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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继红先生长我十岁,是我三年前才结识的家乡朋友。我在《赵树理的幽灵》一书的后记中说过,晋城那边的文友能成为我朋友者,全部都是聂尔兄拽过来的,我沾了他的光。继红先生也是如此。记得2018年春节,我大年三十开车回老家,却已盘算着正月初五火速返京。来去匆匆,盖因接一大单写约稿,限时完成,我不敢在家里长住。大年初一我向聂尔兄说明实情,问他哪天有空,有无时间见面喝酒云云。知我如此狼狈,他便当机立断,说第二天可尾随我去丈母娘家,把酒喝到阳城。他敢如此豪迈,是因三个月前认识了个新朋友,此人正是王继红。
那天晚上,我们在阳城一家饭店相聚。王继红出场之前,聂尔已给我做过铺垫,说这个王总本是一家汽修厂老板,如今已赋闲在家,却痴心不改,想回归文学,因为他是资深文青。这个介绍让我好奇心大增,随后見到他,果然就有了些文学青年的模样。在我的算术公式中,老板等于商人,商人等于大款,大款又等于土豪。土豪往往脖颈上挂着链子,手腕上戴着串子,牙缝里夹着韭菜叶子,喜欢咋咋呼呼,刻意人前炫富。而自从有了赵本山、范伟的小品《卖拐》后,“脑袋大脖子粗”也成为埋汰大款的经典形象。但出现在我面前的王总却慈眉善目,脖子和脑袋也是寻常比例。开口说话,又朴实得真,谦和得紧,恂恂如乡村老夫子。这样,他就让我的“刻板印象”碎了一地。
那天的摄影家李前进沉默寡言,萎靡不振,又因负有开车护送聂尔之责,也不敢喝酒。所以,边喝边聊、放肆说笑就成了我们仨的事情。酒至酣处,王总忽然冒出金句,说,我这人讲究脚踏实地,但偶尔也会仰望星空。我立刻接话道,那你厉害!只是脚踏实地不行,老是仰望星空也不行,偶尔仰望一下,说明你有情怀,有理想,还有追求。
喝了一瓶老酒,聊出了大雪纷飞,于是我决定暂住阳城,把另一篇不需要动用多少资料的急稿——《我与〈博览群书〉的“爱情”故事》写出来。初三下午正写到兴头上,忽接王总电话,他问我是否想去骏马岭公园转转。犹豫片刻,我答应了。不一会儿,他开车来,先带我参观他的汽修厂,然后我们向骏马岭公园走去。他说“骏马岭”本叫“走马岭”,原是一片土地,建公园始改现名。我顺嘴评论,还是走马岭好,一改就显得没文化,俗!
如今,我已在其《轨迹》一书中看到了他的相关描述:“走马岭是一条东西向的山脊,有十多里长,东起我所居住的村子背后,向西没入中条山余脉的沟沟壑壑中。传说因古时长平之战秦将白起的兵马路过而得名。山脊的一侧有一条不长的沟叫‘好汉沟’,名字莫名其妙的好听,沟约有二里长,不长也不深。沟中散着几丘野坟和几丛在寒风中瑟瑟的白色蒿草,在孤寂无人的旷野中显得冷森森的。沟沿上一条弯曲的羊肠道,恍惚向沟外动感地扭动着。”(《男人你为什么哭》)景物就是这样,当你与它日夜厮守、耳鬓厮磨时,你才能物我互动,一切景语皆情语。否则,景就疏离,物也恍惚,“我”也成了单纯看客。
那天,我这枚看客便与王总漫步在走马岭的高地上,脚下是修葺一新的步道。他则粗枝大叶地讲起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年轻时喜好文学,写过小说,也差点发表,那时还是农机站的一个小头头。1982年底出来干个体户,弄汽修厂,一直弄到现在,离文学也越来越远。虽然也挣了些钱,却一直有一种孤独感。前两年身体出了点情况,就把厂子交给弟弟,自己则抽身而退。如今是想拾起年轻时的爱好,写点东西,与近年那个拜过把兄弟也写东西的朋友出个合集。然后我们谈及聂尔,他说,聂尔那么有才华,人却如此随和。我说,这个家伙年轻时也是孤傲之徒,随和是后来的事。他天分很高,要不当年怎么会考成晋城县的文科状元?但如今他已混成晋城文人圈中老大,人在江湖,应酬就多,恐怕就会影响写作。他说,有次聂尔聊到你,就感叹了一下,觉得你现在可是混好了。我哈哈大笑,说,其实也没混出个饸饹面。每个人的命运都不一样,如果他不是因为那条腿,或许会是另一种样子,但另一种样子是不是就比现在的这个样子好,也不好说。接着我们又说起张暄,他说,我读过张暄的几篇小说,觉得他已掌握了写小说的诀窍。我说,张暄进步很快,我给他的小说集《病症》写过评论,但我觉得他的格局还可以大一些,境界还可以高一些。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心无顾忌,口无遮拦,直来直去,有甚说甚。相识还不到24小时,却仿佛已是故交知己。临分别时,他说他有女儿在京工作,也不时会去北京小住。我说那就北京再见。
忽一日,他与我联系,说已在北京,想去听我讲课,也借此见识一下大学课堂是什么样子。我闻听大喜,觉得王总心中果然还有诗与远方,便告他课名、上课时间和地点。2018年的春季学期我有两门课,一门是“文艺学方法论”,小课,给博士生讲;另一门是“文学理论专题”,大课,给本科生上。博士生的课他去听了,对此,他已有《在北师大听课》一文完整记录,我在这里就不再啰嗦。需要补充的是,本科生的课他说也要听,但那天却不见其身影。课后问其故,他说其实也去了,见教室里人太多,就没好意思进去。我说人确实不少,但里面有位置啊。记得在博士生的课堂上我曾实话实说,把他介绍给了大家伙儿。如果他出现在本科生课堂上,我估计就要这么整词了:同学们,今天来了一位督导采风,还是校外民间人士。你们有什么冤屈,可以向他尽情倾诉。
就这样,在后来的两年里,但凡他将来京或已来京,总要问我课在哪里,他要去听。我的课经常排在上午八点,有一回他是坐了一宵火车后直奔教室的。他来听课,于他,可能是长见识,开眼界;在我,也算是有了一种别样体验。这些年来,高校教师讲课出言不慎,可能就会轻者请喝茶,重者被下课。现实如此严峻,我倒是也一直严守着马克斯·韦伯《学术作为一种志业》中的职业伦理——“如果有教授用自己个人的政治见解来影响学生,而不是让人从自己的知识和学术经验中获益,我认为是不负责任的。”但一时兴起,或许也有隔山打牛之语呼啸而出。于是,偶尔有督导深入教学一线,我就两股战战,手心出汗,唯恐哪句话擦枪走火,触礁翻船。为了自我保护,我只好自己录音,以免被人断章取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假督导王总听课,我却很放松,有状态,基本上是能喝八两喝一斤,仿佛他是家乡人民派来的代表,来京检阅三军将士。于是他一到来,我就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我是不是有点人来疯?
当然,也有脑子发木口齿不清的时候。例如,2018年11月中旬,他又来听课,课后我带他去办公室闲聊几句,开口就说,情况不妙,最近我正在遭遇越来越严重的睡眠障碍……
大概是听过我两次课后,王总跟我说起个想法——他想让我指导他写篇论文,既加强写作锻炼,也为读书寻找方向。指导论文是咱的强项,但我觉得得当面聊,待我子丑寅卯弄清楚他甲乙丙丁之后,才好定选题,找方案。于是我们相约面谈。那天聊着聊着,我便意识到他对散文兴趣颇浓,既如此,何不好好去读一些当代散文家的作品,琢磨一下他们的语言?比如,已故的汪曾祺、史铁生,健在的高尔泰、张承志。他们的风格自然是各师成心,其异如面;其表达也各有千秋,其味不一——或雅俗互渗,或典雅醇厚,或风清骨峻,或健笔凌云。汪曾祺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聂尔说“写散文就是写句子”,他们都讲到了根儿上。聂尔的语言也非常讲究,但心可以慕,手无法追。品读这些作家的语言,本身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若再能琢磨出个道道,形成问题意识,选择一个角度,就能写篇论文了。末了我还向他推荐,郭预衡先生的《中国散文史》是真家伙,我的导师童庆炳老师也赞不绝口,像这种书不妨一读。社科院的程巍写过一篇文章,名叫《句子的手艺》,其中讲翻译家郭宏安先生,出差路上读的是《先秦散文选》。他要干吗?那时他正在翻译加缪,他想把加缪语言那种“高妙的贫瘠性”译出来,却不得不求助于先秦散文,在其简约节制中寻找灵感。所以要向文言文学习,向唐宋八大家取经。
大概是王总那种活到老、学到老的劲头感染了我,我也就把我那颗好为人师的心调理到蠢蠢欲动状态,信口开河讲了一堆。不久王总就告诉我,他已花三百元买回《中国散文史》,想跟着书里提及的作家看其作品,即便写不成论文,读读他们的作品也是有好处的。我说,这就对了。任何文学史都只是搭了个架子,关键是读作品。
2019年的初始长聊也在阳城,那是对头一年春节喝酒版的全面复制。此后这一年,我與王总的见面次数陡然增多,或北京,或老家——开会,听课,访友,喝酒。记得那年10月,他又一次听我课后说,晚上要与山西作家周宗奇、人民文学出版社管士光聚餐,力邀我前往,并说管先生很想见我。但一是因为那天课后太累,二是我也正在“与死神赛跑”——我的大学老师梁归智先生已不久于人世,而我访谈他的二校清样稿已经到位,编辑希望我在一前一后补写些东西,须当晚交上——于是只好爽约。几天之后,路遥的生前好友海波来京开会,邀我聚聚,我便决定将功补过,拽上王总。王总说,我去合适吗?我说合适,般配。后来我给他们俩拍了张勾肩搭背照,发现一个是未出大名的资深作家,一个是默默无闻的资深文青,年龄相仿,长相接近,果然很搭。于是我乘胜追击,第二天又邀他至中国社科院,参加了“纪念路遥诞辰七十周年座谈会”。
2020年春节前夕,聂尔来北京过年,我则又在大年三十开车回了老家。那时,武汉疫情已全面爆发,人心惶惶,正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之时。我虽大年初二又随老妻回了娘家,却已如惊弓之鸟,临时决定初四返京。于是我给王总微信:“我今天来了阳城,但鉴于目前形势,我们就不见了。给您拜个年:新春快乐安康,万事如意!”他立刻回复:“上午我还和聂老师念叨您,我问不知回来否?他说开车回了。就说回来了,这走还是问题。还是早点回去吧,要不北京也要封吧。祝全家新年安康!”
随后的2020年,天翻地覆,世界已彻底变样。而因为疫情,我没回过晋城阳城,王总似也没来过北京。我与他几无联系。
2021年刚过没几天,他发来了他的散文集——《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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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读继红先生《轨迹》之前,我已在朋友圈中读过他几篇微信推文,当时就觉得他笔法老到,写得不歪。如今,知其人又读其书,人与书就开始碰撞、共鸣、互通有无,我就说几句读后感吧。
这本书中有篇万字长文《粗缯大布裹生涯》,我认为写得好,也重要。那是继红三十岁以前的人生经历,也是他心灵的成长史,灵魂的修炼史。他从1966年进入一所乡下初中写起,一直写到八十年代初他的“文学嘉年华”,写到1983年他在改革开放的浩荡春风中准备弃文经商,开始他的新的人生之旅。这篇文章有故事,有人物,有事件,有贫穷与荒凉,有疼痛与抚摸,有人性的苏醒和心灵的悸动,一唱三叹,荡气回肠,是我喜欢读的大散文!
我曾写过一篇更长的文章——《我的学校我的庙》,那是我所经历的七十年代的陈年旧事。我的那段岁月大致重叠在继红所叙所描的时间段里,但十岁之差,也注定了我只能在那座大庙里经历种种荒诞,他却可以在“广阔天地炼红心”的同时观察现实世界的贫穷与野蛮,品尝人世间的温暖与良善了。铲粪担粪,在棉花地里打农药、乃至中毒,武斗,背着“三八大盖”巡逻,以突击查户口的名义裸露人性之恶,办学习班,地富反坏右,一妇二夫拉边套,反修防修深挖洞,饥饿,投机倒把换粮食,“东方红”履带拖拉机,拖拉机手的人前荣耀,与女拖拉机手若有若无的爱情,围河造田——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的大无畏疯狂,濩泽河大坝,滔天洪水中七七一十四人遇难,接车时的孤身长旅与一路事故一路感动,与义父的生命相遇,《天安门诗抄》手抄本,像《小镇上的将军》那样写作,人生十字路口的重大抉择……这些语码以及隐藏其后的悲喜剧和荒诞剧,虽然我大都没有亲身体验过,却似乎又异常熟悉,因为这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我们那里,我小时候已耳闻目睹了不少。例如,他亲自参与过濩泽河大坝的修建,而我则亲见丹河大坝如何在我们村前拔地而起。有一次发洪水,水漫大坝,村前浊浪翻滚,被造之田中所种的庄稼,一片汪洋都不见。莫非那就是他书中描述的1973年?
这些或许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十八岁那年,王继红遇到了他人生的引路人——复生先生。复生先生算是文化人,大他四十岁,因“六二压”返回农村,却从无怨言,宅心仁厚。继红说他任粮库保管,称粮时“无论对谁称尾总是高高的收住,恐每一家称回的粮都要多个半斤八两的吧。……在那个可以把穷人难死的年代里,像他这一类人的恻隐之善,像枪口抬起了一分的士兵一样,默默地呵护了那些卑微的生命之光。”而在那个岁月荒芜人生迷茫的年代,复生先生也成了王继红的“生命之光”。他的仁爱之心,他的训诂之辞(“敦”就是“敦笃厚实之人”),他对继红文学之愿的催生与引导,无不透露着一个乡村知识分子灵魂的高贵,眼界的宽广。而“在病重之时,他要认我做义子,那羞涩之情,嚅嗫之言如一杯老酒,存在我心灵柔和的一角,愈久则愈醇。他弥留之际,固执地等待着我,就为着此生那最后一握。此情义于我的一生从未荒芜”。这种诉求又确实令人动容。这是告别的仪式,也是对善与爱、信念与坚守之使者的身份认定。
我总觉得,人物不分大小贵贱,这一辈子都会遭遇人生的重要时刻(moment)。这种时刻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会影响人之个性,淬炼人之魂灵,丰富人之情感,改变人之命运。与复生先生相遇,显然就是王继红的这种时刻。他的谦卑,他的善根,他在书中不时提及的羞涩,他作为商人的成功,以及他怀揣多年的“诗与远方”之梦,很大程度上应该都得益于他这位义父的言传身教。于是义父遂成精神之父,重要时刻也演变为人生中的重大事件。晋城那里有句乡村谚语,叫做“跟好人,学好人,跟上师婆就磨神”,这当然可以为继红与复生的关系提供一种解释,但他们仿佛也走进“成长小说”的叙事模式中,不由得让我暗自惊叹。叙事学离不开主角和帮手,引路人往往又是成长小说中的重要角色。于是复生之于继红,如同朱赫来之于柯察金。在把革命做坏的年代,继红当然不可能像保尔那样走上革命之路,但复生的导引,却无疑又是让他柳暗花明的“常青指路”。
以复生先生为中心,或者是在复生先生人性之光的烛照下,继红笔下出现了许多小人物。他们虽出身卑微,却处处寻求着人格之尊,闪现着人性之美。干娘滋养了义父的精神,干娘也是义父精神的一种延续。这位“巧为拙者奴”了一辈子的大家闺秀,最后给自己做寿衣时“那么认真,镇静,安详,妥帖,她要为自己的离世也留给我们一份高贵的尊严,一份冷静的尊严”。(《干娘》)父亲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退役老兵,却长期被人遗忘。当他终于每月能从民政部门领取25元的生活补助时,“已是六十多岁的父亲竟像孩子一般的笑了”。而作为儿子,“一直到今天我才读懂了,父亲其实是视它为自己的尊严和荣耀,并在心中默默守护着他生命中这唯一的尊严与荣耀”。(《父亲的辉煌》)在这些地方,作者仿佛要告诉人们,即便时代如何“不把人当人”,人也有尊严需要守护,即便他贱如蝼蚁。
当然,更多的小人物则游走在生活的底層,他们哭着,笑着,生着,死着,因进入作者生活而被书写,又因被书写而引发了作者的悲悯之心与感恩之念。板头年轻时精明强干,但后来却落魄得没了人样。他死后作者说:“想想他死了,心中震过后,不禁舒了口气。做人的卑微,生活的困顿,女儿的恶语相向,酒精的煎熬难耐,一瞬间都可以放下了。”(《板头》)老憨是生意中人,得意时有山中别墅,挥金如土;破产后债台高筑,英雄末路。一番长聊后作者感慨道:“告辞时他不让我送,我只好在办公室门口看着他宽宽松松的身体在长长的楼道摇摇晃晃走过,他曾经是尊熊腰虎背之相,宽大的八字脚呼呼生风能横扫一切,如今摇摇晃晃似有蹒跚,看来金钱虽不万能,却是一个人生活的底气。”(《老憨往事》)这些都是大彻大悟之语,但里面却难掩关爱中的同情,同情中的理解,理解中的悲悯,悲悯中的哀其不幸,怨其不争。而更多的时候,他则写到了他生命中遇到的大善之人,感恩之情溢于言表。我甚至觉得,他写许多篇章的初始动因之一就是源于感恩。他说干娘“把义父留给她的五百元的存款单悉数予我,这在当时也算一个大数字,尤其是出于一个没有任何收入的老媪之手。她却简单而平静到几个字‘你把它取了’”。他说永远忘不了将近五十年前“那个寒月如水的冬夜,那个温暖的牛圈”,有一群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曾经帮他走出困境。他曾给我讲过当年收到周宗奇先生写给他的改稿信时如何感动,也曾讲过在北京见到只有一面之缘、阔别三十多年的张改荣老师如何激动,如今,他们已融入作者的青春往事与文学旧梦,成为《我与〈山西文学〉的擦肩而过》中的主要内容。所有这些都涉及感恩。在今天这个人情浇薄的年代,感恩已成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精致地经营自我,野蛮的存在主义者在野蛮地卸磨杀驴,他们或者高喊着“我本楚狂人”,或者念叨着“他人即地狱”,唯恐把自己的伟大成就记在别人的功劳簿上。于是,忘恩负义盛行,薄情寡义走俏,无情无义猖獗。从这个意义上说,王继红的感恩之举是示范也是提醒,更是对传统礼仪的一种维护和修复。
实际上,这次通读王继红所有作品,于我而言既是好奇与探寻,也是坐实与印证。我在想,这位四十年前就差点发表小说的资深文青究竟有着怎样的文学功底?带着这种疑问读其书,果然就发现他童子功不俗。比如,他的细节捕捉和描摹能力极强,一些地方几笔下去,人就活了,情也深了。2006年,五十多岁的他去那座安陆小城看望已是耄耋老人的伯父,他是这样写的:
返回时走在新的大街上,他竟把我领到商场里说要给我买一套新衣服穿,我笑了,没让他买,他显得有点失望和尴尬。在街上他的熟人很多,每遇到他总是会这样说,“这是我的侄子,从老家来看望我……”他显得微微的激动和局促,苍老的脸上现出孩童般的光芒,像一阵绵绵的春雨,把我的心浸得一片湿润。真的好想抱抱他那已是孱弱不堪的臂膀。(《轨迹》)
在这里,老人被侄子惦记进而被看望的欣喜是发自肺腑的,他只好用看似正常其实反常的“买衣服”来表达这种欣喜。虽然他们都有一把年纪了,但伯父依然把侄子当成了小孩,他想重温旧梦。已是大人的侄子拂了他的好意,却也把他拉回了现实之中,于是“失望和尴尬”中也就有了梦的破碎。——像这种细节就很是精彩。
再举一例。小时候,“板头是一把推独轮车的好手,跑得最快,用一把锋利的小锹铲土装车,装得也最快。每次装完都在小车上尖尖的土堆上使劲拍一下,拍成平头”。但落魄之后,他成了这个样子:
当再看见他时,五十岁的板头已失去他年轻时曾有过的精明强干。他半驼着背,眯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似昏昏欲睡,是一副极猥琐的样子。油油的衣服荡在他疲弱的身上,板板的小平头已成一窝杂乱的草,拉着一板车,卖水果,懒懒散散的,见了我也只是讪讪地笑。聊了两句便说:给弄瓶酒喝喝嘛。从我手中拿了十元钱转身桥头小卖店,二两半装的小瓶“二锅头”酒买了两瓶,拧开,一仰而尽,再拧,再一仰,只是这次结束得缓些,还慢慢“咕嘟”了两声,直到最后一滴酒滴进喉咙,才把找回的钱递我。马上,满足的眼中才稍有精神,脸上还是讪讪的略显尴尬地笑。时值上午九时,我不忍睹,忙匆匆离去。(《板头》)
“落魄江湖载酒行”是雅趣,“落魄街头要酒喝”则是窘态,是现在所谓的“囧”。板头要钱买酒的语态,急于喝酒的神态,令人发笑又让人心中酸楚。作者淡淡的几笔勾勒,就让板头“神采”毕现了。
凡此种种,在王继红的童子功上找答案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但我也倾向于把问题复杂化。其实,读完继红书稿,我就想起我在他弃文经商的年纪曾写过一篇《回忆与散文》的长文。我写此文的主要动因,一是迷恋孙犁的散文之美,二也欣赏他对散文的定位——散文是“一种老年人的文体”。我所论者,是散文与老年人可能存在一种异质同构的格式塔关系。读继红文,更加坚定了我的这一想法。或者也可以说,继红之文为孙犁的命题提供了一个佐证案例。不妨想想,继红少年蹉跎岁月,没念过几天书;青年时又战天斗地,恢复高考时也没考大学。彼时他虽对文学痴迷,离出道也只有一步之遥,但即便有小说行世,假如他写不出《春之声》《黑骏马》《镢柄韩宝山》那样的小说,超不过赵本夫的《卖驴》或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肯定无法一鸣惊人。于是他浅尝辄止,见好就收,转而创业于实体经济,打拼于商业战场。待阅人无数,心已沧桑,进入杖乡之年后,才重操笔墨,写旧人旧事,抒感慨悲凉。这时候,他已被散文召唤。就像“不是我说话,而是话说我”的结构主义命题一样,当然是他在写散文,但散文这种文体也在写他。于是穷苦困顿之事,高风亮节之人,怅然慨然之思,悲悯感恩之念,便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文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于是,他找到了散文,散文也找到了他。
而这时候,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能摒弃各种功利野心,用本色家常语写家常事,写出自己的情怀,也写出某种境界。因此读着他的书,我想到了韩愈的“穷苦之言易好”,想到了曾巩的“羲之之书晚乃善”,也想到了杜甫的“庾信文章老更成”。可以说,继红的文章走的是一条散文正道,这样就好,这样很好!
也因此,他的一些担心是没有必要的。记得他写开后也曾念叨,他是生意中人,而非文学中人,写出这些凡人小事有无价值?而在我看来,散文写作的意义也正在这里。散文不是小说,不是报告文学,它并不负有宏大叙事的使命。只要写出自己的生命体验,写得真,写得好,这就是散文,它就有价值。古往今来,从《报任安书》到《项脊轩志》,从《朝花夕拾》到《寻找家园》,哪一篇不是写个人事?哪一本不是遣自我怀?对此,王继红其实已有感悟,他说:“写作其实是记录历史或复述历史,现实历史或心灵历史。……写作的诱惑或许就是对历史疼痛的感觉。”(《随想录》)我想补充的是,这种历史不是民族“大历史”(History)而就是个人“小历史”(histories)。但是,个人小历史中的芝麻小事并不因其“小”就远离了“大”,在1960年代西方世界的文化革命中,诞生过一句名言:“个人的事就是政治的事。”
走笔至此,我可以谈谈我对《聂尔印象》的印象了。记得继红先生刚写毕此文,就让我先睹为快。因为忙乱,读过后却忘了说我的看法。我觉得继红与聂尔交往三年多,已能对其人与文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可以说已相当不易了。古人既有因内符外、文如其人之说,今人也有“热中人作冰雪文”之辞,这说明人与文的关系并非一锤定音,天然吻合。具体到聂尔,我觉得他的人格与文格可谓高度统一,但文风与人风(非柳宗元《捕蛇者说》中之“人风”)却时有错位。继红写到聂尔对底层文学青年付之于行动的关爱、支持和帮扶,这一面恰恰是我不熟悉的,但我并非不能感同身受。我博士毕业那年,机缘巧合,便在北五环附近买了个期房,但十二万的首付却让我大发其愁,因为我倾其所有,只凑够了六万,另一半不得不向原工作单位的朋友相借。过年回家与聂尔讲起此事,他感慨一番,并未多言。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后来我去他家喝酒,他却拎出一捆万元现金,塞我手里,说,这个钱让你填补买房塌下的窟窿,你可以无限期地还我!那个时候,我的耳边就响起李玉和“赴宴斗鸠山”前的台词:“有您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全能对付!”我也一下子“浑身是胆雄赳赳”起来,只后悔当时房子少买了五十平米。继红在文中提到的那个“偶然事件”,也是因我而起。当聂尔给我讲述那件事情的细节时,我除了欣赏其胆识,也更敬佩他处乱不惊的智慧。然而直到现在,这个事件却依然不得不隐没在暗处,无法言说。我多么希望福柯所谓的那个“故事讲述的年代”能早日到来!
所有这些,都融入聂尔的散文之中,成为支撑其“蓬莱文章建安骨”的坚实底座。
然而,他在为人处世方面的豁达与洒脱却并未完全进入文章之中。十多年前,我曾写过《高调地笑,低调地写——关于聂尔的闲言碎语》,似乎就是在谈其人风与文风的错位。我觉得聂尔人风的主旋律也是人来疯,人一走,估计他基本上也就封了——封闭自己,移情于写作。他把本真的一面释放在朋友面前,又把本真的另一面敲击在文字之中。他也是个两面派。
因此,要读懂聂尔的文章并不容易,因为它既有表层书写,又有深层结构。里三层,外三层,你能读到第几层?我老婆也是他的读者,她就经常嚷嚷读得似懂非懂。我说,你不是学哲学出身吗?
记得有一次与继红先生、聂尔兄等人喝酒,席间有人问起我与聂尔散文的区别。我说,当年三毛给贾平凹写信,信中写道:“三毛的作品是写给一般人看的,贾平凹的著作,是写给三毛这种真正以一生的时光来阅读的人看的。”我是三毛,聂尔就是那贾平凹。
聂尔听后不置可否,我也不知把他比作贾平凹他是否合意。如不满意,咱可以拿外国作家作比啊——聂尔就是卡夫卡,洒家如同大仲马。
但这样一来,我是不是把自己抬得太高了?
水涨船高,就这么着吧。
2021年1月22日于北京洼里
【作者簡介】赵勇,山西晋城人,现供职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著有《赵树理的幽灵:在公众性、文学性与在地性之间》《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化》《书里书外的流年碎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