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羽
(怀化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怀化 418000)
在汉语史上,“时间”一词既可以用作名词,也可以用作副词。用作名词时,古今汉语在意义与用法上都存在明显的差异,而其副词用法则仅出现于近代汉语中。无论是用作名词还是副词,“时间”一词在来源上都颇有特色,很有研究的价值。不过目前学界对“时间”一词的来源及其演变的研究还很不充分,特别是在现代汉语名词“时间”的来源问题上,学界还没有一个比较统一的认识。就笔者见闻所及,目前尚未看到有关“时间”来源的单篇论文;偶有著作论及,但侧重点往往并不在探源上。本文拟就上述问题进行比较全面的探讨,以就教于方家。
“时间”用作名词时,中古和近代汉语在意义和用法上有明显差异,故分别探讨来源。
名词“时间”早在东汉就已经出现了,意思是“短时间内”,唐宋元时期主要用作状语,也可作定语。下面略举数例:
(1)窋既洗沐归,时间,自从其所谏参。(东汉·班固《汉书·萧何传》)
(2)时间清净,岂解汞收铅。心思意想,何曾遣暂合眼,阴魔作睡缠。(唐·吕岩《八声甘州》)
(3)邦君驻千骑,清论时间酌。凭槛出烟埃,振衣向寥廓。(唐·权德舆《奉和李大夫题郑评事江楼》)
(4)衔祸口边冲,时间祸必逢。古人称是病,焉敢不言凶。(唐·徐成《王良百一歌·毛病》)
(5)愁闷火,时间灭。何妨心似水,莫遣头如雪。(宋·晁补之《千秋岁》)
(6)何须苦计,时间利禄,身后功名。且尽十分芳酒,共倾一梦浮生。(宋·晁元礼《朝中措》)
(7)草草时间欢笑,厌厌别后情怀。(宋·晁元礼《河满子》)
(8)闲争夺鼎沸了丽春园,欠排场不堪久恋。时间相敬爱,端的怎团圆?白没事教人笑,惹人怨。(元·关汉卿《双调·新水令》)
(9)(孤云)孩儿,你知道他运不通时间贫困,卖诗词待时守分。(元·郑廷玉《金凤钗》)
上引诸例中,例(2)(6)(7)中的“时间”作定语,其余用例中的“时间”作状语。
从构词理据的角度来看,上述用例中表“短时间内”的名词“时间”的构成似乎跟“世间、心间、夜间、晚间”等词一样,是由名词与表方位的后置词“间”黏合而成的,实则不然。董秀芳认为,中古汉语中表“一时之间”义(即本文所谓的“短时间内”义)的“时间”的“间”为“间隙”义,是一个普通名词,不是后置词[1]224。我们赞成这一看法。不过董氏并没有具体说明其来源。我们认为,表“一时之间”的“时间”一词,并不是名词“时”与表“间隙”义的名词“间”的简单组合,而是短语“一时间”简缩的结果。下面我们对这一简缩的过程进行具体的分析。
短语“一时间”的出现也在东汉,此后一直沿用。例如:
(10)春秋大雩,董仲舒设土龙,皆为一时间也。一时不雨,恐惧雩祭,求阴请福,忧念百姓也。(汉·王充《论衡·感类篇》)
(11)凡发汗,欲令手足俱周,时出以然,一时间许,亦佳。(汉·张仲景《伤寒论》卷七)
(12)取羊蹄根去土,细切,捣以大醋和,净洗傅上。一时间以冷水洗之,日一傅,差。(晋·葛洪《肘后备急方》卷五)
(13)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敦煌词《望江南》)
(14)传声千古后,得意一时间。(唐·白居易《郡中夜听李山人弹三乐》)
(15)穷通应计一时间,今日甘从刖足还。(唐·雍陶《再下第将归荆楚上白舍人》)
(16)试看自古贤侯伯,一时间、失虽暂失,得还终得。(宋·张榘《金缕曲·次韵拙逸刘直孺见寄言志》)
从功能上看,在上述用例中,“一时间”可以充当各种句法成分,既可以作状语,也可以作补语,甚至还可以作谓语、宾语,是个典型的名词性短语。对比发现,唐宋元时期的“时间”沿用了其前身“一时间”作状语的用法,并发展出了作定语的新用法,而充当补语、谓语、宾语的用法则逐渐消亡,可见,在发展的过程中,“时间”在语法功能上渐趋专一。需要指出的是,从“一时间”简缩而来的“时间”,虽然功能上大大精简,但在词性上仍然保持了原来的语法特性,没有发生改变,仍然是时间名词。在古代汉语中,时间名词本来就是主要作状语的,当然也可以作定语、宾语等句法成分。
从构成上看,“一时间”是名词“一时”与“间”构成的名词性组合。事实上,类似于“一时间”这样的表时间的名词性组合,唐宋以前还有“暂时间”“霎时间”,元代以后又出现了“片时间”“登时间”“即时间”“初时间”“那时间”“临时间”,等等。例如:
(17)千经万论,皆为众生迷乱不识本性。你暂时间那取些子贪物底工夫?(《景德传灯录》卷三十)
(18)着一阵、霎时间底雪。更一个、缺些儿底月。(宋·辛弃疾《最高楼·花知否》)
(19)我求亲事,他不许我还可,乃敢辄自拔剑将我赶杀,我如今只着他片时间寸草无遗。(元·乔吉《玉箫女两世姻缘》)
(20)管他二十四气风,吹灭八十一洞火,火焰山神见咱也胆破,恼着我呵登时间便起干戈。(元·杨景贤《西游记》)
(21)相公讳字都全有,我将别韵儿轻轻换偷;即时间乐案里便除名,扬言说要结绸缪。(元·关汉卿《钱大尹智宠谢天香》)
(22)他每初时间有些实意,临老也没回头。(元·关汉卿《救风尘》)
(23)(末唱)那时间相看的是好,他可便喜孜孜笑里藏刀。(元·关汉卿《单刀会》)
(24)皆因那姜太公妙策奇材,临时间血浸朝歌坏,把座摘星楼变做尘埃。(元·狄君厚《晋文公火烧介子推》)
短语“一时”的出现要早于“一时间”,先秦诸子的作品中就已有用例。例如:
(25)仲尼闻之,曰:“文公之霸也宜哉!既知一时之权,又知万世之利。”(《韩非子·难一》)
(26)雍季之言,百世之利也。咎犯之言,一时之务也。(《吕氏春秋·义赏》)
(27)其累百年之欲,易一时之嫌,然且为之,不明其数也。(《荀子·正名篇》)
在上引诸例中,“一时”均用作定语,是个名词性短语,这一点与“一时间”是一脉相承的,所不同者,与“一时”相较,“一时间”的功能得到极大扩展,可以充当各种句法成分。
我们之所以认为“时间”是“一时间”简缩的结果,主要基于以下几个理由:一是二者在语义上有足够的相关性。众所周知,“一”是最小的正整数,人们常用它来表示事物的最少数量。“一时”是“一会儿,片刻”之义,“间”是“间隙”之义,“一时间”表示的就是“短时间内”,在这个意义上,“时间”与“一时间”是一致的,二者在语义上密切相关。二是“一时间”因“一”的省略而简缩为“时间”是完全可能的。“一”之所以可以省略,一是因为在“一时间”中,数词“一”并不表示确数,而只是表示短时之义。正因为如此,当“一时间”成为一个比较固定的短语时,“一”的省略并不影响人们对“时间”的理解。由于“一时间”的高频使用不符合语言经济原则,必然要求从形式上进行缩减,从而产生“时间”这一简缩形式。在汉语史上,类似“一时间”这样的时间词还不少,譬如由“一瞬间”简缩而来的“瞬间”,由“一刹那间”简缩而来的“刹那间”,由“一霎那间”简缩而来的“霎那间”,由“一转眼间”简缩而来的“转眼间”,等等。应该说,类似于“一时间”“一瞬间”这样的短语的词汇化过程具有一定的共性:词汇化的第一步是习语化,即先由自由短语变为固定短语,然后再演变为词。三是“一时间”与“时间”都出现在汉代,时间上比较吻合的。虽然从材料上来看,从“一时间”演变为“时间”没有太大的时间差距,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个词汇化过程在二百年的时间里不可能发生,因为已有的词汇化研究表明,词汇化的变化所需要的时间可长可短,有些词汇化现象的完成只需很短的时间[2]。
事实上,“一时间”简缩为“时间”,从汉语韵律构词的角度也是可以解释的。汉语中韵律词是由两个音节,即一个音步构成的,双音节音步是汉语中最小的、最基本的“标准音步”,单音步是“蜕化音步”,三音节音步是“超音步”。“在一般情况下,标准音步有绝对优先的实现权,因为它是最基本、最一般的。”[3]
宋金以后,汉语中又出现了一个表“目下、现时”义的名词“时间”。例如:
(28)时间尚在白衣,目下风云未遂。(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一)
(29)虽则时间受窘,久后必然发迹。(元·秦简夫《剪发待宾》第一折)
上引二例中的“时间”均与后一分句中的“目下”或“久后”对文,表“目下、现时”的意义是十分明显的,从“时间”虚化前后的语义联系来看,表“目下、现时”的名词“时间”显然不具备虚化为表时间短暂义的副词的语义基础。至于其来源,董秀芳认为它是时间词“时”与后置词“间”黏合而成的,其语义主要是由“时”来表示的[1]224。它虽然与表“一时之间”的名词“时间”同形,但演化路径却是迥然不同的。
“时间”一词的副词用法仅出现于近代汉语中。
在近代汉语里,“时间”可以用作副词,它有两种意义和用法,都产生于元代。一是表示时间短暂,相当于偶尔,一时间。在表示这一意义时,“时间”所修饰的动作行为通常具有临时和随发的性质[4],这一用法主要出现在元代,明清以后少见。例如:
(30)皇甫殿直自从休了浑家,在家中无好况。正是:时间风火性,烧了岁寒心。(明·洪楩《清平山堂话本·简帖和尚》)
(31)争夸聪慧,争夸手艺,乾坤一浑清浊气。察其实,不能知,时间难辨鱼龙辈,只到禹门三月里。龙,也认得;鱼,也认得。(元·陈草庵《山坡羊》曲)
(32)(寇准云)我辈乃白衣卿相,时间不遇,俺且乐道甘贫,何言责其贫贱!(元·王实甫《破窑记》一折)
(33)(王伯清云)长者,你记得小官么?(正末唱)[川拨棹]仿佛记旧丰标,偶相逢恐认错。老人多病年高,老景萧条,僻处荒郊,多因是间别久时间忘了。(元·无名氏《张公艺九世同居》四折)
(34)争奈他弟兄每英雄无比,胆量过人,时间难以擒拿。(元明·无名氏《石榴园》一)
(35)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元·施耐庵、明·罗贯中《水浒传》七回)
副词“时间”的另一个用法是表示动作发生得迅疾,相当于立刻、马上。这一用法在元曲中多见,明清主要出现于《西游记》中,共4例。例如:
(36)张千,说与嬷嬷知道,着他到书房中看觑小哥病体若何。小心在意,看了时间来回我的话。(元·吴昌龄《风花雪月》二折)
(37)(曹操引卒子上,云)善变风云晓六韬,率师选将用英豪。旗旛轻卷征尘退,马到时间胜鼓敲。(元·高文秀《襄阳会》三折)
(38)恁则待闲熬煎、闲烦恼、闲萦系、闲追欢、闲落魄、闲游戏。金鸡触祸机,得时间早弃迷途。(元·关汉卿散曲《歇拍煞》)
(39)(正旦唱)我待要时间抛掷心中惧,又则怕错了教他向那厢。(元·无名氏《符金锭》)
(40)你看我这旌旗上字号,若依此字号升官,我就不动刀兵,自然的天地清泰;如若不依,时间就打上灵霄宝殿,教他龙床定坐不成!(明·吴承恩《西游记》四回)
(41)老孙得道取归山,无穷变化多经验。时间要大瓮来粗,或小些微如铁线。(明·吴承恩《西游记》七十五回)
(42)正走之间,看见古寺,时间就起风波,大祸临头。(清·佚名《于公案奇闻》第三卷第十四回)
综观副词“时间”在近代汉语中的使用,不难发现它的使用区域主要限于北方方言中,在明清吴语文献中看不到它的踪影,当是一个北方方言虚词。
在现代汉语方言里,副词“时间”几乎不见使用了。事实上,副词“时间”自元代产生以后,在明清白话小说中的使用就已经呈现出明显的萎缩之势,不仅使用频率较低,使用范围也非常有限,仅出现在《水浒传》《西游记》等少数白话小说中。究其原因,可能是词汇系统内部竞争的结果。这是因为,“时间”既可用作时间副词,也可用作时间名词;用作时间副词固然是处于状位的,而当它用作时间名词时同样可以充当状语,如此,当二者都处于状位时,就难免会造成两种用法在语意表达上的含混。也许正是这些先天的不足,导致它在与同义副词的竞争中处于劣势,因而消亡也就不可避免了。
关于副词“时间”的来源,似乎有两种可能性:既然名词性短语“一时间”与名词“时间”自东汉以后在汉语中一直沿用,且都可以用作状语,那就都有可能演变为时间副词,前者的演变方式是简缩,后者的演变方式是虚化。不过如果仔细推敲的话,就会发现“一时间”简缩为时间副词的可能性很小。理由有二:其一,“一时间”早在东汉就已经简缩为名词“时间”了,如果说副词“时间”也是由它简缩而来的,那就很难解释它为什么直到元代才简缩为副词,因为按照董秀芳的观点,多音节短语简缩为双音词,是语言使用者有意识的创造[1]40,如此,自然也就不需要经过一个漫长的凝固成词的过程;其二,“一时间”在汉语史上虽然一直比较活跃,但其功能却相对分散,充当状语并不是它的主要功能。与此不同,名词“时间”自东汉产生以后,主要充当状语,且这一用法的使用频率远高于“一时间”,因此它无疑更具演变化为副词的优势。
作为时间名词,“时间”在唐宋元时期主要的语法功能是用作状语,意思是“短时间内”,这就为其虚化为副词准备了基本的句法语义条件。不过在上引例(3)(4)(5)(8)(9)中,虽然其中的“时间”与副词“时间”在语义上是基本一致的,但还是存在一些差异,其主要差异在于,在这些例句所展现的语言环境中,行为动作并不具有临时和随发的性质。以例(4)为例,“衔祸口边冲,时间祸必逢”,后一分句宜理解为“短时间内一定会遭遇灾难”,而不宜把其中的“时间”理解为“一时”;与此相反,在例(35)“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中,“时间”只能理解为“一时”,不能理解为“短时间内”,这是因为例(4)中的“逢”不具有临时和随发的性质,而例(35)中的“无礼”却具有临时和随发的语境义。可见,名词“时间”能否虚化为副词,也与其所在的语言环境中动词的性质有关。“时间”在虚化以后,功能上发生了转类,意义上发生了进一步的融合,整体意义与其组成成分意义之间的关系变得迂曲。
“时间”的另一副词用法是表示动作发生得迅疾,有立刻、马上之义。这一副词义项同样是从其名词性的“短时间内”义进一步虚化而来的。一个动作行为在“短时间内”紧接着另一动作行为发生,自然就是“立刻、马上”之义,词义之间的引申脉络是十分清晰的。“时间”的两个副词义项有着共同的源头,都是来源于表“短时间内”的名词“时间”;两个义项出现的时间也比较接近,都产生于元代,因而其中一个义项虚化为另一个义项的可能性比较小。从词义引申的方式来看,由时间名词虚化为时间副词,当是辐射式而非连锁式的。虽然时间词“时间”早在东汉就已经出现了,但副词“时间”却是元代才出现的,可见副词“时间”的虚化过程是十分漫长的。
综观副词“时间”的衍生过程,我们发现这一过程也是十分复杂的:“一时间”最早出现在东汉,最初是由名词“一时”和“间”组合而成的一个名词性短语,由于高频率的使用,短语“一时间”变成了一个习语,也就是说由一个自由短语变成了一个固定短语,这是“时间”衍生过程的初级阶段——习语化;习语“一时间”在汉语词汇双音化趋势的推动下,在语言经济原则以及汉语韵律机制的制约下,省略了前面的数词“一”,从而在唐代时简缩成为双音节的名词“时间”,这是副词“时间”衍生的第二个阶段——词汇化;处于状位、表示“短时间内”义的名词“时间”,由于具备了虚化所需的基本句法位置和语义条件,在高频使用的诱发下,终于在元代虚化成为表示时间短暂和行为动作发生得迅疾的时间副词,这是“时间”衍生的第三个阶段——语法化。可见,副词“时间”的衍生过程的复杂性就在于,它是一个词汇化与语法化相互交织的过程。
董秀芳认为,多音节的短语简缩后变成了双音词这类现象是汉语双音化比较成熟以后才出现的,是语言使用者有意识的创造,衍生过程完全不同于历史上发生的词汇化现象[1]40。从副词“时间”的演变来看,它是因“一时间”省略“一”而简缩成副词的,其衍生过程确实不同于一般的词汇化现象,一般的句法单位变为复合词是线性顺序上相邻的两个词因心理组块而发生重新分析的过程,不涉及简缩。不过,既然“词汇化指的是非词汇性的(non-lexical)成分变为词汇性的(lexical)成分或者词汇性较低的成分变为词汇性较高的成分”[1]40,那就必须承认“时间”的衍生也是一个词汇化的过程,因为“时间”的衍生确实是由非词汇性成分的短语变为词汇性的副词的,完全符合学界对“词汇化”的界定,只不过“时间”的衍生是一种比较特殊的词汇化罢了。之所以说“一时间”这一类短语的简缩过程特殊,理由一,正如董秀芳所说,它们“是语言使用者有意识的创造”,不像一般短语的词汇化那样,是在语言的使用者无意识的状态下进行的;理由二,这种因简缩造成的复合词毕竟是少数。
纵观“时间”一词的发展轨迹,我们发现中古近代汉语中“时间”一词的几个用法在现代汉语里并没有沿用下来。虽然现代汉语中仍有“时间”这个名词,但与近代汉语相比,其含义已经完全不同了。据《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记载,“时间”有三个义项:物质运动中的一种存在方式;有起点和终点的一段时间;时间里的某一点[5]1184。那么,现代汉语中的名词“时间”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调查发现,现代意义上的“时间”一词在成书于清乾隆后期的《歧路灯》里已经出现了1例①:
(43)我这心总放不下。小福儿自这么一点点到现在,没离开我这样长时间。(清·李绿园《歧路灯》一〇三回)
不过在同样成书于清乾隆年间的《儒林外史》和《红楼梦》里,却未发现“时间”的类似用例,直到清末民初成书的《文明小史》《孽海花》《广陵潮》中,才出现了较多的用例。这三部小说成书的时间几乎都在20世纪初,如果说现代意义上的“时间”一词自《歧路灯》中出现首个用例之后,在此后的百余年间一直无人问津,那显然是不符合语言的社会性的。这种现象的出现,只能说明《歧路灯》中的这个用例是不可靠的。事实也是如此。据栾星介绍,“《歧路灯》抄本流传至今的,多数残缺”“除叶县传出旧抄残本外,诸抄多出村塾童生或半截子读书人之手,差错层出”[6]。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歧路灯》中的上述用例,很可能是后人在传抄的过程中有意或无意窜改的结果。校注者以这些残缺不全、讹误层出的抄本作为校勘底本,在校勘过程中出现一些疏漏也就在所难免了。
上文提到,现代意义上的“时间”的早期用例出现在《文明小史》《孽海花》《广陵潮》等白话小说中,下面略举数例加以说明:
(44)正是等人心慌,心里越急,时间走得越慢,看看东窗已渗进淡白的晓色,才听院里橐橐的脚步声。(清·曾朴《孽海花》二十六回)
(45)威毅伯当日便派公子荫白同着福参赞先行登岸,会了伊藤、陆奥两全权,约定会议的时间。(清·曾朴《孽海花》二十七回)
(46)无如时间匆促,便再快些,当晚总赶不及,只得改为后天罢了。(清·李涵秋《广陵潮》八十五回)
(47)你们还当我说呓话么?我活的时间,只有一个时晨了。(清·李涵秋《广陵潮》一百回)
(48)可惜时间还早,各样的菜不齐备,四人只吃了蛤蜊汤、牛排、五香鸽子、板鱼、西米补丁、咖喱鸡饭。(清·李宝嘉《文明小史》三十四回)
在上述诸例中,例(44)(46)属于《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的第一个义项,例(47)属于第二个义项,例(45)(48)属于第三个义项。不难看出,现代意义上的“时间”一词的基本用法在清代文献中已经形成。
关于现代汉语中名词“时间”的来历,董秀芳指出,目前还不能完全确定它是否来自包含后置词“间”的结构,理由是二者之间的语义联系不够密切[1]224。应该说,宋金时由名词“时”与后置词“间”组合而成、表“目下,现时”义的“时间”,确实看不出它与现代意义上的“时间”之间存在什么密切的语义联系,因此很难说现代汉语中的“时间”一词来源于表“目下,现时”的名词“时间”;中古汉语中表“短时间内”的名词“时间”与现代汉语中的“时间”之间的语义联系更是疏远,说前者是后者的源头,更是无从谈起。关于这一点,中古近代汉语中出现的“时间”与现代汉语中的“时间”在分布上的差异性似乎也能印证我们的上述观点。上文说过,现代意义上的名词“时间”最早出现在《文明小史》《孽海花》《广陵潮》等白话小说中,而这几部白话小说,其方言背景都是吴语,这与副词“时间”主要出现在北方方言区形成鲜明的对比,足见二者的来源是不同的。《汉语大词典》把中古近代汉语中出现的“时间”与现代汉语中出现的“时间”分列为两个词条,是有道理的,估计编写者也有着同样的考量。不过话又说回来,现代汉语中名词“时间”与包含后置词“间”的结构二者之间的语义联系虽然不够密切,但并不是没有联系的。这应该也是董秀芳比较犹豫的原因所在。
既然从词义引申的角度探讨现代意义上的名词“时间”的来源比较困难,那就应该另辟蹊径。我们在考察中发现,现代汉语中的名词“时间”出现的年代比较特殊,是在20世纪初叶,这一时期正是西学东渐的重要阶段,因此我们怀疑它是来自日语的汉字词。日本明治维新运动以后大量翻译西方书籍,在翻译中遇到新概念、新词语时,日本人往往使用汉字词。这些日语中的汉字词随着1896年开始的东渡扶桑的留学潮流而源源不断地被照搬进汉语中来。汉字词是一种特殊的汉语外来词,“可以认为是汉语词的转义或引申用法”[7]172。日译词分为两类,一类是利用古代汉语原有的词或短语,一类是日本新造的词。“时间”一词属于前者。它本是近代汉语中原有的词语,日本人借来意译西方书籍中“物质存在的一种客观形式”这一新概念,借用以后,其词义与近代汉语原有的词义已不尽相同,是原词词义的转喻或引申。现代汉语的名词“时间”和近代汉语的名词“时间”之间的语义联系正好与汉字词和原词之间的语义联系相吻合:看似无关,实则有关。近代汉语的名词“时间”表示的是“目下、现时”义,而现代汉语的名词“时间”表示的是涵盖过去、现在、将来的抽象的时间,后者显然是转喻的结果,具体而言,是采用了以局部代整体的方式。其实类似于“时间”这样的汉字词在日语借词中不在少数,像“经济、革命、交通、理事、具体、运动、劳动”,等等。刘正埮等人早就指出“时间”一词来源于日语,是日本人对英语“time”的意译[8]。虽然该词典因受到编写体例的限制未说明理由,但编写者显然也是看到了现代意义上的“时间”与近代汉语名词“时间”在意义上的某种联系。
需要说明的是,现代汉语中类似“时间”这样的汉字词,它们虽然与古代汉语中同形的词(或短语)在意义上有一定的关系,但转喻或引申的契机,是近代日本人利用古汉语已经存在的词或短语创造性地意译来自西方的新概念,而不是汉语系统内部自然发展的结果。
与现代意义上的“时间”相对应的是“空间”,这是物质存在的另一种客观形式。现代意义上的“空间”一词同样来源于日语,是日本人对英语“space”的意译[7]190。在日本人借用之前,“空间”或指“空中”,或指尚未被人预订的房间,等等。例如:
(49)归雁空间尽,流莺花际失。(唐·宋之问《早春泛镜湖》)
(50)店里伙计说:“壮士爷,没有空间啦,全住满啦。”(清·张杰鑫《三侠剑》五回)
至于现代意义上的“空间”一词,它的出现是相当晚近的,《汉语大词典》所引用的例证都是现代的,我们在明清文献中也未见到相关的用例。
从构词的角度来说,现代意义上的“时间”与“空间”,都是由名词“时”或“空”与后置词“间”参与构成的后置结构;从来源的角度来说,现代意义上的“时间”与“空间”都是日语中的汉字词,它们与原词虽然字形相同,但意义上已经发生了某些变化,是原词的转义或引申义了。主张现代汉语“时间”一词来源于日语的汉字词,无论是从时间上来说还是从使用地域上来说都是吻合的。现代汉语中的名词“时间”最早出现在20世纪初期,这个时间正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洋务潮流之后,也是西学东渐的重要阶段;从使用地域来说,作为中国近代史上最早的通商口岸之一,同时也是国际都市的上海,东临日本,“到了1903—1904年间,留学各国的学生已纷纷译书,印行国内”,以致当时的上海“社会口语骤变,报纸鼓吹文明,法学哲理名词稠叠盈幅”[7]169,其中很多就是日语来源的词,“时间”一词无疑就是这众多的日语借词中的一个。
注 释:
①据栾星《校本序》(《歧路灯》上册序言第8页,中州书画社1980年版)介绍,李绿园1707年出生,他的《歧路灯》前后历时30年,在他71岁时才最终脱稿,由此可以推知《歧路灯》的成书时间当在1778年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