读了不止一次,考不上。我父亲是个老右派,因为语言吃的亏,坚决不允许我读文科,等我父亲彻底绝望了,知道我不可能去读理科的时候,匆匆忙忙让我去考文科,第一次考文科又没有考上,因为只有三四个月的时间,紧紧巴巴,好不容易才考到扬州师范学院的。
张英:你高三读了两年吗?
毕飞宇:不是高三,我是复读生,为什么我比庞余亮大好几岁还同班?原因就在这里,他是应届生,我是复读生,虽然那个时候也读了一些书,可是那时,读书对高考一点用都没有。
张英:原来是这样的。
毕飞宇:我在南京的时候,周边朋友经常讥笑我,他们都是名校毕业的,你考到扬州大学去,你还好意思跟我们混?我说,你们知不知道我的小学、中学是在哪里读的,我在村子里面读的,最搞笑的是,数学是我们食堂会计教的,因为实在找不到老师了,会计来教我们数学,他自己都不懂。
张英:基层就是这样。1983年能上个扬州师范学院已经很好了,那会儿一个初中毕业生再读一个中专,就能直接吃商品粮了——改变命运的中专。
毕飞宇:我考上过中专。扬州地区的高邮师范,我父亲不喜欢,我步行了几公里,去县里把中专的录取通知书取消,拿回了我的档案材料。
张英:那个年代,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就直接当小学老师,直接转商品粮去教乡村小学。
毕飞宇:我父亲是个读私塾的人,一天物理都没有学过,只学过最简单的物理,到“文革”结束的时候,他已经是乡村的高中物理老师了。“文革”期间他自己在家自学的,他这样的人都能当高中物理老师,不可笑吗?太搞笑了。
拿了鲁迅文学奖,父母仍觉得我不成器
张英:有过政治阴影的人,肯定是不愿意孩子学文科的。
毕飞宇:对。我很年轻时得鲁迅文学奖,我的父亲和母亲都觉得我不成器,写个小说算什么东西,直到我拿到了茅盾文学奖,他们才觉得这个儿子还可以,但是也没有多骄傲。
张英:后来《平原》拿法国世界报的奖,拿法兰西勋章呢?
毕飞宇:都不看好,我对我母亲最大的安慰,就是我到南京大学当教授。有一年她胃部做手术,躺在医院里面,跟旁边的太太聊天,聊得好好的,突然失去了任何逻辑关系,冒出来了一句,我儿子是南京大学教授,被我听到了。可见,这个事情对她来讲,是太骄傲的一件事情。
张英:这是老师的职业病。
毕飞宇:她觉得什么都不如南京大学教授重要。
张英:也挺好,爸妈是老师,老婆也是老师,最后儿子也成为了教授。
毕飞宇:对,他们很满足。
张英:对于教育世家,这也算是一个安慰。
毕飞宇:觉得我成了南京大学教授以后,我终于走上人生的巅峰了。
张英:你在老家搞工作室,也算是功德,毕竟文学需要交流,需要分享,在今天这个时代就更难。
畢飞宇:我们这个小说沙龙除了疫情严重的2020年少做了3期,一直延续到现在,我没有缺席过一次。
张英:原来湖北省给每个县级作协5万元,有这五万元,大家讨论作品就有经费了,一年搞三四场活动,就把人给聚起来了,文学活动就恢复起来了。
毕飞宇:兴化太特殊了,文学的人口太庞大了,现在随着我们的一些推动,文学人口越来越庞大。
张英:这是好事情。计划经济时代再不好,县以下的那套文化服务体系,对很多有精神需求的年轻人来说,也曾经起过某些安慰的作用,每个乡村有个大喇叭,一个月有一场乡村电影可以看。到人民公社,到镇政府,都有一个文化站?都有一个邮局的报刊门市部,有一个新华书店。
毕飞宇:改革开放之后,这个体系全都乱掉了,成了每个县养一个剧团,养一个图书馆,养一个文化馆,就几个搞文学创作的、搞戏曲的、搞歌舞的,就是一个点缀。下面的土壤,文化体系,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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