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非
一座山,从一群山中走出来
孤峰耸立,成为苍苍密林的全部尊严
一个人,从一群人中走出来
傲然独立,成为茫茫世界的唯一支点
春寒已过,草芽露出重启密林的按钮
他独居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将代替叶子、花朵、果实,姿态万千
为了了解世界,而疏离了世界
坚硬的北风,横扫疏落的密林
他移居于山洞,在石头的内部点灯
直视、烛照自己,化石不言
他在自己的身体上,摸索它们的年代
独居者,有一个丰茂、充盈的身体
隐居着一个自给自足的灵魂
碌碌世人,常常寻而不遇
密林空蒙,没有谁能看穿自己的眼睛
天空以闪电、雷声、雨滴的方式沉淀
大地以雾气、果实、兽角的方式耸起
麻雀是游码,反复丈量、确认
事物与事物之间的距离、缝隙
他模仿苔藓,躺在坚硬的石头上
模仿一只白鸟,穿过一片浓浓的雾气
模仿自己的回声,在山谷游荡
内外皆是自己,他只模仿自己
阳光,给他装上一副透明的翅膀
站在天空下,天空就是他的头颅
立在高山上,高山就是他的身躯
物我一体,他只说自己才能听懂的话
松脂里的甲虫睡着了,两岸的树木
趁机牵牵连连,河水悠悠
有人立于桥头,被一把生锈的斧头攥着
疯者沉睡于独木桥,密林沉静如初
黑夜在密林中穿梭,小兽在梦中磨牙
腐土漫起水汽,空山兀自鸣响
远村安静时,磷火明灭处
唯有歌声,行走于若有若无的世界
歌者,定是被时间选中的人
在反复言说中,重塑孱弱的躯体
多孔的目光,重聚忧郁的族群
重建荒村的秩序、此时此刻的密林
歌声,在深涧的共鸣箱里回环
树木或高或低,流水或急或缓
一只萤火虫,照亮了另一只萤火虫
一个人抵达了另一个人,或他自己
他不断接近、复述、确认自己
以经脉为弦,以歌声为食
从牙齿到舌头,从偏旁到汉字
从语言到言语,从一丛野花到满天星辰
闪电劈向茫茫密林,雷声锋利
剖开树木、泥土,腐木长出蘑菇
种子拱破泥土,老者说不出自己的年龄
无生无死的密林,暮霭阵阵
他背靠一堵颓圮的泥墙,眼睛微闭
面前的土地上,脚印重叠着脚印
他用别人的死,来计算自己的生
别人用他的生,来见证自己的死
阳光布满皱纹,人们的左右脚
互相追赶,反复向他打听活着的秘密
他用一根光滑的拐杖,敲打
光滑的青石板,打探死去的秘密
他无法确定,自己是死是活
石凳凉了,黄叶在他脚边拉拉扯扯
小孩们嘻嘻哈哈,在一次次的游戏中
预演着一个即将到来的凛凛寒冬
黄金、铁器、白骨被流水吞没
沉淀为河床,滋养出一河清澈
苍老的摆渡者,被沉静涂上了一层釉
指引着人们,在明净的天空飞行
有的人,被笑着渡过去被哭着渡过来
清水幽幽,涟漪阵阵
有的人,被站着渡过去被躺着渡过来
幽幽清水,阵阵涟漪
他把一尊菩萨渡过来,把人们的臆想
渡过去,让每一具沉重的肉体
驶出自己的目光,飘浮于自己的灵魂
浪花飞溅,人们笑成彼岸之花
一个无法自己上岸的人,把船
停在河中,静静等待某个渡河之人
前来渡他,船飘向密林深处
树影扫过脸颊,他登上了梦的堤岸
密林丰腴,孕育出一个明静的湖
和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是云朵、游鱼
高于密林,或低于密林
一生都在拒绝别人,只爱自己的倒影
复制她微笑的人,笑死了自己
偷窃她美丽的人,丢失了自己
白鹭飞过头顶,她放任着美
美是一次性的,自己也无法模仿自己
风起于湖面,将止于湖面
她举步赴清水,投入自己的怀抱
一切美丽,都将终止于毁灭
整个湖里的水,都在滋养一株水仙花
密林之人,一次次传颂着女人的美丽
以死亡为底本,不断修改、装饰
时间光滑,粘满他们的气味
逝去的美丽,已在谣言和幻想中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