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历史的负担”:奥康纳与“他者化”的南方性*

2022-02-28 21:11安梦媛
关键词:奥康纳尔顿南方人

安梦媛

(北京外国语大学 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089)

在《押沙龙,押沙龙!》(Absalom, Absalom!)一书中,福克纳借小说人物昆汀之口为南方的独特气质作出辩护——“你不会理解的。你得在那出生才行(You would have to be born there)。”①威廉·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329页。对福克纳而言,地域以及受地域影响的各要素决定了南方之所以是南方的本质特征,即“南方性”(Southernness)。按照福克纳的标准,出生并成长于佐治亚州这一“南方腹地”(Deep South)的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1925-1964)就其地域身份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南方人;其次,她的小说亦扎根于南方传统和她所在的南方社会。如此看来,研究奥康纳与南方性之间的关联,似乎只能再次印证学界的“共识”,即奥康纳是一位南方作家。然而,从她的短篇小说《鹧鸪镇的节日》(“The Partridge Festival”)、《临终遇敌》(“A Late Encounter with the Enemy”),以及书信与演讲稿中可以看出,作者在多处对南方性的“他性”有自反式的回应与质疑,这一特点在大多数南方作家中实属罕见。在论述奥康纳作品的批评、接受史时,伊万斯发现许多奥康纳学者集中关注她笔下的南方主题,②Robert C. Evans, The Critical Reception of Flannery O'Connor, 1952-2017, New York: Camden House, 2018, p. 57.不过此类研究虽然强调奥康纳的南方作家身份和南方特有的写作主题、风格,但是与其说它们是为了说明奥康纳关于南方性的思考,不如说是为了将她纳入南方作家阵营中,从而加深了有关南方文学的刻板观念。重新考量奥康纳对定义了南方社会和南方人的南方性的看法,对于解读作家的小说创作而言十分关键,亦有助于理解她对南方历史和处于现代性震荡下南方社会的辩证观点,观察南方性同时作为动因和结果与南方社会的双向形塑。

一、南方性的“他者”内涵

最初,英国在北美的殖民地大致可分为新英格兰地区的东部殖民地和从纽约州开始往南直到佐治亚州的南部殖民地,逐渐地,纽约州、新泽西州、宾夕法尼亚州和特拉华州变成了中部州,而南部则特指弗吉尼亚州、南、北卡罗来纳州和佐治亚州。①John Richard Alden, The First South,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61, pp. 8-9.对于早期北美殖民地居民来说,地理区位及其所决定的自然因素,例如植被、动物、气候等,是他们划定何为南方的重要判断标准。或许正如卡什所说,南方色彩斑斓、梦幻多雾的地理环境决定了南方人浪漫、不现实的性格特征。②W. J. Cash, The Mind of the South,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69, p. 48.也是受地理环境的影响,南方在17世纪中期时确立起与其他地区迥异的经济模式,生产活动围绕烟草种植和蔗糖生产这两大支柱产业,并且主要面向出口而非内销,而新英格兰地区和中部地区则受限于土壤、气候和人口密集度等因素,最终走上另一条经济发展道路。地理因素无疑是南方得以成型的基本原因,然而,如果纯粹依赖地理划分来定义南方性,似乎存在环境决定论的嫌疑。美国社会学家里德甚至指出,存在24种地理划分方法来界定美国南方的范围。③John Shelton Reed, My Tears Spoiled My Aim and other Reflections on Southern Culture, Columbia: 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 1993, pp. 5-28.

正如麦克米兰所言,在今天,南方与其说是特指某个地理位置,更不如说是一种“心态”(state of mind)④Sally G. McMillen, ed., Major Problems in the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South: Documents and Essays, Boston: Wadsworth Cengage Learning, 2012, p. xiii.,而南方人在美国历史上漫长的他者经验则塑造了这一独特心态。许多研究美国南方的学者都试图从早期北美殖民地的文字记载来探访当时南方人的生活方式和性格特征,从而对南方性有一个“谱系学”意义上的历史考察。事实上,在独立战争前,各殖民地之间的联系较为松散,每一个殖民地“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自治的政治环境”⑤Jack P. Greene, Imperatives, Behaviors and Identities Essays in Early American Cultural History,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 1992, pp. 329-30.,相比在美洲大陆的各个“邻居”,它们和英国的联系更为紧密。同时,美国的文学和出版事业在早期基本集中在新英格兰地区,又由于交通不便,北方⑥美国地理中并没有对应南方的“北方”区域,新英格兰地区至多可纳入“东北部”地区。对于大多数美国南方人而言,北方并非是在梅森—迪克逊一线(Mason-Dixon line)以北的区域,而是美国境内任何不属于南方的地区。但顾及表达的简练,本文仍大范围采用“北方”这一说法。人难以获得有关南方风土人情的一手资料,因此大多数人是通过探险者和观察者们的描述来了解其他地区的概况。法裔美国人克雷维库尔于1782年出版的《美国农民的来信》(Letters from an American Farmer)则是当时在美国颇为流行的相关著作之一,作者假宾夕法尼亚农民詹姆士之口,描述了独立战争前后北美殖民地不同区域人们生活的概况。南方在当时仍然是北美英属殖民地的边疆地带,由于地理环境和生活习惯与美洲其他殖民地相近,克雷维库尔认为“南方的查尔斯顿同秘鲁的利马十分相似”⑦J. Hector St. John de Crevecoeur, Letters from an American Farme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 151.,许多西印度群岛的病人特意来此安度晚年。可以发现,南方从一开始便彰显出“异域”色彩,具备格里森所说的“内部他者”(internal other)⑧Jennifer Mae Greeson, Our South: Geographic Fantasy and the Rise of National Literatur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 1. 虽然南方处于美国境内,但却长期被视为北方的对立面,北方则意味着“美国的”。也可参见Richard Gray, A Web of Words: The Great Dialogue of Southern Literature,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2007, p. 64。的基本样态。

随着南方与北方就各州奴隶制存废的争论日益激烈,二者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而最初被用来划分殖民地边界的“梅森—迪克逊分界线”同俄亥俄河一起,成为判定奴隶制在此州是否合法的界限。在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中,这一界限深刻地烙印在所有黑人心中,因为跨过它便意味着自由与解放。不过泰勒亦指出,这部销售量出众的废奴小说可以说是“有史以来对南方形象做出最大改变”①William R. Taylor, Cavalier and Yankee: The Old South and American National Character, New York: G. Braziller, 1961, p. 307.的一本著作,书中南方的自然环境再次唤醒了美国人心中的拉丁美洲形象,与此同时,南方在美国人的心目中成为了奴隶制的代名词。值得注意的是,19世纪法国历史学家托克维尔在游历美国南方与北方后曾坦言,在美国废除了奴隶制的地区,白人对黑人的种族偏见甚至远超那些坚持奴隶制的地区。②亚历克西·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周明圣译,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417页。然而,北方为了在战争中占据道德制高点,对外宣称自己为奴隶的自由与平等而战,将蓄奴的南方视为国家的污点,在北方人看来,此后“我们”与“他们”之间的界限更加清晰。在内战结束后,人们倾向于根据政治立场来划分南北,因此将退出美国联邦的十一个州视为南方。③南卡罗莱纳州、密西西比州、弗罗里达州、阿拉巴马州、乔治亚州和路易斯安那州这六个蓄奴州最早在蒙哥马利建立南方联合政权,随后德克萨斯州、弗吉尼亚州、阿肯色州、田纳西州和北卡罗莱纳州相继加入南方邦联。

在殖民地时期,南方仍是当时的经济和政治中心,但不幸的是,随着北方政治地位的抬升、经济的崛起,以及南方在内战中的战败,南方社会便面临着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严峻挑战:财富大幅减少、自尊极度受挫。为了反驳当时流行的废奴小说、维护南方的优雅形象,不少南方作家创作了带有怀旧色彩的南方“种植园小说”(plantation fiction),使得南方的“异域”色彩更为鲜明,给读者留下了欧洲封建贵族制似乎在南方存有余孽的印象,同时也导致现代南方历史学家无数次地向读者申明,历史上南方白人拥有黑奴的比率极低,坐拥大型种植园的白人则少之又少。南方长期以来在经济上的困苦、在信仰上的偏狭,在教育上的落后,④南方的公共教育基础薄弱,历史上许多富裕的南方人往往效仿欧洲贵族,为子女请来家庭教师,南方各州政府较其他发达地区的政府来说较少重视普通民众的教育问题。即便在21世纪初,全美40%高中学历以下的人口都生活在南方,数量是其他地区的两倍。详见Tara McPherson, Reconstructing Dixie: Race, Gender and Nostalgia in the Imagined South,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15.以及在文化艺术上的贫瘠,无疑给了北方以充足理由将南方视为“富裕、民主、自由”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内部他者。在1938年,罗斯福总统甚至宣称南方是美国的“头号经济问题”(The Nation's Economic Problem No.1)。

正如美国著名南方文学专家布林科迈耶所说,读者只需阅读一两页奥康纳的作品就能意识到,“她是完全向自己家乡敞开的,她准许南方的传统、信仰和思维方式影响她的意识和艺术”⑤Robert H. Brinkmeyer, Three Catholic Writers of the Modern South,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85, p. x.。作为南方人,奥康纳深受地域文化的感召,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奥康纳绝非出于“地域主义”而百般维护南方社会传统的合理性。相反,作者明显感受到了北方人对南方他者的刻板印象。奥康纳曾在信中向朋友袒露心声,认为自己曾创作过一些在她看来“并不含有任何怪诞人物的作品,但是非南方的读者还是会立即将他们贴上怪诞人物的标签”⑥Flannery O'Connor, Collected Works, Sally Fitzgerald, ed., New York: Library of America, 1988, p. 805. 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简称“CW”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好似南方是怪诞人物的最大产地。奥康纳在20到25岁期间曾前往北方求学,当时她天真地以为自己的写作生涯取决于自己离开家乡,直到因病返乡后才醒悟过来,“短暂地离开南方兴许是必要且大有裨益的,但是这绝不是逃避它”(CW: 1037)。联系作家的亲身经历,我们或许可以认为,正是由于作者在北方的他者经验,在比较了南北不同的生活方式后,她才深刻理解了南方历史和生活体验为一位南方作家提供的慷慨馈赠,因此拒绝被“他者化”的南方性、提出以历史为依托来重新定义南方性。

二、南方年轻人的反叛

在《鹧鸪镇的节日》中,来自南方城市的年轻人卡尔霍恩是一名成功的推销员,梦想着成为小说家。他前往鹧鸪镇拜访两位年迈的姨婆,本意是调查镇上一个枪杀了五名政府官员和一名路人的疯子辛格尔顿,恰逢当地举办由他曾祖父一手创办的年度欢庆节日——杜鹃花节。他坚持认为辛格尔顿是由于受到社会的误解和孤立才实施暴力谋杀行为,因此四处采访当地居民,期待还原事实真相。在“探案”过程中,卡尔霍恩遇到了年少时的玩伴玛丽·伊丽莎白,二人一同前往关押辛格尔顿的精神病院,然而,两人到达后发现辛格尔顿确实已经丧失理智,甚至试图猥亵玛丽·伊丽莎白,最后这对年轻人陷入极大的恐慌并仓皇逃窜。小说中幽默感十足的无厘头情节与奥康纳往常的哥特风格极为不同,既没有直接涉及暴力和死亡场景,似乎亦缺乏社会关照,因此学界尚未给予足够关注。

鹧鸪镇的杜鹃花节是卡尔霍恩的曾祖父最初设立的,延续多年至今,然而辛格尔顿却拒绝购买杜鹃花节的徽章,并因此遭到公开审判,甚至还与一只同样没有佩戴徽章的山羊被锁在“牢房”,即一个户外卫生间里,在枪击案发生后,辛格尔顿被判断为精神失常而被送往精神病院。故事中鹧鸪镇的众多居民对待辛格尔顿的态度极为同质化,对他充满鄙夷。卡尔霍恩在采访小镇居民时发现,无论是杂货店的售货员还是街边年幼的女童,抑或是观看灵柩车队经过的无聊老人,都认为辛格尔顿犯下了滔天大罪,老人甚至建议实施枪决,而非放任犯人在精神病院苟延残喘、浪费纳税人税款。连辛格尔顿的远房亲戚亦认定他罪有应得,嘲讽他的母亲是和某个外国人私奔并生下他,暗示他自始至终不过是一个毫无荣誉可言的笑柄。镇上的人们习惯了戏弄、羞辱这个落魄潦倒、孤苦伶仃的单身汉,故意将死猫扔进他的水井里。

卡尔霍恩和玛丽·伊丽莎白这一对南方年轻人自视甚高,一个是众人眼中的“学者”,另一个则期望成为作家,认为自己与封闭、落后的南方小镇格格不入。他们认定辛格尔顿是鹧鸪镇全体居民的替罪羊,将他视为南方社会不容异己的最佳证明。乍看之下,这篇喜剧故事似乎确实谴责了南方小镇对一个不服从者的残酷迫害,辛格尔顿则是具有反叛精神的英雄人物。由此观之,在一定程度上,辛格尔顿身上体现出的反叛性让当时新一代南方人找到了共鸣,认为保守的南方社会和“自由、民主”的美国精神相悖,将不合理的规训强加在所有个体身上,无法容忍独立精神和个人主义,因此导致这场个人和社会悲剧。换言之,南方年轻人标榜自己觉察到了并试图摆脱南方性的他者内涵,从而努力向“美国标准”看齐。然而,当奥康纳的作家朋友霍克斯(John Hawkes)写信询问她辛格尔顿是否是“圣愚”时,作者却否认将疯狂和“神性”(the Divine)联系起来的浪漫观点,同时指出小说中的“昆西州立医院”仅离自己居住的地方两公里远,“只要在这个医院漫步五分钟,你就不会有这样的联想了”,表明作者本人是基于有关“疯癫”的亲身体验创作出辛格尔顿这一精神失常的人物,并直言自己笔下的辛格尔顿不过是个“好色的老疯子”,而两个年轻人对他的看法全然是荒唐可笑的(CW:1151)。

在众多论述南方社会风俗与思维方式的历史著作中,南方社会不容异己的负面形象十分鲜明,例如卡什曾宣称南方“不允许异议的出现”①W. J. Cash, The Mind of the South,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69, p. 101.。奥康纳这篇故事在很大程度上似乎亦展现了鹧鸪镇作为一个共同体对持异见者的压迫与辖制,正如肆虐南方社会多年的“三K党”(Ku Klux Klan),鹧鸪镇这个微型南方社会同样无法接受违反集体规定的行为,一旦出现不合常规的个体,便会采取报复行为。然而,奥康纳果真认同年轻人对南方社会压抑个体的指责吗?正如故事中两位姨婆严肃警告卡尔霍恩“希望你在写作的时候能公平对待我们,很少有人做到”(CW: 776),作者暗指南方历史和南方人在许多文学和非虚构类写作中遭到污名化。当卡尔霍恩拒绝向她们描述自己将要写作的内容时,两位老人突然意识到后辈可能具备的反叛性,意味深长地说道“卡尔霍恩,我们不想对你失望”(CW: 776)。由此可见,与其说作者认同新一代年轻人的看法,不若说作者担忧南方人在讲述南方历史和生活经验时能否做到客观、公正。

19世纪30年代的北方作家们在解释南方人与北方人在价值观和气质上的巨大差异时,往往将原因回溯到第一批移民的性格特征,认为北方人是中产阶级清教徒的后代,而南方则散落着贵族制骑士的子孙,这一文学想象在美国内战期间逐渐为南方宣传者们所采用,大肆宣扬骑士元素是南方殖民地建立的根基所在。①James C. Cobb, Away Down South: A History of Southern Identit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22.然而,不少南方历史学家指出,“骑士神话”只是当时南方人虚无缥缈的身份想象,到达北美殖民地的第一代英国人中只有极少数是真正的贵族阶层,大多数所谓的南方贵族阶层不过是获得大量财富的新贵努力模仿欧洲贵族的结果。②Richard Gray, Writing the South: Ideas of an American Reg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 10-11.奥康纳深知,有关祖辈来源的骑士神话是由南方人建构出的浪漫想象,真实的历史渊源也决不会因为个人意愿而有所变化,否则,作者无需刻意揭露卡尔霍恩曾祖父成功商人的真实身份。然而,当年轻人试图完全否定家族传承和它所代表的南方历史时,作为南方人的奥康纳又无法接受这一“背叛”。

故事中的两代人对待历史人物——杜鹃花节创立者的态度截然相反,虽然两位姨婆认为父亲“是一个进步人士,是鹧鸪镇有史以来最有先见的商人,他要么是被击毙的名流之一,要么就是制服那个疯子的人”(CW: 774),不过在卡尔霍恩看来,与其说曾祖父具有先见,不如说他深刻理解并践行了资本主义商业精神,为鹧鸪镇立下了“美能生财”的格言。卡尔霍恩显然同曾祖父一样具备商业能力,销售对他的吸引力甚至“同酒精和女人对某些男人的吸引力一样强烈”(CW:777)。奇怪的是,卡尔霍恩却极力否认自己的销售天分,认为本质上他是一个“反叛的艺术家”,甚至在前往州立医院的路途中想象这趟“朝圣之旅”会将他从自己的“商业本能”中拯救出来。他情愿认同被视为疯子的辛格尔顿,努力搜寻自己与他在外表和精神上的关联和相似之处,否认自己与曾祖父这一成功商人在长相和精神上的雷同,同时判定杜鹃花节只有庸俗的商业和娱乐活动。然而,在真实接触到辛格尔顿这个“基督式的人物”之后,小说中的两个“现代知识分子”最终顿悟了两人之间的共通之处,卡尔霍恩则从玛丽·伊丽莎白眼镜镜片折射的图像里看到自己的形象同曾祖父一样,“圆润、无辜、平庸”,并意识到正是曾祖父“生命的礼物开创了未来”(CW:796)。故事以卡尔霍恩的觉醒作为结尾,意在表明作者并不认同年轻一代南方人出于摆脱“他者”身份而摈弃传统、拒认祖辈,以及否定祖先所代表的历史的激进做法,否认家庭过往和南方历史终究会导致身份认同失序的荒诞结局。

三、“商品化”的南方形象

虽然南方在南北战争结束后发展水平较美国其他地区更低,但在二战期间,由于美国境内的军事工业快速发展,同时因为南方气候较寒冷的北方更为适宜进行军事训练和建立军事基地,因此在国防预算开支中“有70%投放于西部和南部”①王旭:《美国城市化的历史解读》,长沙:岳麓书社,2003年,第60页。,使得西部和南部的城镇借助有利政策而得以在短时间内快速腾飞。在罗斯福新政的刺激与二战带来的经济繁荣的持续影响下,南方社会见证了惊人的经济发展速度,并培育了不少知名企业,例如位于佐治亚州首府亚特兰大市的可口可乐公司,亚特兰大则被称为“无暇仇恨的城市”(A City Too Busy to Hate),意在表明亚特兰大市民甘愿放下种族仇恨、醉心商业。伴随着不断加快的城市化进程,南方的商业和经济在20世纪50年代急速追赶美国其他地区,而蔓延在整个美国的消费主义和大众文化亦影响了南方社会,南方人似乎也同其他地区的美国人一样沉溺于物质享受中,因而在地域文化和身份上失去了清晰的辨识度。奥康纳对此表示了极大忧虑,她在演讲中声称,如今南方人的确十分痛苦,但痛苦并不因为他们被隔离在整个国家之外,而在于南方遭到隔离的程度还不够,“每一天我们都变得越来越像美国其他地方”,虽然“我们正逐渐被迫抹除我们的许多罪过,但同时,我们为数不多的美德也日渐消失”(CW:802)。《临终遇敌》则是作家出于对真正构成了南方性的南方文化逐渐消散的忧虑而创作出来的。

在这篇故事中,南方邦联退伍军人萨许已经104岁高龄,和他62岁、当小学教师的孙女萨莉·波克住在一起。为了获得任教资格文凭,萨莉·波克在过往的二十年间每年夏天都要去州立师范学院进修,今年终于得以顺利毕业。在萨许92岁时,《乱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电影首映典礼邀请他身穿南方邦联的将军制服参加典礼,为刻画南方联盟士兵英勇作战的内战题材电影增添氛围。举办方宣称萨许是南北战争中的一位将军,其实他入伍之初不过是个步兵,退伍时也只是少校。然而,这次梦幻经历成为萨许本人自吹自擂的资本,之后时常有当地博物馆和旅游景点邀请他扮演南北战争中的将军一角。萨莉·波克为了在毕业典礼上彰显自己的显要身份,让她10岁大的侄子约翰·韦斯利将萨许带到现场,但未曾想到由于年轻人疏忽照料,祖父在她的毕业典礼上命丧黄泉。

电影首映礼成为了萨许的辉煌时刻,此后他的人生恢复平淡,只有在每年的“邦联纪念日”(Confederate Memorial Day)才会被博物馆借去,摆放在一间满是古老照片、破旧制服、生锈武器和历史文件的发霉房间里,从一点待到四点,向南方人展示历史的痕迹。春天的时候,当南方的古老庄园向游客们打开大门时,萨许也会受到邀请,穿着他的将军制服、坐在庄园里显眼的位置。在游客的凝视下,南方人凭借他者形象展演,努力攫取旅游业带来的经济利益。奥康纳意识到了如今南方性中的他者内涵不再单一地来自北方人的曲解与想象,相反,南方人为了在主流文化中立足而刻意构建出了一个他者形象,使得电影业和旅游业等文化经济产业创造出巨大经济效益,南方性在资本主义经济体制的宰制下最终不可避免地经历了自我异化的过程。奥康纳在写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谈及同凯瑟琳·安妮·波特一起参加了某个艺术节,一位老妇人将她的巨额财产捐给此艺术节举办方,不过要求邀请前来的客人都是南方人,并且谈论南方文化。奥康纳却说虽然每年资金源源不断,但南方文化却不见得能同样持久,还断言正是类似的项目加快了南方文化的灭亡(CW:1134),足见作家对庸俗资本侵蚀南方文化的担忧。

作者指出,作为历史的见证者,萨许反而认为真实历史毫无意义,他“忘却了自己参加了什么战争;事实上,他根本不记得那场战争……他同样遗忘了美西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他失去了儿子,而他甚至都不记得这个儿子”(CW:253)。在他看来,过去所发生的历史事件中唯一值得谈论的就是他在12年前参加的电影首映礼。在老人的描述中,众人争相对他表示尊敬,典礼的种种细节历历在目。讽刺的是,相比南北战争中抛头颅、洒热血的南方联盟将士们的艰苦战斗,反而是为电影上映宣传造势的商业活动在他心中成为了真正重要的、值得言说的历史。为了获得他人的认可与尊重,老人故意遗忘真实历史、构建虚假的高贵身份。在电影首映礼中,为身穿南方联盟将军制服的萨许起立鼓掌的南方邦联女儿联合会(United Daughters of the Confederacy,简称UDC)成员亦沉醉在对历史的浪漫化中。UDC是由南方女性组成的联合会,旨在纪念内战时期南方邦联的士兵,为他们修建雕像等纪念物。这一团体盛行于20世纪初期,与3K党有密切关联,宣扬“白人至上主义”并美化在内战期间牺牲的南方邦联士兵。她们所宣传的“失落的事业”(Lost Cause)这一伪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真实历史的蔑视,在许多非裔美国人看来,为南方邦联将士们建立的纪念物也是种族主义在南方的顽固遗留。因此在2020年美国白人警察杀害乔治·弗洛伊德一案发生后,美国反种族主义的示威者呼吁,甚至非法拆除了南方同盟支持者修建的众多雕像和纪念碑。

萨莉·波克对待历史的态度同样扭曲,她每夜跪着祈祷祖父可以活到参加她毕业典礼的那天,只是为了向众人展示她所代表的一切,认为那些颠倒世界秩序的暴发户,他们扰乱了体面的生活方式,她渴望让所有人看到,她的祖父象征着古老传统、尊严、荣誉,以及勇气。与此同时,她还安排年仅10岁的约翰·韦斯利来照料萨许,对脑海中一老一少两代人站在她身后的场景十分满意,似乎这一画面象征着她掌握过去和未来。或许是由于天气炎热,亦可能是因为在轮椅上颠簸不停,年纪已逾百岁的萨许在毕业典礼上进入了人生的弥留之际。他感到自己的头顶似乎有个小孔正在逐渐扩大,台上演讲者有关历史的论述由这个孔隙进入了他的大脑中,正是在这个含义上,故事的名称“临终遇敌”显现出它真实的含义,在萨许临终之时,历史——这个萨许一直逃避的“敌人”降临了。萨许在幻象中听到接连不断的词语像子弹一般袭来,最终恢复了记忆,脑海中浮现出妻子的脸庞、儿子的形象、母亲的身影,一连串战役所在地的名字向他呼啸而来,“仿佛过去是现在唯一的未来,他必须忍受”(CW:261)。

历史上,南方由于“他者”身份遭遇边缘化的命运,然而,南方人通过自我异化在主流文化中获得一席之地,对于以经济发展为最高旨归的南方而言,保持自身的他者性反而成为了独特的生存之道。认识到这一可悲事实的奥康纳渴望恢复真正的南方性,保存南方人的珍贵品质,她意识到实现这一目标的唯一方法便是尊重历史真相、接纳真实自我。在奥康纳的故事世界中,否定历史重要性的萨许在临终时恢复了有关过去的全部记忆,然而,作者对南方的未来并不十分乐观——忆起了过往历史的老人已经逝去,而象征着未来的约翰·韦斯利在典礼结束后,以飞快的速度推着老人的遗体往前冲,只为加入购买可口可乐的长队里,似乎“现代南方向大众文化的廉价诱惑投降了”①Katherine Hemple Prown, Revisiting Flannery O'Connor: Southern Literary Culture and the Problem of Female Authorship,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 2001, p. 75.。奥康纳一方面嘲讽了虚荣的南方人无视历史真实、通过创造虚假历史来建构尊贵身份的可笑行为,另一方面又表达出对南方逐渐偏向选择商业主义发展道路的可能后果的种种忧虑——当南方历史成为大众文化的肤浅表征时,当南方性因其“他者”内涵降格为可供其他美国人娱乐、消费的商业产品时,南方人该如何看待自己的南方身份?

四、结语

美国资深南方历史学家伍德沃德认为,在20世纪上半叶,美国南方经历了一个漫长的经济和社会革命,众多变革可能会逐渐抹平南方与美国他处之间的地域差异,最终消除南方人自认为与其他地区人们截然不同的传统观念,南方人“是否还有必要称自己为南方人”①C. Vann Woodward, The Burden of Southern History,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68, p. 3.这一问题成为了南方人自我身份定位的关键。正是基于此历史背景,作为一位洞察了南方种种社会问题的作家,同时作为一位挚爱南方土地的南方人,奥康纳试图通过《鹧鸪镇的节日》与《临终遇敌》这两篇故事向读者发问:如何应对如今年轻人为挣脱南方人的他者形象而导致的对南方的不公正指责?南方的历史在今天意味着什么?通过梳理南方性中他者内涵的演变、细致解读在两篇短篇小说里他者化南方性的具体表征,可以认为,在《鹧鸪镇的节日》中,新旧两代人对待南方性的迥异态度表现了当时年轻一代对南方传统合理性的质疑、试图摆脱他者身份的不懈努力,但作者以戏谑和调侃的方式指出了家族历史在个人生命中的重要、甚至是决定性作用;《临终遇敌》则反映出南方人美化真实历史、凭借有关南方作为他者的刻板印象发展经济的可悲行为。更为关键的是,作者敏锐地觉察到了南方人由于在经济和文化上逐渐“北方化”而产生的身份危机。需要指出的是,即使奥康纳认识到南方性在未来必定消散的结局,但她也心存希望,为读者指明,南方的历史并非是阻碍南方发展的负担,而是构成南方性最关键的部分之一。只不过在奥康纳看来,历史并不是人们任意装扮的玩偶,亦不是可以空谈的抽象意识或观念,而是怀特所说的“真切发生过的历史事件”②Hayden White, “The Historical Event,” differences, Vol. 19, No. 2, 2008, pp. 9-34.,即无法改变的历史事实,正是这些既定的“历史事件”和家族血缘,“南方性”才得以在现代南方人的精神和文化中存续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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