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锐,鲁法芹.2
(1.山东大学当代社会主义研究所,山东 济南 250100 ;2.山东大学[威海]哲学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山东 威海 264209)
日本学者福井准造所著《近世社会主义》一书,1899 年7 月由日本东京有斐阁书房出版。赵必振翻译的中译本1903 年由上海广智书局首版,1927 年上海时代书店再版,分上下两册,17 万余字。这部译著是近代以来在中国出版的第一本较系统介绍西方社会主义思想、流派和运动概况的作品,对当时的中国思想界产生了极大影响。即便今天来看,这部作品也可以说是一本知识性很强的关于19 世纪西方社会主义的入门读本。不过,以今天的学术标准来审视,这部作品也有很大缺陷,主要体现在它不过是一部夹杂着著者主观偏好的书摘,而不是一部严谨的学术著作。在此,我们试对这部作品及其内容进行分析和评述。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逐渐发展成为亚洲资本主义强国。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资本主义的一些痼疾在日本也开始显现,1890 年爆发了第一次经济危机。甲午战争后,日本经济获得飞速发展,但同时也导致了阶级矛盾和社会矛盾的激化。由于资本的集中和都市人口激增,城市物价飞涨,下层民众的生活困难明显加重,社会问题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1899 年10 月,在日本诞生了第一份以探讨工人问题为主题的周刊杂志,声称“社会的救济,主要是必须实行社会主义”[1]133。《近世社会主义》和村井知至的《社会主义》就是在这一年出版的,成为日本最早系统介绍西方社会主义理论学说的著作。
与此同时,日本工人运动及组织也逐渐兴起。1882 年成立了东洋社会党,次年又成立了车会党,但影响甚微[2]。1886 年,山梨县首府甲府市爆发了纺织女工罢工并取得胜利,揭开了日本近代产业工人罢工的序幕[3]。1890 成立的活版印刷工人同志会是日本最早的工会。到了1897 年,日本工人运动进入一个新阶段,“不仅从工人运动的组织形式来说是划时代的,而且从最能表现工人的团结与斗争的罢工次数来说也确是很突出的”[4]。据统计,仅1897 年6 月至11 月,就发生了31 次罢工,涉及造船工人、纺织工人、矿工、印刷工人、铁路工人等[5]。就在这年7 月,从美国归来的片山潜等人领导创立了劳动组合期成会,是日本第一个跨行业的全国性工会组织,在其影响下,日本最早一批行业工会组织相继诞生。片山潜等人还创办了劳动组合期成会机关刊物《劳动世界》,在其创刊号中宣称:“劳动世界的出版目的,是在实行‘劳动神圣’‘团结就是力量’这些至理名言。因为从今天来说,把我们工人的劳动视作神圣,认识到团结以后的工会的力量,正是日本工业发展的基础所应安置的地方。”[1]1311898 年2 月,他又领导了著名的铁路司机、司炉工人大罢工并最终取得胜利,在此基础上建立了日本铁路矫正会,次年又成立了活版工工会。
随着工人运动的高涨,社会主义思想在日本获得迅速传播。1881 年,小崎弘道发表的《论近代社会党的产生》一文,是日本最早提及马克思、恩格斯、拉萨尔等人的著作。甲午战争后,社会主义思想在日本“逐渐从思想界方面,演进于实际运动了”[6]53。1896 年,东京帝国大学一批教授联合学界、政界及民间人士创立社会政策研究会,宣传德国的“讲坛社会主义”,主张采取国家干预的形式自上而下地实现社会改良。1897 年4月,幸德秋水、片山潜等人创建社会问题研究会,次年10 月改组为社会主义研究会,专以“社会主义原理和研究它能否可应用于日本为目的”[7],每月研讨一次,内容包括圣西门、蒲鲁东、傅立叶、拉萨尔、马克思、亨利·乔治等人的学说和主张。该研究会吸纳了一些非社会主义者,导致后来发生分裂,主张社会主义的人于1900 年将其改组为社会主义协会,“若是严密地说起来,日本最初的社会主义团体,是要算这个社会主义协会了”[6]56。
赵必振逃亡到日本之初,恰逢日本工人运动处于低潮时期。1900 年3 月,山县有朋内阁通过了《治安警察法》,其中明文禁止工人集会和同盟罢工,导致日本工人运动一度低迷。同年9 月,片山潜作为日本社会主义协会的代表参加了第二国际巴黎代表大会。受欧洲工人政党的影响,日本社会主义协会部分成员产生了通过政党方式开展社会主义运动的想法。1901 年5 月,片山潜等人领导创立了日本社会民主党并发表《社会民主党宣言》,提出了消灭阶级、实现土地与资本国有等纲领[1]294-302。该党成立后立即遭到政府禁止,6 月3 日改名为社会平民党后仍遭禁止,不得不重新恢复社会主义协会的旧称,继续从事社会主义思想的研究和宣传工作。到1903 年,日本社会主义运动重新高涨起来,诞生了一批社会主义著述,如片山潜的《我的社会主义》、幸德秋水的《社会主义神髓》、安部矶雄的《社会主义论》、西川光次郎的《富之压制》、田添铁二的《经济进化论》等。这些作品不仅推进了社会主义思想在日本的传播,也经由在日本的中国进步知识分子译介,推动了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传播。赵必振就是在这一背景下翻译出版了《近世社会主义》一书。
中译本《近世社会主义》一书,由绪论、四编二十章和两个附录构成。绪论部分主要对社会主义的缘起、概念、目的以及欧洲社会党不同派别的主张等进行了简要说明,涉及欧文、傅立叶、圣西门、蒲鲁东、谢夫莱、巴枯宁等人,但未提及马克思。四编中的前三编,分别叙述了社会主义学说发展的各个阶段,第四编介绍了欧美各国社会党的主张、发展及其运动。附录一《社会主义及其党与之重要诸件表》是一个120 余条的大事记索引,附录二以英汉对照的形式列出了15部(篇)重要参考书目。
第一编题为“第一期之社会主义——英法二国之社会主义”,由绪言和五章组成。
绪言部分简述了欧洲社会主义学说产生发展的基本线索,认为社会主义的产生是因为19 世纪初“资本主与劳动者之间,分配不能均一……于是公理渐起,咸欲享受社会之幸福。抱不平之观念者渐多,世人亦大注意于社会的问题,是为社会主义之起点”①此处及以下引文凡未注明者,皆引自《近世社会主义》一书,上海时代书店1927 年版。。此后,社会主义的发展经历了三个时期:一是“创成之时期”,始于法兰西革命,终于1840 年②疑为1848 年之误。——作者注。革命,以欧文、圣西门等为代表,但因他们“空怀改革社会之理想,而偶实施于社会,则反为证明其失败”;二是以拉萨尔、马克思等的社会主义学说为代表的时期,他们以“讲究学理”代替以往的“架空之妄说”,积极开展国际工人运动,但因在1873 年第一国际日内瓦大会上发生“同志之分裂”,社会党派与无政府党派分道扬镳,社会主义运动因之呈“闭熄之状”;三是以德国社会民主党为代表的“近时之社会主义”时期,但由于德国社会党内部“互相结党造派,其持说与抱负,各异其旨,时形反对。故虽统谓之为社会党,其党中之内情,纷杂混乱,殆难收拾”。应该说,这一叙述与历史事实还是基本吻合的。
第一章“英法两国之社会的状态”主要探讨了社会主义何以在这两个国家率先产生和发展的问题。作者认为,社会主义最初源于为实行贫民救助而提出的社会改良方案,例如欧文就是针对当时“资本家与劳动者之间,划若深沟,而贫民之状态,日增困惫”的社会现实,为谋求社会救济之策而倡导社会主义的。第二章“第一期革命时代法国之社会主义”着重介绍了巴贝夫、卡贝的生平事迹及学说观点。第三章“英国之社会主义:洛卫托拉野”主要介绍了欧文的社会主义主张以及他在新拉纳克工厂的改革实践。第四章“复古时代之社会主义”详细介绍了圣西门、傅立叶的生平及社会主义学说,认为他们二人“于经济社会两者之议论,各放特异之光彩,两两相共,以研究社会主义,实得无量之补益”。第五章“第二革命时代法国之社会主义”介绍了1848 年欧洲革命时期路易·勃朗、蒲鲁东的社会主义观点,认为这二人与此前的社会主义者相比各有特色,勃朗主张“欲解释经济问题,必先解释政治问题,依国家之权力,以欲改良而成就”;而蒲鲁东“所说之极端,流于过激,盖近于破坏党与无政府党”。欧洲革命失败后,特别是随着法兰西第二帝国的建立,法国社会主义渐呈“偃息之状”,直至普法战争后“帝国再当倾覆,法国之社会主义,又发生焉”。
可见,这一编几乎介绍了英、法所有空想社会主义者,尤其是欧文、圣西门、傅立叶的思想学说。但可以看出,福井准造并没有系统阅读过这些人的作品,只不过是“搜集多种之社会主义的议论”,并直接引用了“他人”的结论。对英、法空想社会主义的介绍,作者显然是激情描述多于理性分析,例如认为这些学说“多流于空理,驰于空想,与事物自然之理相矛盾者亦不鲜。故其企图实行计划社会组织改革之业,遂不能成,同轨一辙,皆归失败,其空议仅存于简策之间”,甚至欧文、圣西门、傅立叶的学说,世人也因视之为“空理空想”而不复记忆,以致后来“几乎与世相忘”。这显然是不符合历史实际的。
第二编题为“第二期之社会主义——德意志之社会主义”,由绪言和四章组成,其中第一章“加陆马科斯及其主义”专门介绍了马克思及其学说,我们将在下文详谈,在此仅评析其余部分。
作者在该编绪言中指出,正当英、法社会主义运动处于衰退之际,德国的“忧国者”虽受到俾斯麦政府的“围剿”和打击,但“深知社会改革之不能已”,于是“相应相呼,而唱导社会主义于第十九世纪之后半纪”。作者把德国的社会主义称为“新社会主义”,而把此前英、法的社会主义称为“旧社会主义”,认为新社会主义具有“深远巧妙之学理”,且因探究“经济上之原则”而被许多学者和经世家认为“多为可采”,就连反对社会主义的人也“苦于无反驳之余地”。与旧社会主义局限于一地一国不同,新社会主义则“注重于世界”,以促成国际间劳动者的联合为目的,其“理想之悬隔”“计划之大小”与旧社会主义不可同日而论。
第二章“国际的劳动者同盟”主要介绍了共产主义者同盟和第一国际的历史以及马克思对它们的影响。作者认为,欧洲各国劳动者建立国际同盟乃是“社会之趋势”使然。1836 年成立的正义者同盟“启国际的劳动者同盟之端”,后来接受了马克思的学说,“欲举劳动社会,以脱资本家之束缚”,并于1847 年改组为共产主义者同盟。在共产主义者同盟发表的“宣言书”(即《共产党宣言》)中,宣布要“全灭阶级之争斗,与旧社会之基础,撤去阶级制与私有财产制,以组织一新社会”。1864 年9 月建立的“国际的劳动者同盟”(即国际工人协会),以1870 年普法战争为界分为前后两个发展阶段:前一阶段,同盟发展迅速,先后召开四次代表大会;后一阶段,同盟的势力“乃渐衰微”,在1872 年第五次代表大会上因“党内异说之士”发生内讧而分裂,后来马克思虽试图“恢复其势力”,然终未能改变其“瓦解”之势,于1873 年第六次代表大会后“竟全解散”。作者指出,第一国际虽然解散了,但“其精神自存于社会之间”,并随时代发展“气焰日高”,致使欧洲各国政府“处理万事,必至采用劳动者之方针而后止”,充分表明“国际的同盟之感化,渐显于各国劳动者之间”。可以看出,该章对马克思指导建立共产主义者同盟和第一国际的记述大致是正确的,并摘录了《共产党宣言》、马克思在阿姆斯特丹群众大会上的演说以及《国际工人协会共同章程》的序言部分,这对当时的中国思想界了解马克思主义学说很有帮助。但该章却没有涉及第一国际内部各种社会主义思潮流派斗争的情况,而是详细介绍了各次代表大会的经济议题,个中原因我们不得而知。
第三章“洛度卫陆他斯及其主义”。洛度卫陆他斯即德国国家社会主义代表人物之一卡尔·洛贝尔图斯。作者称,洛贝尔图斯“深究社会主义之学理,以求社会组织之人为的改革,尤在马克斯之上”,乃“学理的社会主义之鼻祖”,其著作“意味深远,富于高尚之理论,虽非劳动者之所能解,而不能得其欢迎,然于学者之社界,彼之令名,今犹啧啧,为识者称道弗衰,群推之为博识精通之学者”。但福井准造并未提及洛贝尔图斯的任何作品。我们猜测,这很可能与他不懂德语有关,如在本书附录部分,作者所列举的15 部重要参考书均为英文著作,表明他在这部作品中所叙述的内容可能主要来自对英文著作的摘录和编译。
第四章“列陆檄耶度拉沙列及其主义”。列陆檄耶度拉沙列即斐迪南·拉萨尔。该章介绍了拉萨尔的生平、著述、政治活动及学说观点,称拉萨尔是德国“新社会主义的运动之发起者”和“社会改革之先驱”,认为他所倡导的社会主义是对马克思社会主义学说的“润色”,其经济理论“秩序整然,毫不纷乱。无论如何至难之问题,皆能阐明其原理,毫无余蕴。无论枯窘艰涩之议论,一经彼口,则津津而乐道之,必令听者忘倦而后已。故无论知与不知,莫不信奉其说”。但对于1859—1862 年发生在拉萨尔与马克思之间的四次争论,作者只字未提,而这四次争论则恰恰表明了“马克思的无产阶级革命思想同拉萨尔的机会主义思想的激烈斗争”[8]。因此我们认为,福井准造只是一个西方社会主义文献的译介者,他未必真正熟悉当时欧洲的社会主义思潮与学说。
第三编题为“近时之社会主义”,由绪言和五章组成,分别对无政府主义、社会民主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基督教社会主义等流派的发展沿革、代表人物和学说观点进行了介绍。
在第一章“无政府主义及其党羽”中,作者指出,无政府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既有联系也有本质区别。无政府主义“思想之根底,实自社会主义而胚胎之……求社会之自由,进劳民之幸福,以打破贫富不均一之念虑,则为两主义之怀抱与根本的理想”。无政府主义的唯一目的在于“主张共产及共有之制度,而排斥一切中央政府之干涉为无用,必绝灭之而后已”,因此“对现组织,则主极端之破坏主义,于社会之制度、文物、阶级、特权及其政府,一切皆破坏而全灭之”。无政府主义者“甘为社会之公敌”,为达目的不惜以种种“过激粗暴”手段“紊乱社会之安宁秩序”,这与“欲依赖国家,或政府之手,以企图增进其自由与幸福”的社会主义有着鲜明差异,因而属于“非社会主义之一派”。可以看出,福井准造这里对社会主义的解读,明显受第二国际改良主义影响,而与马克思主义相去甚远。众所周知,马克思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的分歧并不在于主张废除国家,而在于无政府主义者鼓吹可以“在一天之内废除国家”,正如列宁所说:“在废除国家是目的这个问题上,我们和无政府主义者完全没有分歧。我们所断言的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暂时利用国家权力的工具、手段、方法去反对剥削者,正如为了消灭阶级,就必须实行被压迫阶级的暂时专政一样。”[9]该章还以较大篇幅介绍了无政府主义的发展演变,认为蒲鲁东是“无政府主义之首唱者”,巴枯宁、克鲁泡特金是主要代表。
第二章“社会民主主义”着重介绍了1875 年5 月德国拉萨尔派与埃森纳赫派合并成立的社会主义工人党及其《哥达纲领》。作者认为,拉萨尔派主张“独占的事业,置于政府之管下,凡属生产事业,必强迫之而为共同,相互之间,而泯其竞争之举动”;而爱森纳赫派则“希望国家之保护劳动者,以其土地及资本无社会一切之共有物,依共同的方法,以从事于生产,于个人间之竞争,全然废灭之”。在概述了《哥达纲领》的内容后,作者指出,社会民主主义与共产主义“大异其趣”,尤其是它“欲以军队的组织,为社会改造之一方策”,更是“全然无稽之议论”。这一判断尚属公允。
在第三章“国家社会主义”中,作者指出,与其他社会主义相比,国家社会主义不以“贫富均一,财产平等,及绝对的平衡等为目的”,而是试图以“经济学与伦理学之一部,调和社会主义与个人主义,以保其平衡”,如瓦格纳的“利益分配法”,就不像“纯正社会主义”那样试图消灭社会贫富不平等的“根底”,而不过是“低减其度而已”,把抑制资本家暴富和拯救悲苦劳民视为国家的“当然之职务”。除瓦格纳外,该章还介绍了施穆勒、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克尼斯、希尔德布兰德等国家社会主义者或讲坛社会主义者的观点,称其以“学理的研究”为基础,“决不发荒唐无稽之议论,又不希过激疏暴之改革,徐行以图进步之径路,渐以达其目的”。
第四章“比西马克之社会政策”。比西马克即俾斯麦。在这一章中,作者对俾斯麦实行的“国家社会主义”政策进行详细介绍后,甚至断言国家社会主义“于各种之社会主义中,断定其为特出,洵非虚誉”。对俾斯麦国家社会主义的这种溢美之词,清楚地表明了作者对社会主义认识的混乱,使我们不由联想起恩格斯的一段话:“自从俾斯麦致力于国有化以来,出现了一种冒牌的社会主义,它有时甚至会堕落为某些奴才气,无条件地把任何一种国有化,甚至俾斯麦的国有化,都说成是社会主义的。显然,如果烟草国营是社会主义的,那么拿破仑和梅特涅也应该算入社会主义创始人之列了。”[10]
第五章“基督教的社会主义”开篇即指出,“研究基督教之教义,社会主义之议论,发见于其中者不少”,比如社会主义倡导劳动权利,要求消除贫富悬隔和实现平等,主张博爱,甚至马克思所提出的消灭资本的观点等,都可以从基督教教义中找到相同之处。该章以较大篇幅介绍了英、法、德、美等国基督教社会主义的发展及主张,包括金斯莱、莫里斯、拉梅耐、克特累尔等基督教社会主义创始人的观点。
在这一编中,作者除对无政府主义的“过激粗暴”手段不能苟同外,对社会民主主义、国家社会主义、讲坛社会主义、基督教社会主义均极力表现出一种“客观”态度。但对此我们有必要加以分析。事实上,作者的这种所谓“客观”态度,是以弄不清这些社会主义流派的本质区别为前提的,如把洛贝尔图斯的“国家社会主义”与施穆勒、瓦格纳、布伦坦诺等人的“讲坛社会主义”混为一谈。不过在当时,这种情况并不限于《近世社会主义》一书,而是一种较普遍的现象,如1903 年2 月上海作新社翻译出版的《最新经济学》一书亦云:“讲坛社会主义,即国家社会主义,经济学史上最新之学说也。”[11]在上海商务印书馆翻译出版的《近世社会主义论》一书中也说:“世人往往以国家社会主义别立为一种者,然国家社会主义中,有讲坛社会党及少数之社会民主党,故讲坛社会主义与国家社会主义,就其性质上考究之,实同一物。”[12]这表明,福井准造对上述社会主义流派的性质完全缺乏独立判断,而纯属转述“他人”观点。
第四编题为“欧美诸国社会党之现状”,由绪言和五章组成,分别介绍了英、法、德、中东欧诸国及美国社会党的活动,并附带提及澳大利亚、新西兰社会党。因篇幅所限,我们在此仅分析第三章对德国社会民主党的有关介绍。
在第三章“德意志社会党之现状”开篇,作者就指出,德国社会党在马克思、拉萨尔这两位“骁将”及其后继者的领导下,发展迅猛,形成今日“殆全冠于天下”的势头。在介绍德国社会党发展历程时,作者认为李卜克内西、倍倍尔等人1869 年在埃森纳赫建立的“社会民主劳民党”(即社会民主工人党)奠定了德国社会主义“发达生成之基础”,而1875 年埃森纳赫派与拉萨尔派合并为社会主义工人党后,更是促进了德国“社会主义之发达”。在1878—1890 年“非常法”期间,政府“欲严灭之而终不能”,德国社会党反而“进步发达于冥冥之里”。非常法废止后,德国“社会党乃复如前,同处于光天化日之下,再为运动之开始”,但由于在1891 年爱尔福特代表大会上发生了温和派与急进派的争论,最终导致党的分裂。在摘引了《爱尔福特纲领》的大部分内容后,作者指出,在德国除社会民主党占“绝大之势力”外,尚有“旧教的社会党”“新教的社会党”“国家社会党”(或称“讲坛社会党”)等社会主义派别,而李卜克内西、倍倍尔实为“目下德意志社会党之巨擘”,李卜克内西的《论土地问题》一书更是“社会主义之著述中最不易得之善本”。
纵观本编叙述,除对个别事件的细节记述不正确以及对某些政党活动有所遗漏外,其他介绍还是比较详实的,涉及三大洲18 个国家的社会党,也较为全面。不过,在涉及马克思派与非马克思派的理论分歧或争论时,书中要么轻描淡写、一带而过,要么根本未予提及,这难免令人质疑:究竟是作者所参考的文献本身就没有这样的内容,还是他在进行编译时故意有所取舍?对此我们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本编内容对当时的中国思想界了解欧美社会党及其社会主义运动仍大有帮助和裨益。
在中国,最早涉及马克思及其观点的是1899 年2 月出版的《万国公报》第121 期所载《大同学》一文。同年连载于《译书汇编》的《近世政治史》,则是国内涉及马克思主义与国际工人运动概况的最早译著。福井准造《近世社会主义》一书,因设专章介绍马克思生平及学说,并概述了《哲学的贫困》《共产党宣言》《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论》等著作的主要内容,而被称为“近代中国系统介绍马克思主义的第一部译著”[13]。
“加陆马科斯及其主义”一章分为两节,分别介绍了马克思的履历及其学说,共一万余字。作者指出,相较于拉萨尔“为社会主义运动之发起者”,马克思则确立了社会主义“议论之根底,出无二之经典”,因此在“履历”一节侧重介绍了马克思的理论研究生涯和主要著述。书中谈到,马克思在担任《莱茵报》主笔期间,因“攻击政府,且非难当时之社会制度,以唱导革命煽动之说”而遭政府憎恶,该报也于1843 年被禁止出版。此后马克思移居巴黎,“愈讲究于经济上之议论,以攻击本国之政府,公表自己之意见”,遂遭驱逐。在此期间,他与“唱导德意志社会主义”的恩格斯相识,后者在1845 年所著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则扩张了“马克思派之意见”。从巴黎移居布鲁塞尔后,马克思“益从事于经济上之研究,以讲究社会主义”,并“发表公论,以达劳动者之事情”,其间所撰写的《哲学的贫困》《关于自由贸易的演说》二书“最有名于时”。1847年,马、恩二人在伦敦领导成立共产主义者同盟,公开发表《共产党宣言》,开创了“国际的劳动者结合同盟之端绪”。此后二人“互相交亲,共订生死,共试其运动”,历经40 年“各无异趣”。1848年革命爆发后,马克思重返德国,创办《新莱茵报》“唱社会民主主义”,翌年报纸“忽遭废止”,马克思再遭放逐,移居英国伦敦。在英国,马克思以其余生“集注于国际的劳动者同盟之结合”,于第一国际解散后“退隐公共的生涯,而从事著作”。继出版《政治经济学批判》之后,马克思又“博采群书,窗下研炼,费十余年而成,探学理之蕴奥,以讲究资本之原理,依其研究之结果,成彼一代之大著述,题为《资本论》”。接下来还简要介绍了马克思的家庭及其生活情况。作者最后借用“他人”之口,称赞马克思乃“一代之伟人,长于文笔,其议论之精致,为天下所识认……以学理为社会主义之根据,以攻击现社会,以反对现制度,而创立新社会主义”,其贡献“于社会之势力,绝鲜其比”,以致在他死后欧美各地“吊者随处开会,以慰其英魂”。
据现有资料看,这是国内最早关于马克思生平及著述的详尽介绍,除个别小的谬误外,基本与历史事实相符,特别是关于马、恩友谊与合作的介绍,在国内尚属首次。值得一提的是,《近世社会主义》将马克思的Das Kapital一书书名译为一直沿用至今的《资本论》,并对其主要内容进行了介绍,更凸显了这部作品在中国社会主义思想传播史上的重要价值。
第二节“其学说”着重介绍了马克思的资本理论以及“他人”对这一理论的批驳。关于马克思的资本理论,作者指出,《资本论》“为社会主义定立确固不拔之学说”,也是马克思派社会主义学说的重点之所在。马克思将“殖产界”的变迁分为三个时期:一是“手工劳动者以自己之资本,从事于各自生产之时期”,此时尚属“资本势力未盛之时”;二是资本者与劳动者分离,即“资本家依其利益,劳动者依自己之劳银”生活的时期,属于“资本将盛之时”;三是“大工场之大资本家”拥有无限势力,“利益之全额,悉归资本主之所有”,劳动者只获得微薄“俸给”的时期,乃是“资本极盛之时”。在第三个时期,凡欲从事生产者“必借资本家之力,得其同意”,因此“资本家之势力,日赴旺盛,全然与劳动者隔离,社会遂组织一特种之阶级”;资本家借助其优势地位,通过贮蓄利润倍增自家财产,劳动者虽尽“全身之劳力”也只能谋求糊口,结果“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究其原因,在于“资本家所以蓄积其利润,增加其财产者,则以生产社会余剩价格之故,即为殖产界制度资本发达之历史,专占此余剩价格,蓄贮之以为增殖之途”。这里所说的“价格”和“余剩价格”,实际上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价值和剩余价值。
接下来介绍了马克思的价值论和剩余价值理论。书中说,马克思以“价格之分离为始”,将价格区分为“使用价格”和“交换价格”:前者是“供给人类之必要,满足人间欲望之价格”,而人为了生存,必须进行交换,在交换中形成的物品之价格就是“交换价格”。交换价格与使用价格乃“人类实用之点”,凡“有交换之价格者,必有使用之价格,而有使用之价格者,不必有交换之价格”。物品之所以能够相互交换,是因为“有一种共通之要素,存乎其间”,这就是“人间之劳动力”。通过对不同劳动力的相互比较,则可计算出“社会之平均的劳力”。书中还提到,“复杂混合之劳力”应倍于“单纯平易之劳力”,且“熟练之劳力”与“普通之劳力”之间亦应“规定其适宜之割合”,但所有劳力“尺量之标准”均应以“单纯之劳力”为单位,从而根据“量其劳力之原则”得出一切物品的“价格算定法”。只要正确区分了“使用价格”与“交换价格”,并据此分析资本家利用劳动者来“求自己之富”的做法,就不难发现剩余价值的来源,“资本主以一分之交换价格,而得二分之使用价格”,二者之差即“余剩之价格”;这部分剩余价值被资本家独占而成为其资本,用于“维持扩张其事业”和“蓄积增集其财产”,这就是“资本制度之发达”的秘密。
作者对《资本论》的评价颇高,称其为“一代之大著述”,为新社会主义发明了“无二之真理”,是社会主义研究的“经典”。马克思以“稽其资本之变迁与历史,述其起源与来历”为出发点,阐明了“经济界之现组织,全然为资本之支配”的道理,得出了为保护劳动者利益必须“反抗资本万能主义之潮流”“反对资本的生产制度”的结论。
在这一节,作者还通过引述马克思的“原话”,介绍了马克思的以下观点:其一,马克思认为“资本制度之下,其经济的组织,而与旧时之专制压抑,无丝毫之异”;其二,根据“以劳动之生产,为唯一之要素,其价格必依劳动之量而定之”的观点,马克思得出了“一切之生产品,必属之于劳动者”的结论;其三,马克思对资本的定义只适用于“殖产社会”中劳动者与“资本主”之间的关系,与其他经济学者的定义相比是一种“狭义解释”;其四,马克思并未说明“如何变更经济社会之现制度与国有制度之手段”,而只是指出了“自然绝灭其资本制度,而缩私有财产之区域,以归着于国有制度”的趋势,只是通过考察历史变迁来“预想未来之命运”。此外,作者还将马克思关于国家自然消亡的理论与无政府主义混为一谈,认为马克思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皆以人类之自由结合为基础,为其社会之组织,其余则欲以强制的势力而制驭之”,二者区别仅在于为达此目的所采取的手段不同:无政府主义“欲谋其强行”,主张以暴力打破国家组织,而马克思主义则主张顺应“自然之趋势”,等待“国家绝灭之期”。这种理解不仅是错误的,而且自相矛盾。
总体来看,作者在这里试图按照《资本论》第一卷的逻辑顺序来介绍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虽已触及其中若干要点,但却远不够准确完整,甚至存在严重误读。在书末附录所列的参考文献中就包括英文版《资本论》,似乎表明福井准造曾阅读这部著作,但却未必真读懂了。例如:要探讨剩余价值问题,首先要正确理解马克思的价值论,充分把握劳动二重性这一“理解政治经济学的枢纽”[14],但该书对此却只字未提。再如:只有把劳动和劳动力区分开来,说明雇佣工人与资本交换的不是劳动而是劳动力,才能为说明剩余价值的来源扫清障碍,对此该书同样未曾提及。事实上,福井准造在论及劳动力买卖、剩余价值产生等问题时,不仅撇开了对劳动二重性的分析,而且还略去了对价值增殖和剩余价值生产各基本环节的分析,而是直接截取了《资本论》中关于价值增殖的结论,这也表明他并未真正弄懂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不过,尽管存在不少瑕疵,但相较于当时在中国出版的其他社会主义译著来说,该书仍算得上是最早系统介绍马克思经济学说的作品。
在正面介绍了马克思的经济学说之后,福井准造在书中还列举了一些批驳马克思学说的观点,即所谓“驳论”。他指出,马克思的经济学说与“从来之经济学者”的主张不同,它把生产的要件“限于唯一之劳动”,而后者则“以土地、资本、劳力三者,论定为生产上之三要件”。马克思“排斥资本家之利益,为分取不正之行为”,认为“无论何人,皆得分配生产之利润”“生产富利之全部,应归劳动者之所有”。对于马克思的学说,“向之而表反对之意者亦不少”,主要有:其一,反对马克思“以劳动为生产社会唯一之要素,而斥资本万能之说”;其二,认为资本家因从事生产事业“而受若干之报酬,即分配若干之利益,决不为悖理之要求”;其三,反对马克思关于剩余价值是“收没劳动者之劳动”的观点,认为它是资本家理应享有的“生产社会必要之价格”。
对于上述所谓“驳论”,福井准造虽告诫人们必须加以反复研究,但却未作任何判断和结论,仅在最后提出两点建议:一是建议严格区分“资本”与“资本家”两个概念。他认为,社会主义“非仅欲分取资本家之利益,且企图绝灭其资本”,所以马克思“皆以劳动为生产之必要,必不以资本为要件”的观点必然受到其他经济学者的反对,社会主义者“以资本家为无用之议则可,直推资本为无用之说亦非”。那些批驳马克思“资本说”的人,也是由于“为此谬见所误”,因而“哆口而妄道之”。显然,福井准造在这里把马克思的资本概念混同于一般生产资料了,充分暴露了他对马克思经济学说的一知半解。二是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于解释资本之性质,果断定其正当之资本,为掠夺之结果与否,尚未定之问题”。但他对此却未做任何解释,只是说马克思以“排斥”的态度“攻击现时之社会制度”,乃是鉴于以前的旧社会主义“徒唱荒唐无稽之暴说,驰于空理,流于空论,不顾社会之大势如何,单诉人间之感情”等通弊。与之不同,马克思的学说决非为了“博一时之虚名”,而是“以学理为社会主义之根据”,并据此“攻击现社会,反对现制度”。因此,只有马克思才算得上是“新社会主义”的创立和倡导者:“创立新社会主义,以唱导于天下,舍加陆马克斯其人者,其谁与归?”
在中国社会主义思想传播史上,20 世纪之前人们所能了解到的,仅是有关西方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学说的一鳞半爪,且未引起太大社会反响。进入20 世纪后,社会主义学说开始大量介绍到中国,掀起了在中国传播的第一次热潮。据统计,仅1902 年和1903 年,除一些期刊外,各地书局、译书社就翻译出版了14 部介绍社会主义的著作[15],其中译自日文的占绝对优势。福井准造的《近世社会主义》一书,由于内容丰富且史实大致准确,堪称是一部知识性很强的作品,再加上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对它的广告宣传,自然更引起中国读者的广泛兴趣。梁启超在广告中称,该书“关系于中国前途者有二端”:一是“中国后日日进于文明,则工业之发达不可限量,而劳动者之问题大难解释”,而此书分析欧、美各国劳动问题最为详尽,“可为他日之鉴法”;二是“中国之组织党派者,当此幼稚时代,宗旨混淆,目的纷杂,每每误入于歧途,而社会党与无政府党尤在疑似之间,易淆耳目,如社会党本世界所欢迎,而无政府党乃世界所嫌恶,混而一之,贻祸匪浅,是书晰之最详,俾言党派者知有所择”,故而“有志者请急先睹”[16]。正因如此,《近世社会主义》成为当时国人了解欧美社会主义历史、理论、流派及运动的主要资料。马君武在1903年5 月所写的《佛礼儿学说》,以及同年12 月发表的《德国之社会民主党》等文,就大量引用了《近世社会主义》的有关内容。
此外,蔡元培在1920 年为李季所译《社会主义史》撰写的序中,谈到社会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时指出:“西洋的社会主义,二十年前才输入中国。一方面是留日学生从日本间接输入的,译有《近世社会主义》等书。”[17]这也表明了该书在中国社会主义传播史上的重要地位。另据日本社会党理论家向坂逸郎回忆,1955 年郭沫若率中国科学家代表团访问日本时,在福冈九州大学座谈会上曾谈道:“我学的社会主义思想是从日本传来的……我开始学习社会主义,是读了贵国福井准造先生的《近世社会主义》这本著作。”[18]由于该书在中国出版较早、流传较广,其中一些名词、术语的翻译多为后人沿用,如“国家社会主义”“极端社会主义”“过激派”“虚无党”等,甚至被误译的“余剩价格”一词也被长期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