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
人类与其他哺乳动物的一个非常大的区别是,人类的幼崽出生后完全没有生活能力。所以,人类处于幼年时,开口求助是一项必备的生存本能。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儿童和青少年逐渐发现寻求帮助变得越来越难。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呢?
孩子越来越不愿求助,一方面说明孩子的能力增强了,可以不再像襁褓中的婴儿那样需要事事求人,而是逐渐自立自强。这是件好事情,说明我们的孩子长大了。但另一方面,孩子有时没有求助,并不是他们自己能够解决困难,而是种种原因让他们不愿甚至不敢求助。
从心理学出发,儿童和青少年不愿求助,至少要考虑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问题意识不足。儿童或青少年由于缺少相关知识和教育,或接受了错误的信念,没有意识到自己遇到了困难。比如,有的儿童由于缺少性教育,在遭受性侵后并不知道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这种情况就属于问题意识不足。
其次,求助意识不足。對潜在施助者能力的怀疑或不信任,是造成儿童或青少年不去求助的第二个原因。比如,在家庭暴力的求助案例中,施暴者是儿童的父母。如果潜在的施助者,如班主任、社区主任、派出所民警等,怀着“清官难断家务事”“棍棒之下出孝子”的心态和思想,儿童或青少年就很难迈出求助的一步。
再次,高估求助成本。求助成本包括时间、金钱、精力这些“硬成本”,还包括自己在求助过程中可能损失的“面子”,甚至是来自潜在施助者的轻视、侮辱这种“软成本”。比如,把开口求助等同于自己的能力不足;由于缺乏心理健康知识,认为产生心理问题是很丢面子的事,并因此产生“病耻感”。
最后,过去求助的失败经历留下阴影。失败的求助经历会打击孩子的信心,让他们心灰意冷。如果多次遭遇失败的求助经历,他们会对自己的求助行动丧失信心,直至彻底绝望。心理学将这一心理过程称为“习得性无助”。比如,在学生听不懂老师对某问题的讲解而课下请教时,如果老师反应冷淡,甚至责怪学生上课没有认真听讲,那么遭遇几次打击后,学生可能就产生求助的“习得性无助”了。
那么,要如何去改变上述状况呢?按照系统、教育者、个人的顺序,我认为至少可以在以下五个方面做出改进。
第一,建立积极的求助响应机制。求助响应机制就是提供一种方便的途径,让儿童和青少年在遇到问题时,能够更容易地求助。这种系统性地减少求助阻力的做法,无疑是鼓励儿童和青少年求助的最直接和有效的策略了。比如,对于学业求助,教师在课堂上营造出一种“不懂可以随时提问,无论你的问题是什么”的积极氛围,就是在建立一种求助响应机制。如果在每堂课后都有一个在线小测验和匿名提问环节,可以避免求助者在求助时的尴尬,这是一种求助响应机制。在学校经常开展反家暴教育和匿名家暴调查,这也是在建立一种积极响应机制。如果在青少年经常使用的篮球架和足球场旁边给出一个二维码,大家只要有使用问题就可以扫码报告(如果能对报告人提供一些积分的奖励就更好了),也是一种非常棒的求助响应机制。
第二,对求助行为给予积极反馈,将求助行为与求助内容分开。对于能够与儿童和青少年直接面对面交流的家长和广大教育工作者来说,最能增强孩子求助行为的莫过于给予他们的每一次求助行为以积极反馈。这里的关键是为求助行为提供积极反馈,而不在于能否满足具体的请求。这是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比如,有的家长常在“疼爱”(意味着尽量满足孩子的要求)与“不要溺爱”(意味着不要满足孩子的所有要求)之间挣扎和徘徊。但如果想要培养孩子求助的行为,就要鼓励求助行为本身,即便不能满足他们提出的具体请求。比如,一个孩子可能在冬天提出吃冰激凌的请求。家长此时需要知道,这个请求的内容不合理,可以不予满足;但孩子提出请求这种举动却没有任何问题,而且应当给予鼓励。我认为此时家长可以这样说:“你要吃冰激凌的请求,我没法满足你。因为我担心天这么冷,你吃了冰激凌会肚子疼。但是,你敢于提出自己的请求,这是很棒的!或许你可以提别的请求,我会告诉你我是否会满足你,以及我的理由。”教师在对待学生提出的请求时也可以遵守这一分开求助行为与求助内容的原则。这一原则背后的逻辑是:我虽然满足不了你的请求,但我会捍卫你提出请求的权利。
第三,主动关心,敏锐发现未言明的请求。在儿童和青少年没有提出请求时,我们可以敏锐地发现他们潜在的需要,与他们确认是否需要帮助。想象我们正在餐厅用餐,装饮料的杯子不小心被我们碰洒了。此时站在一旁的服务生赶紧走上前,问我们是否需要纸巾,我们是不是感觉很不错呢?成年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孩子呢?当他们站在柜台前踮起脚时,我们是不是可以问问,要不要把他们抱起来?当一个小学生经常在课上打瞌睡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在课下问问他们,是不是完成作业遇到了困难导致没有休息好?
第四,改变“求助=自己不行”的认识,树立“求助=能力+责任”的新观念。青少年的自尊心强、要面子,求助有时会被认为“显得自己能力不足”。这种观念真的要改改了。人类之所以比地球上别的物种强大,除了智力,还因为人类会合作。就某一侧面而言,合作就是互相求助和互相帮助的过程。求助时的自卑心理可能来自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人类大家庭的一员,而且自己也会在举手之间就能帮到别人。我们要树立这种意识:求助是一种能力的体现,而自己往好的方向发展也是对社会发展的推动,因此求助也是我们对社会的责任。对于这一点,专业人士已经早有共识。比如,国家卫生健康委于2019年7月发布的《健康中国行动(2019-2030年)》就明确指出(对于心理问题)“要认识到求助于专业人员既不等于自己有病,更不等于病情严重,而是负责任、有能力的表现”。
第五,针对儿童和青少年开展求助教育。这一项是直接针对孩子个人的,不过也是费力最多而效果最小的办法。如果系统和教育者没有做出改变,那么改变现状的成本就全都要加诸孩子身上了。我们可以通过开设心理课来教育孩子,告诉他们,在面对求助失败时该如何给自己打气,如何越挫越勇,等下次需要求助时报以更大的热情。当一个小学生问了一个在老师看来是“很蠢”的问题而没有得到积极回应时,我们要鼓励这个小学生:你的提问没错,而是老师错了,下次你要继续提问,要鼓励自己,即便感觉希望不大,也要勇往直前地开口求助。不过,这样的方法奏效成本很高——个人在庞大的系统面前总是渺小的,更何况是未成年人。我们不否认个人努力和自我反思的重要作用,但如果个人的求助努力总是在现实中碰壁,得不到环境的积极响应,那么久而久之个人就会倦怠。
现在我们看到了,如果想要鼓励孩子开口求助,最重要的并不是教会他们求助技巧。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只有当我们能照顾好未成年人的需求,并且回应他们的求助信号时,才能更好地守护他们,人类这个族群才能有更美好的未来,对吗?
责任编辑:谷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