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震宇 陈柳静
(1.吉利学院 体育与健康学院,四川 成都641423;2. 泰国艺术大学,泰国 曼谷 10200)
泰拳,被称为“八体艺术”,是泰国民族传统体育中最为重要的文化符号,早在上个世纪末,泰拳项目就被引入了中国,而泰拳与中国武术交流的历史甚至能推到一百年前中国拳师远赴暹罗打擂台。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深入,以及中国积极参与由东盟十国发起的全球最大的自由贸易协定RCEP,泰拳运动在中国发展的势头越发强劲,受到我国都市男女的青睐。即便是在新冠疫情爆发导致全球化进程减缓,一些国家甚至出现逆全球化现象的今天,泰拳运动在中国乃至世界的发展并未因此停滞。除了中泰两国运动员在国内的推广,泰国驻华大使馆、各地方总领事馆依旧通过在各地举办的泰国风情周、宋干节等活动来宣传推广泰拳。在2021年7月,国际奥委会在东京举办的第138届会议上,泰拳正式获得了国际奥委会的全面认可。可以见到的是,随着中国融入世界进程的加速,以泰拳为代表的“异域”武技在中国的交流也将更加深入。
中国体育的海外学术研究远远落后于世界武技的交流,更落后于中国走向世界的步伐。直到2018年,龚茂富才最早通过海外民族志方法探讨了美国“康村”关于武术传播与文化间性问题。①龚茂富:《美国“康村”武术的海外民族志研究》,《上海体育学院学报》2018年第6期,第69-73、81页。但在此之后,关于海外民族志的研究仍旧十分稀少,仅李凌对龙舟竞渡在日本的民族志研究②李凌:《龙舟竞渡在日本传播的历史考察》,《体育成人教育学刊》2019年第5期,第8-11、2页。以及杨磊对自己在国际国内乒乓球生涯的民族志研究。③杨磊、杨海晨:《主体性的追寻:一个专业乒乓球运动员群体的自我民族志》,《体育与科学》2019年第3期,第11-22页。但是,国内对于异文化原生民族的体育民族志研究仍处于空白。与此同时,虽然中泰武技交流已有上百年,两国在历史文化背景上也有着诸多渊源,但对于泰拳文化尤其是民族志研究鲜有产出,造成当前对于泰拳文化存在诸多误读。有鉴于此,笔者试图探寻关于异文化原生民族体育民族志研究的学术机理,了解泰国本土泰拳文化,历时近五年,前后多次前往泰国进行长期的田野调查,对泰国的拳馆馆主、拳手、靶师、泰拳赌徒、政府相关人员进行了深入访谈,通过大量的一手材料解读泰国本土的泰拳文化,试图还原泰国本土的泰拳文化中的师徒关系,解读背后文化逻辑。
本文主要采用海外民族志、深入访谈法与比较研究法。海外民族志是指在对象国的一个或几个社区中,通过长时间参与观察的田野作业、社区文本的书写、文化比较,追求对对象国个人、社会和人类文明的完整理解。①高丙中、郭金华、龚浩群:《关于中国人类学的基本陈述(2.0版)》,《西北民族研究》2020年第2期,第151-165页。在2016年6月至2021年5月近5年时间里,研究团队在泰国共近29个月,深入泰国各地村社,以当地语言与当地人共同生活,对泰国本土各府、直辖市社会及其泰拳文化进行了长期且深入研究。
基于2017年之前对于泰国各地拳场的调研,我们发现泰国大型拳场呈现出以利益为导向的特点,对于学员的关系处理、历史文化普及、拜师舞甚至教学工作都表现出消极的态度,而师徒文化却又是传统泰拳文化的重要一环。这种田野点选择带来的视角缺失令研究团队难以释怀。尤其是研究团队在对赴蓉表演的泰国古泰拳拳手进行访谈时得到拳手启发,最终将研究视角拓展到泰国农村中的传统小拳馆。于是2019年11月,在泰国前总理顾问关国兴老师的介绍下,远赴泰国北部的南奔府,对当地寺庙泰拳与传统小拳馆萨尼盘拳馆进行了沉浸式的调研工作,获得了大量一手资料。
之所以选南奔府的拳馆,主要基于以下考量:第一,南奔府作为泰北历史最为悠久的城市,有着很深厚的历史文化传统。相较于曼谷、巴厘岛、清迈等经济发达地区,南奔府悠久的历史使南奔农村中保留着更多的传统小拳馆。在公元13世纪以前,中国称此地为“女王国”,这里一直是泰北政治、经济、宗教、文化的中心,隐士瓦苏瑟普建造该城的时间甚至早于泰国建立的第一个国家——素可泰王朝。除此之外,南奔府还是泰国佛牌、泰拳最早的起源地之一。
第二,泰国主要泰拳手产地位于泰国北部与东北部,南奔府是师徒文化兼具泰拳传统的保存与现代泰拳手产出的地区。泰国北部与东北部广袤的农村与独特的历史造就了泰国拳手的“两大主产区”,作为泰北的南奔府自然也存在着大量的传统小拳馆,因此能够更为清晰地探知泰国本土的泰拳文化与师徒关系;与此同时相较于东北伊桑的贫困地区,相对发达的旅游资源与毗邻清迈府的区位优势使南奔府有着更多的比赛机会,以此保证在调查的过程中既能更大程度还原相对完整的泰拳社会,也能有更多的案例可供调研。
萨尼盘拳馆位于泰国北部南奔府的Nong Nam农村之中。拳馆是馆主萨尼盘于2000前后以他的名字建立,后逐渐扩展至如今的营地大小,拳馆弟子来自社会底层,接纳的大多是家中有经济、毒品、父母离异等一系列问题的孩子,来拳馆打拳的目的除了锻炼更多的是由于家庭关系的缺失或经济原因才选择加入。拳馆现有靶师2名,现役弟子15名,常驻拳馆的有4名。拳馆曾在过去十年间两次获评“北暹罗最佳俱乐部”称号,还被当地评为“泰北三大母招②母招:即Mae Mai,古泰拳门派拳种众多、拳风多样,但所有招式均来源于“Mae Mai”(母招)与“Look Mai”(子招)。其中母招有十五套招,代表着泰拳历史技艺中沉淀的精华。教学基地”。拳馆以“树人、建业、造机会”为理念,收留、培养了一大批泰拳手,弟子们比赛级别从庙会泰拳到泰国顶级的Max Muay Thai比赛都有,门下弟子遍布泰国乃至中国上海。
拳馆虽然在泰北比较知名,弟子宿舍、擂台、沙袋区、打靶区、健身区、演武区、跑道一应俱全,但总体上规模不大,整个拳馆是由栅栏围住,馆内设施十分破旧。拳馆外营地是用跑道围住的学员宿舍和几十株龙眼树,跑道旁是土地神龛(San Chao Ti)与馆主的家。馆主一家、弟子、学员都住在其中,馆主将这种结构称为泰国的“家庭式拳馆”。
同大部分东方国家的拳馆一样,萨尼盘拳馆对于学员—教练与弟子—师父有着非常严格的区分,馆主强调,现今城市中的大型商业性拳馆是以经济利益为导向,教练学员之间的关系并不稳固。到大型拳馆的要么是来猎奇的外国人,要么是希望迅速提升技术的国内外拳手,因此两者间的纽带更多的是基于利益与教学。当学员在学习的过程中感到满意的时候,就会在这里长期训练、比赛,当学员不满意时,则会转投其他拳馆,其中的取舍有着更少的情感投入。而传统小拳馆则更多的是“家庭式”拳馆,师徒常年一起训练、生活,有着更深的羁绊。
在萨尼盘拳馆的关系中,是兼有教练—学员关系、师父—弟子关系的情况。教练—学员主日常稳定的营收,二者因买卖关系而更为纯粹、平等,教练学员间是以学费为基础的平等交往。在日常生活中,学员会接受教师和弟子的教学;在教学层面上,学员是接受知识的最底层。但教练、学员间除日常间打招呼的“合十礼”有着“高低”之分,其他时候多是正常交往。而师父—弟子虽然也有经济利益上的关系,但主要是更为深沉的历史文化背景与现实羁绊。在日常生活中,弟子需要更为谦恭,聆听教诲时不能高于师父,每逢节日、师父师娘生日都需要举行相关的仪式来“奉献”师父。也正因如此,师徒通常要比教练学员间的关系更为紧密。
在称谓中,教练-学员与师父-弟子同样存在区别。在城市大型拳馆中,学员、学生的称谓是“Nakreiyn”,教练的称谓是“Coach”,弟子的称谓是“Luksisy”,而师父的称谓是“Khru”。在如今泰国拳馆中,学员既可以称拳师为“Coach”,也可以叫做“Khru”,但学员必须是经过正式仪式才能得到拳师认可的才能称之为正式意义上的弟子“Luksisy”。
在泰国传统文化中师徒有着非常重要的意涵。其中师“Khru”取自梵文中的“Guru”,意为“上师”,泰国受婆罗门教、印度教、佛教以及本土超自然崇拜的影响,师父除了教育者的角色,还意味着师父还需要教导学生正确的社交行为、仁慈的行为、专业的能力与传统和规范的知识,并为学生提供何种生活的指导。师父被视为学生的“社会领袖”与“第二父母”。①Pidokrajit N.“Thai Traditional Music In The Wai Khru Ceremony”, Fine Arts Journal, No. 1, 2012, pp. 10 -20.弟子“Luksisy”同样来源于梵文,本意为“门徒”“僧侣的侍从”,因此弟子必须像尊奉父母、僧佛一样“奉献”师父,接受师父的教导,学习师父教授的知识,约束自己的行为。因此,师、徒、学员在称谓上有着非常清晰的划分。
在拳馆中,弟子宿舍在擂台旁边,住宿条件十分简陋,房屋老旧阴暗,每间房内仅有低矮的旧床、一台老式电风扇和弟子们的私人物品,即使是上厕所也只有出门到训练馆中的洗手间。学员宿舍则在训练馆对面,住宿条件优越,每间采光都非常好,有新的床铺、有独立的厕所和洗浴;教练则住在馆外各自家中;馆长虽然同样在拳馆这个大范围内,但馆长一家所住的别墅却是用用树和土地神龛隔开的。在日常生活中,没有请示学员弟子不得随意进入馆长家,学员没有征得同意不得轻易进入弟子宿舍,而学员宿舍则没有规定。这种空间意义上的区分足见拳馆教练学员与师徒间有着清晰的经济之分与门户之别。
关系,即行动者之间重复互动回合的轨迹,师徒关系互动的前提是师徒间关系的共同建构。近代以来,泰国受西方影响颇深,作为民族传统体育的泰拳为泰国旅游产业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泰拳国际化也为国家带来的文化软实力,这些让泰拳无论是从技术、装备、规则方面都朝着标准化与体育化迈进,泰拳在博彩、拳馆等方面的市场化甚至早于泰国绝大部分行业。即便是泰拳、泰式按摩、孔剧为代表的传统行业走向市场化,学员拜师与教练收徒也都是基于某种目的,但师徒关系的建立在泰国依旧是一件非常严肃且复杂的过程。
师徒关系的建立与否,既是区分泰拳文化圈的内外边界,也是师徒关系互动中从策略到移情的过程。除了拳馆住宿条件与称谓上的区别,拜师也代表着实质利益的获得。只有当拳手进行了正式的拜师,投入一家具有相当实力的拳馆,才算踏进了泰拳“圈子”,得到收获名利的机会,所以学员拜师之初就带有很强的目的性。馆主萨尼盘表示,“来这里学拳的都是家中存在问题的,他们有的是家里十分贫困的,有的是吸毒的或者家中有吸毒的,有的是父母离异不管孩子的”。事实上,在既往对于泰国拳师的调查经历中,绝大部分泰拳手学拳的初衷其实就是为了收获名利,改善生活。因此,拳师知晓且不排斥前来拜艺投师的人带有强烈目的,收徒时也不会要求弟子有过人天赋,但弟子必须展现足够诚意,懂得尊敬师父、知晓奉献、坚持训练。一名泰国泰拳自媒体工作者在受访时就曾表示:“拳师考察准弟子的周期是非常长的,短则几个月,长则数年。在考察过程中,一些拳师甚至不会教授任何泰拳技术给准弟子,只是让准弟子在拳馆中打杂、扫地,只有当弟子的恒心与品行得到拳师认可,才会举办正式的入门仪式(Yok Khru)。”
尼克·克罗斯利表示,关系的建立,包含了行动者双方有着沉淀的互动经历、受制约的当下与投射的未来。①尼克·克罗斯利:《走向关系社会学》,刘军、孙晓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4-45页。以笔者经历为例,笔者进入田野消除“他者性”身份的过程,也是师徒关系建立的过程。2019年11月初,笔者在线人“强哥”的带领下来到了萨尼盘拳馆,在与馆主见面的第一天,笔者就向馆主表达了拜师的想法。在处理与笔者的关系时,馆主却显得非常谨慎。对于学费馆主表示并不在意,但多次向笔者强调自己与城市中商业性拳馆的区别,问笔者在拳馆长期生活、训练是否能够坚持,生活态度是否能像老虎一样勇敢顽强。
为了打消馆主的疑虑,笔者遵循泰国各项传统礼节,所有行为以泰国弟子待师父的“低姿态”进行,这种低姿态不仅是语言上的阶序“高低”,而且包含着现实身体空间中高低。
在日常生活中除了训练,笔者须主动打扫拳馆,在向馆主行合十礼时,需要将双手合十放在额前,馆主则放于胸前,馆主盘坐于擂台、桌椅上讲话时,笔者与众弟子则俯身保持低姿态或跪坐在馆主面前。如此坚持了一个多月,一名与笔者同期进馆投师的泰国人已经放弃,笔者却仍没有出现绝大部分民族志学者所说的“机缘”,馆主对于笔者拜师的事情依然是绝口不谈。直至12月底拳馆参加泰缅边境的夜丰颂举办的一场泰拳比赛时,笔者在为拳馆做后勤的过程中感染了登革热,出现高烧不退、血小板严重下降、肌肉关节疼痛、眼痛、皮疹等一系列严重的症状,在奇迹般的自愈后便立即回馆“奉献”,馆主才认为经受洗礼的笔者真正做到尊敬师父、懂得奉献,能够像“老虎”、英雄一样勇敢,最终同意举行拜师仪式。
正是由于日常生活中“高低”惯习下的师徒阶序初步确立,在“奉献”中感染登革热获得与馆主能够叙述的“共同故事”,馆主才给到笔者可投射的未来,笔者也得以同其他海外民族志学者一样真正消除了“他者性”的身份。也正是在这样的契机下,笔者才同其他成功投师的泰国弟子一样,从带有目的性的拜师,通过尊师、奉献和坚持完成了身份阶序的初步确定,达到了拳师的移情。
在特纳对于仪式的理解中,仪式是结构与反结构相互转化的过程,并将仪式放在社会身份转化的语境中来阐释仪式在社会运作进程中的作用和功能。①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 黄剑波、柳博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在中国传统武术文化中,拜师仪式是严肃而庄重的,代表着通过实践层面展示对新入门者的价值认同,并在此后建立起模拟血亲的传承模式。②王智慧:《传统惯性与时代整合:武术传承人的生存态势与文化传承》,《上海体育学院学报》2015年第5期,第71-76、94页。在泰国本土,泰拳中的拜师仪式与中国传统武术的拜师仪式有着类似的文化表征与社会意义,有着复杂且严谨的仪式链。
在拜师仪式中,首先是仪式前对于特定日期的选择、物品的准备与门徒的召集。从1月馆主答应收笔者为徒时,他便着手仪式的准备工作。馆主开始挑选吉日,最后确定为2020年的2月6日,馆主之所以选择那一天,是因为每年的2月6日是世界泰拳日,而2020年的2月6日正好是星期四,星期四在泰国传统文化中代表着尊师、拜师的日子,因此是举行拜师仪式的吉日。之后,馆主购买咒衣、臂箍八戒、头箍蒙空等仪式中会赐予弟子的物品,在过去的Yok Khru拜师入门仪式中,弟子需要准备9泰铢(9是泰国的吉祥数),金银色托盘上放拜师用的花草、蜡烛、佛像、补品,到了现代,弟子准备的则视具体情况而定。按照馆主馆中弟子的要求,笔者准备了花、补品、金钱等准备供奉给馆主。
当拳师、准弟子准备妥当后,拳师与准弟子在一众弟子的见证下举行拜师仪式。2月6日,馆主召集门下弟子,举行了正式的拜师仪式,整个仪式充满了佛教、婆罗门教、当地原始宗教等信仰元素。在人员到齐后,馆主在众弟子的帮助下换上古泰拳(Muay Boran)的服装、蒙空、八戒。笔者穿上馆主赠送的咒衣,在众人面前跪于馆主面前,馆主双手捧着蒙空口念咒语,然后将蒙空第一次戴在笔者头上,开始告诫身为弟子的言行,告诫完毕,笔者以三次跪拜礼(Krab),奉上补品燕窝、拜师用的花草表示感谢师恩。然后,在馆长与年长弟子Netrony的带领下来到擂台之下,行三次合十礼(Wai),笔者从围绳正上方翻入擂台面向角柱与馆长做合十礼,馆主再次对笔者口念咒语(Kata),念毕再次为笔者戴上蒙空,对头吹气,然后再让笔者饮水,馆主用水向笔者头上弹拨三轮,每轮三次。之后,再由笔者展示拜师舞,展现对师父的尊敬。拜师舞做完后,由穿着古泰拳服的弟子Netrony上台教授传统泰拳技法,教授的同时开始以自问自答的形式让笔者复述身为泰拳手的誓约,诸如:“身为一名泰拳手最需要的是什么?勇气!身为一个弟子应该做的是什么?尊重老师!你要做怎么样的人?必须洁身自好,努力变强不欺负他人!”誓约完毕,最终由馆主带至土地神龛面前,告知笔者已经为拳馆一份子。至此,经历了两小时左右的复杂仪式,笔者才算正式成为拳馆的一份子。
在泰拳文化中,拜师仪式正如大卫·科泽所说,象征着原本教练—学员由学费带来的平等的买卖关系脱钩,与师父—徒弟带来的阶序关系挂钩,身份的转换往往意味着一些权利的失去,所以需要通过仪式将社会性赋予到转换过程之中,以免显得武断而随意。③王海洲:《政治仪式 权力生产和再生产的政治文化分析》,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8-80页。在仪式完成后,笔者在门内弟子、土地神的见证下成为馆主弟子,成为了家庭式拳馆的一份子。
陈保磊在研究中国武术的师徒制度中发现,传统武术中的师徒关系呈现出“家文化”的特点,师门通过礼法、身体规训教化弟子,并通过互惠极易形成具有强烈排他性的“关系共同体”。①陈保磊、王岗:《“家文化”视角下传统武术师徒制度的社会学解读》,《沈阳体育学院学报》2020年第4期,第129-136页。泰国泰拳行业虽没有“出师”一词,但泰拳拳师文化中同中国传统武术文化类似, 泰国本土拳手无论是学成前后,拳师通过对于弟子的规训以及师门网络的维护编织出牢固的门户关系共同体,使得拳师始终保持着在师徒关系中的绝对地位。
泰国虽然没有中国传统行业师徒契约中诸如“三年学艺,两年效力”“三年出徒,五年出师”等对于弟子为师父效力的时间限定,但行业中同样存在类似的口头契约。契约的内容包含拳师与弟子对于训练、分成、比赛、安全责任等权利与义务的划分。其中,缔约方不仅仅包括师父与准弟子,准弟子的父母会在其中占有很大的权重。萨尼盘馆主表示:“学生如果对泰拳感兴趣,他们向我咨询有关训练或者想找我拜师时,我会先邀请他的父母来拳馆,了解拳馆的训练条件、住宿条件,让家长知道他们的孩子将会吃怎样的苦,受怎样的伤,征询家长是否接受孩子拜师学艺,是否能承受训练、比赛中可能带来的风险。”只有当父母、学生都知晓未来的风险时,才能确定是否进行拜师、训练的考验。因为培养一名出色的泰拳手,拳师是需要相当时间、精力、金钱、情感的付出,弟子一旦中途放弃,拳馆拳师的损失是非常大的。与此同时,近年来泰拳的法律、比赛规则虽然一直在进步,但青少年乃至儿童在泰拳比赛中出现的重大伤病乃至死亡的事件依旧存在,因此权责的事先知晓与划分对于两方是非常重要的。
弟子一旦拜师,就意味着师徒关系制度的正式确立。弟子投师学艺期间,师父会保证弟子在成年之前食宿无忧,树立弟子正确的品行,为弟子争取更多的资源比赛,并会将赛后收入按比例代为存入银行,保证弟子在成年后读书、置业、养老有足够的资金支持;师娘作为师父的配偶,则会照顾弟子的饮食起居。作为弟子:第一,是确保技术上的传承,弟子应按照师父的安排学习技艺,参加比赛,接受师父对于比赛奖金的分配与分成,成年后为拳馆回馈资源。第二,弟子需要主动承担拳馆内的日常杂事,包括扫地、做工、种地等与泰拳无关的事。第三,身为弟子恪守礼数,见到师父、师娘必须行礼,接受训话必须比师父师娘低,对待师兄弟如对待亲人。第四,弟子必须服从师父的安排。
准弟子拜师成功后,这种师徒制度就即刻以模拟血亲的方式融入日常生活。师父与弟子共同训练、比赛、饮食、休息,共同经历弟子技术、身体、心理素质的提升,师徒间的羁绊和洽于日常的生活叙事。除此之外,这种模拟血亲的师徒间的生活方式还会以高频率的仪式维系,弟子无论天南海北是否出师,每逢泰国大型节日、泰拳的节日、师父师娘的生日都会回馆,举行相关的仪式,弟子跪拜送上花、补品、佛像表示感恩,师父回以祝福。由于成年前的朝夕相处和出师后高频的仪式互动,拳师与弟子有着非常牢固的关系纽带,也造就了现代泰拳中依旧强势的师徒文化与制度。
正是由于师承带来的强关系纽带,造就了如今泰拳行业壁垒。由于泰国绝大部分拳馆位于广大的农村地区,赛事方很难直接联系、甄别、匹配选手,因而现代泰拳绝大部分拳赛仍需要中间人深入泰国广袤的农村地区中选拔选手,即由主催人(Promoter)连接赛事方、拳馆、选手进行比赛。因此,过去有师承的拳馆,早期由馆主、靶师为弟子提供比赛资源,弟子成为主催人或赛事方工作人员后又会回馈拳馆,为年幼师弟介绍比赛,如此往复形成了强大的门户关系共同体,各个关系共同体又形成足够大的泰拳圈子。有师承的拳馆弟子出师后继续强化在泰拳圈子的资源,这种排他性使无师承的拳手很难获得足够量和足够水平的拳赛,由此造成的马太效应便使师承成为行业中生存的一张通行证。拳馆弟子Weerapong就表示,拳手出师后开馆需要的是“一个冠军头衔、一笔钱、一名拳师的支持”。Weerapong在泰国已经获得许多泰拳赛事的冠军,也开设了自己的拳馆,但每周还是会到萨尼盘拳馆比赛,以萨尼盘拳馆弟子的身份外出比赛,正是他基于师承背后资源的考量。
费孝通先生在研究家乡江村时,发现不同于西方社会的关系特征,将中国乡村的社会结构比作“差序格局”,进而发现中国社会人际格局。①费孝通:《乡土中国》,刘豪兴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9-85页。同样地,泰国位于中南半岛,自古以来受中国、印度两大东方文明的深远影响,泰拳文化根植于泰国的农耕文化,同样孕育出区别于西方体育的关系特征。
泰拳文化中以模拟血亲的师徒文化分辨人的亲疏远近与结构划分,师徒关系呈现出鲜明的差序性,即礼治秩序、长老统治与内部的道德等特征。以家庭式拳馆自居的萨尼盘拳馆,对于空间位置、位阶有着清晰的格局划分,以萨尼盘、师娘为中心,在一众弟子、拳师、学员的围绕下形成了整个拳馆的人口结构,同样是传授技艺,虽然同处拳馆,但馆主-弟子-学员在住宿上却有着鲜明的现实区隔,拳馆内部的亲疏远近都以相处方式、资源的交换形式识别,建立出一套模拟血亲的“家族”体系与师徒制度。
如同中国传统武术文化中的“师徒父子”,馆内师父、师娘以及年龄稍长的师兄师姐掌握馆内的话语权。一,由辈分最高的馆主担任“大家长”,向弟子传授包括擂台与日常生活中的技艺,灌输师门独有的道德。二,师父、年长师兄掌握着比赛的资源,师娘负责弟子日常生活与饮食起居,确立了格局中的经济结构,并通过各种复杂仪式带来的强烈认同,日常仪礼、规范、惯习对弟子身体的规训与伦理的教化。而馆主与弟子又通过对准弟子、学员的教学之能、称谓之分与住宿之别,把控着其中的亲疏远近,掌握着拳馆这个空间中的身份格局与关系。
格兰诺维特在研究美国社会的人力资源时,将人际关系分为强关系与弱关系,将亲朋好友、同学、同事称为稳定但传播有限的强关系,而传播广泛但认识较为粗浅的为弱关系。他认为,弱关系在现代社会更有利于寻求工作。②Mark S. Granovetter. “The Strength of Weak Ties”,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78, No.6, 1973, pp. 1360-1380.但边燕杰指出,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社会,使用更直接的强关系可能会更容易获得工作与资源。③Yanjie Bian.“Bringing Strong Ties Back In: Indirect Ties, Network Bridges, and Job Searches in China”,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 62, No. 3, 1997, pp. 366-385.泰国师徒关系建立起来的门户关系共同体,使传统的关系纽带为现代泰拳市场带来很高的话语权,拥有的人更容易获得经济收入、训练团队和比赛资源,而不断成长的共同体、泰拳市场进一步反馈于关系本身的重要程度,因此表现出极强的强关系特征。
正因为泰拳市场的强关系特征,又进一步诱导出师徒关系的互惠性。图恩瓦尔德在研究初民社会时发现了人类的“给予—回报”的双向性原则,马林洛夫斯基将其引申人们彼此间的相互性需求,实际是引发人们采取互惠行动、形成彼此间相互性约束的一种“引诱规则的诱饵”。④赵旭东:《互惠人类学再发现》,《中国社会科学》2018年第7期,第106-117、206-207页。准弟子拜师、拳师收徒都是以经济利益为考量,带有很强的目的性。弟子自己有着或多或少的经济或身体问题需要改善,需要“出让”身体进行劳务以换取技术、经济与人脉。与之对应的,拳师收徒一样有很强的目的性,拳师希望付出金钱、精力、人脉,换取弟子当下能够帮助料理拳馆、分担劳务,未来能够带给自己经济、社会关系上的回报。
双向互惠的需求促使共同经历的师徒走在了一起,但这种双向性又从拜师考验到出师回拳馆,双方又通过仪式、日常生活叙事经历了从策略到移情的过程。正如穷苦出身的馆主,无论在收徒考验多么严格,但仪式完成之后还是会收留吸毒家庭、穷苦家庭以及离异家庭的孩子,认同了远赴泰国生病却依旧“奉献”的笔者,在双方共同投入情感、付出精力、资源投入后,除了经济上的收入,还获得了社会资源与情感。
中泰两国交往的历史深远,中泰武技的交流也有数百年。在泰国的许多文献、传说中,都记录了许多关于中泰武文化的历史。比如泰国古泰拳“Muay Thasao”的创始人Praya Pichai就曾在泰国北部向中国拳师学习武艺。①กัมปนาท เอก ฉาย. มวย” ก่อน รัฐ ชาติ ไทย สมัยใหม่. วารสาร อินทนิล ทักษิณ สาร มหาวิทยาลัย ทักษิณ, 2019, 14(1): 153-179.但当代我国的泰拳研究,由于种种原因,无论学术界还是社会大众,大都将泰拳当成一种现代意义上的格斗术。实际上,泰拳无论是从其诞生到近现代改革、师徒文化等都与中国武术有着相似之处。忽略了泰拳的传统性便从某种意义上遮蔽了东方社会的历史性。
现代的泰拳运动已经传播到世界上绝大部分国家和地区,泰拳赛事已经做到程度非常高的商业化、标准化、国际化,但泰国本土的泰拳文化依旧在相当程度上保留了传统性,且师徒文化在其中占有很大比重,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泰拳文化中的师徒关系带有比许多东方武术更强烈的宗教意味。比如,老师、师父的称谓,赛场上下的礼仪、拳馆中的仪式大多受到佛教、婆罗门教的直接影响,而泰拳的源流也来自佛教。因而在泰拳项目的比赛中,无论拜师与否,拳手登台比赛前必须表演拜师舞,足见“师”在泰国人心中的地位。在场下,只有拥有师承,背靠拳馆,在本土泰拳馆中才有更多的机会获得比赛资源;在拜师前,拳师对准弟子有着非常严格的考验;在拜师入门仪式时,仪式中的动作、语言、行为渗透着佛教、婆罗门教等宗教元素中的师徒信仰,暗含着对弟子的身体规训与伦理教化;在日常生活的惯习中,在拜师节、泰拳拜师节、泰拳日、师父师娘生日以及重大节日的仪式中,弟子仍然遵照传统“奉献”、尊敬师父。这种传统不仅是从过去而来,甚至在市场化的今天这种传统的关系、惯习在市场化中得到了自洽,使得传统师徒关系反过来影响泰拳市场。不可否认,泰拳的“传统性”同任何社会中的传统一样,存在不可避免的弊病与糟粕,但其中优良内核代表着泰国社会以及泰拳行业对于传统文化的认同与期待。
本文通过对泰国南奔府萨尼盘拳馆的个案研究,解读本土泰拳文化中的师徒关系,挖掘师徒关系背后的文化特征。在当代泰国本土的泰拳文化中,师徒文化仍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关系着泰拳手技艺的学习与资源的获取。在现代师徒关系的建构过程中,学员与弟子有着十分清晰的界限,必须经历考验、举行拜师入门仪式才算受到了拳师及其弟子的内部接纳。弟子入门后,高频率的仪式、复杂的礼仪、辛苦的劳动成为与师父共同生活化的“家庭”叙事。即便是在弟子出师后,弟子与师父仍然是纽带稳固的门户关系共同体。
对于体育海外民族志研究来说,在过去,限于经济、语言、国际环境等现实条件,中国学者尤其是中国的体育学者的研究对象主要是放在国内,而对于海外的研究总是源于研究对象的技术表征或西方的文本阐释。正如萨义德所言,东方主义者被构建的东方是一个被动的,如孩子般的实体,可以被爱、被虐,可以被塑造、被遏制,被管理以及被消灭。②萨达尔:《东方主义》,马雪峰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页。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上升,中国企业、学子、运动员足迹遍及全世界,但体育的海外研究总是聚焦于欧美日韩等发达国家,且研究中“比较的幽灵”与东方主义的迷雾似乎难以挥去。自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与“一带一路”倡议,中国政府与东盟十国签订了RCEP,中国与东盟国家间的关系变得越发紧密。但大部分中国学者仍将泰拳单纯解构为一项现代的武技,偶有研究泰拳仪式文化,也大多是引用的文章20世纪90年代关于泰拳的著作,泰拳本身包含的“东方”却被忽略。
从本文可以看到,泰拳文化中的师徒关系并不像是一种“西方式”的标准的、现代的武技,它同中国传统武术一样有着差序性、强关系、互惠性以及蕴含东方韵味的传统性。“体悟”本就是体育存在于世的重要内核,了解一个国家的体育,仅仅了解其技术是远远不够的,其背后还包涵了这个国家、民族的文化、历史、社会传统、社会关系。正如弟子拜师需要在当地生活、训练乃至濒临死亡并一直奉献才得到“他者性”的消除,得到泰拳的“文化性”其师徒关系的现代呈现,对于我国同为民族传统体育的中国武术有着非常多值得参考与反思的地方。中国武术在走向世界时,也在不断进行着武术的“标准化”“体育化”,武术的“技术性”得到了迅速地发展,而有关于中国武术的师徒、礼仪、传统却逐渐淡出民众视野。长此以往,竞技化的“武术”又是否会如泰拳一样被国外当成一种纯粹“现代性”的搏击术?正如中泰武文化数百年的武技交流史却淹没在两国的视差之中。因此,在发展民族传统体育技术的同时,还应注重武术历史中厚重的文化与优良的传统;在研究外国体育项目时,不应将视角限于赛场上较为浅层的技术,还应将民族志方法纳入研究视野,深入当地,带着更为深入的“体悟”,加深对外国体育文化的理解,探索中外交流的新方式与新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