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喜
没见过高楼的人,蚂蚁一样钻进了巨大的迷宫,找不到出路
蒙蒙的天,眼镜片上涂着一层灰,像一个人的心思
在阀门厂,在日思夜想着要来的地方
心上奔涌的江河肆意流动
眼眸的堤坝一定要守住,即便是铅一样沉重的心情
脸面上的水色一定要平稳清澈
阴影是一场秋阳,盖住了故乡的蓝天
但我相信,只要褪去阴云,异乡的春天也有属于我的一小缕
去探寻未知世界
我的渺小还不能让我成为,一位伟大的探险家
需要一些时日熟悉每一块铁,没有温度的心肠
我相信,一切都是好意
如果有火,三千度的铁水足矣
让一个人忍不住胡言乱语地,在场地上奔跑
能听到吟唱,来自斑斓的冒着焦烟的肉体
开一次花,才能明白精铸的真正意义
一毫米的误差,可能就是一生的长度
命运无法改变铁水的走向
从阀体上清除石英砂
生命成型的过程,拆解的过程,正是塑造的过程
一步不能少,一步不能多
这么些年,和我一起上过班睡过通铺的
我的表叔,终于把自己塑造成能够娶上媳妇的人
无数次回炉总会成就一件成品
那些年,我们都是有技艺的人。伸手干活,抽手吃饭
不像现在这样外表上看不出什么问题,浑身却有难以幸免的恶习
明知道有沙又不敢除,怕露出夹沙的躯体
蜗牛一样的日子。流水一样的装配线,螺栓,螺母,阀体,阀盖
生命就是这样不停地运动,传送。仿佛为截流做提前准备
仿佛在截流。冰冷的铁好似感受不到流动
砸伤的指头,肿胀的剧跳,比铁能挺,比铁柔软
后来,食指经常提醒那段时光,从来都不能喊叫
那棵梧桐,一直站在那里。一直都没有等到金凤凰,落在琼枝上
这并不影响它的坚持,春夏绿着,秋冬黄着——
人世就是这样紧俏、难测
梧桐树正对着车间大门,像是一种引领,像是一种希望
只要你愿意伸出双臂去拥抱
阳光努力穿过阔大的叶片,像在一份单薄的简历上,镀上金
这肯定是一次地震级的颤抖
梧桐树站着,人们习惯说它举着天空,举着人性
在我看来,它什么都没有举着
阳光落下来,是慈悲;星星落下来,是光明
给我的衣裳,全是她儿子穿过的
在我看来是全新的,像是攀上了高枝
沿着流水能找到春天,沿着炊烟能找到村庄
沿着煤油灯盏能找到热炕头,沿着一件旧衣能找到母亲的怀抱
面对阔大的人世,面对没见过的世面,第一次出门是恐惧的
幸好有那么多好人,并不会嘲笑身穿破衣裤的少年
她们用慈悲修行。她们并不知道,她们洒在黑暗中的阳光
照亮一个孩子一生的荣耀。她们就是我的恩人
装配线上不可缺少的部分,装配线下真实的存在
格格不入的并不是超小的个头
农民的身份像一顶高帽子,比两坨红脸蛋更加明显的特征
这座高墙深深地遮挡着我
幸好阳光阔大,总能在正午爬上墙头,落在车间窗户下
蜷缩在阳光中的我,像一只虫子找到了春天,更像一株小草
唯有此时,才会感到冰冷世界中也有围墙挡不住的温暖
像在故乡的堡墙下一样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