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国《十抄诗》所选赵嘏诗考释

郭殿忱， 金成林

(1.北华大学 文学院， 吉林 吉林 132013； 2.北华大学 外国语学院， 吉林 吉林 132013)

公元11世纪初叶，高丽国佚名学者收录26位中晚唐诗人与四位新罗旅唐诗人各十首七言律诗，编成迄今所知世界上第一部唐诗七律选集——《十抄诗》。弥足珍贵！其后，高丽国名僧子山又钩稽我国经史子集诸多文献加以注释，遂以《夹注名贤十抄诗》之名传世。二书历史性贡献在于保存了一百多首散佚之诗，以及《十道志》《职林》等失传典籍的吉光片羽。千年以降，日本当代学者芳村弘道将我国北京大学馆藏木刻足本《十抄诗》与日本阳明文库刊本《夹注名贤十抄诗》合编为《十抄诗·夹注》(以下省称《十抄诗》)汲古书院本[1]。稍后，复旦大学查屏球先生又以韩国奎章阁藏抄本《夹注名贤十抄诗》为工作底本加以整理，后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以下省称《夹注》[2]。

释子山自序：“贫道寓东都灵妙寺，[祝](方括号内为整理者所加，下同)圣余闲，偶见本朝前辈钜儒据唐室群贤，[各选名诗十首，]凡三百篇，命题为《十抄诗》。[传于海东，其来尚矣。]体格典雅，有益于后进学者。[不揆短闻浅见，逐]句夹注，分为三卷，其所未[考者，以俟稽博君子]，见其违阙，补注雌黄。时作[噩玄月既望月岩山]人神印宗老僧[子山略序]。”考释：据浙江大学梁太济先生考证：“作噩”为地支中的“酉年”，“玄月”为“九月”，“既望”为十六日，“月岩山人”为子山之号，“神印宗老僧”为子山法号[3]143。此序要言不烦。也含蓄地交代了何以被人讥评为“注多鱼鲁之讹”的原因——羁旅之身，又系业余时间而为。

在校勘二书的过程中，我们逐一删衍文，补夺文，匡讹正误；对诗中异文间的是非优劣，给出“宜各从长”之按断，努力使二书更臻完善。亦为写此考释文章之初衷。

《十抄诗》卷中首选赵嘏诗10首，但只在第一首题上标“中”字，题下标“赵”字，简略得不合规范[1]68。倒是《夹注》，于《夹注名贤十抄卷中》下，另行书：“赵渭南诗。”下注：“名嘏。《王公百家诗选》：‘会昌二年，擢进士第。终渭南尉。’”[2]75考释：唐人好以任官地名相称。如初唐四杰中的骆宾王曾任临海县丞，便称骆临海；盛唐边塞诗人岑参曾任嘉州刺史，世称岑嘉州；中唐诗人贾岛曾任长江县主簿，人称贾长江。赵嘏称渭南，亦如此。又，《王公百家诗选》全称为《王荆公唐百家诗选》。“荆公”为王安石封号，所选为唐诗，“荆”“唐”二字不可或缺。“会昌二年，擢进士第”，亦误！此讹自《唐才子传》(以下省称《才子》)所载：“赵嘏字承祐，山阳人，会昌二年郑言榜进士。”[4]据研究科举的专书《登科记考》得知：“会昌二年榜，进士三十人，状元为郑颢。四年榜，进士二十五人，状元为郑言，第二名项斯，第三名即赵嘏。”[5]

《夹注》又引《十道志·关内道》：“雍州有渭南。”注：“本汉新丰县，符[苻]姚置。”考释：《十道志》，又名《十道四藩志》，是记述唐代行政区划的地理专书，唐梁载言撰。惜早已散佚，幸赖《夹注》保存其部分内容。《新唐书·地理志(一)》载关内道：“京兆府京兆郡，本雍州，开元元年为府。……领县二十：万年，长安，……渭南，畿(第二等县)。”[6]961又据同书《百官志(四下)》得知：“畿县，令一人，正六品上(阶)；丞一人，正八品下(阶)；主簿一人，正九品上(阶)；尉二人，正九品下(阶)。”[6]1318难怪《唐语林》为其鸣不平：“位卑名著者：贾长江(岛)、赵渭南(嘏)。”[7]又，“渭南县”确系氐族苻氏前秦政权建置。但与羌族姚氏后秦无关。“姚”字当删。

《十抄诗》所录赵嘏诗考释：

一、长安秋晚

云物淒清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

残星几点鴈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尽落渚莲愁。

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1]68

诗题，《才调集》作《长安秋望》[8]1120。《唐诗纪事》(以下省称《纪事》)[9]、《唐诗别裁集》(以下省称《别裁》)[10]522、《全唐诗》注[11]1402俱从之。考释：体味全诗意境，“秋望”为佳。《全唐诗》注又曰：“一作‘秋夕’。”此则大误！因首句即交代“拂曙流”，与“夕”无涉。

淒清，《唐诗鼓吹》(省称《鼓吹》)作“凄凉”[12]202，《全唐诗》从之。《唐诗品汇》(省称《品汇》)作“淒涼”[13]752。考释：诗人羁旅长安，适逢秋日吴地鲈鱼正美之时，乡关之思令其感到凄清、悲凉。二词似两可。而举凡两可之字词，均应依从早出之书或版本。又，1955年国家公布《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其中规定“凄、淒”与“凉、涼”均为正异体字。下文所言除加注释者外，亦均据此表。

鴈，《夹注》作“雁”(刊本，则作“鴈”[1]289)。考释：“鴈”是“雁”的异体字，一般情况下不再使用。

“长笛”句下，《夹注》引《摭言》：“杜紫微览赵渭南卷《长安诗》曰：‘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吟味不已，因目嘏曰‘赵倚楼’。紫微投嘏诗曰：‘今代风骚将，谁登李杜坛？灞陵鲸海动，翰苑鹤天寒。今日访君还有意，三条冰雪借予看。’”考释：《摭言》应作《唐摭言》，五代王定保撰。引文出自卷七“知己”条下。其中《长安诗》作“早秋诗”。又，“今代”作“命代”。七言两句，意为另首诗。[14]爬梳《全唐诗》，于杜牧卷得知此诗题作《雪晴访赵嘏街西所居三韵》[11]1322，“今代”作“命代”；“灞陵”作“少陵”(杜甫别名)；系杂言诗，共六句，与试题中“三韵”吻合。《唐摭言》整理本，误。

明清之际的文坛怪杰金圣叹说解前两联：“一望云物，二望宫阙，三望横雁，四劈面便以自己倚楼接之。一望云物者，写是何时候也；二望宫阙者，写成何进退也；三望横雁者，写有何书信宣示家人也；四劈面便以自己倚楼接之者，言时候则已如此，进退则方如彼，书信则殊无可宣示我家人也。”[15]336

紫艳，《夹注》作“紫豔”。考释：“艳”为“艶”的简体字；而“豔”为“艶”的异体字。此句下，《夹注》曰：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今按：注句中“篱菊静”三字。

“鲈鱼”句下，《夹注》引《世说》：“张翰字季鹰，为齐王冏掾。在洛阳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蓴羹、鲈鱼脍，遂命驾归。”考释：《世说》全称为《世说新语》，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撰。余嘉锡《笺疏》引《岁华纪丽》：“鲈鱼歌曰：‘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遂挂冠而去。”又引《纯常子枝语》：“季鹰真可谓明智矣。当乱世，唯名为大忌。既有四海之名而不知退，则虽善于防虑，亦无益也。”[16]395

“空戴”句下，《夹注》引《左传》：“晋侯观于府库，见钟[仪问]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考释：《十三经注疏》本《春秋左传正义》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云云。其下，杜预注：“南冠，楚冠。絷，拘执。”[17]1905

金圣叹解说后两联：“则倚楼之人所暗筹也。五(句)，写紫菊半开；六(句)，写红莲落尽。正双逼出七(句)之‘鲈鱼正美’四字，言只宜趁此力疾归去也。通篇苦在一‘空’字，可知。”[15]336

二、寄浔阳杜校理

簷下秋江夜影空，倚楼人在月明中。

不将行止问朝列，长脱衣裳与钓翁。

几处别巢悲去燕，十年廻首送归鸿。

那应更结庐山社，见说心闲似远公。[1]69

诗题，《全唐诗》作《寄浔阳赵校书》[11]1405。今按：《新唐书·百官志(二)》：“集贤殿书院……开元五年，乾元殿写四部书，置乾元院使，有刊正官四人，……六年，乾元院更号丽正修书院，置使及检校官，……十三年，改丽正修书院为集贤殿书院，……其后，又增修撰官、校理官……贞元初，置编录官；……八年，罢校理，置校书四人、正字二人。元和二年，复置集贤校理，罢校书、正字；四年，……如开元故事，以学士一人年高者判院事，非登朝官者为校理，余皆罢。”[6]1213知校理、校书同一职务，不同时期称呼不同而已。至于姓杜，抑或姓赵？待考。

诗题下，《夹注》引《十道志·江南道》：“江州有浔阳。”考释：《新唐书·地理志(五)》：江南道“江州浔阳郡……县三：浔阳。(紧。本湓城，武德四年更名，……有庐山)”[6]1086

簷(檐的异体字)下，《全唐诗》作“帘下”。今按：与下句“倚楼”关联，古建筑的飞檐或重檐之下，秋江空影，似较“帘下”更为敞亮。

“不将”句下，《夹注》引《孟子》：“行或使之，止或泥之，行止非人[所能者]云云。”今按：语出《孟子·梁惠王章句下》，赵岐注曰：“尼，止也。孟子之意以为：鲁侯欲行，天使之矣；及其欲止，天令嬖人止之耳；行止天意，非人所能为也。”[17]2682系孟子推行的天命论观点。

长脱，上书作“唯脱”。句意为辞官隐居。“长”“唯”各有所指，似两可。句下，《夹注》引《诗史》：“衣裳与钓翁。”今按：《诗史》全称为《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句出《陪郑公秋晚北池临眺》[10]583。

“几处”句下，《夹注》引《左传》“玄鸟司分”注：“春分来，秋分去。”《礼》曰：“八月白露之日，鸿雁来；后五日玄鸟归。”今按：《左传·昭公十七年》原文为“玄鸟氏司分者也”[17]2083。又，《礼》为《礼记》省称，句出《月令》仲秋之月[17]1373。又，“去燕”，《夹注》作“去鷰”。今按：“燕”“鷰”为正异体字。

“十年”句下，《夹注》引《春秋说题辞》：“雁之南北以阳动也。”

心闲，上书作“心閒”。今按：“闲”为“閑”的简化字；“閒”为“閑”的异体字。

“似远公”，上书作“胜远公”。句下，《夹注》引《高僧传》：“惠远届浔阳，见庐峰清静，足以息心，住龙泉精舍，时有沙门惠永居在西林，与远公同门旧好。遂要远同止。永谓刺史桓伊曰：‘远公方当弘道，今徒属已广，而来者方多，贫道所栖褊狭，不足相处，如何？’桓乃为远复于山东更立房殿。即东林是也。”《庐山记》：“远公与十八贤同修净土于白莲社。送客过虎溪，虎辄聚鸣。与陶元亮、陆修静谈道，不觉过虎溪，因相与大笑。”考释：依上文可见，无“胜”“负”之意，“似远公”佳。

三、早春渭津东望

火囙水悠悠霁景开，俯流东望思难裁。

乡连岛树潮应满，月在钓舡人未逥。

带雪鸟声先曙动，度开春色犯寒来。

相逢尽说长安乐，夜夜归梦江上台。[1]69

诗题下，《夹注》引《十道志·关内道》：“雍州有渭水。”[2]76今按：《新唐书·地理志(一)》：“关内道，盖古雍州之域，……其大川：泾、渭、灞、滻。”[6]960

火囙水，《夹注》作“煙水”。考释：“囙”为“因”之异体字。“煙”为“烟”之换了声符的异体字。

钓舡，《夹注》作“钓船”。考释：“舡”音乡，在古代汉语中义同“船”字。

逥，《夹注》作“回”。考释：“逥”为“迴”的异体字。“回”“迴”同音同义，只在奸邪的意义上不可写“迴”。

度开，《夹注》作“度关”。考释：“开”与首句中的“开”字重复。无特殊情况，这是犯忌讳的。但用“关”字，句意又扞格难通。此为公认的佚诗，究竟应作何字？待考。

“相逢”句下，《夹注》引桓谭《新论》：“关东里语曰：‘人闻长安乐，出门西向而笑。人知其肉味美，即对屠门而嚼也。’”云云。考释：清儒严可均所编《全后汉文·新论·祛蔽第八》称：“关东鄙语曰：‘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西向而笑。知肉味美，则对屠门而大嚼。’此犹时人虽不别圣，亦复欣慕。”[18]143知引文中“里语”应作“俚语”。

四、汉江秋晚

覆菊低火囙艳晚丛，墜阶凉叶舞踈红。

人归远岛秋砧外，鴈宿寒塘夜雨中。

几纵笙歌留醉伴，独将身计向樵翁。

故园何处空逥首，万里萧萧芦获秋。[1]70

诗题下，《夹注》引《通典》：“山南道襄阳县有汉水。”考释：《通典》为杜佑所撰，是记载历代典章制度沿革的专著。杜佑为杜牧之祖父，历任德、顺、宪三宗之宰相。《新唐书·地理志(四)》：“山南道，盖古荆、梁之域，……大川有巴、汉……襄州襄阳郡，……县七：襄阳，(望。贞观八年省常平县入焉。)”[6]1030

踈，为“疎”之别体，而“疎”是“疏”的异体字。

五、宿楚国寺有怀

风动衰荷寂寞香，淡火囙残日共苍苍。

寒生晚寺波摇壁，红墜踈林叶满床。

起鴈似惊南渚棹，轻云欲护北楼霜。

江边松菊荒应尽，八月长安夜正长。[1]71

淡火囙，《全唐诗》作“断煙”。[6]1403考释：如云烟已断，何来共苍苍？“淡煙”，佳。

摇壁，“壁”下，上引书注：“一作‘碧’。”考释：与下句的“满床”对仗，“摇壁”大胜“摇碧”。

红墜，上引书作“红堕”。考释：在“落下”的意义上，“墜”“堕”一义，且均仄声，故两可。再深入一步，“堕”尚有平声读音，则不如“墜”字只读仄声为好。又，二字均不见于《说文》，俱为后起字。

轻云，上书作“阴云”。考释：依句下注所引杜牧《闻角》诗句“护霜云破海山□(应作“遥”)”，得知“轻”字佳。“阴云”较“轻云”难冲破也。

“江边”句下，《夹注》引陶潜《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考释：《文选》李善注：“《三辅决录》曰：蒋诩，字元卿。舍中三逕(徑之异体字)，唯羊仲、求仲从之遊。皆挫廉逃名不出。”[19]636

六、忆山阳

家在枚臯旧宅边，竹轩晴与楚墙连。

芰荷香遶垂鞭袖，杨柳风横闻笛舡。

城碍十洲火囙鹤路，寺临千顷夕阳川。

可怜时节堪归处，花落猿啼又一年。[1]71

诗题下，《鼓吹》注：“二首(此其一)。山阳，战国属楚，秦属九江，汉属临淮，晋谢玄自彭城退，屯淮阴，又分广陵置山阳郡，宋为重镇，今为山阳县。”[12]203又，《夹注》引《汉书》：“河内郡有山阳县。”考释：《汉书·地理志第八上》：“河内郡，高帝元年为殷国，二年更名。……县十八：怀，汲，武德，波，山阳，……”[20]558此诗作于渭南尉任上。

枚臯，《鼓吹》作“枚皋”。考释：“皋”“臯”今为正异体字。句下，《夹注》云：“枚皋宅”，未详。《鼓吹》注：“前汉枚皋，乘之子也，淮阴人也，旧宅在县南二百步。”今按：《夹注》这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态度，值得肯定。

楚墙，《全唐诗》作“楚坡”[11]1403。考释：此处竹轩为建筑，与墙相连显偏狭，不若与坡相连宽敞。句下，《夹注》引《十道志·淮南道》“楚州”注：“扬州之域，春秋时属吴，本汉射阳县地，秦为九江郡，晋为山阳县，在滁州之部。武德四年，改为楚州。”考释：《新唐书·地理志(五)》淮南道“楚州淮阴郡……县四：山阳，盐城……”[6]1052

遶，《夹注》作“繞”。考释：“繞”“遶”为正异体字。“绕”为规范汉字。句下，《夹注》引《楚词》“芙蓉始发杂芰荷”注：“芰，菱也。”考释：《楚辞补注·招魂》：“芙蓉始发(注曰：芙蓉，莲华(花)也)，杂芰荷些(注曰：芰，菱也。……言池水之中有芙蓉始发其华，芰菱杂错，罗列而生，俱盛茂也)。”[21]346

闻笛，《鼓吹》《全唐诗》均作“弄船”。句下，《夹注》云：“见《选·思旧赋》。”今按：《文选·思旧赋》序云：“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遊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19]229故知“闻笛”为是。又知“选”前夺一“文”字。

金圣叹说解前两联：“忽然倒跨晋魏，寻一汉人为邻，便是举体不凡。乃我又相其当门便是竹轩，前与楚坡连接，四围水竹相遭，一片空碧互映，人生有宅如此，真乃一尉是何敝屣顾能缚人不使之归也！三、四(句)又极写轩前坡下，无限行乐。须知垂鞭则在风柳之下，横船乃在香荷之中，此又故作错综互写，以曲尽其清胜者也。”[15]341

“城碍”句下，《夹注》引东方朔《十洲记》：“祖洲、瀛洲、方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江洲、凤麟洲、聚窟洲”是也。考释：《十洲记》全称为《海内十洲记》。是六朝人所撰，伪托汉东方朔著。依《鼓吹》注第三为玄洲，第八为生洲。《隋书·经籍二》著录。[21]983

金圣叹说解后两联：“乃今以区区一尉，羁身渭南，遥望故乡如隔登山之路；来看渡口，又限无梁之川。‘城碍’，妙！‘寺临’，妙！城即渭南之城，寺即渭南城外下川之寺也。不得归又一年，看他用‘花落猿啼’代春尽肠断，读者皆不觉也。”[15]341

七、送裴评事赴夏州幕

塞垣从事识兵机，秖议平戎不议归。

入夜笳声含素髮，报秋榆叶落征衣。

城临战壘黄云晓，马渡寒沙夕照微。

此别不应书断绝，满天霜雪有鸿飞。[1]72

诗题，《全唐诗》作《送李裴评事》下注：“一本无李字。”[16]1403《夹注》于题下，引《职林》：“评事，刑官。”考释：《职林》为北宋集贤院学士杨侃撰，是一部记述历代职官制度沿革的专著。惜已久佚，幸赖《十抄诗》保存了吉光片羽。另据《新唐书·百官志(三)》“大理寺卿一人，从三品；少卿二人，从五品下(阶)。……评事八人，从八品下(阶)。掌出使推按。”[6]1256《夹注》又引《十道志》：“关内道有夏州。”考释：《新唐书·地理志(一)》：“关内道，盖古雍州之域，……夏州朔方郡，中都督府。”[6]973

“塞垣”句下，《夹注》引《后汉书》：“耿夔追虏出塞而还。”蔡邕《疏》曰：“秦筑长城，汉起塞垣，所以上别内外，异殊俗。”考释：《后汉书》原文见《耿弇列传》所附《耿夔传》[22]。《夹注》又引《晋职官志》：“州置刺史，有诸曹从事等员。”考释：《晋书·职官志》：“州置刺史，别驾、治中从事、诸曹从事等员。”[23]知“晋”下夺“书”字。

秖议，《全唐诗》作“只拟”。《夹注》作“祇议”。考释：“只”为“祇”的规范字。“祇”“秖”为正异体字。又，“拟”“议”于此语境一义，故曰两可。又，“不议”，《全唐诗》亦作“不拟”。

素髮，《全唐诗》作“白髮”。“白”下注：“一作‘素’。”考释：于此语境，“素、白”一义。句下，《夹注》引《前汉书》：“胡笳者，胡人卷芦叶，吹之作乐。李延年因作胡曲，更造新声，以为武乐。有《出塞》《入塞》之曲。”考释：中土史部只称《汉书》，不缀“前”字。又，《乐府诗集》引《西京杂记》曰：“‘戚夫人善歌《出塞》《入塞》《望归》之曲。’则高帝时已有之，疑不起于延年也。”[24]

“报秋”句下，《夹注》引《前汉·韩安国传》“累石为城，树榆为塞。”注：“如淳曰：‘塞上种榆也。’”考释：《前汉》即《汉书》不规范之缩词。《汉书》原文为：“蒙恬为秦侵胡，辟数千里，以河为竟，累石为城，树榆为塞，匈奴不敢饮马于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马。”[20]752

城临，“临”下，《全唐诗》注：“一作‘连’。”考释：于此语境，“临”“连”近义，似两可。句下，《夹注》引《淮南子》：“黄泉之埃上为黄云”云云。考释：句出《淮南子·墜形训》：“黄泉之埃，上为黄云。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25]

“此别”下，《全唐诗》注：“一作‘别后’。”考释：二词义相近，且均仄声(“别”为入声字)，故曰两可。

“满天”句下，《夹注》引《汉书》：“昭帝时，匈奴与汉和亲。求苏武等，匈奴诡言已死，后汉使复至匈奴，武见使者，教之谓匈奴曰：‘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係帛书，言武在某泽中。’使者以让单于，单于惊，谢汉使，遣武还。”考释：此即鸿雁传书之典故。

八、长安月夜与友人话旧山

宅边秋水侵苔矶，日日持竿去不归。

杨柳风多潮未落，蒹葭霜在鴈初飞。

重嘶匹马吟红叶，却听踈钟忆翠微。

今夜秦城满楼月，故人相问一霑衣。[1]73

诗题中的“旧山”，《才调集》作“故山”[8]1120。《鼓吹》从之[12]200。《品汇》亦从之。[13]753考释：“旧、故”一义，故两可。《全唐诗》“故山”下注：“一作‘故人’。”[11]1402实不可取！“与友人话故人”，故人便不是“老朋友”之意了。

侵，上引诸书皆作“浸”，是。长满苔藓的石矶浸泡在秋水中。“浸”较“侵”大佳！

霜在，《品彚》《别裁》《全唐诗》均作“霜冷”。考释：古代二十四节气农谚云：“白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但从律诗讲究对仗的角度看，与“风多”对举，“霜冷”胜“霜在”。句下，《夹注》引《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考释：典出《诗经·秦风·蒹葭》，此乃怀人——“秋水伊人”之诗，十分切合题旨。清儒何义门批校《王荆公唐百家诗》于此联下曰：“‘潮未落’，比身退未得；‘雁初飞’，则家书又难为辞也。”[26]221《鼓吹》解评曰：“此言钓于旧宅之矶，或杨柳风生之时江潮未落，或蒹葭霜白之际塞雁初来，此故园春秋之景也。”[12]200今人评价渭南诗：“惟其七律之艺术造诣，颇有可取之处。‘清润熟练，时有警句’，不假雕饰，落去铅华，‘白战’为功，了无斧凿。如‘杨柳风多潮未落，蒹葭霜冷雁初飞。’”[27]377

“垂嘶”句下，《夹注》引《韩诗外传》：“颜回望吴门马，见一疋练。孔子曰：‘马也。’然则马之光景长一疋耳，故后人号马为‘一疋’。”考释：《韩诗外传》为汉代韩婴所撰，早于毛苌的《毛诗》。由于其杂引古事、古语，又证以诗词，与《诗经》原义不相比附，故曰《外传》。此条即鲜被后人征引。

却，《夹注》作“卻”。“却”“卻”为正异体字。句下，《夹注》引《蜀都赋》：“郁葐蒀以翠微。”刘渊林云“翠微，山气之轻缥也。”考释：左思此赋中的“葐蒀”，即后世常用之“氛氲”。从“气”字符合古人之解说。

秦城满楼，《全唐诗》注作“秦关满城”。今按：后者视野虽曰阔大，但与诗题则疏远矣！正如《鼓吹》解评所云：“忆今犹在长安，尚未得归，徒嘶匹马而吟红叶之诗，听疏钟而忆翠微之寺。虽有满楼明月与故人共之，而家山迢递，回首相思，有不知其泪之沾衣者，然则何日而后得归哉？”[12]200

霑衣，上引诸书俱作“沾衣”。考释：“沾”字多音多义，只在濡湿、浸渍的意义上与“霑”相通。如“沾沾(增益)自喜”就不可写作“霑霑”。而今“沾”“霑”为正异体字，是需要加以说明的。

九、自解

闲梳短髮坐秋塘，满眼山川与恨长。

松岛鹤归音信断，橘洲风起梦魂香。

琴依卖卜先生乐，赋学娱宾处士狂。

独往不愁迷去路，一生踪迹在沧浪。[1]73

闲、断二字，《夹注》刊本，竟完全与今简化规范字相同！可见“汉字文化圈”形成历史之悠久。

“橘洲”句下，《夹注》引《诗史》：“橘洲在长沙。”考释：《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史诗》收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诗，其中有“橘洲田土仍膏腴”一句，“橘洲在长沙”乃注文，“橘洲”，即指今长沙市橘子洲，乃千年名胜之区。

又，此联见于《全唐诗·赵嘏卷》所收残句。只是“音信断”作“书信绝”。[11]1410考释：文义相同；“音”“书”均平声，“断”“绝(入声字)”皆仄声，互换于格律亦无碍。

“琴依”句下，《夹注》引《汉书》：“蜀有严君平，卜筮于成都市，以为卜筮者贱业，而可以恩众，有好恶非正之则。依耆[龟]为言利害，曰：‘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考释：“耆”字，乃“蓍”之讹。蓍为多年生草本植物，古人用为占卜之工具。“蓍龟”常连用，龟亦为占卜之工具。甲骨卜辞中多有龟版刻辞，又谓之殷契。

“赋学”句下，《夹注》引《后汉书》：“祢衡字正平，平原[般]人也(般，则声)。少有才辩，尚气，刚傲好矫，(般)唯善孔融。融上疏荐之曰：‘窃见平原处士祢衡，年二十四’云云。曹操欲见之，而衡素轻疾，自称狂生不肯往，而数有恣言。操怀忿，而以其才名不欲杀之。衡许往，融复见操，述衡狂疾，今求得自谢。操喜，勅门下有客便通，待之亟晏。衡乃著布单衣疎巾，手持三尺棁杖，捶地大骂。吏曰：‘外有狂生坐于营门，言语悖逆’云云。送与刘表，表恥不能容，以江夏太守黄祖性急，故送衡与之祖，亦善待焉。祖长子射为章陵太守，尤善于衡。射时大会宾客，人有献鹦鹉者，射举巵于衡曰：‘願先生赋之以娱佳宾。’衡揽笔而作，文无加点，词彩甚丽。”考释：此为节录。戏曲《击鼓骂曹》，成语“文不加点”均出自此文。后祢衡为黄祖杀害。

独往，《夹注》刊本作“独徃”。[1]295考释：“往”“徃”为正异体字。句下，《夹注》引淮南王《庄子略》：“要江海之士，山谷之人，轻天下，细万物而独往。”司马彪曰：“独往自然，不复顾也。”考释：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载：《庄子》“司马彪注二十一卷五十二篇(字绍统，河内人，晋秘书监。《内篇》七，《外篇》二十八，《杂篇》十四，《解说》三，为《音》三卷)[28]。

“一生”句下，《夹注》引《十道志·江南道》“朗州有沧浪水”注云：“屈生见渔父处。”考释：《楚辞补注》：“漾水至武都为汉，至江夏谓之夏水，又东之沧浪之水，在荆州。”洪兴祖补曰：“不言‘过’，而言‘为’者，明非它水，盖汉沔水自下有‘沧浪’通称耳。”[29]

十、永日

方塘蔼蔼昼含晖，永日寥寥静者机。

白鸟自凌秋色去，碧云长带夕阳归。

城连砧杵疎寒树，月傍关河惨别衣。

不道求名是何事，病来难与故山违。[1]74

诗题，典出《诗经·唐风·山有枢》“且以喜乐，且以永日。”毛亨《传》曰：“‘永’，引也。”孔颖达《疏》曰：“何不日日鼓瑟。”[17]362

“永日”句下，《夹注》引谢灵运诗“还得静者便”，李善注：“《语》曰：‘智者动，仁者静。’”考释：句出《文选·行旅上》谢灵运《过始宁墅》，题注引沈约《宋书》曰：“灵运父、祖，并葬始宁县，并有故宅及墅。遂修营旧业，极幽居之美。”[18]378《夹注》又引《庄子》：“壶子曰：‘殆见吾善者机也’。”考释：《庄子集释内篇·应帝王》句下《注》：“机发而善于彼，彼乃见之。”《疏》：“示其善机应此两仪。季咸(人名)见此形容，所以谓之为善全然有生。则是见善之谓也。”[30]

凌，《夹注》作“淩”。考释：凌字于此语应作“高出”“越过”解。而“淩”除同上解外，尚有奔驰、姓氏等义项。用“凌”不生歧义。

“城连”句让人联想起李白名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明代大学者胡震亨赞誉赵渭南七言诗云：“蘸毫浓，揭响满，为隐于牧之(杜牧)，厚于用晦(许浑)。”[31]当代学者亦称：“他的七言律诗写得清圆熟练，时有警句。……‘吟辞宿处烟霞古，心负秋来水石闲。’语意幽静而远，耐人寻味。”[32]对上文所论十首诗的理解，颇有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