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教与祆教之善恶斗争:《封神演义》叙事的宗教性质

2022-02-28 02:19张同胜

张同胜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关于《封神演义》中的宗教叙事及其性质的问题,相关认知和理解迄今为止依然众说纷纭,学术界尚未达成共识。例如,陈辽认为《封神演义》中阐教与截教的斗争是“道教内部之争”,具体地说就是道教中的天师道与全真教之间的教内斗争[1]。石昌渝则认为,“《封神演义》所描写的阐教与截教的冲突,是明朝前期和中期全真道与正一道的现实矛盾的曲折发映,小说对截教的描写隐含着站在全真道立场的对正一道与腐朽朝廷沆瀣一气的现实的批判”[2]。在石先生看来,阐教即全真教,截教为正一道。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助周者为阐教即道释,助殷者为截教。截教不知所谓……”[3]175在《中国小说史略》附录之《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他又说:“‘阐’是明的意思,‘阐教’就是正教。”[3]337正是因为将阐教理解为正教,所以鲁迅并未从明教即本土化的摩尼教这个角度来阐释《封神演义》。张政烺认为,“阐教大概就是阐明正教之意。通天教主是狐狸精,是‘通天神狐’。古人常说‘通天神狐醉露其尾’,而截教的截字就是割尾巴”[4]。何满子结合《封神演义》形成的历史语境认为:“截教的门徒都自称是‘炼气士’,这恐怕和明代道士中得势的丹鼎派排斥吐纳派的教派斗争不无联系。”[5]李亦辉认为:《封神演义》实乃“混合三教,以儒为本”[6]。潘百齐、刘亮认为,阐教、截教与民间宗教有关[7]。这一认知的大方向是完全正确的,令人遗憾的是,作者没有沿着这个方向深究。上述诸观点对《封神演义》宗教思想的把握或分别从儒、释、道维度着眼,或认为是儒释道三教合一,祆教、景教和摩尼教等三夷教从未进入研究视域,因此笔者将从小说文本出发,结合三夷教及其本土化之后的民间宗教的视角,探讨《封神演义》的宗教意识、宗教书写及其深层文化底蕴。

笔者的基本观点是:《封神演义》叙述中的阐教所指为明教;而截教的原型实质上是祆教。《封神演义》叙事中阐教与截教之间的斗争实乃明教与祆教之间的善恶斗争。前贤时俊,迄今为并未从摩尼教、祆教的维度透视《封神演义》叙事的宗教观,笔者试论述之。

一、阐教乃明教的变体

(一)老子

据佛教故事,弥勒佛住在三十三天,即兜率宫(Tusita),又称兜率天、兜率陀天、兜术天、睹史多天、兜率净土等。可是,在《封神演义》中,老子也居住在三十三天。那么,道教的老子为什么居住在弥勒佛的宫里呢,他与弥勒佛是什么关系?

佛教传入中土不久,在东汉时期,就有老子化为浮屠之说。《后汉书·襄楷传》云:“桓帝时,楷上书曰:‘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8]320此乃儒释道三教论衡的产物。摩尼教传入中国时已佛教化。摩尼教借助于佛教自神其教,而道教也乐借老子化胡说以崇其教。《老子化胡经》虽历经唐宋禁毁,但蒙元时期不仅有《老子化胡经》,而且有《八十一化图》。今所见《金阙玄元太上老君八十一化图说》之第三十四化,为老子化佛之图,其弟子为末摩尼。第四十二化,为老子化末摩尼之图。《佛祖历代通载》卷二十二引第四十二化云:“老子入摩竭国,在希有相,以化其王,立浮图教,名清净佛,号末摩尼。”[9]103

敦煌残卷《老子化胡经》卷有云:“后经四百五十余年,我乘自然光明道气,从真寂境,飞入西那玉界苏邻国中,降诞王室,示为太子。舍家入道,号末摩尼。转大法轮,说经诫律定慧等法,乃至三际及二宗门,教化天人,令知本际。上至明界,下至幽涂,所有众生,皆由此度。摩尼之后,年垂五九,金气将见,我法当盛,西方圣象,衣彩自然,来入中州,是效也。”[10]72《摩尼光佛教法仪略》开篇伊始,就述说了摩尼、老子、释迦牟尼佛三圣无殊论:“老君托孕,太阳流其晶;释迦受胎,日轮叶其象。资灵本本,三圣亦何殊?”[11]230宋末四明崇寿宫主持张希声告诉儒生黄震说:“吾师老子之入西域也,尝化为摩尼佛。……吾所居初名道院,正以奉摩尼香火,以其本老子也。”[12]2311由上可知,佛教、摩尼教在中国本土化的过程中,都与老子有关,而老子化胡之说建构了末摩尼为老子所化的说法。

摩尼教在传播的过程中往往袭用当地宗教的术语或神祇,所以素有“变色龙”之称。它在中亚东传播的过程中佛教化,带有鲜明的佛教色彩。马西沙认为,“弥勒观念与摩尼教的融合出现的时代很早”[13]。在摩尼教中,摩尼等同于弥勒;摩尼即弥勒。据吐鲁番出土的文书可知,摩尼被视作弥勒佛[14]123-124。“吐鲁番出土文书中有许多将摩尼比作弥勒的例子。”[14]123摩尼教与弥勒教有诸多相同或相似的地方:它们都崇拜光明、都崇尚白衣、都有严格的素食规定、都以弥勒为救世主等[15]。

龙华教即龙华会,也就是白莲教中的龙华三会。龙华三会指的是弥勒佛的三次下生救世。弥勒教富有造反精神,在中国历史上多次组织暴动。龙华教自称“阐教”,如《源流法脉歌》叙述三祖创教后云“三世临凡阐教兴”,再如《龙华佛祖开教源流法脉》记述龙华教传法世系,其中七祖普德对龙华教“重兴阐教”发挥过积极作用[16]。龙华教是弥勒教的后裔,从而可知弥勒教即阐教,而由于摩尼被等同于弥勒,所以明教即阐教。

如上所述,老子化为摩尼,摩尼为弥勒,从而弥勒住在兜率宫,老子也居住在兜率宫,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明教是中土化的摩尼教。宋代,明教被看作是老子之遗教。“(彭)耜问:‘乡间多有吃菜持斋以事明教,谓之灭魔,彼之徒且曰太上老君之遗教,然耶?否耶?’”[17]114-115老子为太上老君,明教教徒自视为太上老君之遗教,信徒们称摩尼为“太上本师教主摩尼光佛”[18]325,摩尼自然也就成为太上教首,犹如太上皇,从而阐教教皇就是元始天尊。

那么《封神演义》中的老子是不是就是摩尼呢?《老子化胡经》将摩尼教教主与道教老子联系了起来,即伟大的摩尼乃老子的化身;在中亚,摩尼又等同于弥勒;在中国民间,明教被看作是“太上老君之遗教”,因而《封神演义》中的阐教教首为老子、元始天尊。元始天尊称呼老子为师长、道兄、大老爷,由此可知,阐教即摩尼教的艺术化影子,而元始天尊的原型则需要深究。

(二)元始天尊

阿莫(Ammō)是摩尼的弟子,元始天尊的原型为阿莫,他是摩尼教在中亚弘法的阿莫的化身。在《封神演义》中,元始天尊是阐教的掌门,老子是元始天尊的“大师兄”。这是为什么呢?其实这是摩尼教在世界传播历史上的影子。教主摩尼派阿达(Addā)到波斯西部、罗马帝国去传教,摩尼教后来基督教化了;教主安排阿莫到东方中亚一带传教,摩尼教佛教化了。后来,阿莫这一支与摩尼教总教廷失去了联系,独立了,自成体系,号称东方教廷,虽然教首依然还是穆阇。该支以阿莫为教宗,正是这个缘故,与摩尼教阿莫相对应,元始天尊成了阐教的掌门。阿莫上有摩尼,元始天尊上有老子。

福建晋江霞浦是摩尼教的活化石。霞浦文献中的五佛,其中之一是元始天尊。霞浦文书说明了明教中的“五佛”之名:“大圣元始世尊那罗延佛、大圣神变世尊苏路支佛、大圣慈济世尊摩尼光佛、大圣大觉世尊释迦文佛、大圣活命世尊夷数和佛。愿临道场,证明功德,接引亡灵,来临法会。那罗初世人,苏路神门变。释迦托王宫,夷数神光现。摩尼大法王,最后光明使。出现于苏邻,救我有缘人。众和:救性离灾殃,速超长乐海。”[19]47五佛指的是那罗延毗湿奴(佛教中的那罗延是金刚力士,婆罗门教中的那罗延是毗湿奴的别名)、苏路支即琐罗亚斯德、摩尼教的摩尼、佛教的释迦牟尼和基督教的夷数(夷数即耶稣的另一个音译)。那罗延不是佛教的那一个力士,而是婆罗门教的毗湿奴。他之所以被纳入摩尼教,是因为摩尼教崇尚水神、雨神,而nara是水,Nārāyana(那罗延那即那罗延)为水生,或水居[20]3-6。由此可以推知,《封神演义》中的阐教即摩尼教,老子即摩尼光佛。《奏教主》称摩尼为“太上教主摩尼光佛”,为“太上教主”。自宋以来,摩尼教常以“太上老君之遗教”自居。中国古代有太上皇帝,此处的太上教主是否也可作如此解?从而在《封神演义》中,老子是太上教主,不管阐教的具体事务;元始天尊是阐教的掌门人。老子既然是明教的五佛之一,那么阐教自然就是明教即中土化的摩尼教的文学化书写。

(三)哪吒“剔骨还父,析肉还母”

哪吒在中国文学史上绝对是一个异端形象,与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格格不入,主要表现在他的“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因为剖腹、刳肠之行为与儒家所提倡的思想相违背。儒家《孝经·开宗明义章》提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21]1可是在《封神演义》和《西游记》中,哪吒竟然“剔骨还父、析肉还母”。在儒教看来,此实乃大逆不道、悖逆天伦之行为。

唐代不空和尚译《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云:“哪吒太子手捧戟,以恶眼见四方。”[22]1247金刚智《释迦陀野仪轨》云:哪吒为“鬼神王”,而其形象则以狠、恶为主[22]938。宋代《景德传灯录》卷十三说:“(哪吒)三头六臂惊天地,忿怒哪吒扑帝钟。”[23]246宋代道原和尚《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五:“哪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于莲华上为父母说法。”[23]515《封神演义》中的哪吒则为三头八臂,从数理文化来看,八臂当更符合西域人的思维方式。哪吒骨肉归还父母,虽然最早见之于宋代文献,但是口头说法恐怕更早。

中国的儒家思想主张珍重身体,因为这是孝道。可是,摩尼教却是倡导消灭肉体。这一点倒不是决定于世界上诸多宗教所倡导的苦行思想,而是摩尼教的教义所决定的。暗魔创造人类肉身的目的,就是禁囚光明分子。摩尼教的神话说,“撒克拉与奈菠萝性交,奈菠萝相继生下了儿子亚当和女儿夏娃”[24]49。人类是亚当、夏娃兄妹婚的后裔,人的肉体是由黑暗分子构成,而人的灵魂则是由光明分子构成。人类肉体的黑暗分子禁锢着光明分子。《摩尼教经》认为,光明分子被囚禁在人的骨、筋、脉、肉、皮等五个城里,明神则努力将其解救出来。因此,摩尼教提倡消灭人类的肉体,以此解救光明分子。

哪吒的灵魂即灵珠子不死,去找他的师傅太乙真人,太乙真人用莲花、莲藕构成其体。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摩尼教认为,植物中包含着更多的光明分子。摩尼教神话说,“各种植物,尤其是瓜果菜蔬所含的光明分子比动物要多,因而竭力宣传素食,以增加人体的光明成分”[25]400。笔者侧重于探讨《封神演义》宗教叙事中的西域三夷教来源,然而,小说文本实乃中外文化杂糅交合的产物,因此儒、释、道成分也总是在场的,例如《太上中道妙法莲华经》云四方众生“不由父母胎产,悉皆莲花化生”[26]70,就可以很好地阐释哪吒何以莲藕转生。

宝物崇拜一部分原因源自植物崇拜。在《封神演义》中,葫芦、红杏、仙藤、红枣、仙豆等都是宝物,且法力无穷。例如,殷郊吃了一个仙豆,就长出了三头六臂;雷震子吃了一个红杏之后,就长出了两个翅膀;再看哪吒的“剔骨还父、析肉还母”,除了灵珠子全被换成了莲藕,也就是说,他是完全由光明分子构成。

哪吒是灵珠子,又体现了摩尼教的宝珠崇拜;借助莲藕成人形,哪吒从此更加神通广大,所向无敌。《封神演义》对这一点作了大量正面的印证,那就是截教人士用法器、法宝能把肉身的阐教人士打下坐骑来,但是对哪吒就一点也不起作用,这从叙事上证明了摩尼教的植物崇拜。

(四)宝珠崇拜

哪吒是灵珠子转世这一点特别值得注意。摩尼教的教主是摩尼,而“摩尼”一词的本义即珠、宝珠、如意珠之意,摩尼教崇奉宝珠。在摩尼教经典中,明珠指的就是人的灵魂,是被囚禁在尘世的光明分子[27]152。哪吒是灵珠子,正可以说明阐教这一派别是中国本土化的摩尼教,即明教。

伊朗学者科亚基在其书《古代伊朗和中国的信仰与神话》中认为,哪吒真身“灵珠子”的名字可以帮助说明伊朗的苏赫拉布名字的词源,因为“苏赫拉布”(Sohrab)在古波斯语中的词义为“明亮的、有光泽的”,引申义为“卓越的、杰出的”,这与“灵珠子”的词义十分相近,从而伊朗学者认为哪吒的原型为苏赫拉布。此外,哪吒的原型,其他还有印度的童子战神鸠摩罗、哪吒俱伐罗,波斯的努扎尔等诸多说法[28]116-121。

摩尼教如果用一个符号来表征的话,这个符号就是“洗濯明珠离泥溺”[29]26。在《摩诃婆罗多》中,天神与阿修罗一起搅乳海,搅出七件宝物,其中之一就是如意珠。在佛教中,佛经也把灵魂比作宝珠。诺斯替教也是摩尼教教义的来源之一,摩尼深受其影响。在诺斯替教中,珍珠是灵魂的隐喻。摩尼教《下部赞》云:“普施众生如意宝,接引离斯深火海。”[11]237截教恶魔以火妖、火海为主,是不是受到了摩尼教隐喻说法的影响?

在《封神演义》的斗法叙事中,出现了许多宝珠,例如镇海珠、摩尼宝珠、定海珠、定风珠、劈地珠、混元宝珠、戮目珠、开天珠、红珠、念珠、舍利子等,它们都既是宝物,又是法器,且法力高超。《封神演义》中的宝珠崇拜叙事,表现了摩尼教的宝珠信仰意识。摩尼教中的宝珠意识,还渗透进民间宗教之中,例如《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云:“牟尼宝,放光明,普照乾坤”[30]342。

在《封神演义》中,灵珠子是哪吒的灵魂。在摩尼教教义中,宝珠、珍珠也是人的灵魂。一份摩尼教帕提臣文书以灵魂救赎者的口吻说道:“我将把你从你始终沉溺的大海波涛中和海洋深处拯救出来。……通过你……我将……痛苦。……我将带你远离……经过完美的康复……你的肢体……我将使你脱离一切疾病,脱离你一直为之悲泣的种种不幸。我希望你不再被罪恶者所掌控,因为你确实永远就是我自己。你是被埋藏的宝物,是我的财富之首,是代表一切神祇之完美的珍珠。”[31]64-65拯救宝珠或珍珠就是拯救人的灵魂,灵魂在摩尼教的神话里就是光明分子。

(五)数字“四十”

姜子牙在山上修行四十年,为什么恰好是四十年呢?这是数理文化的族群性事实间性关系之留痕。此处的数理文化不是汉民族所独有的,而是游牧民族如柯尔克孜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等的数理文化。数字“四十”是一个宗教文化数字,游牧民族中的史诗、歌谣、民间故事中经常见到这个数字。

柯尔克孜的发音为“Kirkiz”,其中“Kirk”意谓“四十”,“Kiz”为“姑娘”之义,柯尔克孜这一族名可以直译为“四十个姑娘”。在柯尔克孜族长诗《玛纳斯》中,主人公带领的是四十位英雄。维吾尔族长诗《乌古斯汗》里,乌古斯汗四十天就长大了,为满月;举行宴会时使用四十张桌子和四十条板凳。哈萨克族有四大长诗,被称为“四个四十”:《克里木的四十位英雄》《拜合提亚尔的四十支系》《鹦鹉故事四十章》和《四十个大臣》。数字“四十”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满数,表明它是一个表征即将发生质变的圣数。游牧民族这种思想意识从何而来?

草原游牧民族口头叙述中数字“四十”的文化意义是什么?他们信奉过萨满教、琐罗亚斯德教、摩尼教、佛教、伊斯兰教等。伊斯兰教教义中说,穆哈默德在四十岁时得道。犹太教说,摩西率领犹太人逃出埃及,在荒野里游荡了四十年。《圣经》中的大洪水故事,说大雨降了整整四十天。基督教被视为犹太教的一支,被认为是犹太教的异端。基督教说,耶稣死后三天会复活,四十天后升天。

在琐罗亚斯德教中,据其圣经《阿维斯塔》,数字“四十”是一个吉祥数,如赞美江河女神阿娜希塔“拥有千条江河、千座湖泊。每条江之长,每座湖之阔,足够矫健的骑手四十天奔波”[32]107。在摩尼教教义中,也有圣数四十的叙述,如据粟特文书M178II,有四十个天使支撑着十层天。《下部赞》第一三四颂云:“复启四十大力使,并七坚固庄严柱,一一天界自扶持,各各尽显降魔相。”[11]244钵罗婆文《本达希申》说,伽玉玛特独居三十年死去,其种子四十年后生出人类第一对伴侣:男人马什亚和女人马什亚内[33]202。

从上引诸多宗教教义中关于数字“四十”的叙述,可知这个数字表征的是一个节点,在这个节点上将发生质变。《封神演义》中的数字“四十”的叙事,其背后的宗教文化意蕴,来自西域,不是中原文化土生土长出来的意识。从而,《封神演义》的数字“四十”之叙事,就带有西域宗教的意味。

(六)复生

在《封神演义》中,死而复生的母题被重复多次叙写。姜子牙多次死而复生。周武王在红砂阵中死而复生。哪吒、黄天化、雷震子、金吒、木吒、杨戬、赤精子、广成子等都曾经在战场上或黄河阵里死而复生。……琐罗亚斯德教的神话说,最后审判之日,所有的死者都会复生。琐罗亚斯德教中有一个节日,即复活日。摩尼教吸收了琐罗亚斯德教的这一教义。在《封神演义》中,所有榜上有名的死者灵魂皆不死,都被封神。

摩尼教神话说,当黑暗魔王侵占光明王国之际,大明尊召唤出善母佛,善母佛召唤出先意佛,先意佛召唤出五明佛即清净气、妙风、明力、妙水、妙火去驱逐黑暗。但是,先意佛被打败,五明佛被五类魔所吞噬。“最初败北”作为母题的叙述,在两河流域安祖神话中就已经出现。当先意佛苏醒过来后,他向大明尊呼救七次,于是大明尊进行第二次召唤,先唤出乐明佛,乐明佛唤出造相佛,造相佛唤出净风佛。净风佛唤出他的五个儿子:持世明使、十天大王、降魔胜使、催光明使和地藏明使。他们一起来到黑暗王国,活灵呼唤先意佛,先意佛作了回答。在摩尼教中,救活之神就是净风(又称净风佛、净风光明使、采珠人)。

阐教与截教的两军对峙,道人之间的斗宝、斗法,与摩尼教二宗三际说之中际的斗争在叙事结构上是完全契合的。即以《封神演义》中的黄河阵为例,截教这边的云霄、碧霄、琼霄三仙姑摆下九曲黄河阵,菡芝仙、彩云仙子助阵,阐教那边的杨戬、金吒、木吒、赤精子等玉虚门人十二弟子都被混元金斗摔进阵中,老子所见,“众门人似醉而未醒,沉沉酣睡”[34]345。这似乎就是先意佛最初败北叙述的翻版。

道人的灵魂不会死去,即使他们被恶魔、暗魔吞噬,仍然能够被召唤活过来。当我们将《封神演义》里阐教、截教之间的斗法、斗宝以及其间的一部分人物死去而又能复生的叙事,与摩尼教的神话联系起来对照看,就会惊叹于二者惊人地相似。而《封神演义》中那些死去的将帅,似乎也没有什么悲怆感,因为他们最终都被封了神。

(七)封神

在《封神演义》的叙事中,最有意思且最值得反思的就是无论是阐教派还是截教派,他们本来是对立的死敌,可是死后竟然不分善恶地都被姜子牙封了神。死亡在《封神演义》中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死后或者能够复活,或者就被封神。无论是截教派,还是阐教派,他们在面对死亡的时候,都没有流露出特别的恐惧或厌恶的态度。相对来说,他们都表现得比较坦然,这一点就与摩尼教的死亡观十分契合,即死亡不过是光明分子的解放。

摩尼教的死亡观认为,人类的肉体来自黑暗,灵魂来自光明;肉体囚禁着灵魂,也就是黑暗分子囚禁着光明分子;只有人类的肉体被消灭了,光明世界才能到来。摩尼教与弥勒教的教义都颇为杂糅,而在地化的弥勒教倡导杀人,其逻辑为人生是苦的,杀其人是救其苦;杀人即度人,帮其解脱。“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者为十住菩萨。”[35]445十住菩萨即十地菩萨,十地菩萨是仅次于释迦牟尼的果位。十地菩萨,化利众生,大慈如云[36]497-535。南宋吃菜事魔“谓人生为苦,若杀之,是救其苦也,谓之度人。度多者,则可以成佛。故结集既众,乘乱而起,甘嗜杀人”[37]12。从弥勒教、摩尼教的教义来看,它们认为杀人是功德,是救人解脱。因此,《封神演义》中的死亡叙事似乎仅仅是一个斗法的游戏。

不仅如此,《封神演义》中的封神,还有一个摩尼教的宗教背景,它就是灵魂的末日审判。摩尼教像其他宗教一样,也认为人的灵魂不死,或者说,灵魂可以轮回再生。人的肉体死后,灵魂来到平等王夷数(耶稣)面前,接受审判,善者被少女引入光明王国;恶者被老妖婆引入地狱;善恶兼具者被送进混合之路,即又回到了人世间[38]38。《封神演义》中的封神,实质上虽然是灵魂的审判,但在叙事上却是本土化为不分善恶,魂灵皆被姜子牙封神,因为在中国神话中,没有末世审判的宗教意识。

(八)不嫁娶

摩尼严禁教徒结婚。或曰摩尼教既然反对婚媾、反对人的生产,那么阐教这一边上为什么出现了两对夫妻,即邓婵玉与土行孙、洪锦与龙吉公主的婚姻?《封神演义》中的婚姻叙事,其实应该从其结果来看作者真实的创作意图。这两对夫妻最后都战死恰恰表明了阐教对待婚姻的真实态度。

据说,摩尼被捕后,波斯大法官问他:“你主张禁止婚姻,以促使世界的毁灭吗?”摩尼说:“是的。我们应当断绝子孙,使世界光明。”[39]405摩尼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被波斯国王下令钉死、剥皮填草的。大明王朝对贪官剥皮填草示众,原来是来自摩尼教教主的遭遇。

摩尼教的“二宗三际说”,其间的二宗,指的是明宗、暗宗。然而,对摩尼教二宗之理解,传入中土后亦有具体化或本土化者,如良渚在《斥伪志》中说:“二宗者,谓男女不嫁娶,互持不语,病不服药,死则落(裸)葬等”[40]932。由此可知,明教教徒恪守男女不嫁娶的规约,并不是朝廷或其走狗文人所污蔑的夜聚晨散、男女淫乱野合。在这一点上,水浒好汉的婚姻状态对此可以做旁证。梁山泊好汉,只有三对夫妻,况且,他们至死都没有生育。当时水浒好汉恰好是青壮年,但是他们绝大多数都不婚娶,这并非西方学者所谓的厌女症,而因为他们本是明教信徒。

(九)国师

姜子牙是《封神演义》的第一主人公。那么,为什么是姜子牙而不是周武王成为全书的主人公呢?姜子牙是周武王的太师、国师。在历史上,摩尼曾经做过波斯国王的国师,并随同军队出征,为国王出谋划策,相当于军师。763年,摩尼教成为回纥的国教之后,摩尼教的教首就成为回纥(788年改为回鹘)可汗的国师。国师制度与回鹘国相始终,直至它被黠戛斯灭掉。《封神演义》的叙事崇奉国师,与摩尼教、祆教、佛教、婆罗门教等都有关联,而摩尼教尤甚。

《册府元龟》卷九七六记载:“摩尼,回鹘之佛师也。”[41]11468-11469宋人对摩尼教一知半解,因此将摩尼视作佛教回鹘的国师。摩尼教国师对回鹘政治的影响力之大,无论怎么估计都不过分,除了少数几个可汗因为反对摩尼教而驱逐摩尼国师外。它直接影响了中国古代说唱艺术及其话本叙事,像《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中的诸葛亮、吴用、姜子牙等都是小说叙事中国师或军师一类的人物。

(十)树枝

在《封神演义》中,西方教准提道人的武器是一株树枝,即七宝妙树[34]492。西方教是阐教的盟友,帮助阐教破了截教通天教主的灭仙阵。准提道人手中的武器即树或树枝在摩尼教中也颇为多见,且至关重要。摩尼教神话中有生命树,扎根于东、北、西三方,即光明王国之中;为什么不扎根于南方,因为南方为黑暗王国。摩尼教《下部赞》云:“敬礼称赞常荣树,众宝庄严妙无比。”[11]234教主摩尼降诞,“石榴树枝呈瑞”。

神话中的树或树枝,诸如幼发拉底河河畔栽着一棵“弗鲁普树”(可能是柳树)、北欧神话中的世界树、伊甸园里的生命树智慧树、婆罗门教的死而复生树、佛教观世音的柳树枝、琐罗亚斯德教中的万种之树、波斯神话中的生命树古卡恩树、摩尼教的三干树、景教的棕树树枝等,都具有神奇的宗教叙事功能。据《吉尔伽美什》的叙述,伊南娜下冥府需要过七重门,在第二重门时,“探测用的树枝和天青石色的绳索,便从她手中取走。”[42]126佛教中的观世音有三十二相,其中之一就是她手执柳树枝和净瓶,是为杨柳观音。罗马角斗士是奴隶,当他拼杀赢了,此时国王如果送给他一根树枝,他就获得了人身自由。

在《阿维斯塔》中,有一种叫做巴尔萨姆或巴雷斯曼(Barsom/Baresman)的植物,是致祭行礼时手持的细枝(石榴树树枝或柽柳树树枝),教徒们手持巴尔萨姆枝,恭敬祈祷,对阿胡拉创造的有益植物表示感谢[32]109。巴尔萨姆枝是礼赞神祇的媒介,被视作圣枝,在《阿维斯塔》中多处出现,“马兹达·亚斯纳教徒手持巴尔萨姆枝来到她身边”[32]133,琐罗亚斯德手持巴尔萨姆枝向阿娜希塔致祭行礼[32]135,“阿娜希塔像往常一样,手持巴尔萨姆枝,耳边垂戴四角形金耳环,秀美的脖颈上套着项圈”[32]141……在琐罗亚斯德教神话中,阿梅沙·斯鹏塔指的是六位“永生的圣者”,其中的阿穆尔达德(Amurd-ātd)女神手持植物,象征着“不朽”。现已出土的骨瓮上,出现的手持植物的女神就是阿穆尔达德,在图像中她表达了死者家属的意愿:但愿死者再生。

植物可以使死人重生的神圣性叙述,最早可以追溯到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伊南娜下地府,阿努那众神审判了她,她被杀,尸体挂在了钩子上。恩基创造了库尔迦鲁和卡拉图鲁,给予他们能使人起死回生的植物和水。他们来到地府,往伊南娜身上洒水,让她吃下植物,“因此伊南娜复活了”[43]14。琐罗亚斯德教是伊斯兰教诞生之前西亚最有影响的宗教,两河流域伊南娜神话影响广远,从而琐罗亚斯德教经典中多见植物复生不死之崇拜。

摩尼教也继承了琐罗亚斯德教关于树枝神圣功能的叙述。在摩尼教素画中,有三干树花果繁盛,象征着光明王国的三个方向;也有手持花或树枝的供养人等,花与树枝表征着摩尼教的荣光。摩尼常用两种树来表达二宗的概念,一曰光明活树,一曰黑暗死树。光明活树又称为生命树、善树、甘树、常荣宝树等。黑暗死树又称为五毒死树。而准提道人手里的树枝却是武器,且法力无穷,将孔宣打败收伏,从而表明植物尤其是七宝妙树树枝的光明分子之力量。

(十一)呼神、应神

或曰《封神演义》的叙事缺乏艺术性,一旦阐教派失利或失败后就有神祇自动出场,不需要去求助就来帮助阐教。这不符合情理真实。读者觉得《封神演义》在紧要关头神祇不请自来,叙事技巧过于蹩脚,远不如《西游记》唐僧遇难,或者孙悟空斗不过妖魅鬼怪的大多数情况下,孙悟空、猪八戒或沙僧甚至白龙马也曾上天入地地去求救兵合乎情理,令人信服。

其实《封神演义》中神祇人物的自动到场叙事是对摩尼教的呼神、应神的摹仿叙事。在摩尼教中,神祇不是生育出来的,而是大神呼唤出来的。他们一起来到黑暗王国,活灵呼唤先意佛,先意佛作了回答。这一呼一应就产生了两个神,一为呼神,一为应神,分别成为活灵及先意佛的第六子。在摩尼教神话中,每逢需要时神祇就会自动出现。受摩尼教神话的影响,《封神演义》的叙事也是如此。每逢阐教派遇到困难,或者姜子牙无可奈何之际,总会有神祇自动出现。不请自来,这不就是呼神—应神的模仿性叙事吗?只有在摩尼教呼神和应神的叙事框架中,才能理解并体会到《封神演义》此类叙事的艺术魅力。

(十二)老爷、公等称谓

称谓是伦理身份的显性形式。在《封神演义》中,老子、元始天尊、通天教主等都是教首,他们都被其教徒分别称呼为“老爷”。在《封神演义》中,出家人为什么自称或被称为“老爷”呢?老子被称为“大老爷”[34]297。这是受了摩尼教影响的缘故,因为在摩尼教中,教首一般被称作“老爷”。例如,中国历史上的钟相、杨幺洞庭湖起义,义军首领钟相、杨幺等都被教徒们称作“老爷”。钟相自号“老爷”[44]996,杨幺也被称为“老爷”“大圣天王”。《西游记》中孙悟空有时候也自称“老爷”,有人也称其为“孙老爷”。《水浒传》中的水浒好汉也喜欢自称“老爷”。《封神演义》中的教首被其徒子徒孙也称为“老爷”。姜子牙被称为“子牙公”,那么试问为什么称公?摩尼教传入中土,教主摩尼被佛教化为五佛之一,即摩尼光佛。但是,他一般被称作摩尼公,霞浦的石刻就是明证。历史上的方腊也自称“圣公”,而不是皇帝或天王。他们为什么不称王称帝,而是称公?不做老大的身份意识,当与东传的摩尼教一度与总教廷隔断,最高职位为穆阇有关。

(十三)花冠、金花、簪花

《封神演义》中的花冠、璎珞、妙衣叙述也具有鲜明的摩尼教宗教性特征。摩尼教的三大胜为:花冠、璎珞万种、妙衣串佩。“诸神打开了繁荣的天堂之门,花环、花冠和王冕已赐予了我们……”[45]134《下部赞》云:“若至无常之日,脱此可厌之身,诸佛圣贤前后围绕,宝船安置善业自迎,直至平等王前,受三大胜,所谓花冠、璎珞万种、妙衣串佩。”[11]263《摩尼光佛》记载,摩尼降诞之时,正是手里拿着花从母体出来,携花而诞,岂不表明了“愿将花蕊接迷情”的宗教情怀?

甲种吐火罗文《福力太子因缘经》写道,精进具足者在深水里走了七天,踩着莲花,越过了满是毒蛇的七重壕沟,终于从龙王那儿得到了如意宝。《封神演义》中金莲、金花的保护作用与上述莲花的保护作用,可以说是完全一致。

《魏书》卷一二○记载:“(康国)其王索发,冠七宝金花。”[35]2265《旧唐书·西戎》记载,波斯国王“冠金花冠,坐狮子床”[46]5311。唐代为唐玄宗专门驯养斗鸡的贾昌,头戴金花冠,准提道人“髻上戴两枝花”;黄飞虎、洪锦“各挂红簪花”;水浒好汉“一枝花”蔡庆。为什么大老爷们头上插着一朵花?原来花冠乃摩尼教三大胜之一,故金花、金花冠、莲花、一枝花等都与摩尼教的三大胜之一花冠的宗教底蕴有关联。

(十四)造反

历史上周为商王朝的一个小国,但周武王、姜子牙却造了商王朝的反。儒家思想历来是统治阶级的武器,它所宣扬的思想有助于统治阶级维护社会的现有秩序,不提倡造反、暴动。但摩尼教却与之不同,它在思想上具有革命性和反叛性。本土化的摩尼教,在中国历史上组织过多次底层暴动或起义。北朝爆发的弥勒暴动,被看作是摩尼教造反。“早在西元六世纪初,摩尼教就有大规模的造反运动。”[13]

关于周武王伐纣,历史上有过多次争议,或以为犯上作乱,或以为仁义之师;或以为悖逆,或以为正义;或以为是放杀,或以为是受命。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47]158由此可知,晚至战国时期,齐宣王依然以为周武王伐纣是“臣弑其君”,这也是事实。伯夷、叔齐曾叩马而质问周武王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48]390贾谊《新书》亦云:“殷汤放桀,武王弑纣,此天下之所同闻也。为人臣而放其君,为人下而弑其上,天下之至逆也。”[49]109张九成不同意孟子的“诛一夫”论,他说:“孟子直以一夫名之,不复以君臣论,其可怪也……武王虽圣人,人臣也;纣虽无道,君也。……孟子更不以君臣论其意,直曰行仁义者乃吾君,残贼仁义者乃一夫耳。虽尊临宸极,位居九五,不论也”[50]728-729。

《尚书·牧誓》是记载商纣王罪恶最早的文献,其中写到:“今商王受,惟妇人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百姓,以奸宄于商邑”[51]183。由此可知,商纣王并没有“樊炙忠良”“刳剔孕妇”、宠爱妲己、酒池肉林、举炮烙、杀比干等。顾颉刚《纣恶七十事发生的次第》梳理出了从先秦直到晋代商纣形象的演变史,并认为之所以晋代之后关于商纣的恶行没有新的发展,“这或者因为纣的暴虐说到这等地步,已经充类至尽,再也不能加上去”[52]92。也就是说,商纣王之恶行,实乃后人杜撰编造的。在《封神演义》中,周武王、姜子牙等人明目张胆地造他们国君商纣王的反,其理据是什么呢?从小说文本来看,其理据就是周武王列举的商纣王的五条罪状加上姜子牙补充的五条罪状。这十大罪状,今天看来,皆十分可笑,虽然已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然而依然不能令人信服。

摩尼教之造反反叛精神渊源有自,因为无论是其神话还是教义,都明确主张人类肉体的死亡就是解放体内拘囿的光明分子。摩尼教传入中国,本土化为明教。明教与其他民间宗教杂糅为白莲教,白莲教在中国历史上策划、领导了多次农民起义。这与摩尼教的拯世理想及其造反精神密切相关。

(十五)屠龙

在《封神演义》中,哪吒还做过一件事,也与汉民族传统文化相抵牾,那就是他屠龙,杀死东海龙王三太子,取其筋做成绦带。在汉民族文化中龙是神圣的四灵之一,是祥瑞的符号,是通天的神兽,龙是威严不可侵犯的,也是无上尊贵的。龙往往与皇帝相等同,秦始皇帝为祖龙,皇帝为真龙天子,龙是皇帝的隐喻,是皇权的象征。黄帝以龙为图腾,夏人以龙为图腾。然而,在《封神演义》中哪吒竟然将龙王三太子打死,还抽了他的筋。在汉文化语境中,这是不可思议的。

但是,当我们放眼大西域文化,就会发现伊朗和印度的雅利安人神话中,蛇(龙)是妖魔的化身,是邪恶的表征。在印度神话中龙王即蛇王,印度神话中的蛇王弗栗多,它最大的罪恶就是对“七河之水”的束缚,后被因陀罗用雷电斩杀。伊朗的蛇形巨妖阿日达哈克,意思是“狰狞可怖的巨龙”,它有三张嘴、三个脑袋、六只眼睛,千变万化,法力强大,是丕什达德诸帝王英雄的主要对手,也是阿赫里曼为损害尘世和破坏真诚世界而制造出来的元凶,曾代表阿赫里曼与阿扎尔争夺灵光。伟大英雄伽尔沙斯布手持千斤狼牙棒,“击败和杀死了头上生角的巨龙——那遍体流脓的怪物,喷出的黄色毒液高过梭镖,吞噬的人畜无以计数”[32]87。印伊神话中颇多与龙斗争、杀龙的叙述,再如“金黄色的胡姆,拿起武器,向穷凶极恶的黄色巨龙开战!”[32]92从这个角度来看,哪吒的原型及其故事来自西域神话,而《封神演义》中哪吒的屠龙,也是异域神话文化在中华艺术中的留痕。

(十六)叛逆

《封神演义》的文本充斥着对儒家传统伦理思想的反叛。这一伦理道德思想上的革命并非阳明心学的主张,因为即使是传统文人所痛斥的李贽离经叛道,他依然没有反对三纲五常,而主要是反对礼教之虚伪。也就是说,封神榜中的叛逆思想,另有来源,笔者以为其源头是摩尼教。

商纣王的两位太子殷郊、殷洪因为不弑父或遭受犁锄而死或被化为飞灰,这与传统的儒家伦理相悖谬。其实《封神演义》的这一叙事还是经过改编而成的。在《武王伐纣平话》中,殷郊写作殷交,直接将其父亲商纣王砍了头,从伦理道德上来看这在汉文化生态里更离谱。书中交待,殷交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来推翻他父亲的江山。“姜皇后有一太子,名曰景明王,号为殷交。”[53]421殷交名曰“景明王”,此三字可深思:景、明或景明,皆与光明崇拜相关。他弑父的原因是为母报仇。周武王带兵攻进朝歌,“言罢,一声响亮,于大白旗下,殷交一斧斩了纣王”[53]480-481。杀死亲生父亲,在三纲五常伦理文化框架中难道没有伦理上的悖逆吗?《封神演义》第二十九回,写崇黑虎捉拿其兄长崇侯虎献往周营,显然违背了儒教“悌”的伦理原则。周文王对崇黑虎的陷害兄长之行为很不以为然,心想:“是你一胞兄弟,反陷家庭,亦是不义”[34]194。然而,姜子牙却认为,崇黑虎是大义灭亲,是“奉诏讨逆,不避骨肉,真忠贤君子、慷慨丈夫!”[34]194伦理道德从来是历史的、族群的、政治的,其间的所谓善恶区分即使是当下,依然主要是立场的判断。

在《封神演义》中存在着封建社会三纲五常伦理道德叙事价值判断的两套标准。正如有的学者所言,凡是站在周之立场的,都被叙述为善;凡是站在殷之立场的,都被叙述是恶。于是,周武王被塑造成了善的化身,而商纣王则被丑化为恶的代表。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54]203后人将所有的恶皆归之于商纣王,商纣王于是经过《封神演义》的艺术化渲染成为恶的箭垛式人物。为什么说《封神演义》在道德判断上存在着两套标准呢?即以徐芳来看,他与侯黑虎一样都曾把其兄出卖,然而姜子牙如前所述对崇黑虎赞不绝口,而对徐芳则破口大骂:“你擒兄已绝手足之情,为臣有失边疆之责,你有何颜尚敢抗礼?此乃人之禽兽也!”[34]568道德判断从来就是一个政治立场的问题。

二、截教是祆教的变身

(一)火神

在《封神演义》中,火部正神罗宣被封为火德星君。火德星君是天上的火星。截教阵营中的火龙岛焰中仙罗宣,其姓名是粟特语Roshān的记音字。Henning认为,安禄山之“禄山”也是这个粟特语的记音字[55]15-16。Roshān的意思是火神、光明之神、战神。琐罗亚斯德教崇尚火。在中亚的祆教中,光明之神同时又是战神。刘海威认为,罗宣的形象主要来自祆教神祇Weshparkar,Weshparkar神在波斯历法中指代火星,正合中国火德星君的身份。[56]Weshparkar是祆教中的风神,风神何以成为战神?笔者以为其间的逻辑关系可以从摩尼教去寻找,因为在摩尼教中的神话里,净风是风神,同时又是战神。罗宣扶持闻仲和商纣王,是截教中人物,从而表明截教与祆教之间内在的密切关系。刘海威认为,刘环是燃料硫磺的谐音[57],此说甚有道理。罗宣、刘环如果仅仅从姓名来看,他们都是汉文化的产物。然而,正如刘海威所揭示的,他们都与祆教有着密切的关系,都与火相关。如果没有祆教的相关知识,就不会发现罗宣竟然是Roshān的音译,也不会注意到刘环竟然是硫磺的谐音。

《封神演义》中的五火七禽扇、三昧真火、火鸦、火龙、火马等都有着法宝或武器的功能,在阐教和截教的斗争中起到了极大杀伤力的作用。杨任用道德真君送给他的五火七禽扇将瘟神吕岳烧成了灰烬。从而表明,火作为武器,皆被阐教、截教所使用。然而,火神、火妖、烈焰阵等却都属于截教阵营。

(二)火妖

琐罗亚斯德教崇尚火,因此《封神演义》中截教这一边有火神罗宣,以及与火相关的诸如马善、烈焰阵阵主白礼天君等等。他们都是属于截教阵营的道人。第六十三回中马善出现时,韦护说到其出处为“世间有三处,有三盏灯:玄都洞八景宫有一盏灯,玉虚宫有一盏灯,灵鹫山有一盏灯,莫非就是此灯作怪”[34]439-440。马善是燃灯道人琉璃灯的灯焰,是火妖,神通广大,被生擒之后,砍去一个头又生出来一个头。姜子牙对此束手无策,无可奈何,正是陆压用斩妖飞刀才将马善砍头的。

陆压为什么能够斩杀火妖马善?因为陆压为“火内之珍,离地之精,三昧之灵”,他虽然是散人,即不属于阐教的阵营,却是热心帮助阐教的仙人。在《封神演义》中,仙人比神还高一等。陆压既然是“火精”、是光明,自然比火更高一筹;结合着中土五行之“土灭火”,将其命名为“陆压”,隐寓着土压火、火灭之义。

(三)动物、飞禽

在《封神演义》中,阐教一派讽刺嘲笑截教教内人员混杂,甚至有动物、禽兽。通天教主质问道:“广成子,你曾骂我的教下不论是非、不分好歹,纵羽毛禽兽亦不择而教,一体同观。”[34]539阐教人士为何对禽兽有偏见?

通天教主的罪名之一,竟然是收徒弟不甄选,就是招收徒弟良莠不分,甚至有动物、飞禽等。在《封神演义》中,孔雀、猿、狗、羊、猪等都是截教这一边的。动物、飞禽为什么站在截教这一边?按照小说的叙述,是因为通天教主不加区别地收徒。琐罗亚斯德教很爱护动物,鞭打动物或者使它挨饿,都属于犯罪之列。

在《封神演义》中,梅山七圣都是动物:白猿(袁洪)、水牛(金大升)、狗(戴礼)、野猪(朱子真)、蜈蚣(吴龙)、白蛇(常昊)和山羊(杨显)。梅山七圣这些动物精,他们拥护商纣王,站在截教这一边,与阐教作战。琐罗亚斯德教认为,狗、鸡、猪等都是善的表征,并且是大神行善的得力助手。祆教认为,狗可通神。“它是一切邪恶者的克星,它一旦狂吠,则将向可厌者猛扑”[58]163。狗帮助斯罗什神抵抗谎言,守护在裁判之桥入口,与密特拉、斯罗什一起进行灵魂审判。人死之后,仪式上须举行犬视,以祛除尸体上的尸毒。琐罗亚斯德教《创世纪》记载:“若无牧羊犬与护家犬,家庭则无法重建。通过消除痛苦,猪保护了世上的人类和牛,它的眼睛能够消除污染。猪像犬一样,驱除痛苦,它的肉能消除人类的污染和痛苦,以达治疗之功效。”[59]公野猪、牛、羊在祆教中都是战神的化身形象。据琐罗亚斯德教圣经《阿维斯塔·亚什特》第十四篇,战神Verethraghna/Bahram有十大化身:公牛、白马、骆驼、公野猪、青春少年、Vareghna鸟、公绵羊、野山羊、狂风、一个武装的战士[32]245-251。然而,在摩尼教中,猪是一个被厌恶的对象:二宗即光明与黑暗,光明比之于国王,黑暗比之于猪猡。“光明在适合它的地方存在,犹如在王宫里;黑暗就像猪猡,在泥潭中打滚,吞吃甚至贪恋污秽,它也像爬进洞里的蛇一样。”[24]27两相对照可知,梅山七圣的宗教文化背景正是祆教,而不是摩尼教,所以他们站在截教的立场上。中国山西晋中介休祆神楼是北宋文彦博建造的,祭祀白猿,此处的祆神即白猿。这充分证明了截教叙事的宗教根源为祆教。在《封神演义》中,白猿、狗、猪、羊、牛等都被写成反派,从而可以证明截教是祆教在中土艺术世界里的在地化。

在琐罗亚斯德教中,鸡尤其是公鸡是善禽、圣禽,是斯劳沙的化身,在琐罗亚斯德教中享有崇高的地位。斯劳沙负责向阿胡拉·玛兹达传达人类遭受的苦难,他负责守护魂灵不受恶魔的侵扰,和密特拉、拉什努一起在冥界对魂灵进行审判。在《封神演义》中,女娲为了惩罚商纣王,灭掉商,特悬出招妖幡,招来九头雉鸡精化身美女祸害纣王。显然九头雉鸡精是邪恶的表征,它与祆教中公鸡的精神相悖,这是小说对祆教的反对。从动物伦理叙事可知,截教叙事的背后是祆教的文化底蕴。

羽翼仙是大鹏金翅雕,在《封神演义》中是一个大反派,后被燃灯道人收伏。孔宣为一只孔雀,也是站在截教阵营里的。他神通广大,英雄无敌,后被准提道人收伏。在佛教故事中,孔雀是佛陀之母,大鹏金翅雕是其护法。然而,在《封神演义》中,它们都是广成子所谓的“羽毛禽兽”之流。

龟灵圣母的原型为大乌龟,元王朝以前的乌龟在汉文化中一直是正面的,为四灵之一。《礼记·礼运》中写道:“麟、凤、龟、龙,谓之四灵。”[51]425乌云仙的原身乃金须鳌鱼,鱼在汉文化中也是吉祥的,如鲤鱼跳龙门、连年有鱼(余)等。虬首仙的原形为青毛狮子。金光仙“乃是一只金毛狮”。狮子在南亚被视作百兽之王,君临天下,从而与王权联系在一起。佛陀出身王权,在早期佛教中,狮子为佛陀的象征。狮子在佛教中是灵物,然而在西亚、中亚的图像中经常是帝王狩猎的对象。在琐罗亚斯德教中,狮子由恶灵驱遣,被称为dadān,即野兽,而非恶兽。灵牙仙乃一只白象。印度神话中有象头神,是为印度人所喜欢的财神。然而,象、狮子、鱼、龟在《封神演义》中竟然都是反派人物,这就表明小说叙事的立场极有可能是中亚或西亚的传统文化立场。

根据帕拉维语《本达希申》,动物是神主霍尔莫兹德创世时用火造出来的[60]6。在琐罗亚斯德教中,动物与火相关,且属于火(光)崇拜系列。琐罗亚斯德教律法规定,恶魔阿里曼创造的邪恶动物,包括爬行动物、昆虫和食肉动物。狮子属于猫科,因此它在琐罗亚斯德教中往往以邪恶的形象出现。在西游故事、封神榜故事中它都是大反派。

动物在封神榜叙事中为什么是反派?这还可以从摩尼教对动物、植物的神话认知来进行解释。摩尼教虽然吸收了部分琐罗亚斯德教中的教义,但是显然它对动物有自己的看法。如前所述,摩尼教的神话认为,雄魔的精液射到地上,成为植物。雌魔流产,其排泄物掉在地上,吞吃植物,互相交配繁殖,变成种种动物。动物、植物都含有光明分子,但是“各种植物,尤其是瓜果菜蔬所含的光明分子比动物要多,因而竭力宣传素食,以增加人体的光明成分”[25]400。植物是大神用水创造的。水与火都是雅利安人所崇拜的,但是到了摩尼教中,水似乎比火更受崇拜。

在摩尼教看来,动物身上藏有更多的黑暗分子。并且,在黑暗王国里,“诸恶禽兽交横走,蕴集毒虫及蚖蝮”。黑暗王国分为五个世界,分别住着五类魔:烟的世界里住着两足动物,火的世界里住着四足动物,风的世界里是会飞的动物,水的世界里生活着会游泳的动物,黑暗世界里是爬行动物[24]28。恐怕正是摩尼教的教诲,才将动物如此贬低或丑化,将其视作敌人即祆教中的阵营。

(四)女色

商纣王好色引起了女娲的愤怒,这是殷商亡国的导火线,是封神榜的由来,也是周与商之间战争的缘由。儒家认为“淫为万恶之源”。截教站在商纣王这一边,扶持殷商朝廷,这就证明了其原型祆教的部分教义,如琐罗亚斯德教主张:人三分之一的时间应该用于吃喝玩乐;男人应该娶妻,且应该使其怀孕。“祆教基本上是一种乐观主义、积极入世、不拒绝物质生活的宗教。”[61]60而摩尼教则不然,它提倡苦行、简朴、平等、互助、人类的灭亡等,教徒们年一易衣,日一受食,若得布施,不私隐用,自奉甚约,用财极公,乐于助人,陈垣认为此乃“不失为一道德宗教”[62]370。

《封神演义》对女色的偏见和歧视可谓是比比皆是,如“昏君必荒淫酒色”[34]9、“从来女色多亡国”[34]16、九头雉鸡精、玉石琵琶精、妲己狐狸精、摆黄河阵的五位道姑、帮助闻仲的四位圣母等。沉湎酒色、荒淫无道乃历代亡国之由,这都成为一种中国古代文学叙述模式和阐释机制,商纣王自然也不例外。笔者怀疑这种偏见和歧视与宗教尤其是摩尼教相关,因为摩尼教主张“男女不嫁娶,互持不语”[40]370。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明教教徒自己说“男女无别者为魔,男女不亲授者为明教。明教,妇人所作食则不食”[63]125。

邓婵玉是阐教这一边的,但是《封神演义》仍然说:“从来暗器最伤人,自古妇人为更毒”[34]390。这就表明作者此处没有站在阐教的政治立场上,而是站在阐教的宗教立场上。摩尼教、明教都对女子有一种宗教上的偏见。

(五)恶神

琐罗亚斯德教认为,“最初两大本原孪生并存,思想、言论和行动皆有善恶之分”[32]11。教主琐罗亚斯德在《伽泰》第三十节称:“原初存在着善灵和恶灵,他们是孪生兄弟。”[61]30阿胡拉·马兹达与他的孪生兄弟安哥拉·曼纽处于不断地善恶争斗之中,这恐怕就是《封神演义》中“三教元来总一家”的由来,即鸿钧祖师“一教传三友”:老子、元始天尊、通天教主。其中,老子、元始天尊代表的是善,而通天教主代表的是恶,但他们都是“一家”,如同孪生兄弟。

固然,摩尼教曾借鉴、吸收了琐罗亚斯德教的部分教义、神祇,然而自摩尼教问世,它与琐罗亚斯德教就是对立而斗争的。摩尼教教主摩尼就是死于琐罗亚斯德教主教的谗言之下。既然二教为敌对关系,因此彼此都说对方为恶,虽然彼此之间都有相同或相通的成分在。

《封神演义》是站在阐教即摩尼教的立场上,因此它的叙事就总是说截教即祆教为恶。截教以及商纣王营中的将领一般被封为恶神、邪神,如瘟神、痘神,还有七杀星、黑杀星、十恶星、天杀星、天瘟星等,从星官名上就可看出它们象征凶邪灾祸。其实这恰恰表明,摩尼教的二宗或二祀之说,即关于善恶之斗争的说法,在《封神演义》中被艺术化、形象化了:摩尼教为善的代表,周为人世间的光明王国;而对方截教为恶的代表,截教为恶的大本营,商为黑暗王国。从而商和周之间的斗争就成为恶与善之间的斗争。

(六)黑暗王国

摩尼教的善恶观空间化之后,其空间形态就表现为光明王国与黑暗王国。光明王国占据着北方、东方和西方,黑暗王国占据着南方。拙文《唐僧西天取经与波斯神话的间在性》曾探讨过为什么《西游记》中充斥着对南赡部洲的偏见,认为这与摩尼教的方位偏见有关[64]。摩尼教中的二宗光明与黑暗,表现在光明王国与黑暗王国之间的斗争。南方空间的三分之一,也属于光明王国,因此光明王国的面积是黑暗王国的五倍。《论语·泰伯篇》云:(周)“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54]84《封神演义》以光明王国比照周,以黑暗王国比作商,以阐教暗喻摩尼教,以截教隐喻祆教。从空间来看,这既有其深意,也存在着契合性。

黑暗王国里面充斥着烟火、飓风、污泥、闷气、毒水,犹如地狱,到处都是黑暗、邪恶、愚痴、肮脏、残暴、紊乱。黑暗王国有五重无明暗坑,分别居住着怨憎、嗔恚、淫欲、忿怒、愚痴五类魔。“他们有的是两只脚,有的是四条腿,有的是带翅膀,有的是会游水,有的是靠爬行。”[25]396将《封神演义》中截教这一边的人员组成与摩尼教黑暗王国此处的描述相对照,会发现二者惊人的相似之处。《封神演义》为什么将诸如大鹏金翅雕、孔雀、白猿、白象等动物鸟兽归为截教,其实有渊源。

截教阵营中的斗法、斗争等似乎都与黑暗王国火、风、泥、气、水等这些物质有关。《封神演义》中罗宣为火神,火烧西岐城,“黑烟漠漠,红焰腾腾”。“罗宣将万鸦壶开了,万只火鸦飞腾入城,口内喷火,翅上生烟。又用数条火龙,把五龙轮架在当中,只见赤烟驹四蹄生烈焰,飞烟宝剑长红光,那有石墙、石壁烧不进去。又有刘环接火,顷刻齐休,画阁雕梁,实时崩倒”[34]446。多亏了龙吉公主及时出现,又以水克火,扑灭西岐火焰,体现了摩尼教应神的存在。

《封神演义》中的十绝阵,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黑暗王国的另一幻相。“天绝阵”“地烈阵”“风吼阵”“寒冰阵”“金光阵”“化血阵”“烈焰阵”“落魂阵”“红水阵”“红砂阵”等十绝阵阵内,有诸如“若人入此阵内,有雷鸣之处,化作灰尘;仙道若逢此处,肢体震为粉碎”“上有雷鸣,下有火起。凡人、仙进此阵,再无复生之理”“若人、仙进此阵,风、火交作,万刃齐攒,四肢立成齑粉”[34]292-293等的指示,将其与摩尼教黑暗王国的景观相对照,就会发现十绝阵有过之而无不及。

截教的法器或法宝,也带有摩尼教的宗教文化色彩。摩尼教尚白,白衣白冠;黑色往往与邪恶联系在一起。《封神演义》的叙述也体现了这一点。菡芝仙打开风袋,放出黑风。董全摆下“风吼阵”,坏了方弼。杨戬去求得定风珠,慈航道人头顶上有定风珠,当董天君摇动黑幡,黑风卷起时,此风不至,董全于是被慈航道人的清净琉璃瓶吸进瓶里了。风林把口一张,黑烟喷出,烟内有一粒珠,能把来将打下马来。请注意,截教是被否定、被贬斥、被丑化的一方,因而它的法器就是黑烟、黑气、黑风;而阐教是截教的敌对方,因而它总是与黑相对的白关联,如白鱼、白马、白莲花、白雾、白旗等。但亦非绝对如此,如骁勇善战的战士诸如杨戬、马善、黄天祥、张桂芳、武吉、姜文焕、袁洪等的坐骑皆为白马。白与黑分别为善恶双方,渊源有自。印度婆罗门尚白,白衣;而佛教则尚黑,缁衣,在印度佛教为外道之一。《封神演义》作者所拥护的阐教一方,大多以白色为主;而作者所反对的截教一方则以黑色为主,虽然摩尼教与祆教皆尚白。

(七)宝物

在中国文学史上,西域粟特人以善于鉴宝、识宝而闻名。《封神演义》中阐教与截教之间的政治斗争,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彼此之间的宝物大战。刘上生认为,《封神演义》“诸法宝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互相逞能,出奇制胜,构成令人眼花缭乱的情节跌宕”[65]230-240。林辰指出,《封神演义》在艺术上有三奇,其中之一是“发明了一批奇异的武器。……种种法宝,千变万化,各有威力。但是一物降一物,相生相克,曹氏兄弟的落宝金钱,因为取落宝之义,即使大罗金仙的定海神珠也能落下,而一条普通的铁鞭却可以打落金钱,断送了二人的性命”[66]309-310。

《封神演义》中的商周大战,其表现形式不乏各种宝物、法器之间的较量。日用器物也可以成为宝物或法器,如葫芦、绳索、宝珠、净瓶、宝镜、宝扇等等。从日用器物衍变成的宝物,具体如姜子牙的打神鞭、广成子的番天印、惧留孙的捆仙索、哪吒的乾坤圈等。斗法中的宝物具有诸如道教、佛教、祆教、明教等宗教文化之渊源,而明教与祆教之争斗主要表现在宝物中火元素、水元素的相生相克上。

《封神演义》中的商周斗争,艺术化为阐教和截教之间的善恶斗争,而具体的斗争形式则有斗法或斗宝。其中的斗宝意识,似乎与西域粟特人相关联。粟特人是商业民族,即使是父子也计利,只要有利可图就无远弗届。他们在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形象,多以长于鉴宝、豪富而名。即以《新唐书·逆臣上·安禄山传》来看,“至大会,禄山踞重床,燎香,陈怪珍,胡人数百侍左右,引见诸贾,陈牺牲,女巫鼓舞于前以自神”[67]6414。粟特商人,以财多者为尊。安禄山兼具战神和萨宝之职,为胡人所敬重,这也是他起兵反唐的资本之一。如此一来,粟特人重宝的传统意识,是不是对《封神演义》的斗宝叙述有着潜在的影响?

(八)女神

《封神演义》中的女神叙事,在阐教和截教对立的两边都有,但是截教中的女神却是格外多,如火灵圣母、金灵圣母、无当圣母、龟灵圣母、云霄仙子、琼霄仙子、碧霄仙子、菡芝仙、彩云仙子等,这是为什么呢?

ChidagAndarziPoryotkeshan成书于约公元9世纪,规定了琐罗亚斯德教教徒的行为,规范和准则,例如:“他应该娶妻,并使她怀孕”“他应该使土地变成耕田,从事农作”,每天“三分之一是饮食、享乐和休息”(此条教义说明祆教反对苦行)[61]16。在琐罗亚斯德教中,不须处死的重罪包括“妻子在她丈夫死后一年应当再婚却没有再婚”[68]132-124。这与汉民族儒家文化从一而终的婚姻观何其迥异。琐罗亚斯德教提倡享受人生,“伟大的天神阿胡拉·马兹达创造了地,创造了天,创造了人,并为人创造了欢乐”[32]序言20,从而信奉祆教的粟特人经常饮酒歌舞。而摩尼教则反对婚媾、人的生产,以至于造成人们以为摩尼教教徒有厌女症的错误认知。从这个视角来看,《封神演义》中的女神站在祆教即小说文本中的截教立场上,也就顺理成章了。

三、阐教与截教的关系

如上所述,《封神演义》中的阐教是摩尼教的影子,截教是祆教的化身,从而可知阐教与截教的关系,本质上是明教与祆教之间的关系。摩尼教与琐罗亚斯德教之间的关系,虽表面上截然对立,其实是存在藕断丝连密切关系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解释《封神演义》中阐教与截教之间的复杂关系。况且,明教、祆教都是民间宗教,其杂合性、变异性、复杂性使得人们对相关宗教意识的探讨一般说来以本质的把握为主。

《封神演义》中阐教的教首老子、元始天尊与截教的通天教主都是师兄弟,他们的师尊同为鸿钧老祖。师兄弟们之间的分歧仅仅在于政治立场的差异:阐教拥护周,截教保护殷。在双方的军事、政治、宗教斗争中,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阐教的申公豹支持殷,殷方的将帅投降周,斗来斗去,可以死去活来,可以弃暗投明,最后或成了仙,或被封了神。

摩尼教的要义,简而言之,即“清净、光明、大力、智慧”。而琐罗亚斯德教的教义,实质上也包括上引诸内容。摩尼教汉文文献中的“清净”,在其他语言中一般被翻译为“神性”。琐罗亚斯德教要求洁净,如接触尸体者,需要进行九天大净。琐罗亚斯德教崇尚火、日月星辰,也就是说崇尚光明。《阿维斯塔》云:“我们赞美力大无比者。”[32]232琐罗亚斯德教中的大神阿胡拉,又称马兹达,或马兹达·阿胡拉,意谓“伟大而永恒的智慧天神”;其代称为斯潘德·迈纽,或斯潘纳克·梅诺克,词义为“神圣的智慧”[32]414,由此可知琐罗亚斯德教本崇尚智慧,摩尼教与琐罗亚斯德教之间存在着密不可分的内在宗教性联系。而且它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构成了《封神演义》中阐教与截教之间的叙述性、形象性和情感偏向性的艺术图像。

结 语

《封神演义》的宗教观,在此之前从未有专家学者从明教、祆教这个角度来进行解读的。笔者认为阐教与截教之斗争书写,实际上是明教与祆教之善恶斗争的影子。如果考镜源流的话,它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追根溯源至摩尼教与琐罗亚斯德教之间的关系。既然是影子,就不是客观的写实,而是艺术性创造,《封神演义》的宗教叙事就是如此。况且,明教、祆教都是古代中国的民间宗教,而且这些民间宗教杂糅混合,难以区分清楚。

《封神演义》中的宗教叙事固然不纯粹是阐教与截教之斗争,因为《封神演义》毕竟是中国古代文化的结晶,儒、释、道文化滋润和化育着这朵文学奇葩的长成。然而,《封神演义》中阐教、截教二者之间善恶之争、正邪之争、仁政与暴政之争,归根结底,是明教与祆教之间关乎善与恶的政治叙述,从而我们从明教和祆教这个角度来解读这部小说就庶几接近于事实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