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班禅克主杰的治学实践与理念

夏吾李加 俄智多杰

在藏语学术界，一世班禅克主杰可谓闻名遐迩。但在汉语学术界并非如此。纵观学术史，只有在牙含章编著的《班禅额尔德尼传》(1987年)[1]1-12和丹珠昂奔主编的《历辈达赖喇嘛与班禅额尔德尼年谱》(1997年)以及苏发祥主编的《历辈班禅额尔德尼》(2009年)[2]1-18等少量书籍中[3]611-636，才能拜读到他的简略生平事迹。那么作为专题研究的成果，几乎处于空白。因此，仍有较大的拓荒空间，以期成为新的学术增长点。

综上研究现状，呈现出不同的研究旨趣。国内现有成果更多地聚焦于克主杰的生平事迹，而且置于历世班禅额尔德尼转世系统中加以叙述，使其编年史特征比较突出，这对系统梳理克主杰为首的历世班禅年谱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国外学者的目光投向克主杰对密乘四续理论、语言学与因明学等领域的独特贡献，尤其与俄钦·贡噶桑布之间的辩论互动及其影响，这对客观评价一世班禅的学术思想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但是，这些研究论著未能把克主杰纳入所处的时代进行考察，特别Yeal Bentor和Jorg Heimbel等人把克主杰作为萨迦派的挑战者予以论述显然不符合历史事实，由此得出的结论也失之偏颇。所以，本文结合克主杰传记及其文集，将其生平事迹简要梳理的基础上，尝试性地探析一世班禅在不同学科领域开创的理论成果及其学术思想，进而揭示其心路历程和现实意义。

一、克主杰治学思想的成因

每个学者的治学思想从无到有，渐趋成熟，惠泽后世，必由内外多重因缘和合而成。那么一世班禅也不例外，不同程度地受到他成长的时代背景、人文环境、经济社会发展等多方面的影响。从现有文献资源来看，对克主杰治学思想的形成发挥决定性作用的因素主要包括如下：

(一)克主杰祖籍家世

当时世传他是江孜法王及其父辈的主要上师“克主·拉旺巴”的转世灵童，因此自幼就被人冠以“克主”之名，喻指善巧理论且实践体验成就的伟大贤哲之意。这也就是尊称为“克主杰”的最初由来。同时也有观点认为，克主杰在其名著《释量论大疏正理大海》中遵循古代南亚量理学家克主拉旺罗对其师法称所造《释量论》的阐释及其学术观点[12]1122，故此得名“克主杰”。 但二世嘉木样协巴·晋美旺布在其《克主杰传记》中于此提出“这里的拉旺罗并非印度的拉旺罗”①，此说具有鲜明的本土化、民族化特色。因此，这个问题需要通过史学和哲学综合研究方能攻克。

这样具有地方政府官员的家庭背景不仅给克主杰追求新知提供了雄厚的经济基础，而且塑造了自信自强的优良品格。与此同时，克主杰祖上来源于西域的谱系中继承和造就了他敢于迎接挑战、善于破解难题的坚忍不拔的精神。还有克主杰自幼被认证为正士大德的转世灵童，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尽早接受教育甚至接受优质教育具有一定的优先权。这些都对克主杰治学思想的形成提供了良好的物质条件和精神食粮。

(二)克主杰求学生涯

尽管克主杰受得沙弥戒的时间不清晰，但七岁受戒的可能性较大。循此而言，克主杰在藏族传统教育注重的理性思维建构的最佳时段即童年时代始习因明逻辑贯穿始终的藏族传统哲学经典理论，巡回游学辩论荣膺学位，最大限度地开发了作为儿童的一世班禅克主杰的逻辑推理和认识理论等方面的哲学潜能。这对克主杰治学思想的形成奠定了经典理论和方法论的坚实基础。

(三)克主杰慧眼识珠

总之，藏族传统文化追求的是，通过真似现量、真似比量、真似能立、真似能破八种方法逐步实现利益自我与他人的最终目标。它的前提是现量和比量的正反两个方面清除人类内在思维中似是而非的错误认识的基础上，树立经得起逻辑推理的正确的认识观。这种正确无误的认识观作为结果，必须导入缜密的逻辑语言格式，即有效的推理论式使他人启智增慧，揭示一切事物本质属性。那么，一世班禅克主杰自幼在这样的文化传统中成长，固然有着与此相同的价值观，因而在仁达瓦为首的学者座前系统学习基础理论知识后，渴望实现利益自我和他人目标。于是，依止宗喀巴为根本导师，通过量理道论抉择真知灼见方面取得新的突破。所以，克主杰的家庭背景和特殊身份以及学习基础知识等方面可视为其治学思想形成的外因即助缘，而其慧眼得见宗喀巴为导入他人引向正见之师，可视为其治学思想形成的内在原因即主因。

二、克主杰治学思想成熟的表现形式

一世班禅克主杰在良好的家庭环境中度过美好的童年生活后，步入释门系统学习了藏族传统哲学经典理论，少年时期就表现出非凡的辩才，再到青年时其文学天赋展露无遗，尤其师从宗喀巴开始他的学术视野得到不断拓展的同时，理论思维也不断得到提升，继而其治学思想渐趋成熟。这一主要表现在如下几点：

(一)旗开得胜

克主杰年近16岁时来到拉堆北部昂仁寺，正值因辩才无碍而名冠卫藏的博东班钦·群列朗杰也莅临该寺向全藏各地发出关于萨迦班智达所著《量理藏论》理论进行辩论的邀请，尽管当地索朗杰等人与之辩论，但不能破其立论。这样昂仁、萨迦、博东等地名流都不敢前去应战反驳，唯有克主杰挺身而出并用缜密的逻辑思维加以反驳，迫使博东班钦不得不应许经量论者主张“无因而生起实有法”，此乃经量论者宗义内部的相违之处。他们以此开展学术交流与互动的内容就由昂仁善知识·端桑坚赞专门负责作笔记[18]651，而且后来克主杰自己在他所著的《七量论庄严解除求真之惑》中也引用了当时辩论的诸理路[19]417。

所以，永增·益喜坚赞对这场世纪之辩讲到“这时他们两位智者辩论的时候，那种无垢而清净理智的仪容，可谓与众不同。这些殊胜善巧弘扬佛学思想的高僧大德们，喜作无垢理智的辩论，实为佛学理论光大之庄严，故理应生起敬仰之心”[19]425。这样，他们二人在世纪之交的大辩论成为藏族传统学术交流史上世代传颂的佳话。

(二)开创文风

(三)建寺讲学

在江孜法王·饶丹贡桑帕的资助下，1418年克主杰始建江孜白居寺。该寺由七个格鲁派扎仓、四个萨迦派扎仓、四个夏鲁派扎仓、萨迦派和格鲁派合住的一个扎仓，共由十六座扎仓组成。在此，他把重心放在教学授课和人才培养方面，课余期间还撰写了最能凸显宗喀巴创新思想的《甚深空性真实义理彰显论贤劫启明之目》和《续藏至王具德密集生起次第解说·悉地大海》等鸿篇巨著[26]348，这些几乎都由其高足即第五代甘丹赤巴·洛珠群迥笔受而成，足见其举世无双的学术含金量。

(四)严正声明

为了深刻领会宗喀巴思想内核，1423年克主杰觉得除了勤于修习其心要为主要任务之外，一刻也不能松弛、懈怠，故在今西藏日喀则市桑珠孜区联乡切林寺立下誓愿撰文《十大心许誓愿》[27]99-102，这对于每个人的修身养性具有启迪智慧和砥砺品德的重要意义。因此，东噶教授把这十大誓愿精简成十条[28]1072-1073。所以，我们深入挖掘有助于化解人类思想危机的这些具体而行之有效的对治方法，将其转化为守护青藏高原生态文明建设成果，这对于进一步筑牢世界第三极生态安全屏障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1427年应绒敦·释迦坚赞的再三提议下，江孜法王将其邀请到白居寺拟与克主杰对阵辩论，最终绒敦不战而屈，仓皇出逃。即于当年藏历8月10日，克主杰即兴吟诗《致予绒敦·释迦坚赞之教授》并张贴在江孜白居寺大门上[27]103-106，让大众齐观。这是藏族传统学者开展文化交流互鉴过程中最有效的辩论方式，克主杰与绒敦二位的此次辩论在破惑证真方面具有代表性，故对绒敦晚年的著书立说事业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五)入主金席

甲曹杰于1430年赴后藏乃宁寺召唤克主杰[31]22，命其务必入主甘丹寺，以此他们俩人来到拉萨，受到哲蚌寺创建者嘉木样群杰·扎西班丹、色拉寺的首席讲座贡日·坚赞桑布、甘丹寺的上座乃丹·仁钦坚赞为主的各大善知识和各大施主的热烈欢迎。故于1431年甲曹杰辞去甘丹寺赤巴一职，继升克主杰为甘丹寺赤巴之主，替代甲曹杰荣登宗喀巴金席宝座之上，同驱十明之车共导三乘之轨，真正成为格鲁派初创阶段斩荆披棘地走向辉煌的领军人物。

1433年杰增·喜饶僧格赴甘丹寺，依止时任甘丹赤巴的克主杰门下听受时轮金刚[11]257。1434年克主杰撰写了鸿篇巨制《时轮大疏》[32]264，成为藏传佛教时轮续释和藏族天文历算学方面的圭臬。这期间克主杰命杰增·喜饶僧格在此修建金刚密乘学院，由此相继建立了密乘学院上、下两座，逐步成为获得拉然巴格西学位后继续深造金刚四续理论及其引导八部大论的专科学院。仅此而言，宗喀巴视克主杰为密宗尤其是时轮思想的受命者[13]10-12、58-60、111，名不虚传。所以，20世纪开始国外学者关注了克主杰在续藏理论方面的卓越建树，并于1950年美国学者F.D.勒欣和A.威蒙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系统翻译其《续藏总体广论》的基础上进行解读阐释的成果正式出版[4]1-382，足见其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六)培养人才

一世班禅极其注重学生的德育为前提，通过授课和辩论紧密相结合的教学方式，一方面夯实了学生的专业理论基础，另一方面提升了学生的思辨能力。尤其让学生们直接参与著书立说的环节有效得到学术训练和理论素养，以此培养的利益他人的高足遍布阿里、卫藏、多康各地，为当地的文化传承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譬如代替宗喀巴荣登甘丹寺金席宝座的第四任夏鲁莱巴坚赞、第五任雅德洛珠群迥、第六任巴索确吉坚赞，一世达赖喇嘛的导师杰增·喜饶僧格，那塘寺第十五任堪钦索朗觉主，《克主杰略传起信津梁》作者桑达成就者曲丹然觉，伦布孜寺的第四任堪布贡庆帕欧·云丹嘉措，仲则解脱林寺创建者拉增·仁钦嘉措洛珠，昌都强巴林寺第二任主持象雄·曲旺扎巴，菩提道次第理论与实践完美结合的楷模坚俄·洛珠坚赞，嘉绒地区蔡廓阿旺扎巴侄子曲吉扎巴、多康四水六岗之一蚌博日岗的日熬德钦寺的创建者桑杰白瓦等等[33]733-736 [34]73、75、77、80，无法逐一罗列。总之，克主杰培养的每一个学生的功德无量，青史流芳。

这样功德圆满后，克主杰于1438年圆寂，享年53岁。虽英年早逝，但其为心传学术观点的争鸣及学说理论体系的建构所留下的丰硕著述为格鲁派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石。尤其在格鲁派初创阶段应对重大挑战、抵御重大风险、克服重大阻力、化解重大矛盾时，克主杰能够始终秉承宗喀巴的开创性意识，深刻把握宗喀巴创新思想最本质特征，充分发挥清净戒律和闻思学制的最大优势，敢于担当、主动作为、积极论争，将格鲁派建设成为有着强大内生动力的学术共同体。正因为如此，其被誉为宗喀巴唯一的心传高足，位居历世班禅之首，足见其享有的独特历史地位和学术地位。

三、克主杰治学思想及意义

克主杰的建树表现在方方面面，既有著书立说，又有辩论交流，还有寺院建制与管理等等。鉴于篇幅的限制，在这里主要聚焦于克主杰传记文献中比较突出的高尚品德和治学精神归纳总结如下：

(一)秉持尊师重道品德

(二)推崇辩论启智学风

(三)创新闻思学院建制

(四)坚持守正创新理念

(五)开显宗师究竟密意

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历史使命，宗喀巴视克主杰为甚深中观正见尤其是金刚密乘的受命者[13]10、12、58、60、111。一世班禅不辱使命，在中观领域著书立说的基础上，对于以色拉寺的贡日·坚赞桑布为例的格鲁派内外招来非议挑战时据理明辨是非[33]732-752、822 [46]293-325、369 [47]316，将其发展成为整个藏传佛教哲学的主导思想。在密宗方面隐居实修的基础上，充分发挥辩论交流的独特优势逐一开除执着臆断，通过深刻解读和阐释宗喀巴密意获得究竟显示[47]318。那么，克主杰文集塔尔寺木刻版而言，第五至十六函间的共十二函都是续藏注疏④，占据整个文集的百分之七十五的篇幅，其中第六至十二函间的共七函均属时轮注疏，占据其续藏论著的百分之五十八的篇幅。由此可见，一世班禅在密乘四续尤其是无上瑜伽顶端的无二续藏领域不仅自成体系，而且独树一帜。因此，杰增·喜饶僧格依止克主杰门下系统听受金刚大威德和时轮大疏等续藏之后，1433年按照克主杰的指示建立了拉萨的麦举扎仓即下密院。而且，杰增·喜饶僧格之前在后藏伦布孜寺建立密宗讲授之风，尤其在桑格孜建立藏堆举巴扎仓即塞举噶丹颇章，由此形成格鲁派的塞举密宗传承体系②。那么，其中的伦布孜寺的首席堪布贡庆帕欧·云丹嘉措和塞举噶丹颇章的首席堪布德那巴·班丹桑布都是克主杰的亲传弟子[34]73-75、99-100、138-139、152-153 [48]56-58、225-226。所以，一世班禅是宗喀巴钦定的中观和密宗之受命者当之无愧，实至名归。

(六)独具建筑工艺匠心

释迦牟尼获得圆满觉悟后于瓦拉纳西城东北十余里处的鹿野苑初转四谛法轮，为此瓦拉纳西城的善男信女建造了吉祥多门塔，其外显塔内设殿，后来松赞干布建造的吐蕃四座镇节寺和隆唐卓玛喇宫等五座也采用了这种建筑风格[28]189 [49]17-18。在此基础上，克主杰参照蔡公堂寺宝塔建筑风格设计建造的江孜白居寺是藏传佛教寺塔交相辉映、相得益彰的集建筑、雕塑、绘画艺术于一体的杰出代表⑤。他建立的白朗日熬当金寺及其护法殿中的雕塑和壁画各个威光凛凛，给人身临其境的真实感。他出任甘丹寺首席之后，宗喀巴真身灵塔安置的大殿屋顶之上设计建造了金顶，成为雄伟壮观的甘丹寺建筑群中最具灵性的地标建筑。还有他即兴创作的雕塑和绘画艺术珍品被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等国内外名寺古刹奉为镇寺之宝，比如他塑造的宗喀巴雕像供奉在甘丹寺阿曲殿，特别是蒙藏各地家喻户晓的宗喀巴五现图等等[50]179、181、184-185、226 [51]62。毋庸置疑，这样匠心独运、别开生面的建筑设计、工艺理念、雕塑寓意、艺术风格都离不开一世班禅与生俱来的创作灵感和高超的艺术造诣，但更重要的是其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深厚的理论功底，由此造就了克主杰这样千年难逢的旷世奇才。

综上所述，只是一世班禅克主杰代表性传记中凸显出来的主要方面，还未能深入挖掘克主杰文集以及相关历史人物论著中所载创造性思维能力和创新精神。具体而言，克主杰仅在声明学、因明学、般若、律仪、文学、历史等诸多领域竖立了一座又一座常人难以逾越的经典丰碑。与此同时，一世班禅克主杰与阐化王、吉雪巴、江孜法王、绛巴之主等地方政权亦有不同程度的交集。诸如此类，这次未能系统归纳总结，只有留待补充完善后，为进一步坚持我国佛教的中国化方向寻求历史经验和学理依据。

注释：

①二世嘉木样协巴·晋美旺布文集(藏文)[M].拉卜楞寺木刻本第5函第3部第2叶上2-3行、第2叶下5行至第3页上第1行。

②昆顿·班觉林珠.大威德源流(藏文)[M].拉萨：西藏色昭佛教古籍编委会内部书刊，2016：153；162-168.

③霍尔群杰·阿旺华丹文集(藏文)第6函第5部共3叶，木刻本。

④克主杰文集塔尔寺木刻版第15函中有诗歌、驳文、问答等杂集部分，有些论著内容不完全涉及密宗，但比重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