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炙热的拷问下

2022-02-26 11:13朱思颖
今古文创 2022年8期
关键词:隐喻意象

【摘要】 在马尔克斯《礼拜二午睡时刻》中,“炎热”始终贯穿其中。“热”作为小说中环境因素的一元,在各类文学体裁中都有出现,但马尔克斯费心构建了一个炎热的文学世界却有更深的意义。本文从“热”意象入手,分析“热”意象与母女、神父、小镇居民之间的关系,着眼于“热”意象下不同人群的失常之处,探讨小说中“热”意象的象征意义以及马尔克斯对拉丁美洲民族性格的深层思考。

【关键词】 《礼拜二午睡时刻》;“热”意象;隐喻

【中图分类号】I77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8-0004-03

马尔克斯作为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不少学者对其进行了研究。就此前的研究来看,重点大多集中在分析主题思想、人物形象、叙事方法等。而“热”作为拉丁美洲的自然环境也在马尔克斯的小说中多次出现,有更为深刻的含义,学界对此仍缺少分析。莫言曾在文章中坦言,自己的创作受到了马尔克斯很大的影响,他称赞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为“两座灼热的高炉” ①。笔者认为,“灼热”不仅是莫言对马尔克斯文学成就的赞美,还包含着对其思想内涵、艺术手法的概括。“热”不仅是一种自然天气,还是整个拉丁美洲的生活环境,因此在马尔克斯的小说中,“热”被赋予了更丰富的意义。本文以《礼拜二午睡时刻》为例,探讨“热”的深刻内涵。在“热”意象的笼罩之下,母亲的身份、遭际都逐渐揭开谜底,并在与小镇众人的互动中体现出人性的复杂和民族性格的矛盾。最终,作者在炎热之中彰显出对拉丁美洲的关怀与对崇高人性的呼唤。

一、“热”与母女:生命尊严的保护

(一)炎热守护人的尊严

在炎热的环境下,不同的人有着差异化的行为,正是这些差异与反常的行为凸显出人物幽微真实的内心。对于母女而言,“热”象征着坚韧的人格和尊严的保护。故事的主人公母亲和小女孩以外来者的身份乘车前往一个陌生的小镇,此时正值上午十一点,天气不算太热。马尔克斯首先隐去了她们的身份和背景,读者尚且不知道她们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作者对她们仅有的描写是:“她们是这节简陋的三等车厢里仅有的两名乘客”;“母女二人都穿着褴褛的丧服”。直到火车到站,这对母女以不速之客的身份闯入了这座小镇。值得注意的是,此时“快两点了,小镇热得像个蒸笼,镇上的居民都困乏得睡午觉去了。”从不热之时到炎热之时,从不热之地到炎热之地,时间与空间陡然转换到午间时刻的小镇,而此时的小镇却陷入了睡眠。她们在午睡时刻“登门拜访”是反常的。

母女俩之所以在最热的时候来到小镇,其实是有意为之。炎热是小镇上的居民午睡的原因,也是母女选择此时到访的理由。此时整个小镇都在沉睡,只有她们是醒着的,小镇与母女之间形成了睡与醒的对立。小镇上的人并不知道母女的身份,甚至不知道那个被他们定义为小偷的逝者正是母女的亲人。睡着的人在无知与安逸中沉睡,清醒的人在酷热与阳光下前行。母女二人始终不属于这座小镇,炎热是她们的保护,将她们与小镇众人隔离在两个空间,让她们在荒原之中开出了“生命尊严之花”。②在烈日下踽踽独行的母女是孤独坚毅的,也是自由无拘的,她们执着于自己信仰的人间之爱,并甘愿为之奔波,小镇上的居民不能亵渎她们的尊严,亦不能用猎奇或是鄙夷的目光审判她们。

(二)炎热衬托坚韧的人格

“炎热”作为一种营造特殊背景以及渲染气氛的文學元素,时常以环境描写的方式出现在各种文学体裁中。环境往往通过与人物发生互动而凸显出人物的性格、心理。在《礼拜二午睡时刻》中,炎热不仅保护了母女的尊严,还衬托出她们坚韧的人格。母亲一直坚持要下午前往墓地,而神父曾两次劝阻母女:“等到太阳落山再去吧。”第一次是母亲刚刚说明来意——给死去的儿子上坟,神父因为天气太热而对母亲加以劝阻;第二次则是母亲准备离开时,外面聚集了太多围观群众,神父于心不忍,劝母亲晚些再去。但是母亲两次都拒绝了神父,她带着女儿走出大门,走入炎热之中,也走入人们的目光之中。“热”的环境与“人”的心性融为一体,构成一个整体,其外在的表现便是炎热的氛围与众人的目光凝聚在一起,化作一道道好奇、质疑、冷漠与鄙夷。

炎热笼罩下的小镇是一座无情的荒原,没有人真正理解和同情母女两人的辛酸遭际。由此观之,“热”已经不再保护她们的尊严,而是转入了反面。“热”作为一种自然的力量阻止人的活动,“人”则作为一种社会的力量限制着人类自身。严酷的天气和冷酷的人群成了制约她们行动的双重阻力,但是母亲没有退缩,而是迎着热浪和人们的目光前往墓地为自己的儿子上坟。

在小说叙事中,炎热本身就渲染出不安、躁动的氛围,它无声地阻碍着母亲的行动,而众人的围观又加剧了这种冲突。母亲毫不犹豫地走入既是对严酷天气的反抗,又是对冷酷人群的挑战。“她们成为画面上唯一有力量的景色, 荒原之中母亲那挺直的腰身、孱弱的身躯充满着深刻的悲剧意味。” ③母亲牢牢地将生命的尊严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容他人践踏,她虽然贫穷、瘦弱,却以坚韧的姿态迎接着炎热的天气、众人的冷漠以及人生的苦难。母亲的勇气代表着人的崇高精神,在一片炎热中越发衬托出人格的坚韧与人性的光辉。

二、“热”与小镇:自我封闭的囚笼

(一)炎热消解了个人的神圣

对于母女而言,“热”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它既是一种自然的阻力,又守护了生命的尊严;而对于小镇中的人来说,“热”是无情的曝晒,将他们的愚昧与平庸赤裸裸的显露出来。母女的到来打破了小镇的生活常态。对于小镇上的其他人而言,炎热不过是庸常生活的一部分,同时午睡也是。在母亲与小镇的互动中,她依次与两类人产生交集,其一为神父,其二为小镇上的其他居民。作为神职人员,神父在人们的传统印象中是神圣的象征,他理应有庄严、平等、同情和悲悯的胸怀。然而小说中的神父向读者证明,固有经验是不可靠的。神父经历了从沉睡到醒来的状态变化,唤醒他的人正是母亲,可是醒来的神父却打破了读者的阅读期待。炎热环境下的神父脸红头冒汗,睡意蒙眬地接见母女。他一边接待着这对特殊的客人,一边“连连打着哈欠,几乎都要睡着了”。母亲的到访打扰了他午睡的生活常态,他此刻真正在意的,只有炎热、困倦和午睡。

当神父得知母亲就是上周被打死的小偷的亲人时,他的行为并不是对一条生命的逝去报以同情,而是质问她:“您从来没有试过把他引向正道吗?”死去的儿子卡络斯·森特诺究竟是不是小偷始终是存疑的,小说并没有给出确定的答案。逝者无法为自己辩白,卡络斯·森特诺的身份被置于一个不确定的位置上,只能任由活着的人评判。但是生命是一个复杂的整体,不能用“好”或“坏”简单地定义,因此逝去的儿子存在的意义更多的是对活着的人的一种考验——是否还怀有对生命基本的敬意。

在炎热之中,神父下意识的言行出卖了他的内心,尽管他拥有崇高的身份、尊贵的地位,也无法掩盖贫瘠的心灵。他向母亲发出质疑,其实代表着一种世俗的心理,与他本身所肩负的职责背道而驰。酷热使神父的身份与行为之间构成了巨大的反差,将他不外显露的局促与庸俗暴露无遗,神圣被消解了。于神父而言,炎热正是一面真实的镜子,不再给他镀上金光,而是把他打回世俗的原型。

(二)炎热暴露了群体的平庸

与母亲产生交集的第二类人是小镇上的居民。一个炎热的小镇,活动着性格迥异、身份各不相同的百态众生。在读者对文本的记忆里,此时是礼拜二的午睡时分,镇上的居民理应正在午睡,但作者却一再挑战着读者的期待视野。正当母女二人拿到钥匙准备去墓地时,神父家的门却被堵住了,外头全是镇上的居民。神父的妹妹道出原委:“人们都知道了。”人们是如何知道的?这成了一个无解的谜团。小说写道:“这个钟点,大街上通常是没有人的。可是,现在不光是孩子们在街上,巴旦杏树下面还聚集着一群群的大人。”作者只是呈现出一种失范的状态——明明是礼拜二的午睡时刻却无人睡眠。

母女刚来小镇时,是炎热隔绝开了她们与居民;而此时神父家的一墙之隔再次隔开了她们与镇上的居民。人们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炎热中,母女则身处不那么炎热的房间里。他们已经认定卡络斯·森特诺就是小偷,而小偷是恶的象征,母女则是死者的亲人,那么小偷之恶也有她们的一分子。因此驱使他们前往的念头并不是同情,而是猎奇与质疑。他们与神父一样,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用惯性的价值判断审视他人,围观着他人的悲伤,而母女处于被凝视的目光之下。母女与小镇上的其他人处在一种“看”与“被看”的关系之中。小镇众人从昏睡中苏醒,走入日光的暴晒之下,身体虽然醒了,精神却没有真正的“醒来”,炎热暴露了一个群体的麻木不仁。

对于整个小镇而言,“热”像一个囚笼,牢牢地困住了镇子上的人,也支配着他们的活动。小镇上的居民生活其中,久而久之便已习惯,热了就去午睡,不热了就出来活动。“小镇作为一个整体,形成了一套集体的行为准则和一种模糊的意识形态力量。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凭借着无意识的惯性遵循着它的法则,却缺乏清醒的自我道德审判,他们对生与死并不关心,只是活着而已。” ④

三、“热”与拉美:民族性格的象征

马尔克斯在获得诺贝尔奖的演讲词中说,正是拉丁美洲的现实,每天左右无数生死,滋养了他永不枯竭、充满了美好与不幸的创作源泉。而“拉丁美洲异乎寻常的现实”就包括它异乎寻常的炎热。炎热笼罩下的小镇是拉丁美洲的缩影,生活在其中的人亦是拉美人民的真实写照,他们面临着共同的生存处境,拥有着相似的精神状态。“炎热”的环境影响着拉美人民的生活方式,也一定程度上塑造着拉丁美洲的民族性格。

(一)懦弱与力量

“炎热”作为一种南美大陆普遍的生活环境,无形之中影响着生活在其中的人。“热”其实是一种不太舒适的生存环境,人们会无意识地躲避炎热。因此在《礼拜二午睡时刻中》,小镇上的人一到炎热时分便去午睡,不再出来活动。炎热作为一种自然的力量炙烤着土地,限制着人的行为,同时它也拷问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拷问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是否对生死怀有崇高的敬意,是否还保有人情和人性。人们的回答体现在他们的行动里,行动背后影射着更为深处的民族性格。

炎热之中,小镇居民采取的集体行为是“躲避”,而母亲的选择却是“闯入”。人们差异化的行为象征着拉美民族性格的矛盾性,拉美民族性格有“懦弱”和“力量”两个方面,前者是带有消极因素的拉丁美洲的孤独,后者是带有积极因素的不受人摆布的自主意识。⑤“懦弱”体现在人群身上,是愚昧与落后、封闭与保守。他们畏惧恶劣的天气,并且受环境的支配庸庸碌碌地生活着,人们看似自足地生活在小镇上,实则是对自身以外的生命麻木不仁。这种集体意识深深烙印在他们的民族性格中,构成了拉美民族“孤独”的一面,将他们与外在的世界、他人的生命隔绝开来。“力量”则体现在母亲身上,母亲闯入炎热之中,也闯入众人目光的包围之下,其本身就是一种崇高的反抗。她以“挺直的腰身”反抗着恶劣的自然天气,也反抗着与炎热融为一体的旁观者凝视。她象征着拉美民族性格中日益稀缺的勇气,而马尔克斯通过塑造母亲的形象呼唤着拉美民族性格中生命的力量与坚韧的人格。

(二)冷漠与温情

“热”意象贯穿了小说始终,但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整体基调却是“冷”的,这体现在小说叙事语言的“零度”上。罗兰·巴特在《写作的零度》中充分诠释了“零度叙事”的主张,他提倡作者只是描述客观事实,搁置内心的情感,不做任何道德或价值的判断。

面对丧子之痛,母亲心中定然承载了无限的悲伤,但是她只是冷静地为儿子料理后事;小镇上的其他人则更加平静,雷薇卡太太一枪打死了一个活人之后居然第二天才去查看,人们发现小镇上出现了一具陌生的男尸也无人关心他是谁,“死亡”在他们的生活中似乎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并不能激起半点波澜。马尔克斯用极其冷静而节制的笔触书写小镇上的人与事,整篇文章的基调都平静、冷淡,仿佛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悲痛、愤怒、无奈等种种汹涌的情感被压制在作者克制的叙事语言之下。

小镇环境强烈的“热”与叙事语言节制的“冷”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与人们行为惊人的冷漠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作者通过“热”与“冷”的碰撞使得小说呈现出一股张力,明明人们生活在炎热温暖的自然环境中,其社会环境却是极度冰冷的,缺少应有的人情。叙事语言的冷淡与小镇上周围人的冷漠融为一体,构成一种生活的常态,已经不知不觉融入和拉丁美洲的民族文化心理。诚然,拉丁美洲的民族性格有“冷漠”的一面,就如同美洲大陆在历史长河里曾经长久地与世隔绝,人们对外部的世界也表现冷漠与疏离。紧随其后的殖民、战争、独裁统治、镇压迫害的苦难历史无疑加剧了人们的孤独,马尔克斯将其称之为“孤独的症结所在”,使他们不再关心世界也不再关心他人的生命,而只是在意自己的“活着”。但是拉美民族亦有“温情”的一面,小说中的母亲顶着烈日,在一片荒芜之地勇毅地前行,她坚信儿子的品性,坚定地向墓地走去。尽管“零度”的语言遮蔽了她巨大的悲伤,却不能掩盖她诚恳的母爱,她以一颗赤诚的心信仰生命、信仰尊严、信仰爱,这之中便流露出脉脉温情。异乎寻常的现实挑战着拉丁美洲,民族性格中“温情”已经逐渐淡化、消弭,故而母亲处于一个少数者的弱势地位,而马尔克斯以一颗悲怆的心灵,寻找着“拉美迷失的温暖的精神家园” ⑥。

四、结语

马尔克斯小说中的“热”意象不仅是拉丁美洲自然环境,还象征着拉丁美洲的民族性格。“热”作为一种并不舒适的自然环境炙烤着土地也拷问着土地上的人。对于母女而言,炎热是人格与尊严的保护;对于小镇而言,炎热则是自我封闭的囚笼。一面是愚昧懦弱的人群,一面是勇敢悲悯的母亲。在炙热的拷问下,拉美民族性格的矛盾性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一個懦弱与力量并存的民族,也是一个冷漠与温情交织的民族。小说的最后,母亲闯入自然与社会的双重阻力中,在炎热中升华起拉美民族逐渐式微的崇高人性。

注释:

①⑥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世界文学》1986年3期,第298-299页。

②蔡轶佳:《人性荒原中的生命尊严之花——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礼拜二午睡时刻〉解读》,《名作欣赏》2020年16期,第100-104页。

③④骆玉安:《审判的逆转与民族精神的建构——论马尔克斯〈礼拜二午睡时刻〉的母亲形象》,《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08年4期,第123-126页。

⑤史锦秀:《从〈百年孤独〉看拉丁美洲的民族心理》,《河北学刊》1995年4期,第77-80页。

参考文献:

[1]加西亚·马尔克斯.礼拜二午睡时刻[M].海口:南海出版社,2015.

[2]加西亚·马尔克斯.我不是来演讲的[M].海口:南海出版社,2011:21-47.

[3]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作者简介:

朱思颖,女,汉族,湖南湘潭人,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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