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晓
(西北大学 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127)
庄子作为道家哲学的重要代表人物,其对技术的批判蕴含深刻的哲学思考和强烈的现实关怀。学者们关于庄子哲学对技术批判的研究逐渐深入,利用现象学和存在主义思想反观庄子的技术批判方兴未艾。本文立足于《庄子》文本和学者的研究成果,试图说明庄子对技术的哲学批评不仅能够与存在主义思想进行对话,而且其本于自然无为的哲学思考更凸显道家对生命和社会的关注。此外,庄子对技术的哲学批判应该进行创造性的转化,将天人和谐的观念运用于现代社会的生存和构建中,并且始终树立技术是手段、人是目的的人本理念。
庄子对技术主义持有强烈的批判态度,在《天地》篇中记载了著名的“子贡南游”的故事,对于子贡“有械于此”“夫子不欲”[1]390的疑问,汉阴老农说出意味深长的话:
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1]390-391
对于子贡使用桔槔的建议,老农断然拒绝,其主要的理由在于“机心”对道的“遮蔽”。利用机械虽然能够提高效率和增加功能,但一味如此则将会导致“机事”对人的戕害和控制,随着对技术依赖程度的增加,机巧欲望便会侵占人心,改变人作为道之守护者的初衷,从而伤害心神。对于庄子来说,技术批判主要着眼于技术对人心和大道和谐关系的伤害,对人自然纯洁品质的污染。这种脱离自然之趣的机械技术不是不能带来效率的提高,但在“用力甚寡而见功多”[1]390的效能逼仄下,人的可能性被狭隘地投掷于以数量和结果来算计的功利环境中,机心导致神不守舍,则道逐渐远离守护者的视野,淡出人性之外。
庄子对技术的批判重点在于对人自身行为的批判,是对人认识和实践能力的反省。机心能够表现为人知识和技能的增长,这种知识的扩张往往带来功利心的泛滥。对于以汲水灌溉为目的的农夫来说,在菜园中劳作是他的使命和责任,他将以农田蔬菜的长成为自己的乐趣,而非执着于“一日浸百畦”[1]390的规模化运作。庄子认为知识的限度在于对自然万物和人“亲在”关系的领悟,并非是要使人超越自然之上并与之形成敌对的关系。所以对于农夫的目的来说其知识支撑就在于“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1]390,这是一种通过与大地亲自接触而得来的“体验性知识”,也是合于大道运行规律的认知。在这种认知中人领受自然的馈赠并且通过亲身劳作体现出来,这不是对自然的剥削和压榨,而是一种“共在”的亲自然状态。所以老农反对子贡的建议说:“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1]391庄子在此重点强调“非不知”“羞不为”,体现出对技术和知识的反省批判精神,庄子并非局限在“知识就是力量”的知识论层面反思,而是从生存论角度对人的存在展开的切实关怀。
“机心”是“成心”的延伸,对机心的批判必然涉及到对成心的看法。在《齐物论》中庄子说:“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1]56成玄英疏曰:“执一家之偏见者,谓之成心。”[2]32成心是人之是非的基础,是对大道的遮蔽,人往往局限在自我偏见中造成“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狭隘境地。成心的“小知间间”[1]52囿于一己之见导致人不能领悟“道通为一”[1]68的奥秘。无论是机心还是成心都指向人的认知局限性,知识如若没有正确的指引和依归,则人性得不到必要的安顿,单纯追求知识的增加和扩张,无异于将人的存在的丰富性化约成“工具理性”的机械运用,这是人性异化的反常现象,也是对人性本真的遮蔽。
知识与技术往往是一体两面,二者均体现人的智性认识能力,但如前面所言单纯智性的增长消减了人作为存在者的独特性,会将人带入物化的危险。这一物化与庄子所言循道而行的“物化”迥异,庄子的“物化”[1]106是破除一己是非的逍遥之游,是对道的真切体验,而单纯追求知识增长的智性能力却罔顾人“心与道游”的逍遥境界,将人视为机械的延伸,进一步将人性弱化为物,这就是老农反驳子贡建议的原因。此外,单方面知识和技术的追求必然将人带入加速更新换代的欲望之中,对技术的“功求成”越来越倾向于“用力少”[1]393,这样看似便捷的技术进步实则将人投入功利急躁的深渊。所以庄子在此特别强调对技术“羞而不为”的理性批评态度。
对庄子而言,“机械”的进步必然是机心造成的,但这种单一智性维度的发展却解决不了人之存在的根本问题,反而会造成人之本质的“遮蔽”,以期在技术进步中寻求人的本真状态,对于庄子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在庄子看来,技术并非不可用,因为老农“方将为圃畦”[1]390依然是一种技术,但这种技术却非单一智性的外化,而是根植于天地万物之中的自然之为,是一种“技艺”而非“技术”,是关乎人之存在的“道艺”。由此看来,庄子并非一味地反对技术,而是主张将技术区分为二重维度,批判功利的脱离人之境域的机械技术,主张回归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技艺。从技术到技艺的提升,是庄子技术批判的进一步深化,这也是对“机心”解蔽的净化之路。
庄子对技术的批判展现其迈向技艺之路的方向,对于道的追寻和体验是庄子技术批判的意图所在。在“子贡与老农”的寓言故事中明显能够体会庄子对功利主义的鄙夷态度,而且对知识的功用和限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庄子提倡用“执道”的态度对待技术和人心,《天地》篇中说:“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1]393能够遵循掌握大道的人才是真正理解和超越技术的人,对于功利机巧有一种自觉的反思和批判,“德全”意味着在响应道之召唤的境域中体会自然天道的无为境界,保全自身心神的淳朴和纯洁,如此则超越追求单一智性技术的目标,将人性和人心融入到天道自然中去淳化和归复,这样一种“执道”的境界体现为“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1]394的精神状态。由此反观老农对子贡的诘问则更能明白庄子对“机心”功利态度的清醒认识。
只有将技术提升到技艺的人性关怀高度,才能避免技术主义造成的生存困境。执道的方式就是展开技艺的方式,真正能够体悟人之存在境域的乃是对技艺的熟谙和运用,而对技艺的追求体现为“技进乎道”的寻道之旅中。《养生主》篇“庖丁解牛”的故事生动演化了庄子关于“技艺”思想,庖丁为文惠君解牛不仅呈现出高超的技艺,而且深刻彰显出庄子对道境的工夫论描述。从“始臣之解牛”到“三年之后”进而到“十九年矣”[1]111-112,逐渐体会由技入道的精神提升过程,之所以有如此神效是因为庖丁“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1]111,在“依乎天理”的执道境界中将技术转化为技艺,从而达到“解蔽”的理想效果。如果将庄子的这段描述理解为对技术的反思之路则可以看出庄子并非单纯看待技术的中立,而往往将技术与人之存在紧密关联。从本源处看,技术的问题就是人的问题,对技术的超越也是人对于自身有限性的深度理解,心与道游才能真正摆脱人技术化的危险,呵护人之为人的本性。
庄子特别强调人精神和心灵的自由,向往逍遥无为的理想境界,这种境界就是道境。只有将技术的运作放置在道境的规范中,人才能自由地展现技艺,而非被技术绑架。心智的外驰会造成“以有涯随无涯”[1]108的知识危机,更为严重的是这种危险就如前述子贡的功利态度一样最终会迷失人的本真状态,从而成为“终身役役”①《庄子·齐物论》:“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的“技术人”,陷入智性追逐的无底洞。只有保持心灵的活泼状态,将精神投入到无限的道境中自由舒展,将逍遥的状态保持在技术威胁的现实社会中,人的崇高性和超越性才能得以彰显。《逍遥游》对鲲鹏的赞美就在于其通过工夫论的磨炼进入“天池”的润养之中,得以保持开放和辽阔的视野。同样在执道的境界中能够成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1]18,这是一种对技术的“解蔽”,也是对人如何定位自我的深思。
对技术的“解蔽”将重审人与物的关系,将人放置在无限辽阔深远的大道中理解则人与万物都是守护道的存在者。人与万物“共在”于世界之中,如此人对于智性技术的思考就会进入更深的层面。解蔽不仅是技术到技艺的提升,更是人与万物关系的重新思索,在“道通为一”思想的指导下,庄子认为万物均为转化的环节,人也是转化中的一种存在者。所以他说:“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1]68在道“为一”的观照下,万物同一,所以“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1]647,庄子由此强调在道的整体性中万物自然转化的常态,没有所谓固执己见的对错是非,从而超越人的局限性,达到万物价值平等的目的。当然,这种平等是在道的视域中事物“本质”的平等,也可以说是万物的“道性”平等。如此一来,庄子承认万物的内在价值,对技术的批判和解蔽就体现在对人自身有限性的认识和超越。物虽为人所用,但却不能以此强调技术至上的人类中心主义,而应该在道的平衡和境域中去体会人与万物“共在”的合理方式。
本于此,庄子破除根植于技术至上的有用观念,进而达到“无用之用”的解蔽状态。在惠施局限于技术的标椎对“大瓠”进行强行的物用批评时,庄子则认为惠施的眼界依旧没有脱离智性功利的标准,批判惠施“犹有蓬之心也夫”[1]39,进而引导惠施“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1]42,将人之精神和目光投入到无限的道境之中,超越物用的技术观念进而扩展人性的精神向度。《人间世》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1]171技术实用追求“有用之用”,这似乎是常人的普遍状态,但局限于此种状态中人就执着于“有用”的标准来衡量自身,造成人性的矮化和物化。技术的反噬性如此之强,庄子深刻感受到人必须有高度理性的批判精神和大爱情怀,追寻万物的“无用之用”,这样才能维护人作为此在的尊严和保持对道逍遥自由的探寻状态。
庄子对技术的批判着眼于功利态度对人本真的“遮蔽”,通过将技术上升至技艺的层次体会道境的逍遥自由,通过批判现实社会中的“有用”观念引申至对存在者平等大爱的关怀,在世界之中守护道的纯粹和崇高,为人价值的提升找寻大道的依据。在《庄子》中大道往往通过比喻的方式出场,对道的追求是“全德之人”[1]393的存在方式。“子贡南游”故事的最后经由孔子和子贡的对话引出“浑沌氏之术”,庄子借孔子之口说:“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1]394“浑沌氏之术”意指道术,对道的工夫论修养能够让人保持精神纯一、无为守神的合道境界,如此就与世俗之人的境界高下立判。庄子通过借助孔子“何足以识哉”的感叹反衬道家思想的深刻高明。
通过技术批判的视角反观“浑沌氏之术”可以看出老农拒绝子贡建议的深刻内涵。如前所述,老农之所以反对“机械”运作主要在于对“机心”的警惕,而“机心”造成人本真状态的“遮蔽”,将人异化为非人,人的内在本性在技术主义的威胁下摇摇欲坠,人的精神在功利实用的态度中逐渐沦丧,如此一来人之本质就会消磨殆尽,作为道之守护者和追寻者的特性将会消失。庄子正是着眼于人精神家园的守护强烈反对唯智主义的肆意妄为,通过生动而深刻的寓言故事主张人应该超越技术的藩篱,达到“心与道游”的理想境界。《天地》篇中“修浑沌氏之术”的“浑沌氏”乃是《应帝王》篇末“浑沌之死”故事的演化,“浑沌”寓言是一则悲壮而深刻的故事,向人们揭示了庄子的深思和无奈。《应帝王》曰: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1]281
“浑沌之死”主要由于儵和忽的不当行为导致,对此解读角度颇多,如若放置在庄子对技术批判的视角则可以看出庄子对人类技术文明的深沉担忧,这也凸显了技术的二重性和人的局限性。技术的发展固然是人类社会前进的动力和标志之一,但是技术也会对人的自由造成损害,会对人存在的本真价值造成威胁。人们常常沉浸在技术的便利和好处之中,不自觉地便成为技术的“奴仆”。当技术成为人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时,人因技术便利获得的闲暇也会更多地投入到对技术的进一步依赖中。人存在的多样性因而被单一化和功利化,效率和有用成为衡量人生状态的显著标志,随着技术更新换代速度的加快,人们还未准备好适应而又投入到新的追逐中,如此技术进一步固化为生活的标准,对技术的执迷不仅造成生活面向的单一,而且会内化为人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人本应该在享受技术的便利之中提升内在的丰富品质,守护“浑沌”般的自由和淳朴状态,但现实却是人被技术裹挟着行走在日益功利和现实的“荒漠”之上。精神性和崇高性的存在日渐远离本来应有的守护者家园,变成了陌生和令人不解的东西。更令人担忧的是人们将习惯式的技术观念和思想应用于日常生活的一切,似乎这样就能够成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则,技术似乎成为人的目的,而这一目的则恰恰应该只是手段。
此外,人在技术的“围城”中容易形成一种盲目自大的幻觉,人的自主性被提升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技术成为人征服自然、地球乃至宇宙的强大武器,人的目光扩大至无限,但这里的无限恰恰是有限,是人类在丧失其他多方面感知世界方式后的狂飙突进,人之为人的崇高性在宇宙全景的敞开中隐藏了,取而代之的是机械化的宇宙图景和毫无生趣的计量程式。这样的担忧并非今天才有,庄子时代就已经发出“浑沌之死”的警告呼声。人类“尝试凿之”[1]281的过程就是以人的限度衡量存在的危险举动,以人的一己执念破坏“浑沌”本原的存在,遂迫使浑沌无奈而死去。庄子深刻识见到人之存在的矛盾处境,在人类自由和自然的维护协调中,庄子极力主张人之自由应该合于自然之道,而非单凭人的自私造成“自然”的死亡。人不应仅仅局限于私欲和成见,更不能唯技术是依,应该追求“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1]962-963的理想状态,与“造物者”遨游,追求“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1]77的自然和谐之境。
庄子对技术的警惕提示人们要呵护“浑沌”的存在状态,而非单凭己意损害大道的自然状态。个体生命境界的提升必须超越单一的技术主义和功利态度,融入大道的运行中守护人的自由。对技术要有理性的批判态度和人本精神,始终警觉技术至上的错误观念。相对于技术的“积极有为”,庄子更赞赏“无为”,“无为也,天德而已矣”[1]365,无为并非消极应对,而是在理性反思的智慧中寻求自然和自由的和谐共生之道。对技术采取“无为”的态度要充分认识技术进步带来的好处和弊端,要把发展技术和制约技术相结合,其制约的准则之一便是技术不能成为人存在的唯一标准和目的。进一步说对技术的“无为”实际上要求对人本身存在的反思,对人精神的呵护和崇高的关爱并非仅仅来自于现实技术的进步,更应深自于人作为此在的独特性和可能性之中。只有在守护“浑沌”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中,人才有可能避免“浑沌之死”的悲剧,也才能真正体会自由和自然的融合。
庄子对技术的哲学批判根植于其对人的思考和认识中,技术问题最终指向人的存在问题,庄子哲学思想无不透露出对人的深切关怀。在回答“何谓人?何谓天?”这一问题时,庄子借北海若之口说:“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1]524人要保持真性素朴而不为外物所迷惑,在真性与私意的比较中庄子坚定地主张不能丧失人的性命之真,如此才能体悟道境之美妙。在自然无为之道的召唤中,人顺应道之引领,懂得世间万物存在的内在价值,而“不以物害己”[1]522。在河伯与北海若逐渐深入的对话中体现出“以道观之,物无贵贱”[1]512的道观内涵,在广博浩瀚的宇宙境界中,人存在价值在于对天道的呼应,“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1]512,自然真性体现人的本质,淳朴美好的道德是人真性的自然流露,而非刻意所为。
庄子进而认为人应该效法自然之道,在学习天地自然大化流行中获得生命的突破和飞跃,这既是对老子“道法自然”[3]499思想的推进,也展示出庄子思想的精神维度。庄子向往天地自然的“天籁”,天籁“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1]50向人们展现了天地自然的大美,而非偏执机心的造作,《齐物论》中的“吾丧我”也彰显出庄子对世俗价值的超越和对本真状态的追求。观于天地自然的大化流行、生生不息,庄子渴望人的精神和心灵也如同自然般活泼生动,运化有序,这样一种审美的态度将人融入自然,从而达到“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1]649的和谐境界。如此反观“子贡南游”的故事则更能明白庄子对技术批判的深意,庄子旨在突破精神的束缚,保持心灵的开放,追求自然大美的天地境界。
技术之路能够保证通往“人与天一”[1]611的和谐境界吗?庄子认为单纯依靠技术的进步只是徒劳之功,不能解决人之存在的根本问题。精神的发展和追求必须脱离功利实用的标准,而应亲近自然存在之道。在万物齐一的价值视域中,人应该放宽视野,将自我投身于精神的提升中,培育追寻大道的“德”。这种“德”表现为“成和之修也”[1]197,是人修养境界的突出体现,如此则能“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1]195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由此可见,在“知”与“德”的权衡中,庄子力主通过“德”来规范“知”,将知识纳入德性修养的光辉中,用“德”引导“知”,也就是通过道来指引人类智性发展的方向。
本于对人有限性的认识,庄子批评恃知为上的做法。虽然知识的增长能够带来社会进步,但人必须明确“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1]205的界限,不能因为“知之盛”而成为唯智主义者。庄子主张“心斋”和“坐忘”,要求人须拥有空灵的心境和广博的内在精神,这样能够“同于大通”[1]259。庄子主张“有真人而后有真知”[1]207,真人能够与万物和谐共处,“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1]211。这样的本真状态彰显“天与人不相胜”[1]214的天人合一之境。精神境界的提升可以体悟大道之存在,道之无限性和人之有限性在真人身上得到了统一,将人之有限融入到道之无限中,人成为道的守护者,同样人由此而进入自我本真状态的合道境界。
庄子对技术的批判向人们宣告这一思想智慧:技术是手段,人是目的。只有将技术纳入人的发展理念中,技术才不至于偏离健康发展的轨道。“机心”的遮蔽,无异于是对人本真的遮掩,人们需要格外警惕对技术和知识的片面极端推崇而忘记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精神的拓展和深化,能够抵御技术主义的狂轰滥炸,对崇高性的追求可以防止人成为“单向度”的存在。但是这不意味着对技术的抛弃和遗忘,而应该始终树立人是目的的理念,技术为人服务而非相反,并且技术也必须为人精神的扩展和健康发展服务,这才是对技术的深层理解和运用。正如前文所述,庄子也非一味排斥技术,而是立足于老农的存在境域,技术应该呵护关爱老农与其他存在者的共在关系,为老农式的“全德之人”提供便利,而非偏执于机械化扩张造成的非人状态。从技术主义的角度看老农未免固陋,但是从人之存在来考虑,老农的思考无异于“执道者”[1]393的良苦用心。庄子给世人的智慧并非仅仅强调个人自由,而是将个人自由发展与寻道之旅相融合,作为大道的守护者,人须为自身存在寻求超越层面的寄托,这既是人之为人的精神所在,也人作为目的的整体关怀。
综上所述,庄子对技术的哲学批判具有人本主义的基本精神,强调技术只是手段,而人是目的这一根本宗旨。“子贡南游”的故事揭示出“机心”对个人存在的戕害,强烈批判技术主义的倾向和功利实用的态度。将技术提升至技艺的道境层面,庄子呼吁关注自然与自由的和谐,主张在“道通为一”的道观视域中去提升精神境界,开拓心灵,将此在的独特性和超越性展现出来。技术造成的“遮蔽”只有在技艺的“解蔽”中才能探寻出正确的方向,人只有在对道的守护和向往中才能始终保持本真的存在状态。
庄子对于技术的警惕对当今时代来说极为必要,当今时代技术的进步不能掩盖人与自然矛盾的真相,与自然的割裂和分离,是现代化的真实路径。现代文明根植于人类对“现代性”的阐发和技术的应用,现代性从某种程度来说是对自然的背离和攫取,自然与文明的二分导致了人类价值追求的功利化和断裂感,迫使人最终屈服于技术文明的“囚笼”之中而无所归依。海德格尔深感技术对“存在”之破坏,他在《技术的追问》中说:“现代技术作为订置着的解蔽,决不只是单纯的人类行为。因此之故,我们也必须如其所显示的那样来看待那种促逼,它摆置着人,逼使人把现实当作持存物来订置。那种促逼把人聚集于订置之中。此种聚集使人专注于把现实订置为持存物。”[4]20现代技术的可怕之处正在于压迫人的自由而把人当作持存物来“订置”,不仅割裂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也阻碍了自然与自由的内在可沟通性,现代社会变成了单调乏味的社会,也造成了人类发展与生态环境恶化的矛盾加剧。海德格尔强烈批判现代技术造成的对“真理”的本真遮蔽,全力反思技术的本质以探寻摆脱技术控制的解决之道,这与庄子对人类命运的思考遥相呼应。
庄子对技术的批判具有二重维度,他反对唯技术至上的机械刻板,主张将技术转化为守护人精神家园的存在者。技术并非令人闻风丧胆的东西,主要应该关注技术背后的人心与人性。当今时代发展技术更是突飞猛进,网络时代、人工智能、大数据……人类不断超越旧有的技术手段而达到崭新的技术水平。在信息时代要特别警惕技术发展和应用带来的非人化现象,更要着重关注技术对人精神和心灵的“异化”,理性的反思态度和广博的大爱精神是技术发展的“指南针”,人类的健康存在是技术前进的“路标”。批判技术并非舍弃技术,而是要为技术的运作提供哲学的思考,为人类的可持续发展寻找光明的大道,这也是庄子思想对现代社会发展的重要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