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多元又多变的世界,在特定的生存境遇和时代语境中,有些突如其来的事件令人猝不及防。不堪回首的庚子年给人类带来的“惊心动魄”及恐慌,至今依旧历历在目。于是乎,蝙蝠、新冠、病毒、疫情、封城、隔离、口罩、疫苗、核酸检测,还有钟南山、护士、宅家、祈祷、平安……这些字眼几乎构成为一个特殊年份的关键词,连缀或者组合,一幕幕难以言状的场面纷至沓来,叫人忧思难忘。当所有的点点滴滴装在回忆里,而回忆则藏在骚动不安的灵魂里,好在人生的河流始终没有停顿,而是带着岁月的祝福,在举步维艰中继续前行。
从这个角度来看,江西高校出版社精心策划推出的这套由潇潇主编的“2020言语”诗丛,应是以其特别的出版眼光,问鼎一个特別年份乃至这个时代。五位作者潇潇、马启代、唐诗、曾哲、南鸥,在充满不安、伤痛和无奈的日子里居有所思,用冷静的洗礼与时间一起结晶,以诗的形式记录特定时期人类面临的生存窘迫与心灵困惑,令人读后仿佛触摸到2020年难忍的疼痛与感伤。具体地说,从这五位诗人所结晶的文本,大致可见具有三大特色:一是,可以视为特定境况中的一份精神证据和时代证词,其中包括对个体精神的表达、对各种事物的感知和把握;二是,体现了创作主体直面人生无常的现实关怀和命运意识,包括与自我、与他者、与世界的对话和呼应;三是,回到生存与语言的现场,用进行式的方式以母语疗养,以诗歌祈祷,如同沃尔科特所言“我从来没有把写诗和祈祷分别开来”。
在我看来,诗作为一个特殊的生命美学空间,它应当是心灵的度量衡,又像是命运的避难所,诗人通过诗性符号连结起那些难以连接之物,让无数隐秘的事物和存在碰撞交汇于同一结构中,在导引人们重新认识世界的同时,重新确认自我并穿越现实屏障直抵精神之境。从这套诗丛的创意构想到文本互证,从诗人们的写作姿态、在场体察及其精神寄寓,笔者禁不住想到理性主义者源于反思的所谓“我思故我在”,经验主义者源自经验的所谓“我在故我知”。如果牵强附会地套用这二者的说法,我想这套诗丛给人留下的鲜明印象,不妨概括为一句话:我诗故我在,我在故我诗。
基于以上的思考,有必要借此机会重点谈谈我对马启代、潇潇、唐诗这三位诗人作品读后的些许感想及粗浅看法。
先说马启代诗集《风中的眼》。无庸讳言,诗人马启代始终立于永远的风中。难得的是,他善于用风中之眼,透过万事万物、人间万象,秉持心灵的真实感受,以带有创造性的智光,让写作具有了自我赋予的自然属性,通过诗性的重临,以语言重构出本真的世界,如同站在沉重的大地之上显示生存的本相。一方面,诗人以敏锐、直觉、自我视角、时空意识展现出对生命的省察,对内外部世界的认知;另一方面,诗人面对物欲横流的当下,自觉地思考着如何赋予理性与精神以救赎性的“招魂”。
在这部诗集中,纷飞的语词恰似那“无法标价”的思想在漫天飞扬,风却不留情,将这纷扰吹散。在诗人的笔下,“风”的意象密集地呈现,开篇《风到了》让诗人仿佛看到一个无限的世界,“渺小的我们,甚至睁不开眼”;但《风是不能随便吹的》,因为诗人体味到风内心的不安。尽管“活过半百了,一直与风相伴”的诗人,自言《其实我没能明白风的警示》。然而,“像风一样四处游走”、《像风一样存在》的诗人,一直在风中睁着眼睛,并借风之眼,在严酷的现实中不断回到人的自身上来,或存疑或感慨或诉说或思忖,在已知与未知中重新审视这个世界。时而想起《大风雨》,时而发觉《风开始一天一天暖起来》,时而惊叹于《一场风暴在昨夜发生》,时而又沉闷于《没有一场风暴是突然发生的》,时而则沉思《风为何居无定所》,时而怀疑起《仿佛被秋风一点一点地拿起了什么》,当诗人在《与风说》时,这种对话既外立于诗人之外,又似乎和诗人互为一体。可以断言,诗集里的诸多诗作皆是从大地和世道人心出发,或者说是从俗世中走来,向灵魂里走去,因而读之令人耳目一新。如《逆行的N种方式》《多少波涛在我脉絡里奔跑》《关于春天的二十个标题》《海边看浪》《一滴泪的诗学分析》《每一朵花,都有着一条江的泪水》《天地头顶白纱,一言不发》《我就在这里等遍地花开》等,无不与他以往成熟的作品在整体上构成为互映的参照系。而这,恰恰是诗人秉持“为良心写作”作为圭臬使然。
重要的是,我们从诗人呈现的文字背后,或清晰或隐约看到一个诗人的初心、良知和智慧,且彰显出属于自己的诗歌气象。显而易见,马启代诗歌书写不仅具有自身的诗学追求、深度思考和生命精神,而且涉及人类文化整体命运的问题,既可作为美学空间的个人心灵史,又注重诗歌精神性的建构,日渐臻达一种出神入化的艺术生命境界。
再说女诗人潇潇的《疗,母语》,诗集名字本身特别“有意思”,颇为耐人寻味。疗,可以是疗伤、疗救、疗养,用母语,用汉语的诗性智慧。一个敬畏母语,明白母语的尊严和价值的人,才会有如此感悟和与众不同的命名。纵览潇潇诗歌,无论是声音还是语气情调,似乎包孕着一种“巨大的孤独”。慨叹流年,在特殊的时间段落里,当无奈与震惊、感伤与忧思不断袭来,驱使她期待着从“天空抛下的诗句”,经由心灵的过滤之后,把特定的生存境遇定格成诗意空间,去言说无法言说的,就像《2020的言语》。
进一步说,女诗人试图将发生或尚未发生的各种事件,包括疼痛的、忧伤的、恐惧的、呼吸的、燃烧的、记忆的、梦境的、未知的,以折叠式的方式如许安置在每一首诗“特定”的空间内(20行)。在她看来,“2020意味着秩序,有秩序才可能有创意。”于是,在“瞻前”与“顾后”的对照呼应中回到生存现场。当她触摸到时间的疼痛,既用诗歌的深情呼吸着现实,又用现实的色彩和气息呼唤着诗歌。与其说这是在“绝望中”升起的一种精神疗救或者灵魂的救赎,毋宁说这是以母语的疗养修行而展开的一种“包容万物的温情”和诗性创造。诚然,以每首诗20行这种特殊形式进行尝试的书写实践,尽管“远比14行更能充分表达和饱满情绪与内容”,但是否同样可以让诗人无视包括思维、语言、题材等方面的局限?或许潇潇自己是心中有数的。由此可以发现,潇潇在此部诗集里,展示出与以前不尽相同的写作路数,又在互补互动中带有强烈的自证味道。
印象中的潇潇,是把诗歌当成一面镜子去照亮“灵魂的肖像”,让伤口在撕裂中亦哭亦歌,而且大多以女性特质和抒情力量倾诉内心的诉求,发出挚诚而热切的声音。历经岁月的砥砺和长久的修持,看得出诗人在向内和向外之间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既是在生成现世,又是冀望超越现世,诗的主体在语言变动和诗性传达中得以确立。难得的是,她清醒地意识到:“我们的思维/会长出模式化的结果/诗是四维世界/在三维照耀的梦/此刻我看见四维的月光/挂在我的头顶”(《隐喻或者提醒》)。但愿!
复说唐诗的诗歌写作。面对2020年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带来的“历史性危机”,身居山城重庆的唐诗,很想再造“存在”的冲动,以期“保留詩意”。然而,他并非像那些铺天盖地、千篇一律的抗疫诗书写,而是一反常态,写自己在特殊时间节点上关于人生、乡村、爱情、疫情、游历等方面的所思所感、所想所悟,并把诗集命名为《遍地花香》,旨在“诗意的理解生活,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俨然一个幸存者满怀诗意获得了幸福感。换言之,在灾难面前,唐诗并非是悲观主义者,而是以充满爱和乐观的姿态直面现实,以悲壮的“存在”继续行走在通往家园的途中。这些诗作看似寻常,但不故作高深也不故弄玄虚,或用幽僻或玄奥的东西唬人,也非只是碎屑状的语言堆积,而是力求对存在对现实世界进行原生态还原,显示出某种本真的诗性质感。其诗贵在抓住点滴的身边生活和事物经营意象,并在思考之中使瞬间顿悟出诗意,于遍地花香里呈现诗人对人事风物的特定理解与特定情感。山川雨雪、日月星辰、花草树木、鸟兽鱼虫、季节风情……扑面而来的皆是我们习以为常的图景,诗人像一位精心的调配师,在充满张力的意象群落中集合为多姿多彩的画面,或达成意义的共振。
然而,怎样回避语言的惯性生成,运用陌生化和距离感酿就诗意,为建构个性化审美空间提供充分保障,似乎是唐诗面临的挑战。但无论如何,从整体观照,应该说唐诗诗歌既有存在主义的诗学意味,又洋溢着田园牧歌式的审美情趣。
总之,“2020言语”诗丛是作者们留给历史的时代证词和精神证据,他们同时创造性地提出和践行二十行诗体的创作,其所提供的文本,不仅属于诗歌,也属于这个特殊的庚子年份,其浸润激荡在他们诗行中的那种救赎性的招魂力量和美学上建构的精神性气象,让人每当面对着这段充满苦难与悲情的历史,都无法漠视,从而更加珍爱生命和活着的意义。
庄伟杰,旅居澳洲诗人、诗评家,文学博士,山东大学诗学高等研究中心驻院教授,《中文学刊》社长、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