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劲松
(贵州大学阳明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李商隐无疑是唐代最重要的几位大诗人之一。对于李商隐诗歌的评价,历来都是众说纷纭,颇多争议。赞美者如宋代杨忆谓其“包蕴密致”;范元实称其“高情远意”;清初的吴乔认为:“于李、杜后,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李义山一人”。诗人叶燮在《原诗》中评李商隐的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实可空百代无其匹也。”评价都非常高。对义山诗歌有批评色彩的,也直言不讳。宋代惠洪《冷斋夜话》云:“诗到义山,谓之文章一厄,以其用事僻涩。”李商隐诗歌之所以独树一帜,在于他将其心灵善感的天赋与士人境遇的哀苦相杂糅;对历史、政治的讽谕、讽谏;在爱情诗中别开生面的表达中开创新境界,将含蓄委婉的手法运用到极致。因此,他的诗歌隐晦羞涩,难于理解,这也成为后代注家频出的一大原因。清代乾隆朝的纪晓岚就是专门考索和评点李商隐诗的缺陷的,在义山诗的阐释史上,显得异常独特和醒目。
纪昀作为清代文坛领袖,亦是李商隐诗歌重要注家之一。纪昀的评点,与他之前的注家和同时期的注家比较起来,风格特点、角度观点都大相径庭。值得关注的是,纪昀所给出的点评,往往是批评与贬责的。但在这些差评中,又时不时兼有独特而新颖的观点,这些观点较之前人,是完全迥异而又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本文梳理总结其评点特色如下。
纪晓岚在点评李商隐诗歌时,多用轻蔑之词,而对李诗常用轻佻、不雅、恶趣、太鄙等词汇予以全盘定论。兹录些许,予以印证:
在《咏史》(历览前贤)中,纪云:“恶劣。”①[1]
在《槿花其一》中,纪云:“句句捏凑。”
在《忆梅》中,纪评:“意极曲折,但篇幅少狭。”
在《公子》(一盏新萝酒)中,纪评:“愈工愈佻,未协雅音。”
在《谑柳》中,纪云:“此题更恶,若从此一路入手,即终身落狐鬼窟中。”
在《华清宫》中,纪评:“运意佻薄,绝无诗意,学义山者,最戒此种,长儒以为警策,过矣!”
在《柳》(动春何限叶)中,纪评:“意格甚卑,末二句尤佻薄。”
在《无题》(相见时难)中,纪评:“三四太鄙。”
在《县中恼饮席》中,纪评:“露才扬己,殊不足观。”
诸如此类评点,比比皆是,故不一一举证。试问:如果这些都如纪晓岚这种说法,那李商隐又何以跻身唐朝大诗人的队列?又何以凭诗歌为后世称许、传承不息?班固在《离骚序》中说:“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班固批评屈原“露才扬己”,纪氏也说李商隐“露才扬己”。历史何其相似,就连文学批评都这般相似!诸说并立,而至于取舍之间,恐怕还是需要多读多思,以免挺混淆而入异端。
纪昀评义山诗,特别喜欢标新立异,李商隐著名的怀古诗《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纪氏评点云:“纯是衬贴活便之笔,无复排偶之迹,然调之不高,亦坐此。”又云:“结句是中唐别于盛唐处,李、杜决不如此,此升降大关,不可不知。学义山者切戒此种。”义山此首怀古诗,历来评价均高,虽觉势弱于盛唐,而气犹绵延且悱恻动人,奇趣之处自得自妙。故义山之诗虽在中、晚而不下盛唐。清初的著名评点家金圣叹在评点此诗时却和纪昀截然不同:“‘于今’,妙!只二字,便是冷水兜头蓦浇。‘终古’,妙!只二字,便是傀儡通身线断,直更不须‘腐草’、‘垂杨’之十字也。结以‘重问’后主者,从来偏是大聪明人看得透、说得出,偏又犯得快,特抢白之,以为后之人著戒也。”[2]在这段评点中,金圣叹不仅从诗歌的用词、布局上进行解读,而且还道出李商隐创作隋宫的用意。他说:“写淫暴之夫,流连荒亡,无有底极,最为条畅尽事也。”李商隐在咏史咏怀的基础上进行讽刺,金圣叹认为“条畅尽事”、“为后之人著戒”,是予以赞许的。再反观纪昀认为的“调之不高”、“学义山者切戒此种”,明显是有失偏颇的。姑且抛开这首诗历来被传为佳作的说法,就从诗歌本身而言,颔、颈两联笔触灵活,语气流畅,虽在格律之中,细读来却如文一般行云流水,已忘却对偶工整,不可谓不是律中高妙笔法。何焯赞道:“前半拓展得开,后半发挥得足。真大手笔,三四尤得杜家骨髓。”又如李商隐的《临发崇让宅紫薇》:
一树浓姿独看来,秋庭暮雨类轻埃。
不先摇落应为有,已欲别离休更开。
桃绶含情依露井,柳绵相忆隔章台。
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
纪氏云:“此必茂元亡后而不协于茂元诸子而去也,其词怨以怒。”纪晓岚的评点明显是不够客观的。张采田对纪氏的评点提出异议:“义山虽卜居洛阳,与茂元诸子原不同居。《补编祭外舅文》一文可做佐证。且李商隐文集中与茂元诸子赠答极多,亦未有不协之迹也。”[3]361整首诗以紫薇自喻,叹自己虽有“浓姿”才华,却只能“独看来”,“暮雨”之下与“轻埃”相同。颔联表达无人赏识。“桃绶”应与“柳绵”相互证不应过多附会它意,此句有远忆妻子王氏之意;尾联也不难看出李商隐为自己未得重用的勉强自慰。冯浩注解说:“四句深恨别离,兼忆家室,结则强作排解也。”
窃以为,诗中虽有憾恨,却也没到纪昀所说的“其词怨以怒”的地步。中国诗歌的一个大准则便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苏东坡就曾用“适”、“怨”、“清”、“和”四个字来评价《锦瑟》。所以李义山的诗歌虽多晦涩朦胧之作,但却一直践行着传统价值的“中和”之美。“怨以怒”三字虽然简单,可却是极其严重的评点,纪氏用此三字,有欠妥当,且言过其实,难免有苛责之嫌。李商隐有《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一诗,题中畏之与李商隐同为王茂元女婿,王十二兄便是王茂元的儿子,其妻王氏的弟兄。此诗悼亡,自然是在王氏去世之后所作,而《临发崇让宅紫薇》创作时,王氏尚在。如果按纪氏所言,李商隐与王茂元诸子不协,此题中“王十二”又何必邀他人来拜访李商隐?如果关系已经破裂,又如何还能小饮喝酒,诉说悼亡时的悲痛伤情?故纪昀之言,有不实之处。
纪晓岚在评点义山诗时,多将他与温庭筠等同时代诗人对比。然则晚唐时,文风艳情绮丽,每到李商隐文藻华丽的诗句时,便以“织俗”、“晚唐织体”、“晚唐靡靡之音”等几个字来粗略评价。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的评诗状态,以及一个文学家该持有的批评态度。且看义山之《及第东归次灞上却寄同年》。
芳桂当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压春期。
江鱼朔雁长相忆,秦树嵩云自不知。
下苑经过劳想像,东门送饯又差池。
灞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
纪评云:“致怨同年,语尤过激,义山盖褊躁人也。”评诗固然要以诗人自身情感世界、时代经历为背景进行解读。但纪晓岚凭空就冒出这么一句差评,且连同李商隐自身人格也评价进去了。纪氏说法,我们不难探究其观点来源。按叶葱奇的疏解,大致可与纪氏互证。“《通考》曰:‘唐士之及第者,未能便释褐入官,尚有试吏部一关’。但是有人推荐也可以入仕。”而李商隐虽然及第,却在京无以谋靠,只得抑郁而去。而这位“同年”却有援助,叶葱奇以次句“未分”看出这位同年没有对李商隐进行帮助,所以李商隐对这位同年怀有不满,故最后一句才说“莫要白白折柳相赠吧”?由此不能看出纪晓岚说李商隐与同年致怨,而批评李商隐。如果按这个解释说的话,难免有牵强附会之处。李商隐如果真是写诗来讽刺“同年”,那这隐晦笔法也太过于隐晦了。显然李商隐立于诗坛,也未必如此量小。再看姚培谦的解读。
此必同年中有最知爱者,归时不及作别,故却寄此。桂枝同折,方谓聚首方长,孰知行期之即在春期也。虽江鱼朔雁,两心自知;而秦树嵩云,岂能共谅?两人心事,故不堪为不知者道也。且下苑经过,东门送别,皆两不相值,对此灞桥柳色,彼岂能知人离恨耶?翻觉折条相赠者之为俗况矣。
而冯浩也很赞同姚培谦的这个说法,还引证到钱谦益的点评:“以及第故无离恨”的说法。所以再三细读,无论是从诗本身还是诗人本身,恐怕后者之观点更能站得住脚。
尽管纪晓岚在评点李商隐诗歌时,表现出如此多的不满和异见,但纪氏在一些诗歌的见解中也有独到的一面。例如义山之《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历来评家对此诗的解读,大概有以下几种观点:其一,认为就是单单咏嫦娥。谢枋得认为:“嫦娥贪长生之福,无夫妻之乐,岂不自悔?前人未道破。”其二,认为是诗人以嫦娥自比才华,而流落不遇。何焯执此观点:“自比有才调,翻致流落不遇也。”其三,认为是描写女道士的。程梦星持此观点:“此亦刺女道士。首句言其洞房曲室之景,次句言其夜会晓离之情。”其四,自我悔过,自我谴责之作。例如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说道:“孤寂之况,以‘夜夜心’三字尽之。士有争先得路而自悔者,以作如是观。”而纪昀则另辟蹊径,提出“此悼亡之诗”的新见,认为这应该是一首悼念亡妻王氏之作。于是纪氏又说道:“意思藏在上二句,却从嫦娥对面写来,十分蕴藉,非用嫦娥也。”纪晓岚的这一新见实属首创。在距离百余年,而在面对这首解读缤纷的名作时,纪氏还能在不复议前人的观点中,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亦是其诗评的一大特色。
尽管众说纷纭,我们姑且不对这首诗真正传达的意思进行考证,单对于“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样的千古佳作,我们是应该允许有多重解读存在的,甚至于可能这些存在都不符合李商隐的本意。俞陛云先生甚至说到:“更属幽玄之思,词人之戏笔耳。”[4]所以这一点也不妨碍后人在读诗时,领悟出自己的别样见解。这或许才是中国诗歌得以传承不息的原因之一,不以一言而蔽百家之言。
自古文人相轻,针对纪评义山诗出现的这种状况,我们却又不能单单就以文人相轻这寥寥数字便概括了。笔者大致从其评注本身,自身影响,以及所处时代环境等因素,对其中缘由进行探究。
据宋代黄鉴的笔记《杨文公谈苑》记载,李商隐每作诗,一定要查阅很多书籍,屋子里到处乱摊,被人比作“獭祭鱼”。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也沿袭了这个说法。李商隐写诗尚且要查阅如此多的书籍,更何况要注解李商隐诗歌,岂非要在李商隐基础上,再了解更多的、更全面的知识。虽然纪昀博学强记,恐怕也未必都能把李诗的真意解出。且纪晓岚也当真率直,在读不懂的李诗后边,直接点评为读不懂。例如,《即目》(小鼎煎茶)诗中,纪云:“语不可解。”《谒山》诗中,纪云:“未解其旨。”《华山题王母祠》诗中,纪云:“未详其意。”纪晓岚自己也解释不清一些李商隐的诗歌,其点评直接证实纪氏在李诗解读中的功力是不够的。照此推测,恐怕还有一些诗歌他自己也读得云里雾里,就只好断章取义地以他自己的一些局部认知进行解读了。再如,在《碧城三首》的解释中,纪氏因着历来众说纷纭,而自己亦没读出真意,就在评语中这样总结:“《碧城》则寄托深远,耐人咀味矣。此真所谓不必知名而自美。”可见纪晓岚未解诗中真意,草草了结。
诗史互证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一大切实可行且卓效显著的方法,而纪晓岚在评诗时,多注重他自己的直观直觉,而忽略历史的印证,恐怕这也是他在很多评点中存在不实、不客观原因的一大缺陷。
明清以来,文学创作以及文学批评虽然热闹非凡,派别林立、新说遍起。但却常各执一端而流于偏执,难以兼容并蓄,无法集百家之长得其大道延承。明时,从“前后七子”到唐宋派、公安派、竟陵派,各种主张相继兴起,复古思潮到性灵说,再到走向“幽情单绪”,后人批评前人,在前人基础上相对改进,而又落入另外的偏执道路。此时又兼受王阳明心学影响,每至于对前人解读时,都带入自己的唯心思想。按郭绍虞先生的说法,便是“每况愈下,于是文坛上的争辩尽管热闹,结果却空无所有。”[5]以至于流落于评点之学。至于清代,先有清初三家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的理学拨乱,后有“性灵派”诸家袁枚、赵翼、张问陶的文学“叛逆”。王士祯创立“神韵说”,而翁方纲又反其道而行之,提出“肌理说”。可是“神韵之说偏于虚,于是肌理之说偏于实”。你方唱罢我登场,都以为自己的是正道,殊不知各人均是落入自己的歧途。
而纪氏处此时代,必定是要受到这个时代下唯心文学批评观的影响。历来评家诗话对于诗家都是萝卜白菜、各取所爱。取舍之道都在自己喜恶之间。元稹高子美而低太白,苏轼取渊明而弃灵运,严沧浪喜青莲而次少陵。纪晓岚受此种风气影响,也是合适合宜,情理之中。
纪晓岚在点评李商隐诗歌时,多引用李廉衣、戈芥舟等人的观点。尤其对李廉衣的观点倍加重视和认同。义山《蝉》中有名句“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纪云:“沈归愚谓取题之神,李廉衣则识其织诡,所见相反,而意可互参。”[3]275纪晓岚虽在此处引用了两种相反的观点,可其偏重是很明显的。如果这种正反引用还算客观的话,接着,在评点义山《陆发荆南始至商洛》时,纪晓岚引用道:“芥舟曰:‘三四镌削而不工。’”所提到的三四句是:“青辞木奴橘,紫见地仙芝。”张采田却在这后边评价道:“三四写景切时,并无镌削之迹,何谓不工?”李商隐《咏史》曰:“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杆。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纪云:“廉衣曰:‘此诗渐近粗響。’极是。又曰;‘一片句突兀。’”“一片句突兀”的评点是有欠妥当的,因为刘禹锡在《西塞山怀古》也曾写过“一片降幡出石头”的诗句,所以突兀的说法应是不存在的。细读来,眼前之景合以咏史,物是人非,悲壮之情跃然纸上。冯浩也说:“音节高壮,如铿鲸钟。”何焯也说:“四句中气派何等辽阔。”可见“粗響”的说法也是不合情理的。还有,商隐《暮秋独游曲江》曰:“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外,怅望江头江水声。”纪云:“廉衣曰‘渐近泼调亦是。’”只是这“泼调”的评价耐人寻味。张采田便说:“‘泼调’二字,杜撰可笑。”而纪晓岚自己的评点则是:“不深不浅,恰到好处。”也算是他对李诗最可观的评价了。
据查证:戈涛(1725-1784),字芥舟,号遵园,直隶献县人。乾隆十六年进士,改任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古文师魏禧,疏宕有奇气。为人正直交友甚严,与李中简以文章道义相交,著有《坳堂诗集》10卷及《坳堂杂著》、《畿辅通志》、《戈氏族谱》、《献县志》等。李中简,其生卒年不祥,约康熙五十年生人。字廉衣,号文园,直隶任邱人。乾隆十三年进士,改任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博学工诗文,在词馆时,与同里兄弟朱筠和纪昀齐名,著有《就树轩诗》17卷,杂体文6卷,赋颂应、制诗各2卷。纪昀有《怀人诗》写道:“廉衣振高节,神龙谁得控?”又云:“古道良足稀,一官非所重。”可见纪昀对他倍加推崇。而纪晓岚是乾隆十九年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纪晓岚进入翰林院时李中简仍在翰林院任职。戈涛已于乾隆十八年调任江西乡试副考官,后改迁御史。李中简约长纪晓岚13岁,所以纪晓岚与李中简既是同僚前辈,也亦师亦友的关系。而纪晓岚受到李廉衣观点的影响也不足为奇了。并且李廉衣素有忠孝名声,儒家处事。与文中提到“缘由浅探”的第一点是相契合的。由此观之,纪昀对李商隐的思想,是多少避免不了存在这些人的思想的。
1.儒家士人心态的影响
细究二人生平,纪晓岚明显具有儒家“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的观念。他官至大学士,又有太子少保的荣誉头衔,在文人心态上自然是高居庙堂的。而李商隐相较之下,因其夹杂于“牛李党争”之间,多次被史家诟病。如陈寅恪先生指出:“至于李商隐之出自新兴阶级,本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乃忽结婚李党之王氏,以图仕进。不仅牛党目以放利背恩,恐李党亦鄙其轻薄无操。斯义山所以虽秉负绝代之才,复经出入李牛之党,而终于锦瑟年华惘然梦觉者欤?此五十载词人之凄凉身世固极可哀伤,而数百年社会之压迫气流尤为可畏者也。”[6]由此可见,李商隐所生活的时代,其已举步维艰,更何况不知情的后世。恐怕纪晓岚的很多偏见,便是出自于这种文人士大夫自身的气节,而异见于李商隐。而这种风气恐怕不止是“数百年社会只压迫气流”,而是中国数千年的空气中都是这样的价值观取舍。纪氏固是通人,却很坚守传统儒家忠贞思想,李商隐在政治上的确未能从一而终,恐怕再通达,也不免掺杂个人的偏见。乾隆皇帝统治期间就对儒家文化极其推崇,在《执中成宪·序》中就曾说道:“世世子孙苟能服膺勿失而溯其渊源,则于尧舜孔子之道一以贯之矣。岂惟君人者舍是无以建其有极以消天下之偏坡反侧哉。”而纪氏作为乾隆重臣,上行下效,必不可免。
对于纪晓岚编纂《四库全书》来说,其本身就必须严肃地对经典文化进行传承。纪氏门人盛时彦在《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跋文中曾提到纪氏对《聊斋志异》的看法:“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显然纪晓岚是不赞同蒲松龄这样的小说写法,而是认为小说应该要像历来志人志怪的笔记体写法,以纪实叙述为要。由此不难看出,即便如《聊斋志异》这般伟大的作品都能被纪氏批评,而再回到义山诗上来看他的批评也就不足为奇了。
2.儒家文学观的影响针
对于纪昀提出的“佻薄”、“卑鄙”等观点,与其相对应的,正是儒家所提倡的“温厚”、“中和”的文学观念。郭绍虞在总结儒家文学观时说:“或以诗为足助德性之涵养。”[5]23而李商隐诗歌的确也会存在一些让人诟病的因素,这些问题亦不乏被后代放大而愈演愈烈。纪晓岚虽然对《聊斋志异》进行批评,但随后却肯定了蒲松龄的才华——“留仙之才,余诚莫逮其万一。”同理,纪晓岚从小习读李商隐诗歌,显然是对李商隐诗歌存喜爱之心的,不然又怎会耗费这么多的心力去解说评点李诗。他也借《蔡宽夫诗话》中王安石的话对李商隐进行高度评价:“以为唐人能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商隐一人。”显然他对李商隐进行差评另有他情。纪晓岚在《玉溪生诗说》跋语中有这样的一段话:
末学小子,轻议古人,狂妄之罪,百喙何辞!然一得之愚,不能自己,私忧过计,遂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为之。其区区苦心,亦望大雅君子谅于行迹外也。
我们或许能从其中窥测到纪氏的一二心意。此跋语读来情真意切,谦虚而不失风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亦足见胆气。谆谆之言,反复轻抚着后来人之心胸。写跋语的纪晓岚,似乎和写差评的纪晓岚判若两人。也正因为如此,纪氏用心才越显弥足珍贵。纪昀无论是对小说的看法也好,还是对诗歌的看法也罢,其实都是为了正道统。他认为诗歌文章应该是质朴真实,而出于天然之心的。为此他便不怎么接受绮丽华美的文风。纪晓岚在《四库全书总目》中表达了这一观点:
《无题》之中,有确有寄托者,“来是空言去绝终”之类是也;有‘近知名阿侯’之类是也;有实属狎邪者,“昨夜星辰昨夜风”之类是也。有失去本题者,‘万里风波一叶舟’之类是也;有与《无题》相连,误合为一者,“幽人不倦赏”之类是也。其摘首二字为题,如《碧城》《锦瑟》诸篇,亦同此例。一概以美人香草解之,殊乖本旨。[7]
纪晓岚虽然喜欢李诗,却不赞同他的绮美文风,对学习李商隐文风而出现的“西昆体”,更是厌恶。宋代杨亿、刘筠、钱惟演等人,因学习李商隐藻饰的诗风而终难得到诗之大成。而在清代也不乏一些文人以学李商隐的诗歌为出路,诸如陈文述等诗人,就以工“西昆体”而成名。
时下风气如此,所以纪晓岚才说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李商隐提出如此多的批评。以异言守儒家传统文学观的道统,为的便是文风之行健,文脉传承之行健。他便是不希望学李商隐之后人,落入李商隐的藩篱之中,而终其一生只得绮艳而不能自拔。如此,则纪氏之忧,庶几可得知一二。其对义山诗,似有爱之深而责之切的意味于其中。
诗歌评论的阐释价值在于对原诗的增饰、解读的再创造过程。从而使得原诗获得新生,诗评获得自身的文学价值与意义。纪评义山诗的独特阐释价值和意义约有以下几点:
杜诗发展到宋代,便有“千家注杜”的盛况,杜诗之流传,固然与杜甫本人高超的水平有关,然而亦得益于这些注家对杜诗的阐释与解读。作者创造出作品,需要的便是读者阅读后的再加工,正因如此才焕发出诗歌的崭新活力,也正因为诗歌的多重解读,才更能体现诗歌的多重魅力。诚然,李商隐诗歌注解、评点亦是此理。从宋代到元代,李商隐的诗歌点评算是一个空档期,而其诗歌的流传也是一个空档期。而从明代开始,研究李商隐、推崇李商隐诗歌的风气大兴。研究李商隐的大家、专著也都在这一时期涌现。以钱谦益为首,经过钱龙惕、朱鹤龄、吴乔诸家,到后来的程梦星、姚培谦、冯浩等等一大批学者,都对李商隐诗歌研究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汪辟疆评价李商隐诗歌时曾说:“词苦而意婉,百诵不厌。”[8]而且每有诵读都有新见解。就因为这诗意中的婉转朦胧,诸家评点、笺注才越显重要。纪氏对李商隐诗歌的多重视角的评点,亦对后人起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例如,对纪晓岚解读义山《嫦娥》为“悼亡之作”,刘学锴、余恕诚就不太认同纪昀的观点,认为:“若作悼亡,则‘应悔’二字全无着落。”沈祖棻却又对纪昀的“悼亡”观点非常认同,认为此诗表达了李商隐“死别之恨”、“相思之情”。沈祖棻说道:“反复体味诗意,认为纪昀‘此悼亡之诗,非咏嫦娥’的说法,是比较接近真实的。”[9]沈祖棻以独特的女性视觉的观察,来感悟李商隐曲折隐晦的内心世界,较前人是有区别的。而其与纪晓岚观点的切合,亦可反观其诗评的继承价值和开创意义。对李商隐的诗歌评论发展到清代,已是多牵强附会,远离作者本意之说,纪昀的新见解,无疑为李商隐的诗歌批评注入一股鲜活泉水。纪昀可以质疑冯浩的观点,张采田也可以质疑冯浩、纪昀的评点,汪辟疆亦质疑冯浩、张采田的评点。也正因为如此,后世对李商隐诗歌的分析,对解读李商隐诗歌都起到至关重要的借鉴。
据《四库全书总目》所说,李商隐诗歌最早有刘克、张文亮两家注本,明末又有释道源为李商隐诗作注,但上述三家原本都已散佚。我们可想而知,李商隐作为唐代文坛地位杰出的大诗人,其诗集版本的流传竟然是不太有序的。而今日仍能看见最早、最全的注本便是清初朱鹤龄删补释道源旧本而成的《李义山诗注》。通过多方收编辑录,现存李商隐诗歌600余首,这明显少于同时代杜甫、白居易、李白等诗人的。这显然是对于完整理解李商隐其诗、其人来说,确是莫大遗憾。后来沈厚塽将何焯、朱彝尊、纪昀三家点评辑录于《李义山诗注》这个本子中。冯浩在《玉溪生诗集笺注·发凡》中说到自己曾亲见明清两朝笺注李商隐诗歌的本子多达20多家。纪晓岚为了读李商隐诗歌,以朱鹤龄的《李义山诗注》为底本,兼以吸收冯浩的《玉溪生诗集笺注》等优秀版本,自己重新整理,从而辑录了《玉溪生诗说》。这个本子虽不乏笺注了纪昀个人较多的观点,但也为李诗的有序流传,起着不可磨灭的作用。清末民初对李商隐年谱研究有着重要贡献的张采田就对纪昀的评点多有微词。正因为纪昀异于常人的评点,使得张采田汇编了《李义山诗辩证》一书,这个本子的特点在于,凡有纪昀评点李商隐诗歌的地方,张采田便会在纪昀的评点之后,对纪昀的评点进行点评。纪昀如果说李商隐诗歌不好,张采田便说纪昀的点评不好。如此针对鲜明的文学观点,也算是文学史上的一件奇事。如果没有纪昀的评点,便不会形成张采田的文学争论。不管出于何种初衷,此二人的两个版本,即便各有自己的侧重点,但都是李商隐诗歌版本流传中不可忽视的一笔,以及其各自对李商隐诗歌的延续和流传起着或多或少,至深至远的影响。
李商隐诗歌的伟大,不仅仅是表现在其诗歌自身的唯美、用典精辟晦涩的精彩。更重要的是李商隐处在李唐王朝后期,身处政治忧患之中,而自身命途坎坷的多元素结合下的复杂家国情怀。李商隐才华出众却又一生郁郁不得志,其人格在文学史上不乏诸多诟病,纪昀为入仕成功的典范,明显与李商隐是英雄相惜的。钱穆先生在《国学大纲》中曾说过“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无论是对历史还是文学,纪昀对李商隐的诗歌明显是存有这样的温情与敬意的。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这样评价纪氏:“其处世贵宽,论人欲恕,故于宋儒之苛察特有违言。”纪昀并不是迂腐之人,对于李商隐诗歌的点评也并非是偏见。纪晓岚自己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说:“圣人通幽明之礼,故能以人情知鬼神之情也;不近人情,又乌知《礼》意哉!”[10]诚然,近于人情,方能近于礼,近于诗,近于这深沉的文化。而纪晓岚对李商隐诗歌内涵的文化继承,莫过于继承了他对于文学创作的主观精神世界的心态以及继承他突破前人诗境的文学变易思想。这便是纪晓岚秉持的近乎人情的文化传承。李商隐诗歌中既有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又有对传统文化的突破。而纪昀的评点亦是既有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又有对传统文化的突破。纪昀对李商隐诗歌的阐释、评点,突破了前人的固有观点。无疑给后世学习、继承李商隐诗歌风格起到重要作用。文学的起点终究是出于创作者自身的主观世界,而因为喜欢李商隐诗歌而学其诗的文人,因为喜欢李商隐诗歌而研究他及其诗歌的学者,都大有人在,包括后来现代诗的创作,也对李商隐的诗歌风格进行吸收和学习。诸如:戴望舒、废名、朦胧派诗人,都是学习李商隐诗歌意境而得以突破文学的束缚自成一家。现代学者叶葱奇的《李商隐诗集疏注》亦是发端对李商隐诗歌的偏爱,作者才穷尽心血,予以疏注。所以我们对文学文化的温情与敬意,便在于破前人之境,开自己之路。任何循规蹈矩的文学,都是背离文学价值本身的。“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对于文章辞藻与实质的关系,孔子早已定论——“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们不用过多讨论。李商隐的诗歌明显是做到了“文质彬彬”这个历久弥新的批判标准的。在读李诗以及纪评过程中,既不能全说纪昀评偏了,更不可能说义山诗写偏了。文学的影响从来都不是一时一代就能看出的,它是在不断继承发展中方得以彰显的。我不能像纪昀评价李商隐诗歌那般来评价纪晓岚的评语,因为一代人的文学,有一代人又一代人的坚守。
正因为有了纪晓岚的苛责,才有了这篇浅识。读诗过程中,纪晓岚批评了李商隐,张采田便反责纪氏少见多怪;纪氏说李诗“全不成语”,张采田便说纪氏“全不知”。义山诗歌多奇趣,纪评何尝不是奇趣,张评亦何尝不是奇趣。文学的特效便在于让人不亦步亦趋而时常给予新事物活力。文学的用途便在于他让人敢说,且允许人说。任何人都可以批评李商隐,任何人也都可以批评纪昀,关键是任何人也都可以批评你,这便是文学的魅力和力量。
注释:
①本文所引纪昀批注出自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后文不再出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