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灵凤
【摘要】《月亮与六便士》是毛姆的一部长篇小说。大量现代主义创作手法(比如象征、荒诞、反讽)的运用使该作品蒙上了现代主义色彩。本文从反讽叙事的角度切入,分析《月亮与六便士》中的反讽特征,认为该作品主要运用了言语反讽、情景反讽和人物反讽。毛姆辛辣的文笔以及反讽技巧的运用刻画了人性的复杂,反英雄的主人公形象塑造以及人物的形象对比产生了强烈的讽刺效果。
【关键词】《月亮与六便士》;反讽;查尔斯·斯特里克兰
【中图分类号】I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6-0019-03
一、引言
反讽(irony)源于古希腊喜剧中的典型人物Eiron,Eiron常出现在阿里斯多芬的戏剧中,以自贬的方式击败洋洋得意的对手。起初它的定义较为狭隘,只停留在语言层面。16世纪,反讽(irony)作为修辞手法走进英语世界。接下来几个世纪,反讽概念得到扩张,从修辞走向了哲学和文学新批评。在文学领域,反讽成了文学批评的一种策略,起初用于诗歌研究,后扩大到小说研究。阿特·伯曼(Art Berman)说:“在英国文学经典中挖掘反諷与悖论的例子在当时几乎成为一门产业。”(Berman, 1988:35)
18世纪末19世纪初,反讽概念扩大到了文学创作层面。1970年,米克在《论反讽》中强调了言语反讽和情景反讽两种类型,这一划分得到学界广泛认可。2009年,中国学者赵毅衡在《重访新批评》中划分了反讽的亚型:克制陈述、夸大陈述、正话反说。这种划分为其他学者分析文学文本中的反讽提供了新思路。
20世纪初,毛姆创造了《月亮与六便士》,小说讨论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问题。小说没有直白地告诉人们怎样在现实和梦想之间抉择,但是人们可以从中得到启发,这也是小说的魅力所在,引来无数学者对其研究分析。《月亮与六便士》中有大量心里独白和话语透露着毛姆的讽刺意味,本文将从言语反讽,情景反讽和人物反讽三个方面分析该小说的反讽艺术,弥补前人研究的空白。
二、言语反讽
言语反讽是语言中常见的语言现象,易于识别。埃布拉姆斯的《文学术语汇编》对言语反讽的解释是:Verbal irony is a statement in which the meaning that a speaker employs is sharply different from the meaning that is ostensibly expressed.(Abrams&Harpham,2013:186)从叙事话语层面来看,《月亮与六便士》中存在多种反讽话语形态,比如:克制陈述、夸大陈述和戏仿陈述等。叙述者在语境歪曲下表达意图,叙事话语变得不可靠,在字面之外总有其他隐含的意义,使得话语的反讽状态一一显现出来。
(一)戏仿陈述
戏仿具有创造力,常通过讽刺或反讽模仿来评
论、取笑其目标。西蒙·邓提斯(Simon Dentith)将戏仿定义为“any cultural practice which provides a relatively polemical allusive imitation of another cultural production or practice.”(Dentith,2000:9)戏仿常见于文学,在《月亮和六便士》中,读者期待句式和内容会保持一致,但是如果二者并不匹配,句式与内容不和,句子将产生讽刺
效果。
例1:如果查尔斯·斯特里克兰有一笔未支付的洗衣账单,就会被详细记录在案;如果他欠钱未还,这笔债务的每一个细节,都不会遗漏。这一点,读者尽管放心。(毛姆,2017:16)
毛姆使用第一人称创作,但是小说叙事者并非毛姆本人。叙事者是查尔斯人生的旁观者,也是所有读者的眼睛,他采用了倒叙的方式讲述了查尔斯的一生。首先叙事者呈现人们争先赞美查尔斯的场景。但是叙事者对他的儿子——牧师罗伯特细心回忆天才父亲日常生活的行为则抱以讥笑的态度。由例1可知,叙事者讽刺了罗伯特,庄重有力的句式两个“如果”的句式与内容相矛盾。这类句式本应被用于描述重要的事情,但是叙事者使用该句式描述查尔斯微不足道的洗衣账和借款,正式的句式和微不足道的主体内容不协调,从而产生讽刺。叙事者之后回忆罗伯特与父亲并不亲近,查尔斯为了绘画抛弃了他、母亲和妹妹,而如今罗伯特为维护体面,获得名声,肆意编撰父亲的生活细节。叙事者表面称赞罗伯特的伪造本领,实际表达了对罗伯特这类牧师的厌恶。
(二)夸大陈述
布鲁克斯和沃伦定义夸大陈述为“在实际说出的与可能说出的之间有或大或小的差距”(Brooks&Robert,1938:237)。夸大陈述与夸张不同,夸张是在作者努力强调,而且是在同一性质上引申,而夸大陈述则是假情假意地夸张,暗指相反性质。(赵毅衡,2013:155)
例2:我还记得,他们话锋机智,他们中的一个刚刚转身,立马被批得体无完肤,我经常为他们的嬉笑怒骂感到惊讶。(毛姆,2017:20)
小说中,叙事者回忆的首个场景为初次参加伦敦文艺界的聚会。叙事者会上听到了同行在背后用辛辣刻薄的话语批评其他同行,从道德上看,这件事并不高尚,甚至十分卑劣,但在背后批评他人的同行或许认为他的行为可算得上机智。叙事者十分夸张地称赞他们机智幽默。事实上,叙事者的话语饱含对同行的讽刺,讽刺文艺界作家的客套和虚伪,随后叙事者使用有理有据、滔滔不绝等词,评价艺术家的行为,使讽刺意味达到顶峰。
(三)克制陈述
克制陈述是一种常见的反讽类型,克制陈述指故意把话说轻,但使听者知其重。(赵毅衡,2013:154)克制陈述能起到嘲讽、反讽、幽默、强调的效果。
例3:沃尔特·罗利爵士之所以让人类铭记,不是因为他用英文去命名那些从前未被发现的国土,而是他将斗篷铺在地上,让童贞女王款款走过。(毛姆,2017:14)
罗利是英国历史学家和航海家,他的伟大功绩在于将英国名字带到了其他国土,但是叙事者话中表达出他的功绩比不上一个轻飘的举动。但实际上,听者能从其话语中意会到这位爵士的伟大,叙事者故意将爵士随意的举动和开创性的成就相比较,直说前者更能让人印象深刻,叙事者此举为了讽刺人类爱好制造神话的天性。
三、情景反讽
情景反讽和言语反讽不同,言语反讽是表面的,读者可通过语境读取反讽意味,而情景反讽通常是无意识的,追求整体的效果,具有隐蔽性。拉塞尔·斯特罗姆(Lars Elleström)写道:“Situational irony...is most broadly defined as a situation where the outcome is incongruous with what was expected,but it is also more generally understood as a situation that includes contradictions or sharp contrasts.”(Elleström, 2002:51)往往只有讀完整本小说,读者才能体会到各类场景之间构成的落差以及情景反讽,《月亮与六便士》中存在明显的情景反讽。
(一)叙事者
小说中,叙事者多次与查尔斯打交道。在他眼中,查尔斯作恶多端:抛弃原配夫人;用言语羞辱朋友并夺走朋友的妻子;最后辜负了朋友之妻。叙事者痛骂查尔斯,“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毛姆,2017:55)。但是查尔斯死后,叙事者思考查尔斯的人生时,他不得不承认“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伟大却名副其实”(毛姆,2017:13)。叙事者作为旁观者见证了查尔斯的离开,断定40岁才开始画画的他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会成为天才。读者跟随叙事者的视角,和叙事者产生了情感共通,读者也厌恶查尔斯并认为他将潦倒一生。叙事者再次来到了巴黎,发现查尔斯生活十分贫困,情节的开展符合叙事者和读者的预期。但随着情节继续推进,叙事者发现查尔斯成了绘画天才,叙事者对查尔斯的期望落空。他画出了不朽的作品,死后名垂千史。情景反讽就此构成,情节上构成了对叙事者和读者的反讽,叙事者和读者认为查尔斯是傻子,其实叙事者和读者才是傻子,但是这个反讽情节的意义不止于此,毛姆设计此情节讽刺了叙事者和读者才是没有个性的人,更是讽刺了那些没有勇气追求“月亮”的人。叙事者痛恨查尔斯并且断定他是一个恶棍,但是叙事者又被他的神秘感深深吸引,叙事者有着作家的天性,对查尔斯十分感兴趣,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天才,叙事者前后的态度构成了情景反讽。
(二)罗伯特·斯特里克兰
小说起初写到,罗伯特为父亲写了一本传记。在他的笔下,父亲查尔斯是“性情温和,积极肯干,品性纯良”(毛姆,2017:15)。他以父亲为荣,但随着叙事者回忆的展开,查尔斯的面貌逐渐浮现在读者的脑海中,由小说可知,即使查尔斯是一个绘画天才,但是在道德上远算不上是君子。他道德上的瑕疵让他永远不能成为罗伯特笔下的父亲,他的真实形象与罗伯特构建的形象相悖,读者的期待再次落空。查尔斯真实形象的揭露与前文罗伯特的表述构成了强烈的情景反讽。叙事者讽刺牧师罗伯特虚伪做作,捏造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正人君子,以此为自己博得好名声。“毛姆本身对宗教有着很深的情结,他自由成长在神职人员家庭,始终对宗教心存寄托”(吕莹莹,2010:摘要),在小说中,毛姆对牧师形象的构建和本人自身的信仰有冲突,由此来看,毛姆对教会所持的态度较为矛盾。
四、人物反讽
人物是小说构成的基本要素之一,人物性格的刻画使小说更为丰满。人物性格特点塑造循序渐进。在《月亮与六便士》中,人物的行为、面貌通过叙事者的眼睛体现在读者面前,其中,叙事者呈现了两对性格和行为相差极大的人物。本章将分析这两对人物思想和行为方面的反差。不同的人生选择导致了更深层次上的反讽,小说人物塑造的意义绝不止于小说,小说中的典型人物可以反照现实,为处于迷茫中的人们提供明灯。
(一)查尔斯和德克
毛姆笔下的查尔斯具有两面性,半是天才半是恶魔。艺术上,他是天才,40岁开始学画画,死后作品备受追捧。道德上,他是恶魔,抛妻弃子,玩弄朋友之妻。此外,毛姆也浓墨重彩地描写了查尔斯的朋友——德克,他出现在小说几乎二分之一的章节。查尔斯和德克在道德上能形成对照。德克数次帮助查尔斯,即使被妻子和查尔斯同时背叛,仍未泯灭善良的天性,愿意为处于困难中的查尔斯提供帮助。小说中,德克反而没有好结局,最后他失去了妻子,只能失意回到家乡。相比之下,查尔斯找到了人生的伊甸园——塔希提岛,并且在最后的生命中,他全身心地投入绘画,创造了震惊世人的壁画。这种结局打破了社会普遍认为的好人有好报的观点,突破了读者的心理预期。德克是标准的好人,而查尔斯在道德方面无底线地刷新人们的认知,挑战社会善良风俗。世界大战的爆发让英国人民在精神上受到重创,文人第一时间感受到了社会出现的种种矛盾,毛姆反英雄人物的刻画表达了对当时社会的不满,体现了他对社会种种秩序的讽刺,其秩序在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已然倒塌。当时的社会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嘲笑和鄙视的风气在各阶层之间弥漫,人们只有带点“刺”才能在社会上更好地生存下去。德克失意回到荷兰家乡,而像查尔斯这样毫无顾忌的人反而能得偿所愿。人物的性格和结局不符,打破了传统的认知,在人物形象上构成了反讽,毛姆借叙事者之口发泄对当时畸形社会风气的讽刺。
(二)亚伯拉罕和亚历克
叙事者给旅馆女老板蒂阿瑞讲过两位医生朋友的故事。叙事者的医生朋友亚伯拉罕为追求理想和自由放弃了眼前可见的大好前程,转而去了埃及的亚历山大港。而因亚伯拉罕的出走和医院职位的空缺,叙事者另一位行医的好朋友亚历克坐上了亚伯拉罕的位置,自此前程光明。事后,亚历克曾评价:“我想,亚伯拉罕一定是智障了。可怜的家伙,完全被自己给毁了。”(毛姆,2017:189)叙事者对亚历克的话语感到非常不高兴,亚伯拉罕在某种意义上是另一个查尔斯。他们两个都为追求“月亮”放弃了“六便士”。这个小故事中的两位人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亚历克认定亚伯拉罕自毁前程,其实在读者眼中,亚历克才是肤浅的人。亚伯拉罕拥有更高的精神追求和境界,不在乎身外之物,而亚历克仍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物质生活。生活中的丑角自以为站在高处凝视生活的强者,人物之间的反讽就此构成,叙事者展示了对亚历克强烈的讽刺。毛姆赞扬勇敢追求“月亮”的人,讽刺浅显之人。叙事者曾暗讽亚历克不懂生活的意义,而查尔斯和亚伯拉罕才是懂得生活意义的人。表面上似乎相同的的人,职业也相同的人,其实本质都是有不同之处的,最后,能勇敢无畏的完全抛下一切去追求月亮的人,其实只有查尔斯和亚伯拉罕。
五、结论
一个欣赏恶棍的主题和反讽艺术手法的运用,使得《月亮与六便士》具有冷静、现实、讽刺的特点。毛姆小说反讽叙事形态多种多样,本文从三个角度分析了《月亮与六便士》所体现的反讽特征。言语反讽于文中随处可见,毛姆讽刺的笔锋渗透在字里行间,让读者从话语方面感受到了小说语言的复杂性。情景反讽中,查尔斯的经历使叙事者和读者的期待落空,从而在叙事者和罗伯特身上体现了情景反讽,拓宽了小说的意义空间。本文分析了两对人物,两两之间的对比可以构成对人性、命运以及作者当时所处社会的反讽,经典小说永不过时,小说也暗示了现代人的生存境遇,给人启发。反讽成了毛姆小说的有效叙事方式,让残酷的现实和生命中不得已的选择获得了优美的艺术表达。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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