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时间的脚步就是这么匆忙与急迫,去年一个人的小说排行榜发布的情形犹在眼前,眼看着就又到了需要发布2021年榜单的时候。回顾这一年新冠疫情依然肆虐时期的中国小说创作,对于作家们对文学立场的执著坚持,端的是别有一番感慨在心头。面对着自己犹豫再三,经过反复的琢磨之后,终于确定下来的榜单,一时不知道到底说什么才好。尽管说上榜的长中短篇小说加起来一共有40 篇(部)之多,但或许与我更多地关注长篇小说这一文体有关,这里只想就几部重要的长篇小说发表一点看法。
首先是关于林白的那部无论是从语言、文体,抑或还是思想内涵来说,都堪称杰作的长篇小说《北流》。在我的理解当中,从本质上来说,世界上大概只存在两种作家,一种是写作不那么成熟的作家,一种是思想艺术已经达到了成熟程度的作家。如果从成熟的作家和不成熟的作家这个角度来看,林白当然是非常成熟的作家。但是话又说回来,因为她写那么多作品,包括大量的中短篇小说。但我在这里却只是要讨论她的长篇小说创作。如果从我的角度来谈论林白总体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创作,那么严格说来,只可能有两部长篇小说能够被看作是真正意义上的成熟之作。一部是1994年的《一个人的战争》,还有一部就是这部《北流》。这个过程当中,其他那么多的长篇小说,比如《妇女闲聊录》,比如《说吧,房间》,甚至包括那部广受好评的《北去来辞》,恐怕也都在某种意义上带有一定的未完成性,带有摸索性、探索性。林白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方式,怎么样才能更好抵达生活,怎么样才能更好表达世界。但是她却一直都在路上,都还没有找到。一直到《北流》,八稿也罢,十稿也罢,作家终于寻找到了与世界对话的新方式,一种跟《一个人的战争》完全不一样的新的方式。《一个人的战争》是一个典型的个人化写作,我不愿意使用女性写作这样的标签,我觉得是个人化写作,是典型的私语写作,《一个人的战争》,就像标题一样,始终都是在探索表现林多米这样一位个性化的人物个体的生存世界,她怎么样面对这个世界,她的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究竟如何。但到了《北流》当中,林白彻底从个体走向更加开阔的、广阔的、深邃的世界。按照我的理解和体会,从《一个人的战争》到《北流》,从个体化的存在,紧接着抵达中国人的存在,最后抵达人类的存在,从地方性的写作,最终抵达世界性的写作,作家彻底打开了自己、打开生活、打开世界、打开了人类的存在。
强调林白是碎片化的,特别强调作家对碎片的关注。这个当然是对的,但在另一方面,仅仅只是强调碎片,恐怕是不够的。在强调碎片的同时,我们更应该强调林白在《北流》当中一种整体化的思维方式的存在。如果离开一种整体性的统摄,那么,一部长篇小说其实是不成立的。林白的天才在于,她把那些碎片巧妙地组合成一个艺术的整体,她有一个整体性的艺术思维统摄自己那么多的生活碎片。我不太愿意使用宏大叙事这个词,我觉得可能是一种个人化、个体化的整体叙事,我更愿意用“整体”这个词。这是我要表达的第一个意思。
我要表达的第二个意思,我特别看重林白在小说里面对方言的使用,对北流方言、粤语方言的使用。从语源学的角度来说,我们的现代汉语大概来自于这么三个路径:第一,可能是从古汉语来的,它需要从前人那里借鉴一些东西,并使之完成创造性的转化;第二,我们的现代汉语来源跟文学的翻译有关系,可以说构成我们语源学的一个重要方面;第三,语源学上需要特别强调的一点,是来自于民间的广大百姓的方言。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所以从语言运用的角度来说,方言的写作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它不只是野生的,不只是充满活力的,不只是鲜活的,很大程度上,只有借助这个方言才能完整呈现林白的世界观,呈现她对整个世界、整个存在,整个人类生活的那种理解和认识。
第三个方面,文体的丰富性、文体的多样性。注、疏、笺、异辞、《李跃豆词典》《西域语大词典》、诗歌……但是,这些丰富的文体,比如注和疏、笺、异辞,从表面上看好像是来自于传统,当然跟我们的本土传统有关,但严格说来,却又不仅仅是传统的,当林白把这些征用到《北流》整部长篇小说中时,其实有一种现代性的气质。所以,这种文体的丰富多样既是传统的、本土的,同时又是现代的,是开放的,是指向未来的。
综上所述,《北流》真的不仅是林白个人写作历程当中非常重要的一部长篇小说,即使放在中国当代文学的视野当中,放到整个新世纪20年的长篇小说谱系脉络当中,《北流》同样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
第二部是阎连科的长篇小说《中原》。其他的方面姑且不论,单只是作家在小说文本中对方言的创造性使用,就已经充分表明了作品那不容置疑的思想艺术价值。事实上,也正是从方言的角度出发,我才写下了这样的一段评价文字:“由于语言学教授考察研究的细节出自于《中原》这样的小说作品中,如果着眼于文学文体的自身特征,我甚至还愿意把文本中的那些方言干脆也理解为作家阎连科的一种虚构行为。之所以这么说,一个关键的原因是,在当下这样一个现代化趋势显然已经呈不可逆状态的情况下,纯粹的或者说真正意义上的方言很可能早已荡然无存,即使侥幸存在,恐怕也只能是一麟片甲,零碎不堪。也因此,阎连科所能做到的,就是在那些零碎不堪的残缺方言的基础上,经过一个并非不必要的虚构加工过程之后,给我们营造出如同长篇小说《中原》的这样一种方言景观。如果说我的判断大致不差,《中原》中的那些方言景观的确带有一定程度的虚构色彩的话,那么,阎连科通过这样的一种方言方式所试图达到的叙事意图,就很显然带有不容忽视的文化对抗的意味。作家试图以如此一种方式对抗的,正是隐藏于‘官话普通话’之后的某种大一统意志。”
还有就是在题材上具有填补空白意义的阿莹的长篇小说《长安》。虽然是一位业余作家(其实,作家就是作家,根本不存在什么业余或者不业余,这里只不过是要借用一下习惯性的表达而已),但阿莹《长安》的创作却非常令人惊艳。依照我个人的偏见,与既往的那些工业题材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相比较,阿莹《长安》的值得肯定处,突出不过地体现在所谓宏大叙事与日常叙事的紧密结合上。
准乎此,断言长篇小说创作在2021年所取得的思想艺术成就不俗,就应该是一个相对靠谱的可信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