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的城市生态叙事1

2022-02-26 03:53仇小萌
广东石油化工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加布里都柏林乔伊斯

仇小萌

(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 基础学院,北京 100176 )

詹姆斯·乔伊斯是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的奠基人。《都柏林人》是他的第一部作品,是以20世纪初的都柏林城为背景,汇集了15个故事,表现出爱尔兰各阶层市民在天主教、新教、凯尔特文化和盎格鲁·撒克逊文化等多元文化的冲突和矛盾中所经历的困惑、迷茫和思考。学术界对《都柏林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小说里城市空间所蕴含的文化隐喻,而对《都柏林人》所蕴含的城市生态意识鲜有涉及。本文试图借助劳伦斯·布伊尔和斯奈德的城市生态理论,对小说中3个短篇《偶遇》《悲痛的往事》和《死者》进行研究,揭示乔伊斯重建“家园意识”。乔伊斯以开放、包容的心态接纳不同文化和种族作为城市生态系统的一员,实现爱尔兰多元文化和宗教平等相待、和谐共处的生态理念。

城市生态研究诞生于20世纪40年代,米切尔·本尼特首次提出“城市自然”[1]4的概念,开始关注城市中的自然以及环境保护问题。劳伦斯·布伊尔将文化批评引入城市生态批评,提出“生态环境”的概念。布伊尔认为,生态批评中的“环境”并非仅指自然环境,而是指自然与人文相互渗透、相互依存的统一的物理环境。布伊尔相信”城市本身是一个复杂、多元、充满活力的生态系统”[2]125,生态批评除了关注城市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更应当强调人与人、多元文化、宗教和种族之间的关系。布伊尔提出在城市中重建“家园意识”以实现诗意栖居的思想。生态学者斯奈德发展了布伊尔的观点,他提出“生态区域”理论,将整个地球生态看成一个包含无数 “生态区域”[3]24的整体,从国际视角强调多元文化的平等和内在价值。

1 天主教和英国殖民统治下都柏林的“精神瘫痪”

1904年,刚刚大学毕业的乔伊斯选择了“流亡”,他在写给出版商理查德的信中表明了他逃离爱尔兰的原因,处于大英帝国和天主教会专制统治下的爱尔兰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国家,而都柏林则是它“瘫痪的中心”[4]83。小说集《都柏林人》童年篇的故事《偶遇》完成于1905年,作家借助主人公“我”和小伙伴逃离宗教学校的遭遇,揭示了天主教和英国殖民统治下都柏林的压抑和衰败现象。

1.1 宗教学校:乏味呆板的天主教道德教育

20世纪初的爱尔兰,大多数学校归天主教会管理,他们教授的是充满罗马天主教正统思想的课程,同时将其他民族文化斥为“异端”。故事中的历史课堂气氛沉闷呆板,学生们被要求强制背诵《罗马史》。老师巴特勒神父一边将《罗马史》奉为“唯一值得阅读和背诵的经典”,一边将《半便士奇闻》等美国西部故事贬斥为 “乌七八糟的东西”,而写作这些故事的人更是一群“卑鄙的家伙,只想赚杯酒钱”[5]12。

教会学校压抑的氛围不仅体现在神父老师对历史的解读,还在于其冷漠残酷的严刑峻法。 当一个名叫利奥·狄龙的学生被发现偷偷阅读美国西部故事《阿巴奇酋长》,立刻遭到巴特勒神父的训斥。主人公和小伙伴厌烦了教会学校“乏味呆板的道德教育”,决定逃离学校阴森压抑的氛围,追求自由的天地。

1.2 逃离中的偶遇:英国殖民文化下爱尔兰多民族社会的疏离和冷淡

随着商业和贸易的发展,20世纪初的都柏林城北部地区聚集了很多来自欧洲、亚洲的移民,他们中大多数从事船员、码头工人、街头商贩甚至妓女等卑微的职业,与居住在城市南部收入丰厚、衣着光鲜的中产阶级形成鲜明对比。

小说中,当出身中产阶级家庭的主人公和小伙伴来到都柏林北部,立刻把自己想象成高高在上的“白人”。渡船上,主人公“我”对外来移民充满轻蔑和误解,看到 “船上提着包的小犹太人一本正经的样子”便忍不住发笑。“我”还将贫困移民们“衣衫褴褛的孩子”以及四处可见的“流浪猫”看作是粗鄙的“印地安人”, 随意用准备好的弹弓追打他们。《偶遇》展示了在殖民文化影响下, 爱尔兰社会的颓败和分裂。

1.3 阴险、腐败的老者:爱尔兰天主教和殖民文化专制、腐朽的象征

小说结尾,主人公在旷野中偶遇的老者正是爱尔兰天主教因循守旧、阴险狠毒的象征,他“穿得破破烂烂,一身绿衣服都发黑了,额头一抽一抽的,眉毛下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两个男孩”[5]15。老者教导主人公们阅读英国文化作品,当他察觉到主人公们心不在焉时,立刻向两个孩子表明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城市都没有自由,“如果一个孩子粗野不守规矩,打手板、刮耳光都无济于事,他需要的是一顿实实在在、热热乎乎的鞭打”[5]17。城市和学校共同的压迫感使两个小伙伴的探险之旅以失败告终。

2 都市漫游,重获家园的归属感

布伊尔认为,都市漫游是人们重建对城市家园归属感的重要方式。漫游者最终建立自我与城市多元文化生活的情感纽带,“个体孤立的自我变成具有生态意识的自我,孤独的漫游者变成了具有家园意识的城市入住者”[6]100。在小说《悲痛的往事》中,乔伊斯创造了一个通过都市漫游成功实现“重新入住城市”的达菲先生。

2.1 孤独的达菲先生

在《悲痛的往事》开篇,主人公达菲先生只是根据宗教书籍和报纸上的内容,“俯瞰”他居住的城市。布伊尔指出,“俯瞰”貌似从高处全面地了解整个社会生活,实际上是将纷繁复杂、活力四射的城市空间变成“一种简单化的消费和道德文本”[7]92,因而居住于此的人们无法与居所产生真正的共鸣。

达菲先生“每天早上乘电车去上班,中午去丹勃克餐厅吃午餐,下午四点去乔治街一家餐厅吃晚餐”[5]83。固定、单一的生活让他过着“与自己的躯体拉开距离”的精神生活——他拒绝和都柏林有任何联系,“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他蔑视工人阶级和女性,认为前者“贪图金钱,是面目可憎的现实主义者”,后者缺乏“坚强的意志,容易屈从于诱惑”[5]88。 受过良好教育的达菲先生陷入一种精神上的孤独之中。

2.2 寻找归属感的都市漫游者

“都市漫游”的概念源于本雅明,他笔下的漫游者更像社会评论家,随时保留着一种从都市生活中抽离的姿态以对社会进行观察和批判,但乔伊斯故事中的主人公更接近布伊尔的“都市漫游者”,他们是城市生态系统的一员,始终以积极的姿态参与到城市生活中, 从而更好地发现自己和城市生活紧密的情感联系。

如果“俯瞰”的视角让达菲先生远离了他生活的地方,与西考尼夫人的恋情又让他以都市漫游者的身份重新进入城市。城市于他不再是一个简单可读的道德文本,而变成了一个充满秘密与未知的荒野,在一次次约会中,达菲先生迷失在都柏林的大街小巷,完全依靠感官印象来探索城市和爱人,体验到从未有过的自由。西考尼太太“近乎母亲般的关怀”让他发现了这个女人的美丽与善良。都柏林丰富的生活和西考尼太太的友谊就像“温暖的土壤覆盖从外边移植过来的植物”[5]85,让达菲先生感到这座城市的美好和友善。

2.3 具有家园意识的城市入住者

布伊尔认为,“家园意识”的回归不仅依赖于重新发现城市生活的丰富多彩,更重要的是认识到自己与城市中所有人和事物息息相关的情感联系,建立对城市的情感认同。 当主人公多年后再次来到凤凰公园,“他感到去世的爱人就在身边,她的声音传入了耳朵,她的手拉住了他的手”[5]89。他第一次懂得爱人对自己至关重要的生命意义。 不仅如此,与西考尼夫人的爱情让达菲先生对周围人开始抱有深切的同情和关怀。当他看见“躺在花园墙角阴影里偷偷约会的情侣们”,意识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5]89。

小说结尾处,都柏林仿佛有生命般活了过来,“城里的灯火燃放着亲切的红光;一列列货车像充满火头的爬虫,顽强而吃力地蜿蜒穿过黑暗,反复呼喊爱人的名字”[5]90。从对一个人的爱恋,到对一群人的理解和同情,最后延续到对整个城市的情感,都柏林对于达菲先生来说,变成了一个充满生命和活力的家园。

3 跨越藩篱,实现爱尔兰多元文化认同

1906年,乔伊斯定居意大利罗马,异国他乡的生活让他超越了地方性的民族主义情结,转而从国际化视角将爱尔兰看成一个多元文化共存的“生态区域”。学者斯奈德认为,仅仅建立对地方的家园认同容易陷入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结,他强调人们应综合考量多种因素以生态区域而非某种文化为坐标,来确定自我身份。小说《死者》展现了乔伊斯对爱尔兰传统文化的追忆,表达了作家渴望爱尔兰实现多元文化和宗教平等相待、和谐共处的希望。

3.1 圣诞晚宴的致辞: 爱尔兰精英阶层对英国殖民文化的崇拜

小说以一场大雪纷飞的圣诞晚宴为背景,主人公加布里埃是一个教授英国文学的大学教授,他崇拜英国文化,蔑视自然和女性,对爱尔兰的一切充满鄙夷。在进行新年献辞时,他想象自己像威灵顿公爵一样漫步在凤凰公园,一切生灵都在为他歌唱,漫天飞舞的雪花仿佛在歌颂他的智慧和学识。

主人公对妻子的爱意如同他对自然的情感,更多体现为一种欲望的占有:“妻子赤裸着肩膀,在火炉边烤干湿漉漉的头发”[5]171。晚宴中,加布里埃还粗暴否定了妻子格列塔去爱尔兰西部旅行的愿望, 在他看来,爱尔兰传统文化落后、愚昧,“爱尔兰语简单、粗俗,根本不是他的语言”[5]149。作家借助加布里埃的形象表明了爱尔兰精英阶层在二元对立的殖民统治文化下所经历的精神瘫痪。

3.2 “死者”:爱尔兰传统文化依然活在人们心中

文森特表示:“奥格里姆是英格兰最终征服爱尔兰的标志,爱尔兰文化自此遭受灭顶之灾”。[8]143宴会即将结束时,民谣《奥格里姆的姑娘》让妻子格列塔想起“在家乡高尔韦岛度过的少女时代”,以及“那个在大雨中等待她的男孩迈克尔·富瑞”,最后“迈克尔因为爱人的离去绝望心碎而死”[5]174。借助民谣,爱尔兰文化的精神在迈克尔·富瑞为爱献身的形象中重新活了过来。

加布里埃意识到,民谣所歌颂的纯真爱情正是他与妻子男尊女卑的婚姻关系所缺乏的,“大量的泪水充溢着加布里埃的双眼,自己一直以来多么可悲,他从未对女人有那样的感情,但他知道那一定是爱情”[5]176。宴会之后,加布里埃进入了梦境——“愚蠢的演讲和凤凰公园散步的愉悦”[5]176都离他远去了,半睡半醒之间,他梦到自己来到高尔韦岛,“跟随迈克尔·富瑞的灵魂,接近了那个居住大量死者的领域,他意识到他们扑朔迷离、忽隐忽现的存在,他自己本身也正在消解,进入无形的世界”[5]176。

3.3 “雪”的洗礼:期盼爱尔兰在多元文化共荣中获得新生

在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中,叶芝等作家试图通过回归凯尔特文化来重构爱尔兰身份,乔伊斯却始终以现代性的目光在审视历史。在乔伊斯看来,爱尔兰是一种特定的生态区域,“融合了天主教、新教、凯尔特和盎格鲁一撒克逊文化,对爱尔兰独立身份的追寻并不能简单依靠回归凯尔特文化,而是要重建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相处的多元文化社会”[9]85。小说《死者》结尾,以“雪”为代表的自然力量成为主导,“大雪覆盖了整个爱尔兰,雪花落在隐晦的中部平原上,落在没有树木的山丘上,落在艾伦沼泽中”[5]176,预示在即将到来的春天化为淙淙流水,为爱尔兰饱受蹂躏的土地注入新的活力和生机。在宏伟的大自然面前,一切文化、种族的历史都是渺小的,天主教、凯尔特和新教文化的藩篱终将不复存在, 而所有在文化冲突中丧生的人终会安息。乔伊斯写道:“大雪落在山丘上孤零零的教堂墓地的每一个角落,落在迈克尔·富瑞的墓碑上,落在光秃秃的荆棘丛中……,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落在所有的生者和死者的身上。”[5]176主人公加布里埃在自然的洗礼中, 真正领悟到自己复兴爱尔兰人文和自然历史的责任,“他望着漫天雪花,时间已到他出发西行的时刻”[5]176,这充满救赎意味的旅行是主人公摒弃二元对立的价值观、重新认识爱尔兰传统文化,以一种人与自然、男性与女性、人与社会和谐相处的态度来看待自我与世界关系的开始。在乔伊斯笔下,加布里埃最终获得新生,表达了作家对爱尔兰摆脱殖民压迫、多元文化和宗教平等相待、和谐共处所寄予的希望。

4 结语

20世纪初的都柏林逐渐成熟和定型,然而成熟、壮大的城市却无法解决人们的家园感缺失以及严重的宗教和文化冲突问题。乔伊斯作品《都柏林人》展现了作者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和思考,具有浓厚的城市生态意识。小说展现了都柏林城压抑、衰败的气氛,通过主人公从城市漫游者到栖居者身份变化的描写,阐述了“重新入住城市”的生态理念。作家超越了当时流行的民族主义思想,强调多元文化的价值和平等,并呼吁人们以开放、包容的心态接纳不同文化和种族作为城市生态系统的一员,使都柏林重新获得生机和活力。在全球化的今天,很多地方依然种族、宗教和文化冲突不断,而作家的城市生态思想对回归世界和平、携手共同发展有深刻的启示和意义。

猜你喜欢
加布里都柏林乔伊斯
一张废纸毁掉一条河
碎片(组诗)
论维柯对乔伊斯小说诗学的影响
浮光掠影平若凡,鞭辟入里乾坤现
——谈《都柏林人》子集《姐妹们》标题的意义
加布里尔的生日派对
不给善良增加负担
都柏林城堡
不给善良增加负担
探析詹姆斯·乔伊斯《都柏林人》中的艺术手法
都柏林——欧洲最年轻的城市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