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宏娟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洞庭湖地处南北东西水陆要道。 《洞庭湖志》载:“洞庭据荆、郢之上游,捍三湘之门户,关全楚之利害乎! ”[1]1可见其战略和交通地位的重要性。 一方湖水孕育一方文化, 反映在文学上便形成了独特且源远流长的“洞庭湖文学”。 《尚书·夏书·禹贡》云:“江、汉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沱、潜既道,云土、梦作乂。 ”[2]屈原《楚辞》更是一部吟咏洞庭的先古之作,“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开创了以洞庭湖为书写对象的贬谪、隐逸之风。唐前志怪小说中的洞庭书写带有一种猎奇甚至神话的色彩,潇湘之乐和仙家福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本文将结合地域文化特征以及宗教信仰, 对唐前志怪小说中的洞庭湖书写加以分析。
唐前志怪小说中的洞庭书写并不及唐以后那么丰富,但包括“战国准志怪小说”[3]在内的唐前文献对洞庭湖的描写, 对于洞庭湖远古神话向小说的流变具有重要意义。 这些洞庭书写散见于支言片语当中,按照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地理风物、洞庭仙道、江妃水神。
地理风物记载是指对地理环境、 草木鸟兽之类的记载。 早期关于洞庭湖的记载更多反映的是殊方绝域、远国异民的特色。如《山海经·中次十二经》云:“洞庭山之首,曰篇(或作肩)遇之山,无草木,多黄金……又东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其上多黄金,其下多银铁,其木多柤梨橘櫾,其草多葌蘪芜芍药芎藭。”[4]407通过对其自然物产的描绘,让人领略到洞庭湖的独特风貌。 至魏晋时期,其人文气息逐渐浓厚,这在张华的《博物志》、王嘉的《拾遗记》、任昉的《述异记》中均有记载。 《拾遗记·洞庭山》云:“洞庭山浮于水上,其下有金堂数百间,玉女居之,四时闻金石丝竹之声彻于山顶……人入中如行十里迥然, 天清霞耀、花芳柳暗、丹楼琼宇宫观异常。 ”[5]235这是唐前洞庭文化进入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标志。这里描述的洞庭山水没有奇绝诡怪的动植物,也不是一个无人问津的远方绝域,而是带有人文气息的仙境,显示了人们在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过程中审美与信仰的变化。
远古神话构想出的洞庭地理风物, 对后来志怪小说中洞庭的书写具有重要意义。
洞庭山在传说中往往还与仙道有密切的联系。《湘妃庙记略》云:“洞庭盖神仙洞府之一也,以其为洞府之名故曰洞庭。 ”作为道教的洞天福地,洞庭山有长生不老之方术,所以传说君山上有美酒,得饮者长生不死。汉武帝执着于求仙访道,派人求之。《汉武故事》和张华的《博物志》均有描述。 《博物志》云:“君山有道与吴包山潜通,上有美酒数斗,得饮者不死。”[6]250这类故事在历代小说中称说不疲,好事者更是在君山上找出一处酒香山,其上居住着神女。 《山海经》云:“又东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 ”[4]408郭璞注:“天帝之二女而处江为神。 ”王嘉《拾遗记·洞庭山》说山中“众女霓裳冰颜,艳质与世人殊别。 来邀采药之人饮以琼浆金液”[5]235,有“霓裳冰颜”的仙女对采药人热情款待,于是兴起了一股遇仙、寻仙主题的创作之风,对《幽明录》中刘晨、阮肇天台山遇仙的故事具有启发意义。
关于洞府寻仙访道的记载, 反映了洞庭作为道教圣地的宗教意蕴, 赋予了洞庭地域文学更加丰富的土壤。
湘水神最早起于《山海经·中次十二经》的“帝之二女”。清代吴臣清在《山海经广注》中将“帝之二女”指向屈原《九歌》所称的湘君、湘夫人。 先前刘向的《列女传》也有这样的认知。 而张华《博物志》首先将二妃故事与《山海经》的“帝之二女”结合起来:“洞庭君山,帝之二女居之,曰湘夫人。 ”[6]185在“帝之二女”指向湘水之神的湘夫人时,衍生出了不少的故事,如泪洒竹斑的典故。 《博物志》云:“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6]228此后任昉的《述异记》、《艺文类聚》引《湘川记》、李冗《独异志》、明王象晋《群芳谱》都述有其事。 而《列仙传》中的江妃二神,又变成人神相遇的对象:“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遂手解佩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之。 ”[7]改神与神的传统而作人神之故事,体现了人们对美好爱情的向往。
唐前志怪小说中的洞庭书写, 大多以神话或传说的面貌出现,体现了“始有意为小说”之前志怪文献的一般性特征。
首先,“洞庭”之名承载浪漫文化色彩。 洞庭乃海内巨浸,因湖泊中有洞庭山而得名。《紫阳真人内传》云:“天无谓之空,地无谓之洞,人无谓之房也,山腹中空虚,是谓洞庭。 ”洞庭之名反映的是典型的道家文化。 在道家文化里,男为阳、女为阴,天为阳、地为阳,山为阳、水为阴,江为阳、湖为阴。 且此山独居长江洞庭湖的门户之口,为帝之二女所居,当是浪漫宜居的神仙洞府[8]。 洞庭湖的名字屡有变迁,《尚书·禹贡》名之为“九江”,《左传》命其云梦泽,郭璞《尔雅注》称其巴丘湖,郦道元《水经注》、张说诗、《韩愈集》、盛宏之《荆州记》又谓其为太湖,《战国策》《史记》唤之为五渚,《南迁录》名之重湖,而《寰宇记》将其分呼为青草、洞庭、巴丘三湖……但唯独洞庭湖之名流传至今,其为洞庭先民女阴生殖崇拜的产物。洞庭湖作为长江的子宫, 用天下之水孕育了湖湘文化的诗意与浪漫。
其次,洞庭富有诡谲的楚文化特征。 洞庭凹陷于燕山运动早期,在先秦两汉时期,是湖南、湖北间的一处沼泽。 上古先民对它的了解仅仅停留在幻想的阶段,于是便产生了马克思说的“通过人们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加工过的自然形式本身”[9]——神话传说。如《山海经》中记载的巴蛇食象传说、关于无草木而多银铁的记载。 “铁”在楚地先民的认知中是邪恶之物, 所以用怪怖的灵兽和邪恶之物给洞庭蒙上一层诡秘的面纱。即使到了文明社会,由于其独特的恶劣自然气候和地貌, 人们依然认为它是艰险的。 秦始皇五次出巡,两次到达楚地君山,“遭大风,始皇怒,使刑徒三千人乃赭其山”。 汉武帝亦发卒以射鲛。洞庭是一个水患灾害频发的地带,每当夏秋水涨,遏住湘波,不可陆行往近。 “楚人生活于这种山泽原野与天地气流、 奇禽异兽之间, 对自然敬畏神秘,这使洞庭充满一种难以了解、难以诠释的神异诡谲的楚地原始气息”[10]。所以在后世文学作品中,作者们都喜用楚地洞庭作为叙事背景,来营造一个奇幻的故事氛围。
最后,洞庭孕育悲怆幽愤的人文历史。 洞庭湖属楚地,在历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所谓“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炎黄部落打败蚩尤,为“《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 《符子》曰:“舜禅夏禹于洞庭之野。 ”古代洞庭以南被称为“三苗之地”。 黄帝张乐、舜禅让禹皆定于洞庭,都带有张定九州、教化蛮夷的意义。洞庭湖承接了北方民族向南方的迁徙。《水经注卷三七》《沅水注》载:“沅南县西有夷望山,孤竦中流,浮险四绝,昔有蛮民避寇居之。 ”苗族由北向南迁徙,很重要的原因是古代帝王的武力征剿。这种“一逐再逐”的流亡以及受中原文明歧视、压迫,便容易使“三苗”形成一种幽愤的心理。 舜南巡野死、帝之二女自溺洞庭,在屈原的《湘君》与《湘夫人》中得以苦吟,或歌颂悲剧的爱情,或借此浇自己心中之块垒,无不带着悲怆幽怨的情愫,这是洞庭赋予后世的文化土壤。 屈原自沉汨罗又给这种文化心理加上了浓重的一笔,“他在洞庭之畔苦吟的热望与悱恻, 沉江的决绝与悲怆,彰显了楚人流淌在骨子里的刚烈与绚丽”[10]。 后世文人遭贬往往途经洞庭,使他们容易想到洞庭之畔的屈原,因而洞庭在神异的原始气息外又蒙上了一层浓郁凄怆的人文氛围。
唐前志怪小说的洞庭书写说明了神话传说与神怪小说之间是血脉贯通的, 其中的典型意象反复出现,让我们得以洞察洞庭书写所承载的宗教意识。
首先,在原始宗教前期,远古先民对于山水等自然现象就显示出了崇拜意识。《山海经》载,君山多怪神、怪鸟。 这种怪怖的神秘特征容易增添敬畏意识。而黄帝张乐、舜禅让禹皆在洞庭。其典礼需举行祭山活动,反映了远古先民对山的崇拜。这种崇拜意识一直都有体现。 《史记封禅书》引《周官》曰:“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其疆内名山大川。”[11]《周官》的说法反映了人们以社会等级来祭山川之神。 洞庭水神传说也体现着水崇拜的意识。 《山海经》中帝之二女作为潇湘水神,自溺之后,人们修建二妃祠祭祀,这是母系思想在神话中的投影。进入文明社会,这种水神崇拜从粽子节风俗等依然可见。有人说洞庭文化就是“水文化”,这便是基于洞庭水崇拜展开的。从我国的文明起源来看,依水而生是重要的特征, 洞庭湖也就带有孕育生命的条件。 原始性的水文化和灌溉农业群团对于“水”和丰盈的渴求,凸显了人类早期对“水”和生殖的崇拜。
其次, 在洞庭书写中也融合着巫术信仰的宗教意识。这与其地处荆楚大地有着密切的联系。王逸在《楚辞章句》中说:“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12]《山海经·中山经》中亦有“沣沅之风交潇湘之渊”句,此处沣沅之风亦当指“巫风”。 而在《拾遗记》中“洞庭”与“潇湘”之乐被绾结起来,同样带有楚地特色。《汉书·地理志》云:“楚地信巫鬼而重淫祀。 ”清人《洞庭湖志》(祠庙十四)谓洞庭祠庙有三十[1]116,其中屈原祠庙和湘君、湘夫人祠庙尤甚。王嘉《拾遗记》载:“楚人为之(屈原)立祠,汉末犹存。 ”《水经注》云:“罗渊背有屈原庙,庙前有太守程坚碑记。 ”这衍生出了洞庭祠庙文学。 在唐前志怪小说中也有零星记载人死葬于君山且立祠的。 洞庭书写中有关楚地自然的奇异、信鬼神、重淫祀等,正体现了巫术信仰。
最后,洞庭书写体现着浓郁的道教信仰。 在道教虚构的神仙住所中, 洞庭湖口的林屋山洞排在大洞天的第十位,君山被称为“第十一福地”[13]。所以从道教“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记载来看,洞庭是道教之地。 从早期君山美酒传说到玉女灵洞、仙人仙物故事, 到唐宋时期洞庭湖的仙道故事体现着一种浓烈的道教意识。 闻一多先生说:“我常常疑心这哲学或玄学的道家思想必有一个前身, 而这个前身很有可能是某种有神秘思想的原始宗教,或具体点讲,一种巫教。 ”[14]由此推测,楚地巫觋宗教或影响道家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