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翔
抬头从树木的叶子上,看见并证实了立秋之后,很长时间处在酷热中的作家张承志,提笔这样写道:“满树叶子在高空抖动了,并没有风,只是树杈间传来一个信号。我差一点喊出声来,一切是这样猝不及防,只在那分秒之间,凉爽的空气便充斥了天地之间。”
写着写着,我几乎想落泪。
父亲是个农民。身体从很久的酷热里,突然觉出凉爽的那一天,他不会喊什么,也不会想落泪。天气的冷热,打磨在他身体上的感觉,不是那种极度的麻木,而是本能的一种适应。
那一天,他会像往常一样,手里提着一把镰刀,平静地出了门。
头上戴的,还是那顶在我看来,像把天空里的闷热,都扣在里边的草帽。
只是他要去的方向,与往日里割柴禾,要下到的沟里不同。
立秋那天,父亲去了我家的谷地。
谷子在父亲的心里,就是神的粮食。
一年之中,我家的地里,不管打下多少谷子,父亲都会把它装在土布袋子里,放在炕上的一角。确切地说,就是他每晚睡下的时候,只要把脚伸下去,就能蹬着那些谷子的地方。我也因此想,父亲活着的时候,一年四季,都是身体紧贴着那些黄灿灿的谷子,才会把一天里,让生硬的土地累乏的骨头,安静地放在土炕上。早上起来,最先进入他胃里的饭食,不是一碗小米饭,就是一碗小米汤。是这些谷子,还有谷子碾出的这些小米,从外到里,一天一十二时辰地,滋养着满身泥土的他。
谷子,也就成了父亲当神一样敬着的粮食。
从我记事起,就看见我家的墙上,挂着一把黄灿灿的谷穗。一年的烟熏火燎,没有蚀去它一身的原色,倒使那些十分夺目的色泽,沉淀得更接近土地和金子搭配出来的混合色。而每年收了谷子,父亲都会把新的谷穗挂上去。那些被换下来的谷穗,父亲会轻轻地在手里,揉搓出一把谷粒,然后把它们抛洒向他认为那些很重要的地方。我后来懂得,父亲是用这些不一样的谷子,套用村里人向空中、也向地上抛洒清水敬神的仪式,抛洒下这些谷粒,以此沐浴着我们的家。记着他抛洒下谷粒的地方,有房梁、灶火、水瓮、面缸、案板、屋顶、磨坊、柴垛、鸡窝、门楼、照壁。总之,父亲能看见的地方,都有谷粒,带着他手里的温度,没有声音地落下去。
这些谷粒,在父亲眼里是沾着神气的。
它们用了一年的时间,不是闲挂在我家墙上,而是和父亲想象中,那些分管我家大小事物的神,在一起照看着我们在人间的生活。父亲想,家里有神龛的墙上,一定有很多神住着。就像我们过年时,贴年画一样,那些神也是贴在墙上的。因此,父亲坐在炕上的时候,身子都很端正,他不能让墙上的神,看见他倒着肩膀的卧相。
谷子是神的粮食,需要人去仔细地作务。
父亲就是替神在土地上种谷子的人。每年谷雨过后,一村人都忙着在地里,种各种各样的秋粮,盼着在漫长的冬天里,吃到更杂一些的粮食。只有父亲一个人,很固执地从去年收完玉米后,犁了一遍,歇了一冬的那块地里,忙着种早秋作物谷子。按照马坊的气候,在谷雨后种早谷,也有人在麦收后种晚谷。父亲会对村里人说,早谷熟得饱满,能碾出小米,也能熬出米油。晚谷熟得瘪瘦,碾不出小米,也熬不出米油。他回到家里,也给母亲和我说,早谷养女人和孩子。到了晚年,他看见承包了土地的人,除过种少量的麦子和玉米,就在地里大栽果树,没人种谷子了。他就叹息,说土地是养人吃饭的。五谷里面,只有谷子是土地上,长给种地人的一种食药。天天能吃着,人就像被养着一样,身上的病灾就少了。
我信了父亲对谷子抱有这样偏爱的看法。
其实,在所有作物中,谷子的颗粒最小,每一粒在人的身体里,都像金子,放射出生命需要的能量。谷子也是最难种的。玉米可以点种,麦子用耧播种,谷子必须撒种。其他作物从地里长出来,要不了几天,就蓬蓬勃勃,一地碧绿,叶子上像汪了一层水。只有谷子,乱长在地里,像一堆半死不活的杂草。而且在很长的时间里,天上的雨水很少,地里就是一层干土。我的印象里,这些生长着的谷子,就像一直站在一块干土上,终日得不到一滴水分。谷子多节的秆子,干瘦得被风一吹,就有要断了的感觉。每次从谷地边走过,我就担心到了秋天,那么金黄的穗子,这些秆子怎么撑得起呢?
我也看见父亲,经常弯腰在谷子地里,用一把漏锄锄谷子。
伺候麦子叫锄麦,伺候玉米叫锄玉米,伺候谷子,却叫扎谷。父亲经常说,该扎谷子了,再不扎,就长成一地胡子了。扎谷子,就是把多余的谷子,连根扎掉,让它由多苗变成双苗,由双苗变成单苗,由单苗变成壮苗。每扎一次谷子,都是对谷苗的一次优选。扎的次数越多,留下来的谷苗,长起来觉得周围的地方就越宽展。在父亲的伺候下,每一棵谷苗,都享受着自己的那一缕阳光和风,没有被谁争抢得去。
每下一些雨,哪怕只滴上些雨点子,父亲都要去地里,把雨后的谷子小心地扎上一遍。他说,这时候扎谷子,其实是给谷子松土保墒呢。谷子的根上,刚得到了一些雨水,不及时扎一遍,雨水被太阳晒干了,谷子根上的泥土,也晒成了瓦渣,影响谷子的生长。
直到谷子厚实地长起来,也抽出了一点穗子,脚再插不进地里了,父亲才把漏锄扛在肩上,从地头上退出来。
立秋了,天上每落下一场雨,父亲都要跑到谷地里,安静地坐着,看风摇摆着谷穗,怎么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成熟自己的颜色。那个时候,父亲喂养过的那匹栗色的马,也会顺着秋风的吹拂,闻着父亲身上的气味,来到父亲的身边,低头在父亲坐着的田埂上,吃着再过一些日子,就要发黄的苾草。
父亲会折下一把青绿的谷穗,喂到栗色的马的嘴里,看它很香地咀嚼着。
随着天空一天天高远,秋风一阵比一阵猛烈,离收谷子的日子就不远了。
父亲告诉我,母亲常年多病,但到了扦谷穗的时候,那些折磨母亲的病痛,像有意从母亲身上离开,把一些健康的日子,留给母亲和她怀里的谷子。
父亲把收割了的谷子,沉甸甸地从地里背回来,堆放在院子里。母亲就坐在谷子中间,手握从麦镰上取下的刀片,一颗一颗地扦谷穗。每扦完整捆的谷子,母亲又要把干黄的谷叶,从谷子的禾秆上挎下来,绑成很小的把,叫作谷草。
谷草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乡村的圣草。它的金黄,它的柔软,它的温暖,它的干净……那时的女人坐月子时,身后垫的,就是一捆金黄的谷草。也就是说,我们那时出生后,能闻到的人间气息,除过母亲身上的,就是那捆谷草在炕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我们在正月里,为了一年的吉利,会把谷草塞在门上,在月底燎烟火的时候,会在各家门口点着的谷草里,把我们戴在身上的财贝、花绳子解下来,放在火中燃烧后,砸出满天的火星。村上的老人,会从中观看那些繁盛的火星,像麦子花,像荞麦花,还是像豆子花,从而预测着一年的光景。
那些谷草,也是母亲每顿饭后,洗刷锅碗的用具。说来奇怪,多数庄家的叶子,晒干后经不住揉搓,浸泡到水里,不仅发黑,还会发霉。一把谷草,洗上好长时间的锅碗,也是谷草的原色,不留食物的一点腐味,保持着它的清香。我由此钦佩祖先们,他们在土地上生活着,每天发现的,都是万物闪光的部分。
他们自己,也在万物之中,闪着一个种地人身上,应有的那些光。
整个下午都在扦谷子的母亲,她的身前,是一片铺得黄金地毯一样的谷穗,她的身后,是垒得黄金城墙一样的谷草。这个时候,坐在中间的母亲,给了我和父亲很多温暖的感觉。我后来对田园的许多想象,都是来自扎谷子的父亲、扦谷子的母亲,他们是我用文字抒写马坊时,至今能想起来的最好的形体。我有时告诉自己,如果不是有心还记着父亲和母亲,在土地上劳动的身形,我的这些留给马坊的文字,不会从我的情感里,没有缘由地迸发出来。
它如果能闪着金子一样的光,那都是父亲种出的谷子的原色。
我在《马坊书》里写过,由于天上雨水的短缺,生活在地上的人们,把水当作万物中的圣水。一些上了年纪、经过很多世事的人,每喝一口水,嘴里都有自己的说辞。如果把这些发自他们内心、没有修饰的说辞记录下来,就是这块土地上,念念有词的经文。
等我明白了这一切,那些喝过一口水,也要用说辞回应的老人,早已下世了。
后来,我在马坊的田野上一个人穿行的时候,每遇到一条河流、一眼山泉,或一个水潭,都会心情落寞地停下来,默默地站立上一会。因为这些水边,说不定有那些去世的老人们,活着时留下的感恩的说辞,被某一种物质录下了音。小时候,父母领着我走亲戚,路过延府沟、来家沟、营里沟的时候,他们都会半跪在水边,双手抵在额前,口里默念上几句话,用手掬一些水,先喝上一点,再洒在脸上。起来继续赶路的时候,我跟在后边,看着他们把心里的清净,留在路过的沟底。
我因此感叹,那些活在这里的人们,一生只洗一次圣水,尤其是女人。那是在她们死了的时候,儿子端着一盆净水,由家族里上了年纪的人,用白布沾上一点,隔着衣服,在身子上擦洗一遍,再把死时穿的那身旧衣脱去,换上几个女人坐在尸体旁边,缝了一天的老衣。
男人就好一些。到了热天,可以下到村周围的沟里,离路远一点,找一个河滩,安心地洗上一回身子。这些从土地里出来的男人,知道自己身上垢痂多,怕脏了支着列石、过人的河边的水,一定会在下游,找一个更清净的河滩。因为踩着列石,大热天过河的人,都会喝上几口河里的水。
父亲那时在村上放羊。
到了热天,快要退场的时候,他一定会选上一个日子,把他放牧着的羊群,不再赶到很近的洞子沟,而是一路吆喝着,下到更远的村南的沟里,用流动的河水去冲洗它们。
父亲把这叫洗羊。这在父亲放羊的那几年,很像一个节日,被重视得不行。到了那天,也不用父亲向队长彦英要帮手,我和朝鲜、抗战,一人怀里揣上两个蒸馍,早等候在南壕的羊圈门口。父亲打开羊圈,那只领头的骚呼羊,就往洞子沟的方向跑。我们在前边拦住,搬着它的犄角,把羊群引向去南沟的方向。
羊群经过的路上,洒下一地羊粪蛋,更有一身的腥膻,在玉米地包围起来的村路上空,腾起一片异味,向村子的四周飘散着。
父亲说,羊身上裹的虚土和柴草太多了,淋上雨水,像穿了一身铁衣。
父亲说,羊身上的毛也长了,不洗羊剪下的羊毛,就粘连成一块毡片。
父亲说,羊身上的赃物,遇到连阴多雨的秋天,身上就会出一层蛆芽。
父亲的这些话,像是说给这群羊听的。
洗羊,是太阳偏西后的事。那时,羊也在坡地上吃饱了青草,河滩里的水也晒热了,洗完一群羊,也是羊群入圈的时间。洗羊之前,我们提着镰刀,跟在羊群的后边,割着被羊吃过嫩梢、剩下身子的铁杆蒿。中午的时候,我们和父亲围坐在河边,这样吃馍:每人掰一块干馍,在河水里蘸一下,干馍很快就酥软了,马上放进口里,不用费劲咀嚼,那块干馍,就带着河水的清凉,进到了我们的胃里。
身边有了鸟儿的叫声。回过头,几只水鸟站在不远的石头上,盯着我们掉在河边的馍花。那些吃饱了青草的羊,像有着去年的记忆,也从坡上跑下来,向一处水边拥挤。
那是响石潭。河水流进潭里的声音,站在沟顶上也能听得到。几十年后,一个人整理马坊的地理时,我发现哪一处山河里,都会给万物造下一些生存时的必须场地。就像那个响石潭,它在马坊的沟里面,是不多的一处可供人和牲口热天里洗浴的地方。这条沟里,河水流过去,多数地方也就能盖住人和牲口的脚面,人可以跪下来洗一把脸,牲口可以低头喝一口水。只有到了这个地方,突然出现了几块黑色的岩石,相互交错,在石崖下出现了一个深潭。神奇的是,在石潭的阳面,卧着一块平坦的灰白色的巨石,上面能躺几个人。这个时候,摸着潭里的水,一手温热;再摸这块巨石,一手滚烫。村里人就说,响石潭边的那个石炕,能治腰腿风湿。那时候,村上一些腰腿不好的人,大热天在潭里洗了,就躺卧在石炕上,想着自己的腰腿,一定会好起来。
我们脱得精光,说是洗羊,更多是在潭里,拉着羊戏水。
一潭的羊叫声,引来几只黑鹰,在沟顶上盘旋。
父亲脱去坎肩,把裤子挽到膝盖上,用腿夹住一只羊,双手在羊毛里揉搓。每揉搓一把,都泛起一堆脏水,被冲出潭外。几分钟后,羊身上揉搓不出黑水了,就让我们拉着,在潭里游走几圈后,放上岸去。父亲从我们戏水的羊群里,再拉过来一只,继续洗着。越到后来,羊身上的脏污,由于在水里泡得时间长了,就很好洗了。到了半下午,我们从潭水里抬头,草坡上被洗过的羊,一个比一个白净。风从身上吹过来,几寸长的羊绒,在每只羊的身上翻卷着,有了白云飘动的感觉。
没有人去多想,是云朵掉到了羊身上,还是云朵掉到了沟坡上?
羊被洗干净了。父亲身上,那些泡了一下午的垢痂,也起了层层。我从潭里走过去,帮着父亲搓脊背上的垢痂。这个时候,在潭水里浓重了一下午,那群羊身上的膻腥味,早被岩石上流下来的水,冲到了潭外,正在流淌的路上消失。朝鲜和抗战,也躺在石炕上,晒着自己的身体。等我们穿上衣服,去到坡地里,捆上午割下的柴禾的时候,父亲把他的坎肩和黑裤子洗了,晾在石炕上。
他把身子沉在潭里,很享受的样子。
晾到半干的时候,父亲穿上衣服,走出响石潭。
坐在一块坡地上,父亲点着旱烟,长吸了几口。他想,在水里洗过之后,自己身上轻松了,羊的身上,也应该轻松了。就望着还在吃草的羊群,像给它们说:记住世上还是水好。记住了水的好处,就把万物的好处都记住了。
那只在沟顶上,盘旋了一下午的黑鹰,也像听见和听懂了父亲的话,扇动了几下翅膀,向着天光很亮的西边,悄无声息地飞去了。
我们赶着羊群,正在爬坡。
上到沟顶,地里的庄稼,带着一身的亮色,像在等候着什么。
这些吃得很饱的羊,也不去两边的地里,叼一口庄稼的叶子。在那只领头的骚呼羊气昂昂地带领下,羊群抵着头走路。它们的样子,像是闻着被河水洗过之后,自己身上最新散发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
我们跟在羊群后面。早上出来时的那股膻腥味,已经没有了。
它们的身后,很多的羊粪蛋,依旧撒了一路。那些飘在田野上,庄稼成熟的气息里,多了一层青草的味道。
父亲走在最后。压在背上的柴禾捆,让他的呼吸,成了这时的田野上,一种最细微的声音。这种声音,朝鲜听不见,抗战听不见,只有我听见了。也只有我伸手摸过的几只羊,它们是听见了。
有这样的声音,今夜枕着,我和那几只羊,会很安静。
火一样的上午,突然被一阵风,吹得有了一些凉意。
那个时候,我看见父亲背着捆柴禾,正从很深的南沟里,上到了沟顶。如果是往日,他一定会不讲究姿势地,让柴禾捆从背脊上,顺着重力滑落下来,看它随便倒在一块荒坡边。他会脱下身上的土布坎肩,用双手一拧,一股腥咸的汗水,混合着柴禾里的青草味,掉在一地的虚土上。等他拧干上边的汗水,抖开那件坎肩的时候,土布的白色,被柴禾压在背脊上承受着重力的地方,染成了一坨青草色。它不是我从田野上看见的那种干净的青草色,而是被汗水反复浸渍后,有些脏兮兮的青草色。
我那时就看见,青草的原色落在农耕者身上,会被汗水腐化成什么颜色。
那天,背着一座小山一样的柴禾捆,上到沟顶的父亲,顺势放下了身上的重物,甚至扔掉了手里的镰刀,但他没有脱下那件穿在身上的坎肩。
这是沟顶上,突然吹来一阵风的缘故。
那阵风带来的凉意,最先被他流下额头、沿着上眼皮掉成了线、快要遮挡住目光的汗水在运动中感觉到的。父亲感觉到了风的方向,不是从东南方向的沟里,很慵懒地吹上来,而是从很深的庄稼地里,从很拥挤的村子里,从很高大的后山上,有些凌厉地吹下来。
那天,父亲抬头,看见那匹站在树下的栗色的马,从往日的蔫头耷脑里,气昂昂地走出来。它在苾草很厚的田埂上,低头吃草的时候,嘴里会发出咴咴的叫声,像传唤多数还在槽头歇晌的牲口。他就在心里说,这阵凉风,也是从那匹栗色的马鬃毛拂动的身上吹下来的。
抹了一把汗水的父亲,知道西北风来了。
在他的乡村生活经验里,西北风这个时候赶来,是要给大地上的万物去火的。一个夏天里,万物从太阳身上,吸收了那么多的火气,足够催生它们成熟了。但太多的火气,有时也会伤到万物的身子,必须收一收。他想起很多作物,需要在天气凉下来的时候,才好冷静地成熟自己。就是那些在大夏天收割的麦子,它们一身的金黄,也不是包着一堆火。麦子也是赶着伏天到来之前,很早让自己成熟了的。
没有脱下坎肩的父亲,是想让风贴着他的皮肤,把汗水吹干。
对于一个种地人,被伏天的太阳晒得身上的皮肤都起了层层,他在这时盼望的,就是最初转了方向的一阵风。父亲的感觉是,它猛然吹在身上,让那些带着体温的热量,从每一根汗毛里刚刚钻出来,还没有在黑硬的皮肤上站稳当的时候,就被这阵风吹走了。而集结在内心的热量,被外边的凉风感染了,也在瞬间起伏着,从身体里涌出。我对节气的感动,也是这个时候获得的。看着父亲站在沟顶,让凉风吹着的样子,我看见站在远处的山恋、站在地里的庄稼、站在村边的树木,站立的姿势都不一样了;我也看见走在地里的人群、走在路边的牲口、走在门口的鸡猪,走路的姿势都不一样了。
我抬头看了天上,那些被阳光揉搓得起火的云朵,也像饱含了很多的水分。
节气,就在父亲站在沟顶上的那一刻,开始神秘地从万物身上去着火。这个时候的万物,能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是一派安静。就像天地,安静地站着;就像牲口,安静地吃草;就像作物,安静地成熟。
就像父亲,安静地回到家里,才脱下那件坎肩。
一个夏天,父亲都穿着这件坎肩,在村南的沟里割着柴禾。那是麦收之后,那片长得城墙一样厚实的玉米地里,锄完了最后一遍草;那片种在最好的地里的谷子,也用握惯了的漏锄,扎了很多遍土;那片给自己在地头种的旱烟,也打掐完了顶上的花朵。地里的庄稼,再不需要伺候的时候,父亲就悄无声息地,从大片的田地里退出来,一个人去了村南的沟里。
那天,看见父亲提着镰刀,就要出门的时候,站在门口的母亲是这样说的:忙了一个夏天,牲口都知道从套上卸下来,拴在槽上吃草歇晌。看着不会说话的牲口的样子,也得在屋里歇几天。你人不累,那一身撑住你的骨头,它会累的。
父亲的回答是这样:沟里的柴禾长高了,等着我割呢。
确实,我们村子的大小沟里,那些长得半人高、从满坡的羊群的嘴角有幸漏掉了的草,经过一个夏天的疯长,已经成了可以割下来、背回去烧火的柴禾了。这些年年生长的柴禾,有可能都记下父亲了。而伏天里的中午,或者下午,村子里的很多人,倒卧在槐树、桐树、椿树的阴凉里,跟着太阳的影子,在树下挪动自己身体,他们抬头能看到的风景,就是父亲背着捆柴禾,从村口走进村子。一个夏天里,父亲每天割的柴禾,在院子里晒干了,能堆两个马头垛。任何时候,走进我家院子的人,闻到的都是干柴禾的清香味,都会说村里有这样大的马头垛,除过场里的麦草垛,就是这两个柴禾垛。
父亲坐在柴禾垛下,一脸庄稼人过日子时才有的满足感。
这么大的柴禾垛,会让我们的冬天变得很暖和。而更多的柴禾,会被断了柴禾的人,用粮食换了去。村上人去木杖沟打水库,每天烧饭的柴禾,用完了村里的麦草垛,彦英派人从仓库里拉来一口袋麦,赶车的人,就套了两驾大马车,把我家的两个马头柴禾垛,装得只剩下两个垛底。
母亲看着心疼。父亲说,今年沟里的柴禾,就长上来了。
我至今不忘这些事情,就是想让自己记住,先前在大地上生活着的那些人,他们的日子,过得有多琐碎,有多具体,也有多高尚。他们对土地,一生用力气索要的,就是一把粮食、一把柴禾。偶尔,他们会从遍地的草木中,采一些他们能认识的中草药,晒干后挂在家里的墙上。他们的想法是,平时能闻到这些药味,对身体会有好处。
他们是一群把自己完全交给土地的人。
这一天,父亲穿着他的坎肩,背着他的柴禾,从村口走回来的时候,很多人看见,我家院子里新起的两个马头柴禾垛,就差这一捆柴禾盖上去了。
父亲的伏天,就这样结束:等他脱下被汗水浸得铁一样硬的坎肩,等母亲用棒槌砸着洗过坎肩,等父亲穿上浆洗过的坎肩,他会去到谷地里,看着谷子一天天地成熟。
他的身后,一定站着那匹栗色的马。
这个时候,秋色会一片接着一片,为马坊降临。
拆了马坊戏楼的那几年,戏班子不仅没有倒塌,反而更红火了。
说来也蹊跷,戏楼阔绰地蹲坐在那里时,一年也就是过年和忙罢,唱上几台乡戏。其余的时间,都是乡间的麻雀,成群地飞进飞出,在那些比庄稼地里的颜色丰富得多的雕梁画栋上,想把自己麻灰色的样子和声音,也炼成彩色的。
那是因为样板戏,下到乡间来了。为了深入人心,要让它带上本土的样子。
马坊的几个大村子,就把解散了的戏班子里的人,又组织起来,拉在三驾马车上,去了县城监军镇,看剧团里那些演才子佳人的名角穆秀萍、露露和银子,转换了角色后新排演的秦腔样板戏《红灯记》。走时都有交代,每个人盯着自己要演的角色,把一招一式都学下来。暂时排不了全本的《红灯记》,就把“痛说革命家史”那一场学回来。我们村去的演员有旦旦、秋歌和狗牛,还有能唱戏、也能导戏的大学和岁狗。拉板胡的牛儿、拉二胡的秃子、打板的瓢娃,都人强马壮地跟了去。邻村我能记得的有天仁、再娃和小会。
那时候的马坊人,坐在村头拉闲话,说的都是秦腔戏。在我们村的堡子,经常有人端着饭碗,圪蹴在粪堆上,听黑迈儿坐在家门口,唱《周仁回府》,唱《辕门斩子》,唱《铡美案》。父亲说,西安城里最有名的演员任哲中,就是县城跟前的人。他早年当麦客时,沿着西兰路割麦,一路上听到的,都是任哲中的事。说在西安的回民街上,任哲中吃羊肉泡馍,从不掏钱。很多泡馍馆的炉头,都知道他的口味。在西兰路上坐车,就是坐到兰州,只要他唱上几折秦腔戏,在沿路的食堂里,司机和乘客都抢着管饭。
也有人说,他戏唱得风流,人也风流,要不都到北京给毛主席唱戏去了。
这是民间的编排。说他人也风流,不一定是真实的事,但没有一点恶意。
就有人说他看过银子的戏。村里人问啥感觉,他说三天不想吃饭。有人上去踢了他一脚,说你这懒汉还想吃饭,粮食是天㞎下的,你也接不到嘴里。
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从县上回来的演员,就开始了排练。我们村的大学和岁狗,给旦旦说了李奶奶的戏,给秋歌说了李铁梅的戏,给狗牛说了李玉和的戏。给不识字的狗牛说的这场戏最难。当时,大学叫上狗牛,去了碾子坡的坟地里,说你不要胆怯,就当是给死人唱戏呢。这里坟场也大,有庄稼遮挡着,能放开嗓子,也能展开手脚。跟着大学在坟地里转了几圈,开了窍的狗牛,一下子记住了戏文。
大学高兴地说,这是村上最老的坟地。我们不是给死人唱戏,是给先人唱戏呢。唱得累了,他们就坐在坟头上,回忆着每个土堆下,埋得很久的那个人。
大学家里是地主成分。没想到后来被村上批斗时,说他在坟地里排样板戏,是借尸还魂。当众揭发的狗牛,说给死人唱戏那句话,就是大学站在坟地里,一板一眼说给他的,他当时学样板戏心切,就没往下多想。就有人坐在批斗会场里,小声说演李玉和的狗牛,在戏里是个英雄,在生活里却是个叛徒。
戏排好了,两个村演了一场对台戏。
戏楼拆了,就在留下的土台子上演。父亲也去看戏了,这是几年来,他第一次在这个土台子下,能坐着看一场戏。往年里,他因和山成家的庄基问题,被村上批斗后,就经常站在这里陪斗。现在平反了,他能得到的一丝安慰,就是不再受那些屈辱了。戏开演后,邻村扮演铁梅的女子一出场,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女子叫再娃,长得细高挑,眉眼很俊秀,是我二姐的邻家。每次去了,见了他的再娃,按照村上的辈分,都叫着外爷。现在坐在台下看她唱戏,就有了满心的亲切。耿家村扮演铁梅的是秋歌,在村上当售货员,一村人花上几毛钱,省着用的煤油、火柴、盐,都从她的代销点里购买。
直到太阳升到头顶,没有了影子,戏才演完了。有人说邻村的戏好,演员年轻、扮相俊秀。有人说我们村的戏好,演员齐整、唱功赢人。父亲却说,没想到黑娃和硄子,养了两个会唱戏的女子。她们扮演的铁梅好,是马坊出的两个真铁梅。
再娃是黑娃的女子,秋歌是硄子的女子。
很多年里,我都记着这两个扮演鉄梅的女子。
秋歌住在北胡同。瘸腿的父亲硄子,把大女儿绒线嫁出去后,就想着给小女儿招上门女婿。秋歌唱了样板戏,扮演了铁梅,眼睛高了,想找个公家人。马坊这地方,没有几个公家人,有的多都成了娶妻生子的老男人。心性很高的秋歌就等,等到了一个叫张策、在公社畜牧站工作的人。结婚后,张策回来时,经常骑着畜牧站的大洋马,人个子不高,洋马个子高,就有了一些威风。我们去村北的地里,看见硄子家门口拴着那匹大洋马,就知道张策回来了。不幸的是,生下大儿子不久,张策得了肝病,一个人走了。
我在村上的时候,秋歌是妇女主任。又找了一个叫民民的男人,生了几个孩子。民民也是个瘸子,喂着村上的牲口。有人见了叫姐夫,有人见了叫姑父,叫后就开玩笑,说秋歌那么好看,你也不收拾自己。
我离开村子后,听说民民和秋歌离婚了。民民没回老家,带着他的儿子和女子,住在村上。
等到硄子去世后,离开村子的秋歌,在东原上找了人家。
那个叫再娃的铁梅,后来嫁到了我们村。男人是山成的儿子兵营,在县水电局开解放牌大卡车,这在当时,是很让人羡慕的。村上人赞叹说,这个铁梅有福了。确实,刚过门的那几年,再娃穿得好,也吃得好,村上的媳妇和女子,没事了都找她说话,人也就越发好看了。
那个时候,我们两家把过去的事,基本上都淡忘了。
再娃也像当女子时一样热情,见了我父亲依然叫外爷。
有一年回村,二姐来了,父亲提起再娃。她是二姐婆家远房的侄女,说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好。村里人看见的,都是表面的光亮,她的内心,也有像点着很久却拨不亮的灯捻子驱散不了的黑夜。父亲说他在孙家门前看庄稼,再娃在地里挖草,看见他叫了一声外爷,就有了哭腔。一个下午,诉说了好多事,都是她这些年经过的不愉快。父亲说再娃是个贤惠女人,也是个要强女人,心里很晴朗,见不得天阴。那个时候,兵营在县委大院里,给县长们开小车,回家的机会很少。分了家的再娃,一个人带着孩子,被日常生活拖得,很有些憔悴了。
这是我从父亲嘴里,唯一听过的一次有关再娃的事。
兵营退休后,回到了村上。
岁月沧桑。村上的很多人和事,在我的记忆里都没有了下文。这两个扮演铁梅的人,是我小时候,在马坊看过的最会唱戏的人。几十年里,对她们的记忆,还停顿在拆了戏楼的马坊留下的那个土台子上。她们在我心里,还是那个举着红灯的铁梅。
父亲去世时,在县剧团当过团长的穆秀萍,和我都在县文化馆工作。她带着她的学生,在埋葬父亲的前夜,唱了多半夜秦腔,为一个农民的下世送行。我家的院子里,村上那些唱过戏的人,像大学、黑迈儿、牛儿、岁狗、瓢娃、秃子、狗牛,都围着穆秀萍坐着,听她站在父亲的灵前,给全村子的人唱戏。
大学还自己打板,唱了一折《周仁回府》。
在这样的场面,女人都会站在人背后,看着,不说一句话。
我想扮演过铁梅的秋歌、再娃,一定也在人群里。
听到伤心的戏文,她们也会偷偷抹上一把泪水。
凉风吹过树枝,白露生在叶上,很多躲伏在树上的寒蝉,在空旷的村子里,叫出了一片比打铁声还要刺耳的蝉鸣。那些刚从溽热里挣扎出来的万物,又被凄切的噪音包围得无路可逃了。
这个时候,一声叫唤,能惊动整个村子的牲口,也在寒蝉的声音里,失去了叫唤的冲动。它们一身疲惫又不耐烦地,用蹄子刨着被寒蝉的声音叫得从夏天的浮躁里寂静不下来的泥土。
只有天空,在这样的叫声里,变得高远起来。
从早晨开始,这些爬得满树都是的寒蝉,就把我们从立秋后刚开始的乡梦里,追逐了出来。我们睁开闭了一夜的眼睛,最先感知的不是景物,而是声音。因为我家的窗口上,有院子里那棵槐树的枝,斜伸了过来。那些蝉鸣,就像从槐树小圆的叶子上,稠绿地往下坠落。而在快要坠落到地面的时候,又一声倒吸一口凉气一样的长叫,让声音又升到了树梢上。
长在地里的秋庄稼,在抬高天空的时候,却把所有走在庄稼身边的人,又往低里压下了一截。我后来看过很多画家,画着走出玉米地里的庄稼人,都是头大、腰粗、腿短的样子,就是扛在肩膀的锄头,也是又笨又重。我想这些画家,一定是被大自然欺骗了的。他们是在很远处,看到了一个被土地、庄稼和天空虚化得失真的人影。他们应该走上去,在距离能听得见他们呼吸的地方,再观察他们的形体和神色。就会发现,他们身体的比例,也是玉米的比例。他们肩上的农具,就像一件精致的手工艺品。他们在土地上,才像一位很写实、又超现实的绘画大师。在他们手里,就是这一片原始的黄土,被一辈接着一辈,整饬成素描的、国画的、油画的、版画的经典之作,被一年中的二十四个节气,按时收藏起来。
我们用胃口,收藏着更精华的东西。
因此,我在马坊的时候,一个暑期里,都爱跟在父亲身后,看他怎样作务庄稼。我那时也说不清,长大以后要干什么,但要离开土地的欲望,并不是那么强烈,甚至对农业,还有一种美好的眷恋。真的,一个男孩子的崇拜意识,都是从父亲身上开始的。尽管父亲被村上批斗时,让我过早地承受了一些不该有的屈辱。但只要回到田野上,看见父亲把每一种庄稼伺候得那么好,就有了一些日子里的踏实。事实上,在我没有从农村走出的那些年,只要风调雨顺,没有大的天灾,地里的收成都不错,圈在粮仓里的粮食,就像神的安慰,降临在每一天里。那时候,我跟着父亲,学会了犁地、锄草和割麦,摇耧也学了七成熟。只是在地头,摇着装有麦种、带有三个女人小脚一样的耧铧,被一匹马驾着的木耧,才觉出种地的人,像把自己提在自己的手上,小心翼翼地播种在泥土里。
地里的庄稼长高了,就有后山里的狼,潜伏回村上,白天卧在玉米地里,晚上进到后墙不严实的人家,叼走一些鸡和猪崽。我们独自去田野时,也因这些狼的出现,以及它们制造出的一些血腥,而受到了限制。那段日子,我们不会下到南沟,更不会去到村西的洞子沟,就跟了大人,在他们身后转悠着,一个上午,挖着半笼野菜,拾着半笼蝉鸣。
直至天真的凉下来,再回到学校里去。
很多早晨,我是跟着父亲,来到南岭上的那块荞麦地里。一路上,我发现这些蝉们,多数还在露水里面,带着沉重的翅膀,缓慢地活动身子。只有当阳光晒干翅膀上的最后一滴露水,才开始煽动翅膀,发出摩擦的声音。直到阳光越强烈、它们的翅膀被晒得失去水分的时候,摩擦出的声音,才能把一个村子,在正午里叫得,像跌进了蝉鸣的深渊里。
父亲会用锄头,把多余的荞麦锄掉。我在后边,像和着蝉鸣,一起捡拾进草笼里。荞麦的身姿、荞麦的嫩色、荞麦的妩媚……它是我在田野上,发现的最像女人的庄稼。它的叶子,是那种水色的嫩绿,你抓上一把,就像抓着一把水,随时会从手心里溜掉;它的根茎,是那种暗淡的水红,你伸手触摸,那些像要断了的根茎,会化成一手胭脂;等到后来,它会开粉白的花朵,它会结黑红的颗粒,它在田野上,会被收割成荞麦卷,很像乡村女人们的头上,挽起的一卷头发。
我也因此,写了《三色荞麦》,像给这种稀缺的庄稼,立一块文字的碑石。
今天在马坊,能见到的荞麦,少之又少了。
父亲说,荞麦的嫩秧子,喂牲口最好。他会把更多锄掉的荞麦,用背笼装了,背到南壕的饲养室里去,换几个工分。闻到荞麦的味儿,那匹栗色的马,发出“咴咴”的低叫声。父亲抓了一把,喂进它的口里,一股绿水,从它咬着的铁嚼上,带着金属的声音,流在了槽头。
我的笼里的荞麦,背回家中后,母亲用开水焯了,倒几滴热油,调上辣子、盐、醋,那种香味,没有乡村生活履历的人,绝对享受不到。
其实,长在乡村里的很多绿色的东西,包括庄稼的叶子和秧子,都是最好的蔬菜。只是父亲以上的人,他们在饥荒年月里,吃得太多了,在胃里留下很苦的记忆。因此,父亲活着的时候,只要有粮食吃,很少去吃一口野菜。而看见他给村里的牲口,割着最干净的青草,我想在他的意识里,麦子是人的粮食,青草是牲口的粮食。人在时令里,适当尝尝鲜就够了,不要过多地抢了像苜蓿、豌豆、荞麦这些牲口的粮食,而让它们去吃干黄的麦草。
等到有一天,寒蝉的声音低了下去,直至消失的时候,父亲告诉我:
蝉,开始蜕壳了。
是的,它们在叫完最后一声时,带着壳里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了泥土里。它们也在我家的槐树上,年年留下了,一些完美的生命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