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 李俊杰
(1.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2.四川师范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68)
中国新诗史上,存在着大量的散佚诗集,它们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在根本上影响着中国新诗史的书写面貌,是不得不慎重对待的学术大事。
众所周知,中国新诗是在动荡不安的民国时期孕育、诞生和发展成熟起来的。民国时期一方面为新诗的发展提供了现代的经济基础、现代的传播空间,带来了新诗出版的某种繁荣,但是,频繁的战争、动荡的社会、无序的政治,却让这些文学遗产的保存遭遇了种种的困难和挑战。迄今依然存在大量的散佚诗集,这些所谓的“散佚诗集”指的是那些为文学史叙述及大多数公开出版诗集所忽略或者遗忘的部分。据新诗文献收藏人刘福春教授统计,目前各类文学史叙述所涉及的诗作仅仅占据他所发现的诗集总量的三分之一左右,也就是说,大多数的现代诗集其实都属于“散佚”状态,这就严重影响了我们对中国新诗面貌的总体把握,限制了我们学术研究的视野、范围和深度,更会进一步影响我们学术研究的深入发展。不妨想象一下,我们的中国现代新诗研究在相当多的时候还是以当时出版物的不及一半的数量为基础的,这样的学术探索、学术思考显然是基础不牢的,其结论也多少是可疑的。
在这一背景下提出对中国现代散佚诗集进行搜集、整理与研究,是非常必要且紧迫的研究任务。
中国学界对于现代诗歌出版史料的整理、研究已经持续多年了。除了贾植芳、俞元桂主编《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新诗部分)、《民国时期总书目》等大型工具书,比较有代表性的成果包括还林焕彰《中国新诗集编目》、张默《台湾现代诗编目》等,特别是中国社科院的刘福春先生,连续推出《寻诗散录》《新诗纪事》《中国新诗书刊总目》《中国新诗编年史》等主要著作,为我们挖掘佚诗信息,整理诗集目录,贡献良多。《中国新诗书刊总目》由作家出版社于2006年出版,总条目达到一万七千八百多条,《中国新诗编年史》上下卷由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提供了大量鲜见的诗集、版本、诗作和史料。但《中国新诗书刊总目》主要还是刘福春教授个人收藏诗集,距离充分完成现代新诗散佚诗集的搜集整理尚有距离。由于种种原因,这些整理工作还是以“编目”为主,真正的散佚诗集并未得以呈现,而且由于信息来源的复杂性和不准确性,单纯的“编目”完全无法表现新诗遗产的丰富,其中已经出版的“编目”也错误不少。由此可见,大量人力和物力投入,在占有丰富材料的基础上进行充分的研究,是非常有必要的。这都期待我们进一步加强搜集、整理工作,以最尊重历史的方式展现那些存在于历史中的诗集,包括同一种诗集的各种版本的演变情况。
对于中国现代新诗集的搜集、整理和再造工程,虽然在新中国以后不同的时期都有断断续续的进行,如《诗》《新月》月刊在新时期的影印,2010年《七月》《希望》等在北京鲁迅博物馆编“胡风主编期刊汇辑”中收录影印,但是始终没有出现关于中国现代新诗诗集的系统化的再造工程。2016年,刘福春与李怡合作,对新诗发展第一个十年的作品进行了比较全面的搜集、梳理和考订,花木兰文化出版社推出他们主编的《民国文学珍稀文献集成·新诗旧集》,以原版复制的方式重新出版了1920年至1924年出版的新诗集及相关著者的其他新诗集六十余种。既有初期新诗有影响的名著,像胡适《尝试集》、郭沫若《女神》、康白情《草儿》、俞平伯《冬夜》、汪静之《蕙的风》等,也有鲜为人知的诗集,如李宝梁《红蔷薇》、朱采真《真结》、黄俊《恋中心影》、陈志萃《茅屋》等,更有新诗史上珍稀的版本,像第一部新诗集1920年1月出版的《新诗集》和胡适《尝试集》、郭沫若《女神》的初版本等,基本收全了早期所出版的全部诗集,比较完整地展现了新诗诞生初期诗集出版的原貌。到2021年为止,这套集成已经出版了3辑共150余种,是目前规模最大的新诗诗集再造。但是,这也仅仅是巨大工程的开始,还有大量的文献等待我们去进一步地发掘、考辨和整理,工作量巨大,所耗费的财力与人力也相当巨大。
众所周知的是,对民国时期诗歌文献的整理再造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境地。因为,这些民国时期的出版物,受印刷条件所限,许多版本已经破碎不堪,难以完整呈现,按照当时纸张、印刷的条件,百年的生存期即将到来,如果不及时加以考订、完善,如果不立即启动数字化工作、数据库工作,未来的研究者和文学爱好者将无缘一睹中国新诗在民国时期最真实的面貌,这将为我们深度的历史探究带来无可挽回的损失。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将民国时期中国新诗散佚诗集的收藏、整理和研究工作列入重大课题,我们计划在已有成果基础上,编撰出版索引、目录汇总,并编辑出版尽可能全面的诗集汇编。这一专题所展示的就是这一课题的重要成果之一。
在我们的设想中,对中国现代散佚诗集进行搜集、整理与研究的工程至少可以分作三大板块,其一是总目的全面编订,其二是散佚诗集的影印再造,其三便是对这些诗集的学术性研究。诗集研究应该是现代新诗研究的基础性、根本性的重要史料工作。
近年来,现当代文学研究转向对出版报刊、文化社会视野、民国机制等的关注,新史料的发现大大推动了研究走向细节和纵深,而新诗研究无论在方法还是史料方面都显得相对滞后。因此,对新诗散佚诗集的整理和研究,是当下新诗研究的紧迫工作,也是拓展新诗研究视野的基础和前提。
只有对这些诗集特别是那些不太为人知道的诗集深入研究,才有助于更清晰地把握中国现代新诗的发展全貌和历史细节。刘福春教授的统计资料显示,当前的文学史、新诗史的叙述是建立在新诗诗集总量的较小比例之上的,大部分的诗集未进入主流研究者的视野。因此,我们有理由质疑,在这种文本占有量极不充分的前提下的文学史论是否恰当,对历史的还原是否贴切。充分搜集、研究这些被以往文学史书写所遗漏的散佚作品,勘定这些散佚诗作的文学史价值,将有效还原新诗发展历程的总体面貌和丰富细节。
对诗集的深入考察还有助于推进对新诗研究的再研究。造成现代新诗的诗集的“散佚”现象的原因,一部分是由于史料的稀缺难得,另一部分则是文学史研究的有意和无意的遮蔽,这两者之间更存在着交织的复杂关系。对散佚诗集的充分发掘、发现和再评价,有助于促使对新诗研究的反省,对制约新诗研究背后的政治、经济、社会语境的重新评价,并对今后的研究给予有益的启示。
以上这些以原始文献的整理为基础的研究,最终将有助于推进新诗发展史的“新诗生态”问题研究。由诗集的散佚存废现象考察其背后的“生态事实”,也就是说中国新诗发生发展的基本生存环境,剖析是哪些“生态因素”让哪些诗集成为了历史的记忆,而又是哪些因素的出现遮蔽了诗歌写作的事实,让一部分作品被历史所遗忘,甚至淘汰。这样的研究不仅可以解释现代诗集存废流传的内在规律,而且对于当代诗学观念的自我反省以及当代诗学的健康发展都有不可替代的检讨意义。
应当说,目前学界对现代诗集文献的研究从未间断,但它主要集中在对传统作家作品研究领域,也就是对重要作家散佚作品的搜集整理,对已有的研究构成推进。如《艾青佚诗及发现过程述忆》(孙玉石,2010)、《郭沫若〈女神〉时期佚诗的文献价值》(李怡,2011)、《新发现的废名佚诗40首》(吴晓东,1998)、《风云气壮 菩萨心长——关于20世纪40年代的冰心佚诗及其他》(解志熙,2012)以及《郭沫若流亡日本期间若干旧体佚诗考》(蔡震,2011)等,以经典作家为中心的研究毕竟不等于以新诗史原貌为中心的考察和研究,这是显而易见的。
我们研究的基础当然还是文献的尽可能的完整性。汇集在这里的研究都努力集中于历史事实的呈现,它们以散佚诗集的诸多信息为基础,这是我们全部研究的基础。
在具体的研究中,我们努力实现与传统文学史研究、诗歌史研究的对话,衡量散佚诗集的诗学和社会价值,继而确定中国新诗散佚作品的诗歌史价值。对中国新诗散佚作品进行文学史、诗歌史的横向纵向对比研究,总结其诗学贡献,剖析其艺术史脉络,对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价值进行评价,这也为进一步考察诗歌的生存规律奠定了基础;同时,作为研究的理论背景和框架,这些考察实际上都在不断通达“新诗生态”这一议题,目的既在于深度梳理历史,同时对当代诗歌的健康发展有所推进,或者说在中国新诗发展事实的存废问题上深入考察,最终有利于总结出新诗发展的“生态规律”。这些研究的具体问题包括但不限于:
1.从思潮史、流派研究和作家作品研究等三个方面对散佚诗集进行研究评价,包括:思潮史向度的散佚诗集,关注散佚诗集与当时社会思潮的密切互动关系,及其作为社会思潮镜像反映的重要意义;作为流派补充的散佚诗集,重要作家、流派、社团的散佚诗集,将促使我们对作家、流派社团做出重新的发现和解读;作为“零余者”的个人散佚诗集,特别是一些长期被文学史所遗忘的诗人诗集,进行细读重读,结合其在政治、经济、社会史上的坐标位置,对其在诗歌史上的地位进行评价,例如徐訏。
2.围绕诗集的“散佚”现象,对影响新诗发展和新诗研究的政治、经济、传媒、社会关系、文化冲突等各个方面展开探索,还原和把握新诗发展的复杂“生态”。所谓的“生态视野”就是从文学生存、发展的向度上来观察、梳理中国新诗发生流变的方法。这是一种特殊文学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它将社会广大领域中文学的生存发展当作主要的考察对象,借助社会学、文化学、历史学、文献学的综合考察的方式对某一文学现象的兴衰存亡的现象加以解释,试图揭示文学发展的深层规律。进而反思我们的诗歌生存环境与诗歌批评的生存环境,深入把脉百年新诗的规律,对当今诗歌发展的生态环境的改善有所启迪。例如可以包括:新诗史存废的政治生态问题,讨论诗集出版、发行、查禁等与官方政治政策、社会政治氛围、政党纷争、抗战救亡等的关系;经济状况与诗人结集问题,包括社团与诗人个体之间的经济关系、征稿奖励制度、诗人群体的学历、职业结构和收入状况等;传媒兴衰与诗集流传,主要涉及出版经营、版权、稿费、发行与广告等因素与诗集发行量、诗集受众、社会反响之间的关系;社会关系网络(“诗歌江湖”)中的诗人生存,包括老一辈作家诗人对后辈的扶持帮助,诗人之间的赞同、评价和评判,诗人之间的师友关系等等,对诗人生存和创作的影响;文化冲突与诗集存废问题。
我们研究的重点是努力将大量的散佚诗集置放在文学史的向度上予以阐释、勘定。尤其是对于重要作家的散佚作品和不同诗集版本的研究,以及长期被文学史忽略的作家的散佚诗集,进行细读、分析,将其纳入已有的新诗史叙述框架。其价值在于,对重要诗人散佚作品、诗集版本等的研究将有可能冲击新诗研究的某些定论,甚至改变新诗史的书写;对“零余者”诗人诗集的发现,可能形成现代新诗的新议题,或者对已有研究的复杂未解的话题提出有突破性的解释。
围绕诗集的“散佚”现象,对影响新诗发展和新诗研究的政治、经济、传媒、社会关系、文化冲突等各个方面展开探索,还原和把握新诗发展的复杂“生态”。近年来,在发掘史料的基础之上,关注具体的历史情态与现代文学之间发生的交互关系,呈现政治、经济、教育、法律等多方面的具体元素与特定时期文学发展独特气质之关系的研究,成为在科研过程中不断被确立起来的崭新路径。新诗生态,是一个包容复杂的概念范畴,关涉文学的兴亡存废,关于新诗生态的研究,既要充分捡拾历史细节,把握细致幽微的关节点,以小见大;同时又要能够在政治史、社会史、思想史的大框架下,构建新诗生态的宏观面貌,提炼出文学发展的历史规律,并对当下的新诗生态形成借鉴和启示。
当然,这样的考察在史料和方法上都具有相当的难度。最显著难度就是散佚诗集数量庞大,搜集很不容易,工作量极为可观。部分诗集因为作者、年代、战乱等原因,难得一见,需要大量的付出和耐心的工作。我们实际上已经实地深入各个地方的图书馆、档案馆进行查找,尽可能发掘利用诗人、研究者、藏书家个人藏书资源,使得这项搜集工作得以顺利完成。
此外,对于散佚的诗集来说,学界研究几乎是一片空白,现有的可供借鉴的研究成果较少。对于散佚诗集的评价、“散佚”现象研究和新诗生态研究,相关研究都很不充分,无论在方法还是理论上都需要本课题去做出尝试和突破,不仅需要借鉴多学科的理论方法,也需要对以往文学史和新诗史的叙述范式大胆提出挑战。
同时,关于“新诗生态”的议题,既需要理论上的严格界定,也需要对内涵外延的进行细致讨论,对这一复杂议题进行拆分,使之成为可操作的具体问题。这一过程,将是研究上的难点。需要区分构成新诗生态的主要因素、次要因素,既要有单独议题的深入研究,也要有总体的宏阔把握。
当然,通过这些年的考察和研究,我们至少在几个方面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收获,值得我们今天加以小结。
首先,中国现代新诗的面貌因此可能获得最完整的呈现。通过对散佚诗集的搜集、整理,我们为新诗研究补充大量新的史料和历史事实,新诗的总体面貌不再是少数重要作家作品的拼合,而是获得从总体到细节的全方位呈现。
其次,中国新诗史的叙述获得了较大范围的改观。以往研究中,每一次重要散佚作品的发现都产生一些新的研究议题和结论。我们集中展示一系列较少关注的诗人诗作,对这些诗作的价值进行了探讨,可以预见新诗史的总体叙述也将为之有所改变。
第三,困扰诗歌史已久的“生态问题”得到了正视,其中的问题已经开始得到了比较深入的探索。和以往的文化批评视角、社会史视角相比,提出“新诗生态”的重要性在于,把新诗发展与社会背景视为一个动态的互融的总体,双方之间的关系也不再是简单的影响和投射,而是有着多层面的复杂互动。可以期待,这一概念的提出和进行,将会产生许多令人兴奋的学术议题和表述。而对“生态问题”的研究尝试,将可能伴随着对新诗研究在理论、视角、方法上的创新,如使用社会学的“社会互动”和“基本群体”理论来解释社会关系网络中的诗人生存问题等。
最后是方法论上的收获。我们的研究也尝试了一系列方法论上的更新。中国现代新诗诗集包含着若干重要的历史信息,不仅赋予诗歌作品以珍贵性,而且也反映了中国现代社会发展变化的历史事实。因此,对其整理与研究就应该摒弃理论先行的误区,尽可能地返回现代中国的历史现场。在充分爬梳、整理和分析原始文献与一手材料的基础上,重新检视中国现代新诗史的发展脉络,并且充分体察期刊背后“人”的因素,体察其与国家社会历史的互动关系。这就要求我们既能在诗歌文本细读中有所感悟,又具有理性的逻辑分析能力、宏阔的历史视野以及健全的历史观念。
近代以来,无论是动荡的政治环境、意识形态的冲突还是纷繁不断的战争,都使中国现代文学文献的利用和保存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环境中,加之纸张和印刷方式不利于文献的保存,时至今日,已经有一大批文献接近生命的最后期限。尽管新时期以来各机构、图书馆和学界已经加强对此类文献的再生性保护,但无论是相关整理还是研究都未形成体系。如不马上对中国现代新诗文献进行抢救性保护和整理,无需多久,我们将逐渐失去了解中国现代新诗本来面貌的可能性,留下无穷的遗憾。
朱光潜先生有言,“考据就是一种批评”。中国现代新诗诗集的类型繁复、内容驳杂,加之有很多诗集存在出版信息不明的情况,这都需要我们在整理的基础上进一步对其进行考据。考据的对象包括对诗集的时地、流变、异同等进行疏通、考辨,对作品进行辑佚、校勘、辨伪等。如果缺少了原始文献和考据的环节,我们将很难重返历史现场,也就无法把握中国现代新诗流变过程中多元复杂的线索。当然,我们并非囿于文献史料本身,最终落脚点在于探索其背后的思想文化内核,凭借人文学研究者的历史反思精神,重新激活历史与现实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