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中,松源溪两岸的房子里渐次亮起了灯光。六指婆婆背靠廊桥风雨板,袖着手坐在被筒里。来到这个边远的小山城有几年了?三年?还是四年?六指婆婆已经记不太清了。她只是偶然间沿着国道一路流浪到这里,落脚下来后,很快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车少、人善、民风淳朴、气候舒适,房子大都还是以前那种两三层的沿街开门的民居,不像在大城市,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过个马路都战战兢兢的,每一个住宅区门口几乎都有保安守着,想捡个破烂要个饭,连大门都进不去。
六指婆婆惬意地打着饱嗝。刚才溪对面街上开绣品店的菊玲姑娘送来的大包子和热姜汤,吃得她全身热乎舒泰。六指婆婆住在这廊桥上,来来回回常經过菊玲的绣品店,时间久了,不知怎么地就被菊玲关注上了,这姑娘心善,常把店里的饮料瓶和废纸板积攒在一起送给六指婆婆,还时不时地送来些吃食。这世上到底还是好人多哪,六指婆婆喟叹着。
有一个身影东张西望着一瘸一拐地走上桥头,远远地站定了,似乎正朝六指婆婆这边打量。借着廊桥顶棚上悬着的那盏路灯亮光,六指婆婆看到那人背着一个大大的蛇皮袋,手上还鼓鼓囊囊地拎着一个。看来,也是个和她一样的拾荒人。
六指婆婆伸出手来向来人招了招,像个好客的主人一般和善地打招呼:“坐下歇会儿吧,这里没人赶你的。”
那人畏畏缩缩,一摇一晃,迟疑着缓慢地往里走了几步,把蛇皮袋放在地上,歪着身子在桥凳上坐下。六指婆婆又冲那人招了招手:“坐过来一点,不碍事的。你吃过晚饭了吗?我这里还有个包子,还热乎乎的呢!”
来人没有挪身,也没有接腔,只是对着六指婆婆摇了摇手,谢绝了她的好意。
六指婆婆说:“阿婆我跟你是同命人,你莫跟我客气啊。我的包子装在塑料袋子里,干净着呢,你要是没吃过饭,就莫跟我客气。”
来人还是不吭声,又摇了摇手,表示不要。六指婆婆这才收了声。
灯光昏暗,那人一头乱糟糟的齐耳短发披散着,六指婆婆看不出来人是男是女,多大年龄。可是在这个深秋的长夜里,桥上多了个人一起陪着,哪怕是个不哼不哈的陌生人,六指婆婆心里还是有点愉快的。其实,六指婆婆以前吃过同是流浪人员的陌生人的亏,被抢过两次,身上卖破烂存下的那点钱被洗劫一空。但她还是不爱防备别人,对谁都愿意表示友善,哪怕是陌路相逢的人。她总觉得,世上毕竟是坏人少好人多哪,一千个人当中,至少有九百九十个是好人。可不是吗?这些年当中,她得过多少人的救济啊,常常有素不相识的人主动把手里看过的报纸、喝过的饮料瓶递给她,甚至给她送吃的、送穿的,偶尔还有人给她塞点钱。在街头风餐露宿的时候,很多年轻些的流浪人员,看她年高体弱,经常帮衬着她,有个头疼脑热时,那些同病相怜的人都会来热心照顾着。她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漂在外面,还不是靠着好心人的照料才这么全须全尾地活着吗?
来人一声不响地坐了半晌,扭着头,似乎在看桥下的流水。六指婆婆有点没趣,也不再说话,慢慢地躺下身,眯着眼,窝在被筒里。
等到溪岸上那些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渐渐稀疏起来的时候,那人终于有了点动静,似乎在窸窸窣窣地从袋子里掏东西。六指婆婆睁了眼,看那人已经在对面桥凳上躺下了,身上盖着的不知是被子还是衣服,大概不够长,双脚露在外面。
六指婆婆忍不住开口问:“你这样冷不冷?我被子上还压着一床毯子,有好心人前两天刚送给我的,不脏,要不匀给你盖吧!”
那人总算含含混混地低声应了一声,好像是说“不用”,六指婆婆没听清楚,兀自起身掀开被窝,抱起上面的那床毯子,蹒跚着走过去,给那人盖在身上。那人扭了扭身子,嘟嘟哝哝着说“不要不要”,伸出手来阻拦着。六指婆婆说:“出门在外,都是没家的人,有啥好客气的?”还是把毯子给那人盖上了。
六指婆婆躺回被窝里,头枕着她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这个地方虽说是气候不错,但毕竟快立冬了,夜风吹在露在被头外面的脸上,还是有些冷。六指婆婆一时还睡不着,突然想找人说说话。她轻轻向那人问了两声:“睡着了吗?”对方没有应声,也没有任何翻身的动静,看来已经睡熟了。
天空才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六指婆婆就醒了。人老觉少,梦倒是多了。昨晚又梦见儿子贵宝,笨拙地抱着刚满月的琳儿,和琳儿妈并排坐着晒太阳,两个人一脸的初为父母的美气。这几年也不知道贵宝他们上哪里去了,出外做买卖,怎么连过年过节的也不知道回家呢?六指婆婆这些年一直在找他们,结果找着找着把自己也找迷路了,回不了家了。她真的是老糊涂了,忘了自己的大名,忘了自己是哪个省哪个县的人,也忘了自己所在的村子的名字。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她都忘记了。但再糊涂,她还记得儿子的小名,记得孙女的小名,记得牢牢的,就像用刀刻在脑子里一样。有时候,六指婆婆真想他们啊,常常想得脑壳有些发疼。
在又硬又窄的木桥凳上躺了一夜,腰酸背痛,腿脚发麻。六指婆婆在被窝里又坐了好大一会儿,才下了地。老了,真的老了,搁在前几年,只要天不太冷,不管往哪个水泥马路牙边一躺,都能好好睡上一觉,醒来也不会腰背酸胀得直不起来。六指婆婆握起拳吃力地反过手来捶了捶自己的腰,朝昨晚新来的躺在斜对面桥凳上的那个人看了看。那人好像还在熟睡中,把六指婆婆给的那床毯子蒙头蒙脑地卷在身上,埋着头,侧着身子蜷缩着,样子像个母腹中的胎儿。
等六指婆婆背着她那个从不离身的帆布包从街上的一个个垃圾桶中翻捡完一圈,拎着半蛇皮袋废品回到廊桥上时,天已大亮了。六指婆婆习惯天蒙蒙亮就先去捡一趟废品。晚上和半夜常常会有很多垃圾新扔出来,天一亮,环卫工人就会开着垃圾运输车,挨个倒空街上的垃圾桶,把垃圾集中运到填埋场去。六指婆婆必须赶在垃圾车之前去淘拣一遍,而且这个时辰其他的拾荒人还没那么早出门,这样她也可以收获得多一些。
那个人已经起来了,像昨晚刚来时那样,面对着溪水呆呆地坐着,只留了个背影给桥上来往的路人。六指婆婆还是没看出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时不知如何称呼那人,只好“哎、哎”了两声。那人缓缓地转过头来,蓬头垢面,一头短发脏乱得像鸡窝一样,下巴尖尖的,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两颊脏兮兮的仿佛抹了锅灰,身上裹着一件辨不出颜色的破大衣,双手环在胸前。看那身量模样,还是个少年,应该还不到二十岁。昨晚六指婆婆给盖的那床毯子,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桥凳上。
六指婆婆走近两步,递上塑料袋里装着的路上刚买的两只馒头。一股浓浊的异味扑面而来,显然是那年轻人身上发出的。六指婆婆笑笑说:“刚买的馒头,给你。赶紧趁热吃吧!”
年轻人紧紧地抿着双唇,看着六指婆婆,眼神里透着警惕,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六指婆婆说:“吃吧,小伙子,莫客气,我俩一人一个。我是怕你嫌我老太婆脏,所以让你来打开袋子先拿。”
那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六指婆婆,又看了看她手里的馒头,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吞了下口水。但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手,推开了六指婆婆递过来的馒头。
六指婆婆有些恼了。这孩子咋就那么见外呢?出门在外,同是拾荒的,大家就都是自己人。她继续直直地伸着胳膊,把袋里的馒头递到年轻人的下巴底下。年轻人顿了顿,推却不过六指婆婆的执拗,就把手在衣襟上擦了一下,伸出去从塑料袋里拈了个馒头出来,朝六指婆婆难为情地笑了笑。六指婆婆绷着的脸这才松了下来,似乎对年轻人接受了她的好意感到很宽慰。
两个人相对坐着啃着馒头,那年轻人脸上的警惕好像略略放松了些,六指婆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起来。她向年轻人问道:“你哪里来的,叫啥名字?”见年轻人垂着头没立即作答,六指婆婆自我解嘲地笑了,说:“树老皮皱,人老话多,人年纪大了,就是爱唠叨。不过,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那让我怎么招呼你呢?”
年轻人沉默地嚼着嘴里的馒头,有点为难似的思索了一下,低声说:“我叫大力,力气的力。”
六指婆婆像个成功交换到了友谊的小女童般,高兴地咧嘴笑了:“大力,大力?这名字好听。我呢,你就叫我六指婆婆好了,别人都这么叫我。”她张开自己的左手掌,举着向大力晃了晃,“我这只手有六个手指。小的时候,别人叫我六指囡,成家后,有人叫我六指嫂,又有人叫我六指婶。再以后,我老了,别人就叫我六指婆婆了。”细一打量,她的左手小拇指外侧,果然有一根多出来的更细更短的小手指叉在那儿。
这个廊桥上住着的人,从此除了六指婆婆,又多了个大力。大力腿脚不方便,走路很吃力,据他自己说,是从娘胎里带的残疾,所以一直找不到工作,只能到处捡垃圾。六指婆婆和大力每天分头出去拾荒,饮料瓶矿泉水瓶破衣服废铜烂铁旧纸片,捡回来的东西收拾收拾分分类,然后送到废品站换钱。大力能在这里落脚下来,最高兴的其实是六指婆婆。人老了,谁不想有个说说话的人呢?虽说男女有别,但大力还小,六指婆婆已老,住在同一座桥上,也没什么不方便。大力刚在这桥上住下来的时候,白天出去捡垃圾,常常一整天不回来,直到晚上收工才回到桥上睡觉。六指婆婆每天都有点忐忑不安的,唯恐大力就此一去不再复返。一天天下来,一两个月过去了,每天天一擦黑,大力就能从桥边出现,身上背着个蛇皮袋,有时候袋子是鼓的,有时候袋子是瘪的。如果哪一天收获不错,大力还会给六指婆婆带回个包子或馒头。六指婆婆慢慢地就放下心来,每天太阳一下山,她就习惯性地朝桥那头的小路上张望,就像一个祖母,盼着孙儿的归来。
确实,相处时间一久,六指婆婆心里就渐渐地越来越把大力当成了孙子。这孩子话不多,但心实,记恩。也好学,平日捡到份旧报纸旧书籍,总舍不得立即卖掉,晚上带回廊桥上来,就着桥上的路灯认认真真地看,有时候还读出声音来。六指婆婆留意到他有这么个爱好,后来但凡捡到旧书旧报,她都不急着卖掉,都给大力带回来先尽着他看个够。大力也知道个好歹,念着六指婆婆对他照拂的情,隔三差五给她带点吃的。碰上六指婆婆东西捡得多,他就不顾自己腿脚的不便和六指婆婆的推辞,拎着扛着帮衬着捎到废品站去。两人走在一起,旁人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祖孙俩。
又是一个收工后回到廊桥的晚上。进入腊月了,夜风开始变得凛冽。年关将近,松源溪两岸有些性急的人家,已早早在窗前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大力在路灯下默默地看书,六指婆婆照例袖着手,坐在被筒中,倚着廊桥风雨板。听当地人说,这座廊桥建于明朝,到如今已有几百年历史了。这条溪上原本没有桥,两岸来往不便,于是就有富绅牵头,集资造了这座桥。桥上带有风雨亭,所以称为廊桥。在这桥上附建风雨亭的初衷,也是为了无家可归的人有个挡风遮雨的落脚点。这个地方民风淳朴,素来有怜贫惜弱的传统,因此六指婆婆在这里住了几年,从来没人来驱赶她、为难她,倒是常常有好心人来给她送吃食、送衣被。六指婆婆就在这个小城盘桓了下来。她不喜欢去求助站和福利院,她觉得自己还没那么老,还能动能做自力更生。再说,她在外面走街串巷地走,说不定还能刚好碰到儿子和孙女呢。
月亮升起來了,远远地镶嵌在风雨桥上方的桥窗上。六指婆婆突然像孩子一般惊喜地叫了起来:“大力大力,你快看!”她手指着桥窗外,“你抬起头看一下月亮。”
大力抬头不解地看了看六指婆婆,又顺着六指婆婆的手向窗外看去。一钩上弦月悬挂在空中,与往常不大一样的是,月牙之上,两颗明亮的星星一左一右地闪烁着,明眸般的星星和弯弯的月儿组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张歪嘴乐着的可爱笑脸。大力看得有些呆住了。
六指婆婆用一种见多识广的口吻说:“你没见过吧?这个叫双星拱月。听老辈子的人讲,这种天象一甲子都难得出现一回。据说啊,它能给人带来好运,凡是见过这笑眯眯样子的双星拱月的人,一辈子都会有好福气。”
“真的啊?”大力不禁坐直了身子,再次把头转向桥窗外的月亮。
六指婆婆说:“我上一次看到双星拱月,差不多就在一甲子前。”
“婆,你以前见过这个?”
“嗯,见过。”
“可是,你为什么还是……”
大力硬生生地吞回了滑到嘴边的后半句话。他缩回身子,一下子有些意兴阑珊。看来,见过这个天象的人,一辈子都会有好福气,这种说法纯属无稽之谈,不然,六指婆婆怎么还会流落街头风餐露宿?在常人眼里,一个靠拾荒为生的流浪者,总不能算是有福气的人吧?再说了,一个人要是日子过得好好的,哪会到处流浪?又有哪一个流浪者,没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经历?
六指婆婆似乎陷入了回忆,自顾自地叨唠了起来:“那一次,就在我结婚的前夜,为了我第二天的出阁,缝喜被、染红鸡蛋、收拾衣物……我和奶奶一直忙到了半夜。临睡前我打开门倒洗脚水,第一次看到了天边挂着的笑眯眯的月亮。奶奶高兴地说:‘老一辈人有个说法,这个笑眯眯的双星拱月一甲子难得出现一次,凡是看到这个天象的人,一辈子都能有好福气。闺女你三岁没了亲娘,这些年吃了不少苦,看来,出嫁以后你能时来运转,过上好日子了。’”
大力关切地想问问:“可是你过上了好日子了没?”但看了看六指婆婆的样子,这不是废话吗?他又把话咽了回去,转而问婆婆:“婆,你也是三岁就没了娘吗?”
“是啊,我才三岁,亲娘就离开我了。”六指婆婆叹着气,“听说她是跟我爹合不来,自己一个人偷偷攒了盘缠,坐船去了海门纺织厂当女工,再后来,就没了消息,有人说她可能在兵荒马乱里早死了。我三岁以后,再也没见过娘。”
大力听得心里酸酸的想掉泪。他想起了自己的娘。他的娘,也是在他三岁时,就一去不回头地离开了他,这么多年了,他再也没见过娘:“婆,我跟你一样,也是三岁就没了娘。这些年,我走南闯北,也常常盼着能再见到娘。婆,你四处流浪,也是为了找娘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确实总得亲自找到了才能放得下这颗心。”
“傻孩子,我都七老八十了,我的娘,当年哪怕没在战乱里死了,到现在也早该是黄土底下的人喽,上哪里找去?”六指婆婆伸手擦了一把流到嘴角的泪,“我现在找的,是我的儿子儿媳和我的孙女。那一年,他们突然不见了,再也没回过家。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到处走,希望能见着他们,可是一直没见着,恐怕是我和他们前脚后脚地错开了,所以现在,我不走了,也走不动了,就在这里等他们,这里是个好地方,说不定他们刚好也会来这里呢。”
“可是,婆,世界那么大,一个人走在这世界上,就像一粒沙子飘落到了沙漠,哪怕再风起沙动,散开的一粒沙子和另一粒沙子,还有重新碰到的可能吗?我们还能再见着他们吗?”
“会的,孩子。只要我们活着,他们也还活着,山不转水转,总有一天,就会见着了。”
大力听了六指婆婆的话,仿佛心安了几分,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了几下,终于慢慢地忍了回去。
桥窗外的新月依然高高地悬挂着,安详地注视着人间。六指婆婆和大力没有再说话,安静了下来,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和往事里。橋下的溪水哗哗地流淌着,有零星的鸡鸣声和犬吠声远远地传来。夜深了。
腊八刚过的时候,气温骤然下降,六指婆婆的老寒腿又犯病了。但她还是每天拖着病腿出去拾荒,大力劝都劝不住。干一日活挣一日食,做一天吃一天,这是她的命,如果歇下来,难道让非亲非故走路不便的可怜孩子大力来照顾她吗?两个老弱病残,半斤对八两,六指婆婆可不想给大力添太多麻烦。
那天下着小雨,地上有点湿滑,六指婆婆卖完废品往回走,不小心脚下一滑,身子歪斜时脊背刚好撞到了小巷子里停着的一辆电动三轮车龙头上。吆喝了几声,也没见三轮车主出来。她忍着痛好不容易挪回到廊桥,一躺下去就爬不起来了。傍晚大力回到桥上,看到六指婆婆龇牙咧嘴呻吟着的模样,问明了原因,急得埋怨了那不知名的三轮车主几句,一扭头,又一瘸一拐地出去了。重新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盒云南白药,说是从药店里买来的。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来掀六指婆婆的被子,要给六指婆婆喷药。
六指婆婆扯着被头,脸上竟有些羞赧,说:“你把药给我,我自己喷。”守了几十年的寡,尽管黄土埋脖子了,但在一个男娃儿面前撩起衣服赤身露体,她还是很别扭。
大力说:“婆,你看你这个样子,还能动弹得了吗?再说,你伤在背上,你自己的手怎么够得着喷药?还是我来吧。”
六指婆婆嗫嗫嚅嚅地说:“你是男娃儿……我还是自己来吧。”
大力笑了:“婆真是个老封建!你年纪比我奶奶还大,就算我是个男娃儿,给你擦个药又怎么啦?”
六指婆婆还是不肯,兀自扯着被头不放。大力急了,说:“婆,没事,让我来吧,你别难为情了。其实,我不是男娃儿,我是个姑娘……”
“你说啥?你说你是个姑娘?”六指婆婆像受到惊吓似的瞪大了眼睛,旋即又一脸的不信,“你这孩子,为了哄婆婆,尽说些瞎话。”
大力跪坐在六指婆婆被筒前,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颈脖上摩挲着,说:“婆你摸摸看,我有喉结没?我不骗你,我真的是个姑娘。”
六指婆婆有些半信半疑:“你还小哩,还没到长喉结的时候呢。”
大力苦笑了一下,正色道:“婆,我真的是个姑娘,因为单身在外面,担心受人欺负,所以我就把头发剪得短短的,身上弄得臭臭的,专门捡男式旧衣服穿,让人以为我是个男流浪汉。”
六指婆婆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大力,惊奇地问:“真的吗?你真的是个姑娘?怪不得哩,这男娃儿长得那么秀气,有时扭扭捏捏的像个姑娘样。可是,你一个姑娘家家,为啥到处乱跑,真的就是你上回说的,是为了找你的娘?你娘哪里去了?”
大力低下头抹开了泪,第一次在流浪途中跟人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大力其实不叫大力,她的真名是小莉。她也不知道自己算哪里人,父亲的老家在遥远的鄂西,而母亲,据说是豫南的。父亲和母亲在年轻的时候,分别从各自的家乡千里迢迢出来,来到作为经济特区的榛城打工。当然,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没成为小莉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还互相不认识。为了赚钱,他们背井离乡,像南下的农民工大潮中千千万万个年轻人一样,带着梦想来到这个充斥着发财神话的地方淘金,辗转于各个工厂做苦力,如工蚁一般成群结队地在现代化生产线上机械劳作。有一天,后来成为小莉父亲和母亲的两个年轻人相遇了,他们相爱,同居,并在简陋的出租房里生下了小莉。但小莉是个先天残疾的孩子,一条腿天生萎缩畸形。这对于初为父母的两个年轻人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生活,流水线上繁重单调的工作,入不敷出极不稳定的收入,加上这个给他们人生雪上加霜的残疾孩子,年轻的父母无比烦躁绝望,渐渐龃龉日多。在小莉三岁时,母亲不辞而别,从此杳无音讯。
“我到处流浪,是为了找她,也不是为了找她。想想我在榛城的十多年,她也没来找过我,这证明是她存心不要我们了,其实我又何必苦苦找她呢?现在我就这么四处转悠,也不刻意去找了,反正这辈子能碰得上她就碰上,碰不上就认命。”
昏黄的灯光下,小莉那张瘦削的脸上泪痕像蜿蜒的草蛇灰线。六指婆婆心疼地拍拍小莉的手背,嗔怪道:“小小年纪,说什么命不命的……”
小莉叹了一口气:“谁说人没命?人都是有命的。我们的命,就是蚂蚁命,我爹我娘也一样,辛辛苦苦劳劳碌碌,就为了那一口吃食。我爹以前就老说,活得好赖都是命,好活赖活都是活,反正,活一天算一天吧。”
六指婆婆嗔怪道:“这孩子,怎么尽说大人话、丧气话?你娘走了,那你爹呢?怎么让你一个小姑娘家在外面到处这么游荡?”
小莉不说话了,只有眼泪珠子一连串地往下掉。她从小跟爹两个人相依为命,爹是她这辈子最亲近的人,也是她心头的最痛。六指婆婆看她这副模样,也不便再问她,只嘱咐她赶紧吃点东西,早点歇息。
桥下潺潺的流水和廊顶上哗哗的雨滴彻夜合奏着聒噪个不停,小莉合着眼皮,但一直睡不熟。她不敢翻来覆去发出动静,生怕惊扰了对面的六指婆婆。好不容易似睡非睡地迷糊了过去,恍恍惚惚中,却见爹急急地走在前面的小路上,天还没亮,周围的景物都还朦朦胧胧的,但小莉通过那人的背影清清楚楚地认出了那是爹。小莉冲着他大声喊,爹却应都没应,头也不回一下。小莉急了,拖着瘸腿想追上去,但腿上使不了劲,心有余而力不足地趔趄着,压根儿赶不上。眼看着爹越走越远,小莉急了,身子朝前奋力一扑,却一下子把自己惊醒了。梦境里爹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小莉迷迷瞪瞪地坐起身子,伸长脖子往桥头的小路上看去,昏黄的路灯还亮着,凌晨时分的路上阒寂无人,哪里有爹的身影?
小莉颓然地重新躺下。爹过世有五年了,但小莉常常忘了爹已是跟她阴阳两隔另一个世界的人,尽管爹的骨灰还是小莉千里迢迢亲手抱回老家的。爹死于肺癌,才四十出头的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枯槁成了个骨架子,最后化成了小小的一捧灰。小莉总是疑心爹是吸多了低劣塑胶散发出来的有毒物质才死的,那么多年,爹一直在一家又一家的塑胶制品厂打工,一天十几个小时待在流水线前。但疑心归疑心,又有谁来帮忙证明呢,又有谁来为此负责呢?小莉不敢往深里去回想,回想下去只会心里更生痛。她重重地甩了下脑袋,卷了卷盖着的毯子,用两只手臂紧紧地抱住自己,想抵御一下身上和心里的寒冷,重新回到梦里去。可是睡意像一匹受惊的小马驹一样,你越是想刻意靠近它,它越是遁得远远的。小莉闭着眼睛,脑子里却都是往事。年关逼近,小莉愈加想念起爹,想着想着,她压制不住悄悄地啜泣起来。
“大力,大力,”六指婆婆在对面轻唤着。人老觉浅,旁边稍有点动静,就很容易醒过来。听小莉还是在不住地抽泣,六指婆婆停了停,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改口唤道,“小莉,小莉,你做噩梦了?”
小莉这次倒听见了,一边抽抽搭搭一边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两个字:“不是。”
六指婆婆便不再追问。让孩子哭一哭也好,有苦憋在心里,倒还不如哭出来更舒服点。风餐露宿流浪异乡的人,谁的身世背后没有一泓淌不尽的苦水?
待小莉哭够了,抽鼻子的声音停下来许久后,六指婆婆才叹气道:“流落街头的人,其实最怕过年。越是年关临近,心里越是难受。”
小莉幽幽地说:“快过年了,出门在外的人,都想着往家赶。不像我,都不知道哪兒才是我的家。”
六指婆婆问:“那你以前算是哪里人?”
小莉说:“我爹是鄂西人,按说我也算是鄂西的,可我在那里生活的时间算起来一年也不到,那里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的地方。我从小生在榛城长在榛城,可是在榛城,我们只被人叫作外来务工人员,在那儿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今年搬到这里住、明年搬到那里住,无根无蒂地漂着。有爹在的时候,爹在哪儿,家就在哪儿。如今爹死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算是哪里人。”
六指婆婆张口想劝慰小莉两句,但不知从何劝起。小莉的话也有点触痛了她,她想起了自己,年纪一大把了,又老又病的,也该回家落叶归根去了,但她的家在哪儿呢?哪儿又是她的家呢?儿子儿媳不见了,孙女琳儿也不见了,她又到哪儿去找呢?
雨声渐渐小了下去,麻麻亮的天色有了放晴的意思。远远的街上开始有汽车的轰隆声传来,把蜷缩在桥凳上假寐的小莉的意识,迷迷糊糊地带回了那趟舟车劳顿的旅途里。三九寒天里,爹没了。一个和爹同在榛城打工多年的远房叔叔,带着小莉回她出生后从没去过的原籍,她爹的家乡。那里离榛城真远啊,先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到一个县城,然后是改乘一辆哐哐响的破大巴车到一个小镇,再坐一部手扶拖拉机颠簸着进村。拖拉机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开到穷途末路处。远房叔叔带着小莉下了拖拉机,眼前已是暮色四合,群山苍茫,但爹的老家还没到。爹的老家在半山腰大山皱褶里的一个自然村里,还得再翻山越岭走一个小时的羊肠小道,才能到达爹出生的地方。小莉抱着怀里安放着爹的骨灰盒,茫然地睁着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而她的远房叔叔则发愁地看着小莉,看着她那条细弱的残腿。一大堆行李,加上一个腿脚不便的小莉,后面的山路,该怎么走呢?
向晚的山风有点刺骨,小莉的全身簌簌地打着战,抱紧怀中被装在小盒子里的爹,就像小时候,每到一个新地方,怕生的她总是怯怯地攥紧爹的手不敢放,只有那样,才会让她觉得不害怕。爹知道她胆小,身体又有残疾,小小年纪,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榛城怎么继续生活呢?在他病重的时候,他每天思忖着该把她托付给谁。思来想去,天下之大,最安妥的地方,还是他的老家。在那里他还有几亩山地,一间翻修一下尚可以安身的老房子,一个留守空巢的独身老哥哥。更何况,那里是小莉的户籍所在地,收留这个孩子也是理所当然义不容辞。
小莉和远房叔叔杵在山道边一筹莫展时,却刚巧碰到了村里上午出来走亲戚现在要赶回村的邻居。远房叔叔好不容易见着个熟人,如同见着了救星,赶紧叫住了邻居,让他一起帮忙。那邻居倒也热心,急中生智想出个办法,折回离这不远的亲戚家,借来一把竹椅两根棍子,扎成一架简易轿子,让小莉坐上去,和小莉的远房叔叔两人一前一后,连人带行李地把小莉抬上了山。
浓密的山林间,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仿佛没有尽头般地向上蜿蜒。竹椅上一颠一颠的,小莉像在波浪中一起一伏地漂浮着,不由自主地漂向不可知的前方。山高林密,暮色越来越浓,小莉心里不禁一阵阵恐慌。从小在平原城市长大的她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深山。层峦叠嶂的群山仿佛把外面的世界以及通往外面世界的路完全隔绝掉了,人一进入这个大山皱褶里,就如一粒尘埃被埋入了巨大土丘的缝隙之中。小莉扭头频频回望,视线却被夹在山道两边的树木以及浓重的暮色挤压得只有几米之遥。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宫崎骏的动画片《千与千寻》,小女孩千寻和她的父母在郊外的岔路上不慎进入了一条神秘的隧道,从而误入另一个诡异的世界。小莉觉得自己现在仿佛和千寻一样,正在渐行渐远地脱离原来的世界,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神秘的地方。
年老独身的伯父打着火把站在村口迎接,摇曳的火光中小莉看到他那张黝黑老脸上的五官跟爹有几分相似。在伯父接过小莉怀中包袱皮裹着的爹的骨灰盒时,一老一小都哭了。
那个村子坐落在重重大山的深处,半山腰一块略平坦的地方,错错落落地分布着几十户人家,萧条衰败冷冷清清,完全像个荒村。有好多人家院落里杂草丛生,房屋门户紧闭,有一些老房子太久无人居住,甚至都破败得坍塌掉了。村里年富力强一点的人基本上都外出打工了,只留守着一些老人和孩子。
小莉回来以后,村里出面联系,帮她申请了低保和孤儿补贴,乡里还出钱给她重新修葺了她和伯父共住的老房子,解决了小莉吃饭和居住的问题,但还有个上学的问题,却没能帮她解决。山里人烟太稀,没那么多学龄儿童,所以这个村里设不了中小学。这里的孩子上学,都得走一小时山路,集中到下面一个大一点的行政村里去上,那里有小学和中学。小莉本来该上初二了,她虽然腿脚不便,但之前在榛城时,爹求爷爷告奶奶地帮她联系了一所外来农民工子弟学校,还是让她坚持和普通孩子一样去学校接受文化教育。可眼下到了这里,她没办法瘸着腿每天走那么远的山道来回上学,而学校里又没有寄宿的地方。小莉只好辍学了。
辍了学的小莉每天无所事事地宅在老屋里,几乎找不到一个能玩到一起的同龄人。跟她一般大小的孩子要么跟随打工的父母到外面去了,要么在学校里上学。小莉甚至都没人可以说说话,这里的方言她听不太懂,在榛城时爹也很少讲方言,除了偶尔几次老乡来串门,才有机会说说家乡话。所以回到老家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伯父跟小莉在一起说话,两个人简直鸡同鸭讲,伯父不会说普通话,小莉不会说方言,对彼此的言语听得云里雾里,常常只能借助身体语言连蒙带猜,才能明白一点对方的意思。小莉在这里待了一阵子,渐渐觉得有些百无聊赖,越来越怀念从小生活的榛城。她每天除了吃饭和帮伯父做点简单的家务,就是翻看她从榛城带来的几本书,那些书被她反复翻看得都快烂了。有时候,小莉实在没事可做,就闷闷不乐地坐在门口发着呆,以此打发时间。在这个荒僻寂寥的孤村里,小小年纪的她心里慢慢生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寂寞和不甘。她有时悲哀地想:“我才十几岁,难道就这样在这个山里面混吃等死吗?”
有一次在饭桌上,小莉终于连比带画地向伯父表达了她的想法:她要回到她熟悉的榛城去。伯父好不容易弄明白她的意思后,一脸不解地看着她,有些纳闷又有些委屈:难道我这个亲伯父对你不好吗?你这么快就要离开?再说了,你还小,怎么可以一个人在榛城生活?伯父一改平日憨厚沉默的模样,涨红着脸把他的纳闷和委屈连珠炮一样说出来。小莉毕竟是个孩子,学东西快,在这里的几个月已经足够让她能基本听懂这里的日常方言。她嗫嗫嚅嚅地跟伯父解释这不关他的事,她只是想家了,所以想回榛城去。伯父摇着头叹气说,伢儿啊,榛城哪算是你的家啊,你在榛城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户口又没有落在那里,谁认你是榛城人啊?虽说你生在榛城又在榛城长到十几岁,但你终究是榛城的过客啊。
一番話把小莉说得沉默了下来。细一思忖,伯父说的其实没错,小莉也想不出能辩驳的话,她只能无言以对。但重新回到榛城的想法还是像一颗落在春天土地上的种子,在她心里顽强地生根发芽。她每天回忆在榛城的生活,想念她的同学和老师。虽然在学校里的时候,并不是每个人都善待她,有些顽皮的孩子常常会嘲笑她的残疾,给她取外号,甚至想方设法花样百出地作弄她,比如故意抢走她正在写字的笔,看着她一瘸一拐趔趔趄趄冲过来夺回的狼狈样而哈哈大笑。当然也有很多人给过她温暖,有些同学和老师看她腿脚不方便,常帮她倒水打饭,帮她背书包,搀扶她上下楼。现在离开了榛城,身处在这个千里之外的寂寞山村,小莉再想起学校和同学,哪怕对那些曾经狠狠作弄过她的顽皮孩子,也生不起气,反而是有些想念。她更想念和爹最后一起租住的小平房,虽然阴暗拥挤简陋无比,下雨天还会漏雨,但充满了她和爹的生活回忆,那里才是她心中真正的家。她甚至想念通往她家的那条坑坑洼洼污水横流的小巷子,想念巷口的那棵苦楝树,想念巷子里那个常常见到但并不认识的摆杂货摊的阿婆,想念路边追赶过她的大黑狗……榛城的一切就像春天疯长的野草,在她的脑海里无边无际地延绵,她想家,想榛城,想得有些坐立不安。
在故乡的小山村里度日如年地生活了不到一年,小莉跟伯父磨了无数次,要回她从小生长的榛城,伯父就是不放心、不答应。小莉只好自作主张,趁伯父下地干活的机会,偷偷收拾了行李,揣上从伯父柜子里偷拿的一笔生活费,给伯父留了张纸条,就顺着那条唯一的下山小路,拖着残疾的腿艰难地挪下山去。伯父去地里种苞谷去了,这里山高地少,种庄稼都是见缝插针,伯父的那块苞谷地在村子对面的半山腰,山里的路就是这样,看看是不远,走着走断腿,去那块地里得绕过一座山,走一趟要一个时辰。所以伯父为了节约时间,早上去地里干活时,都从家里带上干粮和水,中饭就在地头解决,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到家。这让小莉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在伯父回来之前,下山到镇上搭车离开这里。
历经千辛万苦回到榛城的小莉,却发现正如伯父说的那样,榛城哪算是她的家啊?她只是榛城的过客,在榛城,她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偌大的城市,没有一处可以让她栖身。那间她和爹住过几年的坐落在城郊接合部一条破破烂烂小巷里的平房,早已被房东租给别人了,小莉到那里时,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坐在门口抽烟,看到小莉怯生生地在屋前徘徊,那男人先是狐疑地打量着她,过了一会儿,见她年纪轻轻孤身一人,就不怀好意地对着她吹口哨。小莉赶紧慌慌张张地走了。她曾经尝试过去找远房叔叔和几个在榛城打工的老乡,但打工的人,居无定所,这个月住这里干活,下个月不一定在哪里干,偌大的城市,到哪里去找到他们?再说,她连他们的全名都叫不上。她也曾回到她就读过的那所学校边东张西望,但就是没有勇气进入校园。她无法再回去上学了,在榛城,她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晚上只能暂时蜷缩在一个肮脏廉价的网吧过夜,口袋里的钱也没剩几十块了,很快连吃饭都要成为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她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找个工作有个安身之处,哪还能重新回校园上学?
找工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一个未成年的残疾女孩子,有哪个厂子或店铺愿意收留呢?小莉渐渐地越来越惶急,钱包已经空了,连网吧也住不起了,幸亏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她夜里只能将就着在商场门口的屋檐下打个盹。公园里有好多亭子本来可以安静过夜,还有一些公用地下车库,也是安身的好去处,但小莉不敢去那些幽暗的地方。商场门口好歹装有监控探头,而且彻夜灯火通明,一旁的大街上又有车辆通宵络绎不绝,尽管声音嘈杂光线晃眼,但睡在这里更有安全感。到处奔波找不着工作,筋疲力尽饥肠辘辘厚着脸皮去捡点剩饭剩菜充饥时,小莉也有过向救助站求助,让他们帮忙买票送她回到老家的念头,但想想当时自己偷了伯父的钱,跟伯父不告而别,那么迫切地像逃出牢笼一样地逃离了那里,现在这样身无分文蓬头垢面的又有什么脸面回去?哪怕再想回,也不好意思回去了。
榛城虽然是她的出生地,但绝不是她的家。风餐露宿流浪了几个月的小莉终于想明白并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天下之大,只有榛城才是小莉熟悉并乐于淹留的地方。心安之处,才是故乡啊!沦落为流浪人员的小莉渐渐适应了自己新的生活:就这样吧,虽然露宿街头,但至少也没饿死冻死。小莉也摸索出了一套自我保护的法子,尽量把自己弄得肮脏不堪臭气熏天,故意脸上污垢重重,用剪子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套上寬大的男式旧衣,让人误认为她是个邋遢瘦弱的男孩子。
她像一条野狗一样在榛城的大街小巷逡巡,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千辛万苦地从老家回到榛城,恋恋不舍地赖在这个地方,其实心里还有个隐隐的期盼,也许只有坚守在这里,她才能有跟母亲重逢的机会,既然是在这里散的,就有可能在这里重聚。母亲于她三岁时,在一场跟父亲的剧烈吵架后离家出走,父亲一怒之下,烧光了母亲留下的所有照片和物品,她已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了,但并不妨碍她从很小起就常常幻想,幻想有一天,她坐在屋里,突然有个女人推门进来,或者她走在路上,突然被一个温柔的女人迎面拦住。那女人张开双臂,泪流满面,对着她说:“孩子,你还认得我吗?我是妈妈,我是你的妈妈呀!”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把那幻想在脑子里演绎了一遍又一遍,真实的场景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她的母亲就像一个气泡、一阵风一样,从她的生活里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再也没有任何痕迹和音讯。
流浪到第三年的那个冬天,小莉受了风寒大病了一场,水米不进昏睡了一天一夜,商场的保安帮她打了报警电话,她被送进了救助站。在她高烧不退的昏沉中,她全身酸痛绵软无力,孤单绝望极了。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但哪怕死了,也没个亲人甚至熟人能来瞧她一眼。是的,没错,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她心里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乡,就像千千万万的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的“工漂二代”一样,他们真正的老家和故乡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从小到大难得回去几次的陌生的地方,只是一个表格籍贯栏上填写的词组,是一个他们不愿回去而且情感认同上也回不去了的遥远之地。真正的故乡已是他乡,而寓居的他乡日久已成故乡。天地之大,小莉只认这个榛城是块熟土热土,但是,事实给了她重重的迎头一棒,榛城之大,房屋鳞次栉比,可没有一间是她的安身之处;路上每天人流熙攘,可没有一个是她的亲人,她其实从头到尾千真万确是这个榛城里的流浪儿。想明白这一点以后,小莉突然心如死灰,母女重逢的幻想也好,把榛城当作此心安处的故乡也好,那全都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罢了。
病好后,小莉悄悄从救助站溜了出来,开始了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她像个和父母怄气离家出走的孩子一样,执意离开了她从小视为家乡的榛城。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松源溪畔的小山城的,她自己也说不清了,反正是一路游荡,有便车搭便车,没便车就步行,能到哪儿算哪儿。爹以前常说,人与人之间,都是因为有缘分才会碰到一起的,人与某个地方也一样,也是讲究缘分的,跟这地方有缘分的人才会来到这个地方。看来,是缘分的指引吧,小莉来到了这个山城,遇到了六指婆婆。
绵绵的冬雨不停地下着,拖着伤病的六指婆婆整日躺在阴冷潮湿的廊桥里。她不知道,她的孙女杨琳这一天又一次办好寻人启事的委托手续,从报社大楼里步履匆匆地出来。每到年关,杨琳心里的牵挂越发沉重。祖母已经失去音讯九年了。在失去联系前,祖母几乎每年都会回来一两趟,时间一般都是在清明或者冬至前后,回来祭祀祭祀家里故去的人,然后去学校看看杨琳,给她塞点东西和钱。多年来,祖母一直在县城、省城等地流浪。这些年来,祖母到底是怎么过的,靠什么为生,她向祖母问起过,但祖母从来都是闭口不说,只是摸摸她的头,含着泪嘱咐她要好好读书,要争气。祖母的眼里好像永远有流不完的泪,每次来看她,祖母总是泪水涟涟的,杨琳知道,祖母的泪,跟她有关,更跟她父亲、也就是祖母的独生儿子有关,她很小时就隐约听到过亲戚和邻居们的聊天,这些年祖母坚持不懈地在外面奔波,跟她父亲不明不白的死亡有关系。她向母亲和难得回来的祖母打听过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祖母为什么要这样到处跑不在家,但母亲和祖母都不肯跟她深谈,每次都岔开话题支支吾吾。
最后一次见到祖母,还是在她高三那年的冬至。之前杨琳本来在读完初中义务教育后就辍学了。母亲和继父就靠打点零工过日子,家里还有个母亲后面婚姻里生的弟弟,经济负担重,也没能力供杨琳读高中。杨琳在一家制衣厂打了一年多的杂工,终于没瞒住,被那年回转老家的祖母发现了她小小年纪就辍学打工的事实,祖母当场泣不成声,说,现在的孩子,家里都普遍希望着他能上高中读大学,杨家就你这么一根独苗苗,要是你自己的爸还在,何至于你连高中都没得读?祖母哭了一场,几天后,又过来了一趟,拿出厚厚一卷钱,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筹来的,当着杨琳的面塞给杨琳继父,说好歹得让孩子再读几年,这笔钱先用着,用完了接下来的学费她尽量来一起供。于是杨琳又重新复习功课,考上了高中,比正常升学的高中同班同学整整大了两岁。
高三冬至那天,放学的铃声响起,杨琳推着自行车还没从校门口出来,远远地就看到祖母在大门外努力地踮着脚,向她大幅度地招着手,嘴巴一张一合地大声叫着她名字。祖母背着一个灰扑扑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帆布包,身边一左一右放着两只鼓鼓囊囊的塑料马甲袋,也不知在校门口等了有多久。放学时的校门口人流如潮,老眼昏花的祖母要在那么多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中辨认出自己的孙女,肯定是眼巴巴地盯得眼睛都疼了吧?杨琳看到黄昏的寒风中祖母花白的短发被吹得乱乱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祖母照例又是先问她现在好不好,学习累不累,继父有没有给她气受。两人抹着泪说了会儿话,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祖母拎起两个马甲袋往她车龙头上一挂,又伸手从斜襟褂子的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卷裹着一层层塑料袋、外面还扎着橡皮筋的钱,往杨琳手里塞。
杨琳连连摆手,不肯接过来。祖母费力地一只手去挡住杨琳的阻拦,另一只手挥了一下,绕过杨琳的手臂,把那卷钱转而塞进杨琳的上衣口袋里,说:“琳儿乖,别再推来推去的,小心把奶奶弄摔跤了。你跟自己奶奶还有啥好客气呢?都怪奶奶年老没用,让你流落在外姓人家里可怜巴巴地长大。”杨琳听了这话,不再推搡,只抬起手不停地擦眼睛。祖母呜呜咽咽地嘱咐杨琳好好照顾自己,好好读书,看看天色不早,便催她快点回家,以免她妈在家等久了着急。
可是很明显,祖母又舍不得那么快就跟杨琳分开。杨琳推起车想跨上去的时候,一回头,看见祖母在她身后紧跟了几步,便又停下来,问祖母:“奶奶,天都黑了,你还得赶十几里路回杨家畈吗?”祖母点点头。杨琳说:“那么晚了,你晚饭都没吃吧?要不,跟我回去,吃了晚饭住一宿再走。”
祖母有点犹豫,想了想,说:“跟你回家吃饭留宿倒不方便,要么我坐你车后座上,送你到巷口,这样你还可以再陪陪奶奶。”
祖孙俩一个前一个后地坐在这辆破旧的自行车上。杨琳一边和祖母说着话,一边蹬着车,缓缓地骑行在暮色中的街头。寒风吹在她们的脸上,祖孙俩浑然不觉得冷,恋恋不舍地享受着这难得的相聚。
那次见面以后,祖母从此就再也没出现在杨琳面前,音讯全无,好像凭空消失了。杨琳年年盼着祖母的出现,尤其每逢清明和冬至前后,她简直望眼欲穿。她擔心是因为自己去另一个城市上了大学,以致祖母找不到她,特意让母亲崔月荷给杨家畈村的邻居带了话留了地址,让邻居看到祖母回村就转告一声。但祖母似乎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自那一年以后,村里人一次都没看到她回来过。人们猜测,杨家祖母年事那么高了,在外面风餐露宿,估计不知倒毙在了哪个街头路尾。但杨琳一直没有死心,她坚信祖母还活着。她不知道这份坚信的底气来自哪里,只是觉得,她是祖母留在这个世上的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她的直觉应该最准。
靠着母亲崔月荷和继父辛苦打零工挣的那点微薄收入,加上东借西贷,杨琳好不容易上完了大学。毕业后找到工作领到第一份薪水,杨琳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报社刊登寻人启事,寻找流浪在外的祖母。她不知道祖母具体在哪里,也不知道能到哪里找她,她手里只有一张祖母的照片,那还是她十二三岁时邻居给她和祖母照的合影,照片中她忧伤早熟的小脸和祖母那张悲苦苍老的脸偎依在一起,一老一少,就是这个家庭三代人的全家福。一年一年,每年的冬至和清明以及春节前后,杨琳总是心神不宁地捏着这张照片往报社跑,刊登寻人启事。这件事成了她一项重要的过节仪式。几年过去了,除了接到过几个陌生的最后证实是不实消息的电话,祖母始终是杳无音讯。
杨琳黯然地回到家里,一脸疲惫地坐在沙发上。
母亲崔月荷倒了杯热茶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你别难过,说不定哪天你奶奶突然就回来了呢,她以前不就是那样子的吗?突然就一声不吭地回来,又突然一声不吭地走掉。”
“过了年,奶奶就八十一了吧?”杨琳问。
“可不是嘛,你奶奶属马的,明年虚岁就八十一了。”
“有九年没回来了。这么大年纪的人,也不知道她靠什么过活,在哪儿漂着。”
崔月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其实有点揪心,八十岁的人了,那么多年没露面,看起来真的是生死难测,不知道人还活没活在这世上。但她知道杨琳听不得这话,她在心里哪怕再担心和揣测,也不能说出来。也许,杨琳自己其实心知肚明。
“妈,前一阵子我去咨询了一个当律师的朋友,说我爸的事都过去快三十年了,哪怕当年确实是被对方打伤致死的,但事隔多年证据缺失,而且当年早有过处理,再翻案时间也已经过了有效追诉期,现在已无法追究对方的刑事责任了。”杨琳哑着嗓子说。
“那时要不是你爷爷死命阻止着,也许你爸的死因不至于到现在还不明不白。为了这事,你奶奶恨上了你爷爷。”崔月荷抽了张纸巾擦着眼睛。
杨琳有点哽咽:“在我上大学之前,对我爸和我奶奶的事,我是懵懵懂懂的,只听别人不小心漏出来一句两句过。问你们,你们从来都不肯详细告诉我。”
崔月荷说:“早早告诉你一个小孩子又有什么用呢?你爸出事的时候,你才六个月大。在你两岁时,你奶奶就撵着我带上你回了姥姥家,她就是不想让我们一直沉浸在这个不幸里。你说,要是在小小年纪里就叫你知道这些事情,让你从小就泡在仇恨里,你还能正常长大吗?”
杨琳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母亲,她不想让母亲看到她的泪眼。
崔月荷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善恶有报。前天去镇上赶集时,碰到了杨家畈村里的老邻居,他说杨大林得了肝癌,是晚期,人已经不成样子,估计也拖不了多久了。”
杨大林,这个人的名字,杨琳第一次听过就牢牢记在了心里,因为父亲的死据说跟这个人有关。在她小时候,她只听说她还在襁褓中时父亲和祖父就相继去世,祖母一年到头在外面奔波,孤身的母亲带着她在姥姥家住了几年,后来经人介绍改嫁给继父。大一那年的寒假,母亲突然跟她详细说起了往事,她才知道,她的父亲杨大贵死得不明不白。
杨大贵家当时的自留地跟堂哥杨大林家的地相邻,两块自留地头尾各立着块石板为界。杨大林爱贪便宜,三番五次偷偷挖起界石往杨大贵家的自留地那边移,就为了多占一点土地。有一天下午刚好被下地的杨大贵发现,两人起了口角,争吵了起来。杨大林在争吵中抡起手里的耙子,往杨大贵的头上重重地敲下去。杨大贵头上当时就起了一个鸡蛋大的包。村里在附近干农活的人过来拉开了他俩,杨大贵回到家去,让崔月荷找出万金油给他头上涂了一下,当时感觉没大问题,也没去卫生院看看。结果当天晚上睡到半夜时,杨大贵突然头痛剧烈,呕吐不止。家里人起来央求了几个年轻力壮的邻居用竹床抬着杨大贵往镇上的卫生院里送。那时没汽车,村里到镇上十几公里远,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沙土路。好不容易把人抬到卫生院,医生一看,说人已经咽气了,往回抬吧。
“我和你奶奶当场就哭得瘫软在地上,都忘记了那个夜里是怎么回的家。”崔月荷哀痛地回忆道,“第二天天刚亮,你奶奶醒过神来,跌跌撞撞地让你小舅扶着,赶到镇上派出所去报案告那杨大林。因为死了人,接到报警的派出所很重视,又联系了县里,县公安局也派了人下来。可是要认定你爸半夜的猝死就是杨大林白天那一耙子打的,得需要证据,得解剖验尸。为了给杨大林判刑,替你爸讨回公道,我跟你奶奶都同意了。可是你爷爷死活不答应,不肯往那张家属同意书上摁手印,不同意委托公安局尸检,说是不忍心让你爸死了还被一刀刀割成肉块没个囫囵身子。你奶奶跟他大吵大闹,号得昏死过去,他就是不松口。闹到最后,还是没能给你爸解剖,就那样草草安葬了。因为缺乏足够证据,杨大林被拘留了一阵子,后来给判了个劳动教养一年就放了回来。你奶奶恨上了你爷爷,觉得他不光是心理上没法接受你爸被解剖,其实是还有个私心,怕查出证据来他的亲侄子杨大林要被枪毙。你爷爷大病了一场,在你爸死后不到两年,他也撒手过世了。你奶奶咽不下这口气,撵我带着你回了姥姥家,她自己包裹一卷,从此就走上了上访告状的路。这个家就这样散了。”
杨琳的心里像坠着一块石头一般。那么多年过去,证据的查找越来越渺茫,法律的有效追诉期也过了,杨大林如今病入膏肓苟延残喘,也算是得到报应了,再追究这个事情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祖母在外面的一切奔波已是徒劳。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外面漂了那么多年,风烛残年的,也该回来安享晚年了。几十年前的一切恩怨,只能让时光来慢慢消解。既然如此,杨琳如今别无他想,只是一心想把祖母找回来,让她好好地享几年福。可是,一年年过去了,祖母又在哪里呢?
天黑了,小莉照料六指婆婆吃了晚饭擦了药躺下,跟往常一样拿起捡来的旧报纸在路灯下翻阅起来。中缝的一则寻人启事登载的照片引起了她的关注,这个照片上的老太太好眼熟啊。小莉细细瞅了瞅,心里有些疑惑,她扭过头去,看一眼躺着的六指婆婆的脸,又看一眼照片上的老太太,咳,跟这照片上老太太相像的人,可不就是身边的六指婆婆吗。
小莉拿着报纸挪到六指婆婆脑袋边,弯下腰比对了一下,惊奇地说,“婆,你看,这照片上的老太太跟你长得真像呢。”
六指婆婆照旧合着眼,眼皮都没动一下:“跟我长得像?这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多,人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长得像的人多着呢。”
小莉开玩笑说:“说不定这照片上的老太太就是你呢,说不定就是你的家里人在找你呢。”
说完这句话,小莉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她拖着腿走到路灯下光线亮一些的地方,把报纸举起来凑近脸,仔仔细细一字一句地又去读那则寻人启事。当她看到“左手六指”几个字时,趔趔趄趄地扑回到六指婆婆身边,一把拉开六指婆婆的被头,惊叫道:“婆,你不是也有六指吗?你的六指不是也在左手吗?”
眯着眼睛的六指婆婆被小莉突如其来的动作和惊叫弄得吓了一大跳,牵引得脊背伤瘀处一阵疼痛。六指婆婆嗔怪道:“你这孩子,大冷的黑天还不赶紧钻被窝里去,一惊一乍的,在干什么呢?”
小莉顾自从被窝里拉出了六指婆婆的左手,那根小小的多余的手指豁然翘在正常的小拇指外侧。“婆婆,婆婆,这报纸上找的说不定就是你,就是你。”她的嗓门都有点惊讶得变了音。
六指婆婆赶紧把手缩回了被窝,张大眼睛问:“是谁在找我?是谁?”
小莉一下子兴奋起来了:“是这报纸上,是这报纸上有人在找你,有个叫杨琳的人,在找她的奶奶,她的奶奶也是六指。你是不是有個叫杨琳的孙女?”
六指婆婆嘟嘟囔囔地说:“杨琳?我不知道这个人。我只记得我的孙女叫琳儿,我的儿子叫贵宝,我还有个儿媳妇,别的,我都不记得了。”
小莉沉吟着:“琳儿,杨琳……名字倒差不多呢,那有没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她把报纸凑到六指婆婆眼前,说,“你看看,这上面的老太太是不是你?”
六指婆婆打了个哈欠,说:“别闹了,灯那么暗,我这老花眼哪看得清啊。快点睡吧。”小莉却有点激动,反反复复比对着报纸上的照片和六指婆婆的脸,越看越觉得像。她想再问问六指婆婆,六指婆婆却自顾自地闭眼睡觉了。小莉发愁地朝她看了看,六指婆婆这么大年纪了,再这样露宿桥头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身子骨怎么吃得消?尤其在她碰撞受伤以后,小莉更加替她揪心,夜里有时还会没来由地担心苍老衰弱的六指婆婆会不会哪天就睡梦里故去了。要是能帮六指婆婆找回家人就好了,她就能在家里安享晚年了。可是很奇怪,六指婆婆平时看起来挺正常的,但一问她家里是哪儿的,家人名字叫什么,她就一脸糊涂,歪着头想半天也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儿子和孙女的小名,但他们的大名是什么,甚至连姓什么,她都说不出。她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得,不知她是真的老糊涂了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肯说故意装糊涂。那天在绣品店门口碰到菊玲,菊玲向小莉问起六指婆婆的伤情,也说到六指婆婆虽然流落街头,但人很好,很慈祥也很自尊,就是记性好像有点问题,脑子犯糊涂,说不清自己和家人的名字,也忘记了自己原来家住哪里,这么大年纪了还流落在外面,也真是可怜。
前些天,有民政局的人来看望过小莉和六指婆婆,说天气冷,又是年关,建议她们去救助站住几天,或者由救助站护送她们回老家。但小莉既不肯去救助站,也不肯说出老家地址。救助站是有居住时限的,住上一些天,她就会被送回户籍所在地的老家。那个大山深处闭塞陌生的地方,小莉可不想回去,也没脸回去。回去了,怎么面对伯父,怎么跟他解释那年她偷偷拿了他的钱不告而别?小莉不肯去救助站,六指婆婆自然也不肯去,说是习惯了住在这个廊桥上,习惯了跟小莉在一起,说几个月下来,她舍不得离开小莉,她担心自己一离开,小莉一个人会孤单害怕。民政局的人哭笑不得,对这一老一小一筹莫展。如今的救助制度,对流浪人员又不能强制收容,救助站只能根据当事人意愿来提供帮助,人家自己不愿意去,也强行不得。小莉当然开心有六指婆婆陪着她,最好能一直陪下去,像真正的家人一样,长长久久地陪着,但同时她又清楚地知道,六指婆婆这个年纪真的不适合这种露宿街头衣食不继的生活,她觉得年迈的六指婆婆最好能有个家,安安稳稳地在家里度过余年。
溪对面,菊玲绣品店里的橱窗还透出灯光,小莉坐起身,拿上报纸,一瘸一拐地向桥下走去。
第二天下午,杨琳和丈夫驱车几百公里过来见到小莉电话里说的六指婆婆时,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自己的奶奶。奶奶老了,脸上皱纹更深了,头上原先花白的头发现在已经几乎全白,飘在脑后如深秋的芦花般,但眉眼还是那个眉眼,杨琳一下子就认出来了。看到奶奶在寒风中衣衫褴褛地斜倚在廊桥长椅上,杨琳上前抱住她,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六指婆婆看着扑过来抱住她哭的姑娘,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她任由姑娘抱着,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脸的茫然。小莉一大早就告诉了她,报纸上那则寻人启事,找的多半就是她,那个找人的可能就是她的孙女琳儿。可是看到就在眼前的杨琳,六指婆婆一肚子纳闷,她的琳儿,前几年还是个抱在手里的小婴儿呢,怎么会是面前这么个大姑娘?这年头骗子多,这个扑上来抱着她的大姑娘,会不会是个骗子?
好不容易等这个抱着她的姑娘松开手,六指婆婆想叫过小莉来仔细问问到底是咋回事,却见小莉在一边自顾自地抹着眼泪。看着杨琳流着泪不顾脏臭一把抱住六指婆婆的样子,小莉直觉觉得这个人没找错,她应该就是六指婆婆的亲人。如果是个冒认亲人的骗子,要骗也该去骗个财产丰厚的老富婆去,干吗要来冒认一个流落街头又老又脏的穷老太回去当累赘呢?小莉被眼前这亲人久别重逢的一幕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同时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和父母,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围观的人越來越多,六指婆婆看看面前满脸泪痕的陌生姑娘和她身边的那个瘦高小伙子,又看看一旁的小莉和菊玲,有点惊慌地奋力支起身子,坐直起来。公安局和民政局的人也来了,是菊玲打电话叫来的。登报寻找祖母的这位从远方过来寻亲的姑娘,到底是不是六指婆婆的亲孙女,光这么认认、由她一面之词说是就是那肯定不能算,至少得在公安局和民政局的见证下验个DNA,真正鉴定了她和六指婆婆的血缘关系,才能让她把老人带走。
权威的生物检测技术证明了六指婆婆和杨琳的血缘关系,几天后,结果出来了,再次开车赶过来的杨琳和她的丈夫一分钟也不愿意耽搁,马上就想把六指婆婆带回去。六指婆婆却犯了倔,紧紧抱着她那个形影不离的旧帆布包,说什么也不肯跟他们走。“这姑娘真的是我的孙女琳儿吗?咋一眨眼就这么大了呢?她能真的是我的琳儿吗?如果真的是琳儿,那她爸贵宝怎么不来接我?”她一遍遍地问小莉,问菊玲,也问民政局的工作人员。
杨琳目瞪口呆地看着祖母,讶异地想:奶奶怎么回事,就这么几年工夫,她真的对自己的孙女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她难道忘了爸爸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吗?难道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流落外地的吗?从前几天的第一次见面开始,杨琳就觉得异样,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祖母,完全不认得孙女,也对往事没有印象。
面对祖母的一遍遍质疑和追问,好几次她差点想脱口而出:你忘了吗?我爸早就过世了。但她说不出口。跟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直接说,你儿子早就过世了,哪怕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不相干的老人,她也说不出口,那简直过于残忍,何况她面对的还是自己的祖母。
看着有失忆症状的祖母,杨琳一筹莫展,又纳闷又伤心。她不知道祖母这些年里经历和遭受了什么,为什么会对眼前的她毫无印象。最后那次见面是在她二十岁那一年,二十岁的她和二十九岁的她,变化应该不至于就大到让祖母毫无印象甚至完全无法接受的地步。早在见到祖母那天,杨琳就用她的翻盖手机给有严重晕车体质没法一起前来的母亲打了个电话。对崔月荷这个名字,以及电话那一头的崔月荷的声音,六指婆婆同样是完全陌生,一头雾水。杨琳的脑子里不禁联想起老年痴呆症这个词。她悲伤地想,对祖母来说,这个病症未尝就是坏事,也许反而是她疗愈创伤忘却痛苦的最好的方式。但观察下来,她发现祖母除了对她以及有关家里的事情没有记忆,另外都谈吐得体一切正常,小莉和菊玲也向她证实,六指婆婆自力更生靠捡废品为生,是个和和气气得体自尊的老人,除了说不出自己和家人的大名跟老家地址,平时说话做事都挺正常,卖废品时,算账甚至比年轻人还要快。
那年的除夕前一天,在当地民政局和祖母六指婆婆所信任的小莉的帮助下,杨琳和丈夫小唐终于把祖母六指婆婆哄回了老家,同时一起带回了小莉。带上小莉一起走,那是六指婆婆的一个心愿或者条件,她不放心扔下小莉一个人,也不放心自己单独跟着这个自称是琳儿的陌生姑娘走,尽管血缘检测的医生和旁边的人都一再告诉她,这人千真万确是她的孙女儿。
杨琳多年来的一块心病终于解除,那年的春节,是她知晓自家恩怨后最快乐满足的一个春节。元宵节一过,小莉不好意思在杨琳家继续白吃白住下去,在杨琳丈夫小唐的帮助下,她进了唐家亲戚开办的服装厂去打工。她腿脚不好,但在服装厂坐着钉钉纽扣什么的没有问题。
住在杨琳家里的六指婆婆却一天比一天不自在。她不认得小唐,不认得杨琳,也不认得住在不远处的崔月荷,却在这里吃着住着,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在陌生人家里骗吃骗喝的老废物。万一,是杨琳认错人了呢?万一,是那个叫什么A的检测搞错了呢?她心里有些惶恐。她记得前几年她的琳儿还是个抱在手里的娃娃,怎么一下子就有这么大了呢?这个杨琳跟她的琳儿,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如果杨琳真的是她的孙女,那她的儿子贵宝呢?为什么从来不出现?而且为什么他们从来也不提贵宝这个人,哪怕在她一再追问的时候,他们也都是岔开话题从来不回答?她越想越不踏实,有一个周末,工厂休息,小莉来看她,她悄悄把小莉拉到一边,又一次问:“你说,这个杨琳,真的会是我的孙女琳儿吗?”
小莉哭笑不得:“婆,你就放一百个心吧,DNA都检测过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六指婆婆还是很不放心。杨琳不光让她在家里吃着喝着生活着,还给她看好了年前的伤病。万一哪天发现这事其实是搞错了,那她拿什么来赔杨琳给她支出的生活费和医药费?为了让自己不欠杨琳太多,她在这个家里殷勤卖力地干起活来。杨琳和小唐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六指婆婆早已帮他们把晒出去的衣服收好叠好,卫生搞好,饭菜做好,有时甚至提前连茶都给泡好。杨琳看着年迈体弱却像个田螺姑娘一样的祖母,心酸不已,但又有些欣慰,祖母除了记忆上的缺失,身体还算不错,也没有她刚开始时担忧的那样有老年痴呆症。她咨询过医生,祖母这个状态,有可能是严重心理创伤后导致的应激性失忆症。这个病症在医学上并不罕见,常常是因为外部事件刺激或者脑部受到碰撞,患者选择性地遗忘了一些自己不愿意接受的、潜意识里想逃避的人和事,从心理学上讲,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式的心理防御机制,对受到重度生活打击的人来说,这不一定是坏事,反而可能避免了精神上的全面崩溃和一些痛不欲生的自杀性行为。这番话,也让杨琳打消了原本想把祖母带回到杨家畈老宅、用熟悉的环境和邻居刺激祖母记忆复苏的念头。杨家畈,那是他们家的伤心地,是她母亲崔月荷多年来怕触景生情、不愿意靠近和踏入的地方,更何况祖母。再说,祖母除了她们,在杨家畈、在这个世上,也已经没什么近亲,更是没有回杨家畈看看的必要了。
杨琳在工作所在地的市区住房并不大,只有两居室。六指婆婆每天待在那个小小的房子里,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累赘。杨琳和小唐年纪也不小了,接下来很快得生孩子,这么拥挤的一个房子,她这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祖母怎么好意思一直赖着住下去?她对自己身份的怀疑并没有打消,心里的不安与日俱增。她多次跟杨琳提出要离开,每次都被杨琳苦口婆心地拒绝了。终于有一天,她收拾了自己的随身物品,背上那个流浪生涯中从不离身也从来不让人碰的帆布包,趁杨琳和小唐在上班的时机,一个人离开了他们家。她要回到那个熟悉和心安的地方,回到几百公里外她住了几年的松源溪上的那个廊桥风雨亭里去。
当杨琳發动亲友、求助警方,好不容易把不告而别的祖母从半路寻找回来时,忍不住哭了。祖母对她引起的这场兴师动众的找寻似乎有些难为情,但同时又有些迷惘。她看着杨琳,反反复复地问:“你真的是我孙女,我真的是你奶奶吗?我真的能在你家踏踏实实地住着吗?”
经过了这次离家出走,被找回来的六指婆婆仿佛一下了苍老了好多。她依然像个田螺姑娘一样地抢着干家里的活,但人渐渐变得沉默和迟钝,做事行动缩手缩脚的,尤其是吃饭时,筷子都很少往菜盘上伸,一副寄人篱下小心翼翼的样子。杨琳看着她的那副样子,难过不已。为了让她能够安心踏实地住下去而不至于哪天又突然失踪,权衡再三,她还是带她去了医院。也许,让她稍稍恢复记忆,稍稍能认出自己的孙女来,她才能在这里一心一意地安度晚年。
给祖母药物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杨琳和母亲鼓起勇气终于带着祖母回了杨家畈一趟。杨家畈早已是沧海桑田,村里原来的平房基本上都翻建成了四五层高的洋房,只有他们家的那座老宅依然是几十年前的样子,破败地龟缩在村尾。杨琳停了车,和母亲一起带着祖母沿着狭窄的小路往老宅走去。
有个在路边抽烟的老汉盯着她们三人看了几分钟,突然认出了崔月荷和六指婆婆,一声惊呼:“你们两个,是不是六指婶和月荷?”
有闻声而来的老邻居迅速聚拢了过来,向多年不见突然回来的六指婆婆打招呼。六指婆婆惊讶地看着围拢过来熟稔地叫着她的那些人,张口结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记不得他们,已经完全不知道他们谁是谁。
刚才在抽烟的那个老汉扔掉了手里的烟屁股,拉着六指婆婆的手问:“婶,我是福生,福生。早年我老去你们家找大贵弟玩,你真的不认得我了?”
六指婆婆困惑地盯着他半天,茫然地摇了摇头。老汉叹气说:“看来婶真的老了,连老熟人都记不住了。”
崔月荷替六指婆婆解释:“她年纪大了,把以前的事全都忘记了,连对我和琳儿都认不得了。”
老汉说:“忘了也好,婶这半辈子也太苦了,”他指了指西边的一处房子,压低声音,“杨大林几个月前已经过世了,肝癌,不到六十二岁。他那个妈,六指婶的冤家老妯娌,也早在六七年前就走了。”
六指婆婆仰着脸看着周围的一圈人,木木地站着,好像是在梦中一般。邻居们看着她这副麻木漠然的样子,唏嘘不已。
当杨琳扶着奶奶踏进荒草萋萋的老宅院子时,一直木木地沉默着的六指婆婆,突然扭过头来,开口笃定地说:“这地方我认得,我以前好像在这儿住过。”
杨琳吃惊地看着祖母。祖母的白发在秋日特有的清亮阳光里熠熠生辉,脸上散发着激动的红晕,对着她肯定地点点头,又重复了一句:“我认得这里,我以前好像在这儿住过。”
从杨家畈回来后的那段时间,六指婆婆身上的体力和脑力似乎恢复了一些,她好像突然开始了新的谋划,三番五次头脑清晰地催杨琳让她搬到那座老宅里去住:“我在外面一个人过习惯了,不喜欢跟你们年轻人挤在一起住。那边离你们这儿也就几十里路,让我住到那边去,你们也照样能照顾得到我。”其实她有个小九九,她担心自己这个莫名其妙来路不明的奶奶在这里住下去,会影响杨琳的生活。这年头哪有奶奶和孙女隔代人一直住在一起的呀,就算杨琳和小唐这两个孩子孝顺,但天长日久,总归不是个好办法,她可不想成为他们的累赘。再说,他们也老大不小了,还得生孩子呢,这么小的两居室,怎么能容得下四代同堂?她老了,住在这儿也帮不了他们带孩子,只会一年年衰弱下去拖累他们,那还不如分开住,少给他们的生活添乱。
杨琳和小唐拗不过固执的祖母,找人修缮整理了一下杨家畈老宅,在那年深秋,帮祖母搬了过去。
住到杨家畈的六指婆婆开始了对自己缺失的那段记忆的点滴拼凑,那些已经被她忘记的老邻居们隔三差五地来上门看望她,尽管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关于她儿子的话题,但从他们的闲聊里,有很多信息片段渐渐零零落落地拼拢起来,像一段段梦境一样恍恍惚惚。
六指婆婆其实还记得前半生很多美好的事情,比如她记得自己的祖母,记得自己早年离家的母亲,记得结婚时坐的小轿和头上盖的大红盖头,记得她是在解放头一年结的婚。结婚后她一直怀不上孩子,看了无数的医生,熬过的药渣堆起来估计有一个谷仓那么大,好不容易才有了儿子贵宝,生了贵宝后她再也没能怀上第二个。她还记得儿子新生时的可爱,记得儿子少年时的活泼,也记得儿子青年时的壮实。她记得儿子的结婚和生子,记得她孙女儿襁褓中的模样。但记忆到孙女出生那一年戛然而止。在她的印象或者想象里,她的儿子和儿媳带着孙女,像20世纪80年代初东南沿海地区的很多年轻人一样,外出经商去了,她跟他们就此失散。她只记得儿子和孙女的小名,而另外人的名字,包括她自己的,都像被橡皮擦去了一般地从她的记忆里消失了。很多跟儿子和老伴有关的人和事,也从那一年起成了空白,她只记得,从此她开始了长长的流浪和寻亲之路。
杨家老宅重新有了烟火气和人声。在围着老宅旧锅灶打转的一日三餐中,在过去的老邻居的熟悉乡音中,在往事的一点一点拼凑中,春天如期到来。那是六指婆婆回到杨家畈的第三年。院子里的老泡桐树开花了,仿佛一把淡紫色的巨大伞盖,小喇叭状的落花一朵一朵地掉在地上,六指婆婆突然想起,七八岁的贵宝,在这院子里手拈泡桐花放到嘴边假装吹喇叭的调皮样子。许多记忆在原本混沌的脑海中渐渐升浮和清晰。暮春黄昏的夕阳斜照在老屋的院落里,熟悉的气息和感觉越来越强烈,坐在院子里的六指婆婆脑子里倏然灵光闪现,她猛地一把扑到地上,苍老而凄厉的号啕声穿透了半个村庄:“贵宝啊,我的贵宝啊!”
恢复记忆重新想起前尘往事的六指婆婆,陷入了哀伤和沉默中。仿佛麻醉剂的作用退去后,伤口的疼痛开始复苏。贵宝,那是她结婚多年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啊,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啊,那是她心尖尖和眼珠子一样的宝贝啊。六指婆婆的内心像针扎一般。她从此沉浸在往事里,院门紧闭,不愿再让邻居进来串门,除了三天两头送这送那来看望她的孙女孙女婿和小莉,她不想再见其他人,不想让别人打扰她对往事和儿子的一遍遍回想。她把自己关在那半人高的院墙内,整日足不出户。这院墙是石条垒成的,长满斑驳的青苔,沧桑得跟这座老屋以及老屋里的六指婆婆一样。翻建这座老屋并垒起这院墙时,老头子和儿子都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家里的日子过得充满了盼头:儿子马上要娶媳妇,家里很快添丁添口开枝散叶。六指婆婆那年才五十几岁,身体还健旺得浑身是劲,忙里忙外地张罗着家里的活儿,虽然辛劳清苦,但心里舒坦。后来的家破人亡,仿佛是一个恍恍惚惚的噩梦,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好好接受这个事实,她就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杨琳不放心祖母每天陷在悲伤中闭门不出,想接她回市区一起居住,但被六指婆婆拒绝了。
她一个人坐在这个院子里,每天脑子像放电影一样,把一幕幕旧事都拉出来反复重播一番。儿子贵宝死了以后,老伴也郁郁病死,她央人给她写了状纸,背着包裹,去县里、去地区、去省里,给儿子喊冤,要求重重处罚杨大林。杨大林又陆陆续续被抓去关押和审讯了几次,但因为缺乏重判的依据和证据,事情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而她从此就走上了不停告状的奔波之路。村里人有不理解她的,觉得她偏执。也有称赞她的,觉得她是个一心为儿子讨回公道的勇敢不屈的好母亲。其实她自己内心深处知道,她一年年地上访,并不是勇敢,而是因为懦弱,是因为不敢面对。实际上,上访和出走是她的一种怯懦可悲自欺欺人的逃避。这个村子里、这个宅院里,处处有她儿子和老头子的足迹,处处让她触景生情哀痛难抑。最让她难以面对的不仅是这些,让她最难以面对的是杨大林家的人,尤其可恶的是她的老妯娌、杨大林的妈。杨大林家吃了官司后,名声难听起来。受劳改的大哥影响,杨大林订婚不久的弟弟二林,被女方退了婚打了光棍。杨大林的妈气急败坏,反过来倒打一耙,说妯娌冤枉好人乱报警,搞得大林坐牢二林打光棍。那几年里,老妯娌动不动坐在门头骂她是老不死瞎咬舌头的六指坏婆娘。有时在村里路头路尾不小心碰上,还对着她指桑骂槐吐口水。杨大林被放回来后,他妈更是得了理,到处嚷嚷,说政府都认定人不是我儿子打死的咧,不然的话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儿子放回来不把他枪毙掉?面对这些,六指婆婆的仇恨和憋屈在胸口压得她生痛生痛的,但她一个孤老太婆,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告又告不赢,又能拿对方怎么样?她恨透了,恨对方的嚣张得意,恨自己的懦弱无能。有气可出的恨那都算不上真正的恨,无气可出、恨得发抖但又没有能力宣泄和报复,那个恨才是真正地折磨人,像无数的铁爪,时时刻刻把人的心抓挠得血肉模糊。日子一天天下来,渐渐地,她的恨意中又掺杂上了深深的恐惧,是的,没错,是恐惧,她恐惧见到跟杨大林有关的所有人和物,包括杨大林才三岁的女儿,杨大林家的房子,杨大林家的田地,甚至杨大林家屋后的那棵大樟树。见到这些人和物,都会让她想起她儿子的死,想起冤仇难报的愤懑,想起自己的无能为力。她的内心一次次地被挠出血淋淋的伤口,又一次次地在伤口上撒上盐。她最后连跟杨大林有关的人的声音都不愿意听见,远远见到他们家人的身影,听到飘过来的他们的声音,她就心脏紧缩胸口绞痛。她只有离开,离开这个村庄,一年年地持续奔波上访。通过这坚持不懈的奔波,她告诉自己,我还在为我的贵宝尽责申冤,我这个当妈的没那么软弱无用。她这种奔波的姿态,是对自己懦弱所作出的纠正,是对泉下的儿子和老伴的告慰,其实更是对伤口刺激和惨痛现实的逃避。
她一路路一级级地反复上告,手里那点微薄的盘缠用完了,她有车搭车,没车就步行。没饭吃了,就去人家门口乞讨,或者帮人种菜割稻洗碗端盘子打各种各样的零工,再苦再累,只要给钱就干,攒一点钱,再继续上路。
她还记得,那一年,是她儿子走后的第二十一年,她又一次背着让别人帮忙写的材料来了省城。在省信访局的接待室,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温和地扶着她坐下,耐心认真地听完了她乡音浓重的诉说,仔细翻看了她递上去的材料,沉吟着跟她说:“老太太,你这么大年纪了,好好回家过日子去吧,别再告了,再告也没什么意义了。”
六指婆婆这些年听惯了这样的劝告,对这种劝告,她无法听得进去。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那些劝她放弃上访的人,如何能懂得她作为一个失去独子的老母亲的仇恨和苦痛?她摇了摇头。
年轻的工作人员真诚而同情地看着她:“真的,老太太,再告下去真的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儿子的事已过了二十多年,哪怕真的是因为对方故意伤害致死的,也已经过了有效的刑事追诉期了。二十年,是刑事追诉的最高时效。只有以下两种情形,第一,在司法机关立案或受理后,对方外逃躲藏,逃避侦查或审判的;第二,你方在追诉期内提出控告,司法机关应当立案而没有立案的,只有这两种情形,不受追诉期限限制。可是,你这件事当年都已经依法处理过了,不在这两种情形范围内,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刑事追诉的有效期,你再告下去,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六指婆婆泪流满面地离开了信访局,跌跌撞撞地走在举目无亲的省城的街头,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从晌午一直到傍晚,水米未进。街上华灯初上的时候,她终于腿脚发软,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脑袋重重地撞在路边的水泥墩子上……
好心的路人发现了倒地的六指婆婆,她被送往开通了绿色救治通道的医院。受過伤的六指婆婆忘却了那些她一心逃避不想记起的痛苦记忆,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后,一个人背起行囊悄悄地离开了病房,从此拾荒为生,四处流浪,直至杨琳把她找回到老家。在多年的流浪路途中,那只装满材料的帆布包一直被她随身带在身边,她认不得几个字,也忘了包里这些纸片是干什么用的,但她只是一心记得,这个帆布包是她非常重要的物品,不能弄丢,也不能让别人乱动。
记起了往事的六指婆婆迅速地衰弱萎靡下去,神情木然,食量大减。她常常院门紧闭,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泡桐树下发呆,风轻轻地吹拂着她两鬓的白发,她仿佛入定一般,不言不语。只有在杨琳和小莉来看望她时,她的脸上才会活泛一点。
在住回杨家畈的第三年秋天,六指婆婆再也没撑住,一病不起。一检查,多处器脏已经衰竭。医生叹着气向杨琳讲解:你奶奶相当于生命力将要耗尽了,就好比是一盏油灯,油枯而灯灭,最多只能通过治疗拖一拖时间,但康复的可能性已经几乎没有。你们看看,她现在还有什么想吃的,有什么想做的,趁这段时间,你们赶紧多尽点孝心。也只能这样了。
杨琳把悲伤深深地埋藏起来,请了假和小莉轮流在医院照顾祖母。但没几天,祖母六指婆婆固执地想要出院回杨家畈,她拉着杨琳的手,一遍遍地说:“回去,我要回去。”
杨琳以为祖母是心疼医药费,安慰她:“奶奶,没事儿,医保能给你报销一大半呢,你就在这医院里安心地住着,万一有个啥这里还有医生护士照应着,总比待在家里让人放心。”
六指婆婆喘着气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一大把年纪了,治不治的也没多大意思。我得回去,我还有事要办。”
杨琳实在拗不过祖母,征求了医生意见,最后遵从祖母意愿,带着她回到了杨家畈。和两三年前脑子稀里糊涂的六指婆婆跟着孙女在暌违多年后回来时的那次不同,现在的杨家畈村里一片杂乱,到处写着个大大的“拆”字。这里据说很快要造一座高铁站,拆迁的前期工作已基本完成,村里的住户都已跟政府签好动迁补偿协议,六指婆婆家也一样,由杨琳代表着早已办好所有必要的手续。有很多人家在收拾东西准备搬迁,有些原先就在市区买有房子的人早已提前搬出去了。六指婆婆被杨琳和小莉用轮椅推着,停留在院门前,她气息奄奄,看着满村的杂乱和萧条,吃力地喃喃自语:“了结了,都该了结了!”
杨琳和小莉把六指婆婆扶到床上安顿下来,六指婆婆仰着脸看着这间熟悉的老屋,无数往事涌了上来,眼前仿佛人影幢幢。她想起了儿子贵宝,想起了老伴,想起了杨大林,想起了老妯娌……他们仿佛近得就在她的眼前,又仿佛远得恍如隔世。这几个她最爱和最恨的人,曾经那样深深地镶嵌在她的生命里,但是在后来,他们就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无影无踪。现在,她终于也要像一阵风一样无影无踪地消失了,跟他们一样,跟所有曾经来过这尘世又离开这尘世的人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般。六指婆婆安静地躺着。在这一刻,她突然心如止水,一切的往事和爱恨,如同只是一个梦境,她仿佛只不过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现在,梦就要醒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琳儿,小莉。”她轻轻地叫着守在她床边的这两个孩子,把头转向她们。
杨琳和小莉赶緊把头向她俯近过来。她定定地看着她们。
“你们,记住奶奶一句话,做人,心里最好不要有恨。恨别人,最苦的是自己,是自己这里。”她抬起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琳儿,你,要把家里老一辈的仇恨,统统忘掉。小莉,你不要去恨抛下你的妈妈。奶奶希望你们,心里不要留下一点点恨。”
她伸出手来,挨个抚着杨琳和小莉的脸,轻轻地拭去她们脸上滑落下来的眼泪。随后把手转向墙角,指了指靠墙的那只挂着铜锁的暗红色木箱,示意杨琳打开来。那里边,放着她以前流浪途中形影不离随身带着从不让别人翻碰的旧帆布包。六指婆婆让杨琳把包拿到她的床前。杨琳拉开帆布包的拉链,却见里面是一大沓泛黄的纸张,刚想掏出来翻开细看,六指婆婆喘着气摇摇手,阻止说:“别看了,一个字都别看了。是状纸。”
杨琳顿时明白了,这些是祖母的上访材料。她越发想仔细翻阅一下。六指婆婆却用命令一般的语气,又吐出了两个字:“别看。”
杨琳回头看着祖母的脸,停住了手。六指婆婆缓缓地说:“别看了,你把上一辈的这些事全给忘了吧。你爸死了,杨大林也死了,这村子也要没有了,我们老一辈的人,都要走了,那些仇怨,就到此为止,让奶奶一个人带走吧,你别再记着这些事,好好地,好好地,过以后的日子。”
杨琳捧着那只磨得发灰的破旧的帆布包,低下头去,泪如雨下。六指婆婆扭过头,目光避开了孙女哭泣着的脸,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泡桐树。泡桐树上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只留下零零落落的几片,在夕阳和微风中摇摇欲坠地晃动着。六指婆婆静静地看着外面,仿佛无喜无悲。
等杨琳的抽泣声稍稍平静下来,六指婆婆这才回过头来,吃力地说:“很多年前,草台班子唱戏,我看过,戏里的林黛玉,在她走之前,把东西……都一把火烧了。”她抬手指了指门外:“去,拿火盆来,烧掉,奶奶带走,不留下。”
杨琳明白祖母指的是什么。她搬出灶房门后祖母那只以前冬天取暖用的火盆,放到床前。六指婆婆让她把帆布包里的上访材料倒进去。杨琳拿来打火机,啪嗒一声,一把点着了盆里的材料。
发黄薄脆的纸张在火盆里熊熊燃烧,发出轻微的嘶嘶声,火舌舔舐下,那些残留着泪痕的文字渐次化作一片片黑色的灰烬。火光微微地摇曳着,整个房间笼罩在柔和的金黄色光线中,六指婆婆的脸在微光的映照下,无比平静和安详。如释重负一般,她悠长地吐出一口气,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李驷,20世纪70年代生人,业余偶尔班门弄斧、舞文弄墨。有零星小说、散文见诸报刊。】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