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妈说:“小健,自己去洗红领巾,妈妈在忙。”妈妈说:“没茶了,自己烧。”妈妈说:“你们不要烦我好不好,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没有我,地球就不转啦……”
门,砰地关上了。我听到里面上暗锁的声音。
爸爸说:“你妈这样子,恐怕有男朋友了。”爸爸摩挲着大腿外侧笑道。他穿着平脚短裤,右脚竖在凳子上晃荡着。看起来,他并不生气。我知道,他这人只要一上同城健美QQ群,不给他饭吃都没关系。他捏着平板电脑,自我陶醉似的笑着,大概电脑里又出现了涂满橄榄油的肌肉男,半裸着身子呼哧呼哧举杠铃。
冰箱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我拿了两个鸡蛋,放到锅里,用清水煮。我不敢下油锅煎鸡蛋,几天前油星子溅到手背上,烫了两个泡,疼死了。青瓜还有一根,放在冰箱里太久了,摸着特别冷。我戴上妈妈洗碗用的橡胶手套,掐住青瓜,用水果刀削起来。该死的手套太滑了,青瓜还没削完,就掉在水槽里。我气极了,哭嚷着把青瓜剁得稀巴烂。
妈妈终于走出来,轻拍我的背,说晚上去吃大餐,我擦着眼角不理她。鬼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话。她又走到阳台上,对着牵牛花玩自拍。这阵子,她天天臭美,新买的华为手机里全是她美颜过的自拍照。陌生人还以为她是十八少女,其实已经是四十老母了。
“我妈老年痴呆了。”我对海绵说。海绵是我的死党。他的爸爸妈妈去广州做生意,一年难得回来几次,他长年跟爷爷奶奶过。他讨厌他爷爷抠脚指,不喜欢他奶奶烧的菜。家里那股下水道的气味,简直让他崩溃。他偷偷跟我说,他想妈妈,想得快要哭了。我听了很莫名其妙。说真的,我倒恨不得妈妈能出去几天呢。网上不是这样说嘛: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你在我身边,但你却在玩手机。我妈妈不是在我面前玩手机,就是在我面前发呆。她发呆的时候,眼珠子一动不动,像盯着空气中的一粒微尘。你无论在她面前干什么,她都没看见。有一回,我下了很大决心,跑到她面前,对准她放了一个响屁。要是往日,屁股肯定被她揍肿了。但这回,她只轻拍了一下,什么话也不说。
“别惹她……”爸爸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嬉笑道,“你妈现在是老黄瓜刷绿漆,想再谈一次恋爱呢。”“你说什么……”妈妈跳起来,踢了一脚椅子。她冲过来,掐住爸爸的脖颈。爸爸缩着脖颈,高举双手,连喊救命,妈妈才松手。但她还是不解气,又连踹几脚爸爸的屁股,嘴里叫着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然后眼圈红墨水般慢慢晕开来。
2
那天晚上,妈妈没食言,果真带我们去吃大餐。我们来到城东新区的酒店。走进包厢,里面已聚满了人,除了我熟悉的小吴叔叔小萍阿姨,大多是我不认识的。
坐定后,我举着筷子想开吃,被妈妈的筷子捅了一下。旁边有个大眼睛叔叔说:“没事,小健饿了,先吃。”我一愣,发现这位叔叔很帅,乍一看有点像影帝黄晓明。妈妈说:“那怎么好意思,人还没齐呢。”妈妈的脸微微泛红,许是衣服的缘故,她出门时换了一件红白条纹连帽T恤,帽子上的两条带子晃动着,有点小可爱。她说了一句,就不吭声了。倒是爸爸,很潇洒地一路甩着烟,好像跟他们老熟似的。其实他跟我一样,除了小吴叔叔小萍阿姨,几乎都不认识。
那位传说中的“老大”终于进来了。原来是位五十几岁的奶奶,脸扁得像鲳鱼。“啊呀,今天还有穿情侣装的。”她一坐下,就怪叫起来。“可不是嘛,菁菁和敏捷,都是条纹衫呢。”不知谁呼应了一声,大家哧哧笑起来。我才发现大眼睛叔叔穿的是黑白条纹的T恤。妈妈双手捂着头,有点害羞。大眼睛叔叔却含着筷子轻笑。我偷偷瞥了一眼爸爸,他乐呵呵的,满不在乎的样子。
玩笑很快就过去了。开吃后,大家的话题就分散了。小萍阿姨跟“老大”奶奶谈论去年的棉拖销售问题。爸爸跟一个络腮胡子的伯伯谈论朝鲜的核武器。大眼睛叔叔跟小吴叔叔讲下个月的小家电展销会。唯独妈妈像有心事似的,僵着身子,低头划手机。我可管不了这么多,自顾挑好吃的吃。这家店的大麻球很有特色,像一个吹胖的黄气球停在盘子里。我用筷子戳了一个大窟窿,想凑近看看里面是什么样的。其实里面啥也没有,就混沌一片,沾满了薄薄的糖浆。看的时间长了,回过神来,竟然发现我们的包厢也像裹在大麻球里。那真是個诡异的世界。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养小孩上。小萍阿姨问大眼睛叔叔,他儿子现在长高了吧。大眼睛叔叔说儿子现在一米七五了。小萍阿姨唏嘘着,说当年刚出生时,不足月,像个小小的暖水瓶。大眼睛叔叔笑道,当年菁菁来看时,他刚刚抱出保暖箱。“菁菁也来看过?”小萍阿姨很惊讶。妈妈像被人打了一下手臂,夹着的一块熏鱼片落在旁边的鸡肫糊里。她有点尴尬地夹起熏鱼片说,她与大眼睛叔叔的老婆曾经是网友。小萍阿姨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
一块超大的东坡肉搬上来,熬得满盘发亮。小吴叔叔叫我多吃点。爸爸斜了我一眼道:“小健不吃肉的,他的志向是当弘一法师。”爸爸话音刚落,“老大”奶奶像只青蛙呱呱笑起来。她拍着大眼睛叔叔的肩头道:“跟你臭味相投,以后一个是大和尚一个是小沙弥。”我傻愣愣地看看她,又看看旁边的大眼睛叔叔。他对着我举了举酒杯。妈妈抓着我的手举起酒杯,晃了晃。真奇怪,她的手在发抖。
之后,便是短暂的沉默。爸爸点了一支烟说大家建个微信群吧,可以玩抢红包。他说了几个数字,大家面对面建群。很快,一桌人又嚷开来。你发我抢,他发你抢,闹得热火朝天。小萍阿姨突然冒出一句:“可怜的小健,你没有手机,只能捡我们的红包纸了。”我哼了一声,白了她一眼。
3
几天后,莺莺姐姐来到我家。
莺莺姐姐是小萍阿姨的外甥女,也是妈妈公司老总的女儿。几年前,曾跟着小萍阿姨来过我家。那会儿她还在读大学,扎马尾辫,穿白色耐克运动装,瓜子脸看起来很清秀。我还记得她吃苹果的样子,像小白兔一点点啃着,担心苹果会痛似的。妈妈说,莺莺姐姐大学毕业后,在他们公司里帮忙。老总觉得这样下去不会有出息。莺莺姐姐读的是文科,老总想让她考公务员。
妈妈说这话时,跷着涂了肉色蔻丹的指甲剥菱角。她自己没有吃,把一堆菱角肉都送到爸爸面前。她想让爸爸单独辅导莺莺姐姐。哦,忘了介绍我爸,他当过十年高中教师,如今在县党校教成人党课,业余还去培训班辅导公务员考试。
此后的每周六下午,莺莺姐姐来我家补课了。几年没见,莺莺姐姐更漂亮了。她进门换拖鞋后,羞涩地向我的房间探探头。妈妈看上去特别开心,声音温柔清凉,还准备了很多水果招待她。爸爸也换了个人似的,把自己的头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穿着簇新的休闲T恤,像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
为了不影响莺莺姐姐学习,妈妈不许我看电视,怕电视的声音影响莺莺姐姐学习。她还使劲给我布置课外作业,说为明年考私立初中做准备。我硬着头皮刷题,耳朵却竖得比狗还尖。我老是情不自禁去听爸爸书房里传来的各种声息。一开始,总有爸爸的讲课声,偶尔还有妈妈的笑声。一阵子后,那些嘈杂的声音消失了,直至无声无息。有一回,妈妈在自己房里追剧。我路过爸爸的书房门口。门,突然开了。莺莺姐姐看见我,脸红得像胀破脸皮。她小跑着去厕所,卫生间里传来马桶的抽水声。
终于有一日,妈妈出门去约她的死党们聊天(她穿开裆裤时结下三个死党,“芋艿头”“洋葱头”,还有一个“菜根头”,妈妈是“萝卜头”),海绵来我家。爸爸怕我们两个闹翻天,顺手把平板电脑甩给我们。我俩雀跃着,玩“王者荣耀”,玩“三国杀”。很快,平板电脑没电了。我跑到客厅里,翻了一遍,没找到充电器,却听到隔壁爸爸的书房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有人在啜泣。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从门缝里望进去,看见莺莺姐姐趴在书桌上抽搐着身子,爸爸坐在一旁轻拍她的后背。我晃晃脑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很明显,爸爸并没有给她讲课。我的心突突剧跳起来。
我正想着这事要不要告诉妈妈,莺莺姐姐突然不来了。妈妈说,他们老总改变主意了,因为莺莺姐姐找了个很好的男朋友。爸爸呷了一口白酒,凑近妈妈的耳朵说:“好不好,现在还不能说,可惜了这么好的女孩子。”妈妈用筷子头顶了一下爸爸的脸颊,冷笑道:“好不好,也轮不到你来管……也不看看自己的熊样!”她说“熊”的时候,一片花生衣呼地飞来,像要射入我的眼睛。我擦擦眼角,什么也沒有。“我才懒得管这种闲事呢。”爸爸的脸莫名地成了猪肝色。他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卫生间里传来尿液激射马桶的声音。妈妈对着空气,哼了一声:“恶心!”
爸爸从卫生间出来,脸色已缓和了很多。他坐下来,给我夹了一块鸡肉,郑重其事地说,下周要期中考了,用功点。我望着他的抬头纹,感觉这鸡肉有股尿臊味。
4
那个周末,妈妈出门前,歪在客厅的沙发上,哑着嗓子煲了很长时间的电话粥,她头发蓬乱眼泡红肿。当时,爸爸在书房里聊QQ。我在草稿本上计算一道行程问题。
下午四点左右,我去书房找一本棋谱。爸爸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拼命关电脑页面。“你妈干什么去了,还不回来。”他像要极力支开我。我摇摇头。他把手机递给我,让我给妈妈打个电话,告诉她回来时在小K烘焙店带点吐司面包回来。我捏着 手机跑到自己房间,没有打电话,先点开“王者荣耀”好好玩了一局。
窗外,阳光隐去了,楼下传来两个女人尖利的争吵声。我退出游戏,拨响妈妈的手机。“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又拨了一次,还是关机。我拉开门,爸爸从书房里出来。我告诉他,妈妈关机了。
天色越发显灰了。阳台上,凉风吹来,含羞草缩成了一拳。早晨开得很艳的月季花,纷纷落在隆起的土堆上,像妈妈没有化妆的脸。
爸爸连续给妈妈打了三个电话,结果都一样。他有些丧气,怪妈妈出去也不说一声,又怪妈妈不及时给手机充电。他嘟囔着下楼去。我在阳台上看到爸爸走出楼道,走向小区。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单。前几年网上流行“油腻中年”,妈妈笑爸爸是典型的“油腻男”。这会儿看爸爸果然松弛得厉害(自从莺莺姐姐离开后,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装束),雪青色夹克外套覆盖着微微发福的身子,浅蓝色牛仔裤包着下垂的臀部,脚上的棕色板鞋像没有攀上后跟,走路很是拖沓。我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记得读幼儿园大班时,我们去参加亲子运动会。他把我背在肩上,能够连续做七十个俯卧撑。可是这几年,他除了依旧迷恋网上的肌肉男,已经很少健身了。用妈妈的话来说,爸爸对健身就只是意淫。天天看肌肉男想象自己年轻蓬勃,实际上早已变成了一支快要融化的巧克力冰激凌。我从花盆里捡了一瓣月季花,捏在手里撕着。大眼睛叔叔腼腆的笑容忽而闪过。不管怎样,我到了爸爸这个年龄,好歹也要像大眼睛叔叔那样有貌有形。
爸爸在小区兜了一圈,回来给小萍阿姨、“洋葱头”阿姨、“芋艿头”阿姨等人打了电话。她们都说没跟妈妈在一起。小萍阿姨还跟爸爸开玩笑,说妈妈说不定私会情人去了。小萍阿姨这个玩笑开得真不是时候,爸爸嘴里呵呵笑着,脸已黑得像铁锅。爸爸说,妈妈今天晚上就是回来,也不许她进门。他在厨房里烧蛋炒饭,有个 V形缺口的碟子在他手里,不小心扳成了两瓣。
吃完蛋炒饭,爸爸剔着牙划手机,我在沙发里看网络电影《狄仁杰之通天帝国》。偶尔回头看他手势,他好像在看妈妈的朋友圈。妈妈的朋友圈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很少晒美食、晒花草,也很少晒我。她的相册里除了很多自拍照,就是一缕阳光,一道影子,一片虚空。有一个绝对是她的独创,她晒时间。她喜欢在某个时间段,掐下手机桌面,比如2018年2月18日2点18分,比如2020年3月13日13点13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晒这些巧合的数字。“脑子有病。”这是爸爸的解释。可是,这会儿,爸爸却试图在这些时间巧合点里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他妈的!”爸爸的手机突然砸在沙发上。手机翻了个跟头,还是落在沙发上。他气咻咻地站起身,向卧房走去。他愤怒的嘟囔声混着刘德华扮演的“狄仁杰”的嘶哑嗓音,在客厅里荡出奇怪的回声。我呆了一下,继续看电视,但我的注意力已经无法集中,左耳听电影剧情,右耳听爸爸书房里的声音。恍惚中,书房里似乎传来野兽的呼哧声。而电影正播放到最紧张处,刘德华和那个凶手正决一死战。刘德华因为身上沾了毒虫子,一旦被阳光照到,就会自燃身亡。可是,书房的呼哧声越来越响,好像两只野兽在搏斗。我盯着刘德华,紧张得开始哆嗦。当刘德华终于一剑掀掉凶手的帽子,凶手终于燃起一团火。我屏住呼吸,走向爸爸的书房,隔着玻璃门,看见电脑里白生生的大腿纠缠在一起,而爸爸的手放在两腿之间,身子难看地抽动着。我脑子轰的一声,明白爸爸在做什么。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们小区里的樱花开了,雪白雪白的一大片。本来短短的樱花道变成了一条长廊。长廊边现出一片湖。妈妈穿着连帽T恤衫,骑着自行车过来,后面带着穿白色紧身背心,鼓着肱二头肌的爸爸。妈妈眯着眼,长发散得像盛开的紫藤萝。爸爸骑马似的跨坐在后座上。他裹着黑色健美裤的腿很修长,耐克鞋的后跟碰擦着长廊的木地板嚓嚓响。他们骑得飞快,樱花轻舞,飘落在他们身上。一眨眼,他们消失在长廊尽头。等自行车再次出现,他们唱着抖音神曲《远走高飞》,“我一路看过千山和万水/我的脚踏遍天南和地北/日晒或是风吹/我都无所谓/路边那朵蔷薇/鲜红的纯粹”。这曲子太嗨了,感觉整个地面都在摇晃。忽地小黄车一歪,连带着人滚到樱花丛里去了……
“妈妈……”我大声叫着,睁开眼。四下一片寂然。窗帘拉得很密,墙壁上的影子像爸爸微驼的背影。我晃晃脑袋,又闭上眼睛。
5
妈妈回来已是第二天后半夜。
外面下着暴雨。我在半梦半醒中,听见外面的声响,挣扎着下床。借着昏黄的小区路灯,我看见妈妈从一辆扁平的银色轿车里走下来。替她撑伞的是小吴叔叔,后面跟着小萍阿姨与“芋艿头”阿姨。爸爸把他们引进屋里。我跑上去抱住妈妈,问她到底去哪里了。妈妈像不认识我似的。爸爸对我挥挥手,让我先去睡觉。我望着裤脚滴水的妈妈,很不情愿地走进自己房间。
再次看到妈妈,天已大亮。外面雨停了,不锈钢窗挡上水滴滑来滑去。妈妈的房间黑得像个山洞,床上被筒隆起,看得出妈妈还睡在里面。我蹑着脚步走过去,碰了碰她铺在外面的长发。她动了一下身子,又发出微鼾。但我感觉她应该没睡着。
爸爸出现在房门口。他的头发全立着,脸上像长了一层青黑色的苔藓。他递给我一个便当盒,说今天来不及了,车上吃早点吧。我点点头。“妈妈呢?”我回头看了看房间。爸爸皱了皱眉说,妈妈自己会起来吃饭的。
上车后,天又下雨了,路两边的树在雨中哗哗往后退。我想起海绵说过,他在下雨天长时间看到院子里的景致,会觉得自己像身處电影里。此时,我深有同感。妈妈突然失踪,又突然回来,真的好像东野圭吾电影里的某个场景。
那日,我在学校里担心了一整天,害怕回到家又见不到妈妈。傍晚回家后,却已看见妈妈做了一桌菜等着我们。她笑盈盈地,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第二天,又早早起来上班去了。
一切恢复了往常。偶尔有妈妈的朋友打电话过来询问妈妈的身体,也有拎着三样礼品上门来的。他们都用担心与同情的眼神看妈妈。可妈妈跟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还要优雅得体。她翘着纤细的手给他们倒茶,温声细语地同他们交谈。她不断解释,她现在很好。他们绝口不提她失踪的事,她自然也不提。他们像守着共同的秘密。有一回,大眼睛叔叔跟着小吴叔叔小萍阿姨一起来了,给我带来一副羽毛球拍。临别的时候,大眼睛叔叔兄弟似的拍拍妈妈的肩,爽朗地与我说再见。但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发现,每次这些人过来,爸爸总是找借口出门,直到半夜三更才回家。第二天一早都能闻到他衣服上的酒气。
秋日的空气里,弥散着甜蜜蜜的桂花香。阳台像个玻璃瓶,特别透亮。妈妈低头剪指甲。大概没化妆的缘故,她的眼睫毛在下眼睑映出一片阴影,眼角边的细纹显出枯焦色。她一抬头,下巴也不可救药地耷拉下来了。许是好久没焗油了,她的长发有些干涩,右鬓的几根白发特别显眼。我问妈妈,要不要拔下来。妈妈递给我剪刀。我拨开发丛,剪了一根又一根。那些白发粗硬银亮,摊在妈妈的手掌心,像一把利剑,似乎要将上面的纹路都斩断。
我突然很想问妈妈,那几天她到底去哪里了。妈妈却反问了我几个问题。妈妈看上去是不是很老了,我说还好。是不是很担心爸爸妈妈会离婚,我摇摇头。是不是为这样的爸爸妈妈感到很恐慌。“没有呀!”我很夸张地叫道。妈妈笑了一下,摸了摸我的头,没有再问。
6
小吴叔叔死了。
妈妈接到死讯,脸上的面膜都在颤抖。爸爸在电话里叫妈妈去医院,又改口让她直接去小吴叔叔家。妈妈挂了电话,急急套上一件风衣出门去。她叮嘱我好好待在家里,不许乱跑。我对着她的背影,喊着让她撕掉脸上的面膜。
晚上,妈妈回来已近半夜。我在模糊中睁开眼,发现妈妈的眼泡红得像桃子。妈妈哽咽着说小吴叔叔跑步时猝死的。她去卫生间洗脸,对着手机跟她们四个“头”阿姨的群里细说这事。从她颤抖的声音里,我听明白了,小吴叔叔本来心脏就有点问题。这几日天气热得反常,他连续熬夜后仍去锻炼,就倒下了。小吴叔叔与小萍阿姨跟爸爸妈妈都是高中校友,我很小时就知道他们是爸妈最亲的死党。前几年,小吴叔叔外面有女人,小萍阿姨要去“三打白骨精”,还是妈妈拦住的。那年夏天,小萍阿姨在我家整整住了十多天,她的长发把我家卫生间的下水管都堵住了。爸爸偷偷对我说小萍阿姨来“疗伤”的,过一阵子就回去。
小吴叔叔出殡那日,我一早就被妈妈叫起赶赴殡仪馆。我们刚到殡仪馆,看见一辆灵车驶进门。几个男人抬着一口不锈钢棺材从车里走下来,竟然有我爸爸和大眼睛叔叔。我想跑上去,被妈妈拉住了。妈妈给我的腰系了一根白布条,又给我戴了一顶白帽子,还在我的右臂上别了一朵小白花。我们跟着那些穿丧服的人向前走。直到进入那个“孝安堂”,我才发现莺莺姐姐穿着白麻衣,手里捧着小吴叔叔的遗照。妈妈说,小吴叔叔和小萍阿姨没有生孩子,只能让外甥女代替了。
棺材停当后,一个穿黑色长袍的老太婆捻着佛珠念念有词,指挥我们手拉手围着小吴叔叔的遗体顺时针绕三圈,逆时针绕三圈。我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拉着爸爸。妈妈的另一只手拉着“芋艿头”阿姨,爸爸的另一只手拉了胖乎乎的“老大”奶奶。大家就这样开始绕圈,带着悲戚又滑稽的神情。小吴叔叔的遗体上盖着厚厚的黄缎子棉被,脸上也被一张黄绸缎罩住。整个身体如一根枯木横在菊花丛中,只有脚上簇新的松紧布鞋,证明他是个人。三圈绕下来了。嘤嘤的啜泣声中,我看见大眼睛叔叔一直低着头。他穿一件灰色西装,脸色憔悴,下巴冒出细密的胡子。莺莺姐姐就在“老大”奶奶的那一边,因为一身素衣,越发显得瘦弱,脸白得下巴都变锥子了。
六圈终于转完了。大家陆续走到堂外。太阳真好,像一壶温水把悲伤压抑的心浇洗了一遍。刚才那些转圈的人,东一堆西一堆地闲聊。我围着一根根廊柱绕圈子。“老大”奶奶与“芋艿头”阿姨在闲聊。她咕噜咕噜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吐出来的鱼泡。我想起海绵说过,大人们如果说话很轻,说的往往都是很重要的话。果然,我听到“老大”奶奶嘴里冒出大眼睛叔叔的名字,又冒出我妈妈的名字。“那女的长得真不怎样,大嘴巴,脸上都是细斑,比他老婆难看,就是年轻了十来岁……敏捷昏头了,为了这个女的要跟他老婆闹离婚。菁菁也糊涂,搅和在里面,反正一锅粥……”她抬头看了看四周。我赶紧躲在廊柱后不吭声。“芋艿头”阿姨接了话茬道:“菁菁是因为敏捷一直缠她,她才栽进去的。他俩年轻时就谈过恋爱,菁菁以为敏捷来找她是旧情难了,谁知道敏捷只是找她倾诉倾诉,让她帮忙出主意,菁菁也真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还昏头昏脑地一个人离家出走……”
妈妈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刚才她好像去了趟厕所。爸爸与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在聊天,看见妈妈,他走过去,搭住她的右肩。妈妈背过身,身体微微抽搐着。爸爸又将她搂过来,紧紧地搂着,挣扎似的搂着。他们看上去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是言归于好。离他们不远处,大眼睛叔叔一个人在树影下默默地抽烟。我没有看见莺莺姐姐,她大概去安慰小萍阿姨吧。听妈妈说,小萍阿姨在小吴叔叔死后,连连晕厥,已经不成人样了。
又一阵啼哭声传来,又一群穿丧服的人下了灵车,匆匆奔来……
7
半月之后的一个周日,“芋艿头”阿姨她们约妈妈去她们的小学看看,那个地方快要拆迁了。爸爸突然说,他也想去看看,要不要他做司机和摄影师。“当然好啦……”妈妈第一次露出笑容。
汽车开出县城,行驶在郊外。迎面扑来的凉爽空气,让人感觉像是去探险。妈妈看上去也很开心,车载音响里翻出几首小虎队的老歌,快节奏地唱起来。爸爸没有说话,他的身子也随着老歌微微轻摇。自从小吴叔叔去世后,他开始戒酒,每晚在床上做俯卧撑,似乎想让他的肱二头肌再壮些。
恍惚中,我们的车拐进一个小镇,路越来越窄。我们在路边停了车。妈妈带我穿过一条长弄堂,走到一幢木结构老房子前。老房子大概废弃已久,廊柱门框斑驳不堪,地上躺着残损的砖瓦,角落里尽是发黑的青苔。
妈妈的三个死党,“洋葱头”“芋艿头”“菜根头”阿姨已经等在那里了。她们一个个打扮得仙女似的,叽里呱啦地说着小学时的往事。
木门吱嘎开了,里面很暗很狭小,只见几排断胳膊缺腿的木头桌凳倒在地板上。墙壁上,泛黄的石灰大多脱落,隐约看出残存的标语:“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中国共产党”。最靠里的角落像堆着什么器具,上面盖着一块皱巴巴的军绿色帆布。阿姨们跑过去,吹吹灰尘,揭开帆布,原来是一架破损的老式风琴。妈妈翻起琴盖,轻按琴键。一种老电影里才有的含糊声音流出来。“我们欢乐的笑脸,比那春天的花朵还要鲜艳,我们清脆的歌声,比那百灵鸟还要婉转……”我渐渐听出了曲调,努力想象着妈妈小时候唱这首歌的樣子。一定是梳着两根麻花辫,穿着白衬衫,藏青色齐膝裙,下面黑色搭袢皮鞋。音乐开始的时候,她和同学们手拉手,踮着脚,有节奏地左右摆动……
“时间一晃,我们就很老了,老得只能回忆童年了。”阿姨们叹息道。她们拿着手机到处拍摄,不放过一个角落。“洋葱头”阿姨说,以前穿过后面的胡同,有一个小池塘,不知还在不在。她们的高跟鞋踩在胡同的石板路上,咯噔咯噔响着。阳光突然在头顶闪现,泼在一片水面上。“哇,这个池塘还在!”“芋艿头”阿姨叫嚷道。她今天穿了一件湖蓝色长袖旗袍,裹得像肉粽。妈妈和“洋葱头”“菜根头”阿姨也奔过来。池塘里飘着碎花样的浮萍,残荷卷着叶子。北边角落里,竟还挺立着一支荷花,边沿泛黄的粉色花瓣舒展着,像似做着最后的怒放。
“快快快……”爸爸招呼着大家说,“这个地方很适合合影,我给你们多拍几张。”妈妈和她的死党,撩起裙子走在荷塘边,开始摆造型。最中间的“洋葱头”阿姨半蹲着,像花蕊似的双手托住下巴。“芋艿头”阿姨站在她后面,张开双臂。妈妈和“菜根头”阿姨各站一边,拉开手中的粉色丝巾,分别往后翘起一条腿。她们的造型像一只巨大的蝴蝶,又像暖阳下绽开的花朵。“快,每个人说自己的愿望……”“洋葱头”阿姨说道。“我想赚更多的钱。”“我想有一场艳遇。”“我希望儿子考上重点高中。”“菁菁,你呢……”“我我……我想做永远的美少女……”
“哈哈哈……”爸爸笑起来,笑得腰也弯了下去。他提起单反机,对准她们的造型,朗声问道:“荷花美不美?”阿姨们齐声叫道“美……”“美”字还未喊完,妈妈脚一滑,整个身子猛地往下沉陷,像落入漩涡,看不见身影——她掉进池塘里了!“妈妈……”“菁菁……”硕大的“蝴蝶”断了翅膀,“造型花”也散乱一地。爸爸放下单反机,伸手去拉妈妈。妈妈被卡在枯荷里,只看见蓬散的头发。
终于,妈妈被拉了上来,她的皮靴成了泥靴,杏色的羊毛长裙沾满泥浆,粉色丝巾成了脏抹布。“没事吧。”大家都围住妈妈关切地问。“谁没事啦……”妈妈喉咙里滚出闷雷样的哭声。这哭声像埋在胸口的瘀血,压抑了很久很久,终于大口大口吐出来。阿姨们用纸巾给她擦泪,又帮她擦拭长裙上的污迹。爸爸也甩着沾满泥巴的手,连连说着“好了好了”。可妈妈还是坐在泥地上,哆嗦着号哭。她滂沱的泪水,让我想起她失踪被找回那个深夜的暴雨……
深秋的凉风吹来,荷塘里的枯荷叶簌簌抖着。那朵最后的荷花因为刚才的灾难,已经折断枝茎,花瓣散落,彻底倒在枯叶里。空气里却飘着一缕幽香,带着淤泥的腐败味,在妈妈凌乱的发丝间飘散开来。
【俞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7浙江“新荷十家”之一。有短篇小说发表于《十月》《清明》《长江文艺》《天津文学》《广西文学》《安徽文学》《四川文学》《朔方》《雨花》等刊物。曾参加首届鲁迅文学院浙江高级作家研修班、首届鲁迅文学院河南高级作家研修班。已出版短篇小说集《青烟》《蜗牛》《裂瓷》。】
责任编辑 李约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