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贵
今天人们谈美育,总会提及王国维,提及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观。其实提这些只有学术史价值,并没有现实意义。蔡元培后来自己也讲,“我以前曾经很费了些心血去写过些文章;提倡人民对于美育的注意。当时很有许多人加入讨论,结果无非是纸上空谈”〔1〕。成为空谈最主要的缘故,是他们介绍进来的康德、叔本华特别是席勒的美育思想应对的是西方现代社会中人的境遇,表达的是现代科学“知性”把人分解成一架“钟表机构”中的“小碎片”后,对自由而完整的人的诉求。〔2〕可当时的中国处于民族危亡的动乱年代,别说自由完整的人,生存都是问题,更遑论现代社会的基础、知性的传统等等。把西方的美育理论拿过来,药不对症。说它们没有现实意义,不是说王国维、蔡元培没有首倡之功,更不是说康德、席勒的思想本身没价值,只是当时的中国尚不具备这些思想滋长的土壤。
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中国史无前例地举国向现代性经济社会迈进。不但支撑现代经济车轮运转的科学技术被尊为第一生产力,前现代“小生产的习惯势力”〔3〕被抛弃;而且与这种经济基础的巨大转型相适应,还“要求多方面地改变同生产力发展不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改变一切不适应的管理方式、活动方式和思想方式”〔4〕。这就为中国现代以来的第二次美育热潮,即1981年由九家单位发起的“五讲四美”运动,提供了丰厚土壤。
今天回头去看,这场旷日持久的运动的确影响深远,比如1986年后,教育部将美育纳入教育方针,明显有它的贡献。更重要的是,这次肇始于1980年无锡三十四中的“三美”(思想美、仪表美、行为美)审美教育活动,是就学校和社会中存在的实际问题而发,诸如逃课、打架,男生留长发,女生烫发,甚至戴首饰,许多人喜欢穿奇装异服,“自私自利、唯利是图”〔5〕等等。无论是最初的自发,还是后来的自觉,这场美育运动至少目的是要解决实际问题。力图走出艺术篱笆,将美育深入到各个层次的生活行为当中,机关、厂矿、学校乃至寺院等都承受过其惠泽。这些都是第一次热潮所不具备的,而且在抵制金钱至上等现代性经济社会负面效应上,也有触及。
不过,这里也有两个值得反思却一直缺乏反思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面对巨大的社会转型,对现代性经济社会的特点和问题,尚缺少充分、自觉的意识。比如,当时有人感慨还是五六十年代初的“道德风尚是相当良好”〔6〕,因而怀疑“五美”有“强调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之嫌,把仪表美从“五美”中拿掉,结果剩下“四美”(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7〕其实深层的原因在于,当时的人们并未意识到,这场前所未有的社会转型对包括美育在内的上层建筑已提出了全新的要求,以往的观念、规范已经不再适用了。第二个问题是理论空位。针对现实问题而发,向生活各层面铺展,诚然都是这次美育热潮让人欣喜的地方,但令人遗憾的是,几乎没有美学理论介入其中,事实上也不可能有深度介入,当时的美学自己也对新的社会转型缺乏足够的应对,大多沉浸在创伤反思和人本主义主体性的抽象建构当中。即便像李泽厚这样的美学家,1978年12月就已适时意识到孔子仁学原型“始终是中国走向工业化、现代化的严重障碍”,意识到“物质文明”和“科技力量”会给人带来异化效应〔8〕,但也没充分关注过具体的美育问题,直到时下也没有人从他的理论中引出美育实践策略。
但是进入新世纪后,中国现代性社会发展已经较为充分,物质生活大为改善,甚至有进入消费社会的迹象和提法,一些逐利、失德等现代性问题也逐渐暴露出来,这就为近年兴起的第三次美育热潮提供了现实条件。于是我们看到,传统理论美学开始大规模向生活靠近,出现了日常生活美学、生态美学、生活美学、环境美学等向生活内核切近的美学思潮,在理论上推动着美育向“美好生活”的目标迈进;在实践上,美育也逐渐进入乡村、城镇、时尚、企业等,两方面的成就前所未有,热度让人兴奋。但这并不是说目前这股热潮就没有需要进一步深思的地方,比如目前还存在美育与艺术教育不分、教育主体高高在上、职业教育等同于技术教育等现象,严重阻碍着美育在生活中的渗透和展开,甚至有将生活导向歧路之嫌。面对这些现象或者问题,我们有必要反思一些现代思想家特别是马克思的生活美育思想,权作他山之石。
美育与艺术教育纠缠不清,一直是个大问题。早在第一次美育热潮时,蔡元培就多次讲过:“我向来主张以美育代宗教,而引者或改美育为美术,误也。”〔9〕还说除了音乐、绘画、雕塑等“美术”(fine art)外,都市、乡村的“个人的举动(例如六朝人的尚清谈),社会的组织,学术团体,山水的利用,以及其他种种的社会现状,都是美化”〔10〕。可耐人寻味的是,明知道理如此,在理解美育的时候,他还是用“普及美术教育”或“美术家的意匠”〔11〕,来替代范围更为广阔的美育。当时他还没能搞清楚艺术教育与美育的分别,导致也只能用艺术的规则来权衡所有生活领域的审美教育。由于艺术教育所遵循的审美规则取自观念领域的“美术”即“自由艺术”,和充斥功利性的物质生活领域即便谈不上对立,也绝非投契,将艺术规则挪用到美育上来,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系列问题。这些问题在第二次美育热潮中没有解决,如今暴露得更为明显;结果除了为社会多培养出一些艺术家外,更严重的后果是令美育沦为艺术对生活的装饰,根本未触及生活的内在肌理。正是在这个问题上,马克思“美的规律”等论述中所蕴含的生活美育思想,为理顺美育与艺术教育的关系提供了重要的逻辑路径。
美育沦为艺术对生活的装饰,至少有两个后果令人担忧。第一个后果是,艺术表面上是介入生活了,实质上却浮游于实践之外;它们不是由生活内在机理中生长出来的花朵,而是从外面涂抹上的粉饰。就像有的建筑材料,外墙看起来是纹理硬气的花岗岩,但里面却是质地稀松的泡沫。我们现在的美育实践,有不少这种迹象和做法,比如艺术家进入乡村,进入城镇,在民居外墙涂上大幅农民画或现代画,请一些诗人吟诵一些赞美诗,请些歌手唱几首流行曲,结果就成了美学乡村、美学小镇,而乡村小镇的往世今生、忧戚喜乐、个性生态等等独特生命状态是看不到的,它们被浓妆丽彩、软语轻声厚厚掩藏,美育只是美在表层。这就是出自装饰美学的美育,是用艺术美学或理论美学嫁接美育的必然结果。
这种嫁接的问题在哪里?在所有的思想家中,马克思给出的答案恐怕是最发人深省的。在他那里,错开时代、错开现实的艺术,无论是浪漫主义、唯美主义、职业文人还是美文学家的,都相当于他和恩格斯讲的“虚假观念”〔12〕,或批评夏多布里昂时说的“谎言的大杂烩”〔13〕,它们非但没有“直接实践的意义”〔14〕,反倒会“不断制造‘理论上的’灾难”〔15〕。由此可知,以艺术教育代替美育,可能的后果之一就是遮蔽乃至扭曲生活的真相,让人沉湎于马克思所讲的“臆想”而远离生活实践。
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后果,更令人担忧的是,以艺术教育代替美育,对生活的粉饰很可能继续加剧社会阶层的撕裂与时代变乱。在写作剩余价值理论期间,马克思为亚当·斯密辩护时曾分析过包括艺术家在内的“非生产劳动者”的社会角色,说他们会在现代社会再生产出前现代的生产关系:
资产阶级社会把它曾经反对过的一切具有封建形式或专制形式的东西,以它自己所特有的形式再生产出来。因此,对这个社会阿谀奉承的人,尤其是对这个社会的上层阶级阿谀奉承的人,他们的首要业务就是,在理论上甚至为这些“非生产劳动者”中纯粹寄生的部分恢复地位,或者为其中不可缺少的部分的过分要求提供根据。事实上这就宣告了意识形态阶级等等是依附于资本家的。〔16〕马克思这里说的“非生产劳动者”,指的是不能带来剩余价值的精神生产者,只能供资本来消费。就像一个有钱人,喜欢听越剧,就请越剧演员到家里或公司来表演,他付给费用,不是从中赚钱,只是为了享受。在这种情形下,按马克思的意思,艺术必然要揣摩雇主的喜好,投合资本的趣味,成为事实上的“寄生”和态度上的“阿谀奉承”;其目的不只是生存,更为了升入上层阶级,当然是依附于资本,或依附于权力阶级。由阶层观念导引社会,这就是马克思所讲的“封建形式”,一种前现代的社会意识。这种意识的后果是严重的,它会造成不事“生产劳动”的“非生产劳动”人口扩张,与现代性经济社会的发展趋向背道而驰,所以马克思才不无嘲讽地说,“无所事事的人也好,他们的寄生者也好,都应当在这个最美好的世界秩序中找到自己的地位”〔17〕。如果艺术教育不进入现代社会的生活肌理,而是以装饰的形式自觉不自觉地成为权力和资本的奉承品,它很可能就要承担马克思指出的这种后果。
若想避免上述后果,让美真正深入生活的肌理,美育恐怕要走出艺术教育的藩篱,介入更深层次的生活结构,从生活内部唤醒审美元素。按照马克思的意思,这个生活结构最基础的层面就是现代物质生产,看美育能否进驻生活,其实也就是看物质生产能否可以成为一种审美活动。马克思的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他说“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时,针对的不仅仅是艺术,而主要是“人的生产”〔18〕;只要生产劳动符合美的规律,其性质就是美的。马克思这里讲的“美的规律”,实际上也就是人之为人的基本特性,所谓“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19〕。其中“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说的是智力认知方面的“有意识”,马克思在本部手稿和《资本论》时期反复申述的“完整的人”或“全面发展的个人”,指的就是这种“有意识”;“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20〕,说的则是意志方面的“自由”。马克思在本部手稿中讲的劳动本身成为目的而不是生活的手段,包括后来也一直强调的自愿、自主、自由的劳动,特别是在《哥达纲领批判》中谈的劳动本身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21〕等等,指的都是这种“自由”。这些均为“美的规律”在生产劳动中的体现。但凡马克思做出这样的表述,他都是在肯定这种生产的审美性质,说的都是生产生活审美元素的特殊表现形式,就像节奏、韵律、和谐、对称等之于美术一样。
自主的生产劳动、全面发展的人,正是马克思生活美育思想的两大指导性原则,也可以看作两大教育目标。这就是说,实施美育需要从生活本身特有的审美元素和话语形式出发,要考虑它们的目标特点,不能简单地用艺术的规则和标准取代美育。相反,艺术教育若想避免装饰效果,真正起到美育作用,有益于生活,就必然要在对生活的介入与改造上下足功夫,这也是马克思赞赏莎士比亚反对唯美主义的原因。当然,这部分内容并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
按生活美的原则和目标要求美育,就会发现我们现在的教育主体存在高高在上的问题。这个高高在上不是指地位,更不是指态度,而是说追求的审美旨趣本身远离尘嚣,就像唯美主义的戈蒂耶所讲:“只有毫无用处的东西才是真正美的;一切有用的东西都是丑的,因为它表现的是某种需要,而人的需要是龌龊和令人作呕的。”〔22〕现实生活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需要,或许很多的确“龌龊和令人作呕”,可这些不正是美育进入生活改变生活的理由吗?因嫌弃而逃避,是唯美主义或“为艺术而艺术”一派对生活的传统,也是以艺术教育代替美育的隐忧,这样的美育一旦勉强入世,美育主体就很难摆脱精神导师的身份,结果不是去弥合生活的残损,而是将人们导向虚设的精神世界;其结果,别说改变生活,即便触动生活都难以做到。2021年9月,Prada进入上海某菜市场,Logo醒目的包装袋刺激起的只是虚荣,青菜依然是青菜,袋子被漂亮女士扔进垃圾桶的那一刻,甚至还不如青菜。
正因为触及不到实际生存,马克思终其一生没改变过对唯美主义的厌恶态度,特别是谈及教育主体的时候,他更是将教育包括美育的主体转移到生活实践身上,由不得任何固化、唯美因素凌驾于这种实践之上,不管是教师,还是环境。继前一年批判法国唯物主义者的教育万能论之后,马克思在1845年集中表达了这层意思:
关于环境和教育起改变作用的唯物主义学说忘记了:环境是由人来改变的,而教育者本人一定是受教育的。因此,这种学说必然会把社会分成两部分,其中一部分凌驾于社会之上。
改变即实践在马克思那里主要有两种形式。第一种形式是“革命的实践”,即针对私有制的政治实践,教育者无法置身其外,必须要介入其中。他们也应像“无产者”一样,“只有改变了环境,他们才会不再是‘旧人’,因此他们一有机会就坚决地去改变这种环境。在革命活动中,在改造环境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25〕。第二种形式是物质生产实践,教育者更要参与到这种社会基础力量的改造当中,不能像“美文学家”格律恩那样陷于空谈,“只有具有纯粹美文学式的幻想的人,才希望不从资产阶级社会中目前实际存在着的婚姻瓦解的形式出发,而从另一种婚姻瓦解的形式出发。在傅立叶那里他会看到,傅立叶从来只是从生产的改造出发的”〔26〕。也只有从以上的改造而不是唯美幻想出发,教育才能解决实际问题,契合生活美育的原则与目的。
马克思从来没有从美育角度谈生活改造,他关注的要点毕竟在经济基础层面的物质生产;但也正是在这种生产改造的目标上,二者产生了内在的契合。契合的重要标志之一,是生产劳动的自主性。这种自主性也就是《手稿》讲的“内在的尺度”,是目的、意志方面的自由,是生产生活领域体现出的美。所谓目的的自由,是“生活本身仅仅表现为生活的手段”〔27〕的反题,指的是无论从事什么职业,职业本身是你喜爱的,从事这项职业本身就是活动的目的所在。从事清洁、轧钢、写作等职业的时候,不会想着它们会给自己带来冷眼、报酬、声望等等活动之外的事情,若非如此,职业活动就成为生活的手段了。马克思说:“囿于粗陋的实际需要的感觉,也只具有有限的意义。”〔28〕法国科学家彭加勒说:“科学家研究自然,并非因为它有用处;他研究它,是因为他喜欢它,他之所以喜欢它,是因为它是美的。”〔29〕这就是职业中的自主、自由与美。在这个意义上看,戈蒂耶说美“毫无用处”是对的,无论艺术美还是生活美都毫无用处,因为它们本身都自为目的,但也仅此而已。毕竟唯美主义看不上的功利性活动,比如生产劳动,也可以做到自为目的,戈蒂耶将这一点也给否定了,自然是有问题的。
所谓意志的自由,是说职业劳动要和个性意愿契合。马克思早在1842年就讲:“法律允许我写作,但是不允许我用自己的风格去写,我只能用另一种风格去写!……我是一个幽默的人,可是法律却命令我用严肃的笔调。我是一个豪放不羁的人,可是法律却指定我用谦逊的风格。”〔30〕职业劳动其实和写作一样,符合个人个性风格的,自然愿意去做;不符合,就失去了吸引力,产生不了美。在现代社会,最能泯灭个性、架空意志自由的因素,就是物质利益。马克思谈货币的时候就曾借莎士比亚的诗讲过,在货币面前,鸡皮黄脸的寡妇可以重做新娘,美与丑这类个性因素“被货币化为乌有了”,后者造成“个性的普遍颠倒”,丑可以变成美,个性被货币普遍抹平,这时候各种生活方式就没有美可言了。比如前述美学乡村的涂鸦画,放到哪个乡村都可以,毫无个性可言,自然是种失败的做法。所以马克思很是钦佩他表舅教育孩子的方法,赞美他“是培育人的能手……所有的孩子都有独特的性格,彼此各不相同,每一个都有特别的才智,而且个个都同样受到广泛的教育”〔31〕。只有这样培育出来的孩子,才有可能在现代生活的冲击下,在多种生活方式中维持、发展并展示自主、自由的个性风格,进而成为改造生活的力量。
马克思将美育主体投放于生活实践的做法,有苏格拉底一系传统的延续,更主要是现代教育思想的体现。苏格拉底将自己的教育“助产术”称为艺术,说跟他交往的人进步了,“并不是因为从我这里学到了什么东西,而是因为他们在自身中发现了许多美好的东西并把它们产生出来”〔37〕。这不是谦虚,而是苏格拉底的教育理念,他没把教师看得多高尚,这和马克思一样。但说真正的主体在受教育者那里,且只涉灵魂,就不是马克思能接受的。如前所述,马克思说的主体是生活改造和生活实践。在这一点上,现代教育大师约翰·杜威的思路倒是和马克思有诸多一致之处。他同样认为教育者可以通过改变人的习惯来“改造环境”,让人在做中学,而且同样认为生产劳动因自为目的、因自由而美,说“游戏和工作都是同样自由的,都能从本身引起动机……当后果在活动以外,作为一种目的,活动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时,工作就变成强迫劳动。工作始终渗透着游戏态度,这种工作就是一种艺术——虽然习惯上不是这样称法,在性质上确是艺术”〔38〕。不过,马克思对不自由的强制劳动分析要深刻得多,更不赞成将审美状态的劳动自由看作是游戏。他明确表示,“劳动不可能像傅立叶所希望的那样成为游戏”〔39〕,而且“真正自由的劳动,例如作曲,同时也是非常严肃,极其紧张的事情”〔40〕。事实的确如此。游戏可以是生活,生活却不等于游戏,特别是涉及职业劳动的时候。
既然是美育,不可能不覆盖广阔生活领域中的职业生产活动。马克思甚至在《手稿》里说“生产生活就是类生活”〔41〕,次年更是说它“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42〕。说到底,谈精神、文化等等,首先得保证肉体上活着,这是由物质生产生活来决定的,所以现代思想大家诸如马克思、杜威等都不同意亚里士多德。杜威说,自由教育与职业技术教育的分层就是从古希腊开始的,“一种从事奴性的活动,一种从事自由的活动(或‘艺术’)”,岂不知,“一个人为了过有价值的生活,他首先必须活着”〔43〕。和马克思一样,他坚持职业劳动具有审美性质针对的也是长期以来的社会分层,想让职业活动恢复美的尊严。他们的这种想法,特别是马克思的想法,对中国目前的职业教育同样有启发价值,因为我们的美育理论在逻辑上尚未真正理顺审美与生活特别是与生产生活的逻辑思路,在实践中同样存在一些问题。
职业教育的最大问题是简单等同于技术教育,把人向专业化、片面化方面培养。这个结果主要是由现代社会分工造成的,每个人都是资本生产总机器的一个局部零件,你负责开发,我负责生产,他负责市场,如此等等。马克思认为这种分工有利于生产率的提高,社会财富的积累,更为人的全面交往提供了物质条件,这些当然要肯定。然而正如李泽厚所讲的“历史与伦理的二律背反”〔44〕,基于分工的技术教育所带来的后果,同时也给人的身心带来重大挫伤。马克思说,“现代社会内部分工的特点,在于它产生了特长和专业,同时也产生职业的痴呆”〔45〕;还说它“加速了劳动者的片面技巧的发展,牺牲了生产者的全部素质和本能,从而使劳动者畸形化,把他变成某种怪物”〔46〕;更可怕的是它还“极度地损害了神经系统,同时它又压抑肌肉的多方面运动,剥夺身体上和精神上的一切自由活动……使工人的劳动毫无趣味”〔47〕。为此,马克思引用了大量资料、触目惊心的数据说明这种职业劳动如何造成妇女和少年儿童的“无知、粗野、体力衰退和精神堕落”〔48〕,从而使职业劳动丧失了自由、趣味等生活或审美特性。时至现在,分工和科学技术发展对人肉体和精神的直接伤害表面上没有马克思那个时代直接、严重,社会财富也的确得以迅速增长,但实际上职业劳动造成的片面性却加深了。杜威就讲,一个人也许是某个领域的权威,“可能善长专门的哲学、语言学、数学、工程学或财政学,而在他专业以外的行动和判断中却愚蠢妄为”,“任何教育如果只是为了传授技能,这种教育就是不自由的、不道德的”,当然也不是美的,因为它追求实际利益,“以实利为目的的教学牺牲想象的发展、审美能力的改进和理智见识的加深”〔49〕。李泽厚在与詹姆逊对话时也讲:“教育不能狭义地理解为职业或技能方面的训练或获得,教育的主要目的是培养人如何在他们的日常生活、相互对待和社会交往活动中发展一种积极健康之心理。”〔50〕这些都是在说技术教育对人、对生活之美的伤害。
当然,马克思没有否定分工,也就不会像李泽厚那样矫枉过正,全然否定技术教育。1866年,他谈及职业教育时就说,“这种教育要使儿童和少年了解生产各个过程的基本原理,同时使他们获得运用各种生产的最简单的工具的技能”,认为技术教育毕竟也是在培养人的“本质力量”元素,不但能让人获取生存的本事,也是人全面发展的重要保证。但要全面发展,仅仅有技术教育自然不行,所以马克思接着讲要“把有报酬的生产劳动、智育、体育和综合技术教育结合起来,就会把工人阶级提高到比贵族和资产阶级高得多的水平”〔51〕。后来他更是明确地说,这种结合“不仅是提高社会生产的一种方法,而且是造就全面发展的人的唯一方法”〔52〕。表面上马克思从没有提及美育,但联系他所讲的“美的规律”,培养这种“全面发展的人”,实际上也就是在职业劳动中培养创造审美生活的人,是自主性外美育与生活契合的第二个要点。
全面发展的人也就是日常人们讲的“全才”。按马克思的解释,“全”至少有懂得要多、身心结合、全神贯注三方面的意思。懂得要多,就是“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是指人掌握对象或自然界的全面性,既可以把房子造成蜜蜂巢穴的样式,也可以把悉尼歌剧院造成贝壳式的风帆形状,甚至可以将自己当作对象开发人工智能。从职业角度讲,这就是指人对多种职业的认知和执行能力,就像达·芬奇,可以在绘画、音乐、建筑、解剖、地理、天文、工程等诸多职业领域自由切换,各个都出色当行。这即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讲的劳动“变换”能力:
大工业所产生的灾难本身必然要求承认劳动的变换,从而承认劳动者尽可能多方面发展能力是现代生产的普遍规律,并且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地使各种情况适应于这个规律的正常作用。这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大工业迫使社会在死亡的威胁下用全面发展的个人来代替局部的个人,也就是用能够适应极其不同的劳动需求并且在交替变换的职能中只是使自己先天的和后天的各种能力得到自由发展的个人来代替局部生产职能的痛苦的承担者。〔53〕
在马克思看来,现代生产的技术基础像宿命一样,肯定是不断变革的,社会分工必然也会随之而动。这时候,人们没有专门能力或只有一项或有限的能力,就应付不了这个社会。尽可能从多方面培养人的专业能力,在不同职业间做到自由“变换”,是对综合技术教育的必然要求。所以在马克思期待的社会里,“没有单纯的画家,只有把绘画作为自己多种活动中的一项活动的人们”〔54〕。所谓全才就是具备这种变换能力,他们不会再受职业的束缚,不会“离开他们原来的劳动范围就不值钱了”〔55〕。比如2021年东京奥运会的跳高冠军坦贝里,离开跳高运动,他还可以做乐队鼓手,当演员、模特等,全凭个人心愿。
所谓身心结合,说的是人“本质力量”的全面性。这种全面性指“人对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情感、愿望、活动、爱”等等,简言之,人的感觉能力和思维能力,不能片面发展,智者不仅能“乐水”,还要能“乐山”,就像鲜为人知的现代大师顾毓琇,不但在交流电机、自动控制等科学领域贡献卓绝,诗词曲赋也样样在行。这样的人才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56〕。然而在现代资本社会,杜威讲的“实利”、马克思讲的“实际需要”却分裂了这种全面性,结果忧心忡忡的穷人看到再美的风景也没感觉,商人也“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独特性”,所以马克思很重视身心结合,强调把智育、职业技术教育和体育结合起来,培养出具有“全面而深刻的感觉的人”〔57〕,也就是把思维、心灵因素注入肉身感觉当中,因为离开肉身反应,心灵也就成了虚妄。此即马克思说的“个人的全面性不是想象的或设想的全面性,而是他的现实联系和观念联系的全面性”〔58〕,也是杜威说的“感官是直接思想的前哨”〔59〕,是职业劳动成为审美活动的条件。
全面发展是件很现实的事情,懂得多、身心结合,终归要体现在职业活动的态度上来,看能否做到全神贯注。自己有兴趣的职业,做到全神贯注并不难,难的是从事自己不喜欢的职业,这时就需要意志力的出现:
劳动过程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劳动者的想象中已经观念地存在着……这个目的是他所知道的,是作为规律决定着他的活动的方式的,他必须使他的意志服从这个目的。而且这种服从不是暂时的。除了从事劳动的那些器官紧张之外,在整个劳动时间内还需要有持久的注意力,这种注意力只能从持续紧张的意志中产生。而且,劳动的目的和方式越是不能吸引劳动者,劳动者越是不能感觉到劳动是他自己体力和智力的自由活动,总之,劳动越是不吸引人,就越需要这种注意力。〔60〕
在现代社会条件下,毕竟很多职业不能尽如人意。这时候,人要靠意志力的训练让自己的心神投入其中,让劳动本身的目的成为意志的目标。这样才能保证劳动的自由性质,使自己的“本质力量”得以全面展开。经过三年训练,庖丁眼睛里已不见“全牛”,各种知识与技艺均已化作身体自动行为,所谓“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游刃有余之下,牛“然已解,如土委地”,庖丁则“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61〕。一项简单的解牛工作,在庖丁那里却成为自我享受、自我肯定的自由审美过程,若非心神专注其中,是不会产生如此审美效果的。
不是每个人都想、都能成为艺术家;高头讲章或许能让人暂时遗忘,却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艰难的生存境况;美好的生活更不能单单依赖一技之长。这些实际问题来自历史,目前也依然存在。解决这些问题的方式或许有多种,但实际生存的视角应该尤为重要。仓廪实而知礼节,从现代生产生活入手改变人的生存状况,进而改变人的精神境遇,从中体验自主、自由、全面的生活之美,是马克思生活美育思想的基本路径,当然也是他在改造与装饰之间做出的选择,更是当今美育实际需要反复深思的问题。
〔1〕蔡元培:《与时代画报记者谈话》,《蔡元培美学文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214页。
〔4〕《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告》,中共中央党校党建教研室编:《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1年,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