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呼啸而过

2022-02-24 01:16王光龙
延安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收购站链子表叔

王光龙

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这样躺在地上,软绵绵的,像一床破棉被,自然,这和我穿的衣服有关。我也想过像一块石头,或者一头倔强的牛一样,撞到护栏后就硬邦邦地躺在地上,可是我硬不起来,我就是一滩烂泥。花若缺挺着大肚子站在一旁,叉着腰,在大庭广众之下呵斥:“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我没法回答她,这不是从我长相就能回答的问题。说心里话,此时此刻我就是个软蛋。我这一软,花若缺就硬了,没办法,我踮起脚来只能抵到她干瘪的胸部,就像小时候我垫着板凳摘紫色的葡萄。我这几天总是浑浑噩噩的,我觉得我应该丢魂了。

是的,我应该是把自己的魂给丢了。

小时候我丢过一次魂,还是在水月湾的时候,我爬上村头的一间茅厕,一脚踏空,草搭的顶子直接陷空了,我掉了进去。我没有摔伤,因为我砸到了正在上厕所的苏折柳。我就在她哇哇大哭中被父母训斥着。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想过偷看她上厕所,就算是在惊吓中看到了她那雪白屁股上的胎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女孩子的裸体,也是第一次把女孩子砸到厕所里。后来,我看到苏折柳那张开的八字脚,像是骑了头猪。我就躲得远远的,即使她穿着衣服,我也仿佛能看到她那雪白屁股上的胎记,仿佛是打了一个补丁。我告诉大家,我是为了采摘茅厕上方的桑葚。可是没有人相信我,我就是一个小偷窥狂。苏折柳哭得像死了爹娘一般,她的外婆总是说我毁了她外孙女的清白,这真是天上掉下一个屎盆子扣在我脑袋上,我是甩也甩不掉了。我拍了拍胸脯,说:“她以后做我婆娘总可以吧。”没有谁相信一个五岁的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大家都惊住了。拍完胸脯后,我径直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后,就这样睡了三四天,我仍然迷迷糊糊的,村里人都说我是得到了报应。奶奶在院子里装了一碗清水,把筷子立在碗里,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还不停地磕头。最后,她端着那碗水去了那间茅厕,绕着转了一圈,回来后,用嘴含着水喷在了我的脸上。我就这样醒了。我一直不觉得是奶奶把我的魂找回来的,而是奶奶喜欢吃大蒜,她喷的水里有大蒜味,我是被她呛醒的。

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只感觉到我的身体在动,可是魂丢了。而奶奶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我现在在丘山市,她那口大蒜味的水再也找不到了。

我觉得我来丘山市就是个错误,遇到花若缺更加是错上加错。

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之前从水月湾逃出来的时候,就是因为苏折柳要和我好。我没有办法勉强自己去喜欢苏折柳,就像我没办法勉强自己睡觉之前不抠脚一样,这是骨子里带出来的。而且,苏折柳的名字和她的身形完全不配,她真该叫苏矮矮。我不知道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肯定和我当年砸下来骑在她身上无关,至少我是这样想的。自然,我想除了二十年前她那不曾见光的屁股还白着外,一个女孩子竟然可以黑到这种程度。我晚上的时候都不敢出来溜达得太晚,我怕我撞到她都没有发现我眼前还有个人。除了黑和矮之外,苏折柳身段还是不错的,凹凸有致,可能是小时候在她身上丢过魂,一想到她屁股上的胎记,下半身都不禁打个寒颤。可是,苏折柳不这么想,她黏上我了,说是小时候的承诺,还说我们是青梅竹马。我和她算是哪门子的青梅竹马,我和她弟弟苏哲待的时间都比她长。所以,我准备去丘山市的时候,苏哲说:“我知道你小子瞧不上我姐,你去市里逛逛,要是实在找不到女人,我姐也愿意等你,你还是我姐夫。”

你这不是开玩笑嘛,我莫小左还找不到女人,再说,我哪能有个二流子的舅姥爷呢?

后来,我终于觉得苏哲的话是具有前瞻性的。我被丘山市狠狠地挡在了市外,别说是找女人,我连丘山市的入口都还没有进去,因为我没钱。我后来想想,我要是有钱,还不住到丘山市最贵的酒店去。可是,我本来兜里还有些钱的,我是坐拉猪的车去丘山市的,然后转了两趟车,最后坐上一辆破烂的大巴,车门扣用铁丝扭在一起,车一开,门咣当哐当响。车晃晃颠颠地走在山区的路上,半路上来一个女的,她那宽厚的大屁股轻轻往我身边一坐,嘴唇一笑,身子往我这边靠了靠,我能感受到她肉体的燥热。我内心汹涌,觉得她应该是一个用金钱就可以谈一场一夜恋爱的人。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和我一样干瘪的钱包。我侧卧身子,想着,我不是随便的人,更加不是一个舍得花钱的人,我要在行为上绅士些,思想上可以流氓点,我在天马行空的憧憬中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发现,钱包没了。我大嚷着我的钱被偷了,要司机挨个搜身。司机回头看了看车里只有我和一个杵着拐杖的白发老头,对我没好气地说:“钱包没了,你人咋没丢呢。”我本来就在气头上,听他这么一说,更加想找人干一架。我怒气冲冲地冲到司机面前,瞧了瞧司机的身板和他身边长长的银色扳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被他赶下车了。我游荡在去丘山市的路上,我管住了裤腰带,却丢了钱袋,现在肚子更加不争气。离丘山市还有一百多里的路程,身后的水月湾更是望不到头。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我来到路边的砖窑厂,去搬砖。三十块钱一天,管饭。领头的那个粗糙汉子,每次遇到我都会拍我的屁股。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一两次也作罢,每次都拍,还淫笑着说:“挺肥的。”我受不了了,把砖往他脚下一扔,“再摸一下老子就把你头砸得冒油。”我撂下这一句狠话,也就这样失业了。我脖子硬,可是肚子不争气。我睡过还在施工的天桥底下,和一堆红黄蓝的垃圾桶在一起,那个味,也就比水月湾的厕所好闻点。我在垃圾桶里翻找,卫生巾、废报纸、还有别人用过的安全套。真是晦气。一次,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学生把手里没吃完的包子塞给了我。那时,我第一次觉得丘山市的包子那么的好吃。我就在暗暗发誓,等我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去买整个丘山市最贵的包子吃。我还要娶丘山市的女人,大长腿,最好还念过书的,屁股上没有胎记。我突然发现,我想娶的女人,都是苏折柳所没有的优点。

我总不能待在天桥底下吧,就算是做个要饭的我也要去丘山市。我听说过有人装瘸子,扮可怜样在丘山市乞讨,回到水月湾后西装革履还盖了房。我鄙视那种在外装可怜,回来装大款的样子,我好歹也是念过初中的人,一直念到我爸被关了进去。我爸好赌,还好色,被别人捉了仙人跳,在打斗中把人家的后半辈子打在了病床上,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出来。他在忏悔中说出我是捡来的,因为他那方面不行。我恨过他,你忏悔就算了,把你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交代出来还能坦白从宽?你说自己那方面不行干嘛,你不行和你嫖娼有什么关系?你这一坦白,那我岂不是成了野种?我爸一进去,我妈把眼泪一抹,匆匆地就改嫁了本湾的一个木匠,据说他们以前就偷偷摸摸地在一起,结婚还不到三个月,就给我生了个弟弟。这样我更加不受待见了。他们催着我去卅铺,一个位于丘山市和水月湾之间的城乡结合处,找现在这个后爹的表弟。我不愿意,他们就不再理我,让我搬到牛棚里住去了。我知道他们是想摆脱我,我是个累赘。我有时候真怀疑我是我爸在赌桌上赢回来的,我只是他的一个战利品。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我最后却像口香糖一样甩都甩不掉。我也终于明白了,这些年来为啥我总觉得我妈和我有距离感,对我总是冷冰冰的,虽然从小到大一直听人说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没有想到连我爸也是假的。难怪当年苏折柳的爸妈找我家赔钱的时候,我爸妈把我关在门外,让他们把我带走抵钱。我照了照镜子,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以我爸的相貌怎么能生出我这样高颜值的人来呢?我索性就去丘山市,冥冥中我坚信我的亲生父母在市里,他们可能有好几栋小楼收房租,日夜坐在门口,拿着我小时候的照片,直到有一天我重新出现他们的面前,他们抱着我痛哭流涕,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城里人,还继承了他们的几栋小楼,我成了包租公,衣食无忧。每次想到这样,我都兴奋地大笑着,笑着笑着就感到浑身刺痛,被冻醒了,毕竟天桥底下太冷了,还有不少恶狗在翻抢垃圾吃。那些流浪汉还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我要和它们抢垃圾桶里的垃圾一样。真是瞎了它们的狗眼,我又不是乞丐。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发现自己穿的衣服还没有流浪汉的好。

我对着地上啐了一口,就这样乘着月色,在深秋的寒风中向着丘山市走去。

说来你也不信,要不是我的钱被偷了,我会一直挺着胸膛走向丘山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曲线救国,我是不会听从我妈(现在看来应该是后妈)的建议,去找这个表叔。他现在是我唯一的依靠(虽然我也经常幻想过我亲生父母在丘山市里过得如何的好)。我按照我妈给的地址,来到到了卅铺,找到了“花老虎废品收购站”。

我的双腿又开始抖了。

能给自己起个“花老虎”名号的人,这个人不是虎背熊腰,就是面目凶恶。我这个小身板怕是在这里讨不到好果子吃。再说,不是亲妈果然不一样,让我到这里来收废品,这不是寒碜我吗?不过既然来了,我也只能先将就着,我想他应该还不知道我这个冒牌的侄子,我就先去找我这个叫“花老虎”的表叔。

在一堆废品中,我发现一个髭髯布满脸颊,瘦小干瘪,一脸精明,灰突突的矮个子中年人站了起来,说真的,穿的比乞丐都不如。

“大叔,请问你们老板在不在?”

“我就是。你是哪个?”

“你就是?”

“是啊,有啥问题?”

我能有啥问题?我有一肚子的问题。眼前的是花老虎吗?分明就是个落魄版的马云。他那吃不饱的模样,能养活我吗?老板都自己亲自动手干活,那肯定没啥帮工?我要是来了,岂不是这些活都得我干……

“叔,我是黄家丽的儿子,我叫莫小左。”我也只能自报家门。

“哦,是小左啊。你妈之前给我来过电话了。快,快,进门吧。”花老虎嘴上这么说,脚却没有动,眼睛还在我身上打转。

直到他拨了一通电话,确认了我的身份后,才带我去了二楼的阁楼。我打开门,单间里摆满了旧家电和一些腐烂的木头,阳光透过唯一的一扇窗户射了进来,空气中无数的飞尘在飞舞,更别提那股刺鼻的味道。花表叔客气地说,打扫打扫就很宽敞了。不一会儿,一辆货车停在了楼下。花表叔望了望我一眼,我很识趣地说:“叔,你歇着,我来帮忙吧。”花表叔脸笑得扭成了一个生核桃,说:“你一来就让你干活,真不好意思啊。”他甩着手,就开始指挥哪些需要搬走,哪些需要搬在角落里以后再装走。我一件件地搬着这些旧家电和烂木头,搬到他门口的大货车上。实在太重了,我感觉木头里面肯定掺了铁,我的腰都弯成一把弓。再没有人来帮忙,我就要被折断了。花表叔走过来,手来回摆着,要我轻点。当我正为他的关心而热泪盈眶的时候,他的手却轻轻地扶在了木头上,轻轻拍了拍,说:“你这伢子没干过活,多锻炼锻炼就行了。”我心一横,爸妈都是假的,这个挂了名的表叔更加是没啥亲情可言。我气不过,随手一滑,一扇冰箱门倒在了地上,里面的铜丝全都掉了出来。花表叔赶紧过来装捡。我表面上赔礼道歉,心里却得到了报复的快感。

花表叔黑着脸,把东西清点了一遍后,开着破车走了。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找了一张旧铁床,垫上纸盒子,再铺上脏乎乎的旧床单,往上一趟,骨头都快散架了。他娘的,老子白白当了一天劳力。

傍晚的时候,花表叔来了。他在楼下喊,“小左,吃饭了。”

我从床上翻了个身,心想,终于要给我接风洗尘了。

一楼的拐角处,有一间简易的铁皮移动房,算是花表叔的办公室了,两边废品堆积,露出一个战壕似的走道。我推开铝合金的大门,一床,一小桌,白炽灯泡,里面还隔了一个小间。花表叔笑嘻嘻地说:“先洗手吧,马上就开饭。”

门口有一处低矮水龙头,我放水洗手洗脸。下无台盆接着,水浸湿了地面上的纸张和踩扁的易拉罐,四处流淌。洗好后,花表叔在小桌上摆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炒秋葵和一盘卤猪耳朵,还有一瓶竹叶青,他用牙咬开瓶盖,给我碗里倒了小半碗。

“喝吧,喝吧。这酒喝着带劲。”花表叔一个劲地劝。

我也顾不上问为啥不去个饭店酒楼之类的话了,端起碗来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小左啊,我说你这伢子,不在湾里好好待着,非要跑到市里来干啥子?”

“叔,我想闯闯。湾里那旮旯不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待的。我听我妈说你上次回湾里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你离开这么多年了你不知道,现在湾里越来越留不住人,山前屋后的除了拄着拐杖的老人就是一些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

“你说的也是。水月湾穷啊,要不然我当年也不会要饭要到丘山市,遇到你表婶,说不定现在还在要饭呢。”花表叔捡了一粒花生米扔到嘴里,说,“不过我现在也和要饭差不多。”

“叔,你这玩笑开的,你在咱们湾里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了,谁不知道你在丘山市里办了个厂,买了房还开上了小轿车。”

“嘿,你别说,这点是不假。”花表叔情不自禁地环顾自周,说,“不过,这也只是表面现象,你看看我这个厂,哪有人手啊,平时忙的时候招几个散工帮忙,你表婶就知道打麻将,平时也就是我一个人张罗着。来,喝。”

一口闷下去之后,花表叔龇了一下牙,说:“你来也好,帮帮叔的忙,叔啊是不会亏待亲戚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送到嘴边的酒停了一下,心想,这下完了,我成了他的长工了。

天色渐晚,我们叔侄俩近乎了很多,划拳口令样样来的了。酒喝没了,菜也没了,花表叔晃悠悠地站起来,从房间拐角的一个小冰箱里把半盘卤鸭子端了出来,还抱出了两瓶啤酒。红着脸对我说:“喝,今天只管尽兴地喝。”

我看着半盘卤鸭子和醉醺醺的花表叔,心里骂道,他娘的,喝!

花表叔酒力不如我。他离开水月湾这么多年,之前和我们又不熟,哪里知道,我最爱去的地方就是水月湾里酿酒的老糟坊,鼻子和身子浸染在酒气微醺的空气中,还能乘着老板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用提子舀口酒喝。自然,那时主要是为了躲避苏折柳,我在棉花地里拉泡屎都能被她发现,但是她怕酒味,一闻就吐。

我尽量说些奉承的话,毕竟我的饮食还得暂时靠他,尽量不去提我那进了牢的爸和改了嫁的妈,更不能提我是他冒牌的表侄子这件事。不过,我不提,他也就没问。倒是他对我说的那些水月湾的趣事听得乐呵呵的,原本对坐着,最后把板凳移到我旁边来,说他晚上不走了,要听我好好说说水月湾的事情。

看到花表叔光头强一样的表情,我一阵惊悸,喝的酒差不多都醒了,我的娘啊,这一晚对着个酒鬼,我还能有个好觉睡?

就在我想着怎么拒绝他的时候,门吱呀一下就开了,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我的面前。

“花叔,你怎么还在喝啊,我妈在找你呢?”

这是花若缺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目前,她的腿长,宽厚的胯和胸部之间只有一个肚脐的距离。昏黄的白炽灯下,她披着长发,脸部消瘦,五官分明,脸上粉擦得很厚,修了眉,不是那种一眼就看出美丽的女孩子,倒像是贞子,从门外钻了进来,但是总是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我忽然觉得似曾相识,才想起,她和在天桥下给包子的那大学生还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多了一份冷冰冰的神情和夸张的穿着。

花表叔眯着眼看了一眼花若缺,说:“你这伢子就听你妈的话,你跟她说,我待会就回去。”

“我说你别喝了,回家去。”花若缺拉着花表叔的胳膊,把他往上提。

“等会,等会就走。”花表叔红着脸眯着眼笑嘻嘻地说。

“你走不走?”花若缺把花表叔的酒杯子夺了过来,狠狠地掷在桌子上,杯子里的酒升腾起来,飞出了杯沿,碎在了桌子上。

我以为花表叔会发怒,转身就想先溜回去睡觉。

“哎,等等。”花表叔喊住我说,“我这个伢子啊脾气大,今晚就不喝了,你收拾下,明个赶早啊。”

花表叔就这样被花若缺拖走了,我确信她在迈出门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因为我分明感到背后一凉,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裤裆,不知道什么时候湿透了。

我把桌子上的半瓶啤酒咕噜咕噜地灌了,从院子里找了个纸盒子,把桌子上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里面,然后塞在了一堆破塑料袋里。

看门的听说我来了,连个照面都没打,找了个借口回家去了,整个废品收购站就我一个人。花表叔走的时候把门在外锁上,我就脱光了,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用水龙头冲凉。

我已经记不清多少天没有洗过澡了,身上的黑灰能搓成一个丸子。这么多天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这个挂名的花表叔人还真不错。不过,一想到我也给他白干了半天的活,他娘的,万恶的资本家。

我一边冲着,一边哼着歌。突然,背后传来门哗啦一声开的声音,我本能地抓起塑料盆挡住关键部位,往后看看,花若缺正站在大门口,直盯盯地看着我。那一刻,我听到了废品堆里蟑螂的叫声,院墙外汽车的鸣笛声,我整个人在花若缺的注视中凝固住了。花若缺没有说话,我以为她会跑走,但是她没有,而是用手半遮着脸跑进屋里。我就这样在花若缺似看非看的手指缝中把自己的屁股完美地展现在她的面前。我赶紧穿上我的裤衩,背心还没有穿,她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脸都没有挡,昂首挺胸地走了。

她走了后,我用那根铁棍撑住了大铁门,脱掉裤衩,继续冲洗。我得动作快点,免得又被人偷窥了。我越搓越有劲,下体竟然燥热起来。

那一夜,我虚脱了两次,死一般地躺在床上。

那一夜,我竟然做梦梦到了苏折柳的长有胎记的屁股,她一翻身,却是花若缺的脸。

苏哲还是找到了我。

那时,我已经在花表叔家做了两年多的长工,我没有回过水月湾,过年了都自己坐上卅铺去丘山市的城乡公交车去城里溜达,看看张灯结彩的城市。花表叔除了按月给一千元左右的工资,福利待遇那是想都别想,逢年过节我还要去孝敬他两瓶酒,他端来一盘瓜子花生糖果,还让我不要客气,故意说让我全都装到口袋里。我摸摸了自己硬硬的胡茬,我苦笑了一下,连盘子都一把顺走了。花表叔把我当小孩(也有可能把我当傻子),我不计较那些,只想着攒够了万把块钱,把今年混了,明年好去市里闯闯。所以,我也不在乎这个挂名的花表叔泼留希金式的吝啬。倒是她的女儿花若缺时不时地给我送苹果、牛奶之类的,送完就走。虽然花表叔嘴巴里让花若缺喊我表哥,但是我心里知道,他心里根本就瞧不起我。他一边向花若缺介绍我,一边把身体挪在我和她之前。

我啃着花若缺送给我的苹果,倒是时不时地还想着水月湾里的苏折柳和苏哲,我使劲摇摇头,想把这些东西从脑袋里摇出来。说实话,花表叔这个地方本就是个垃圾堆,除了暂时安身立命之外,我无时无刻不想走。对于水月湾我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每天累得往床上一趴,总会胡思乱想,奇怪的是,我脑海里的女人除了花若缺就是苏折柳。

花若缺再也没有来看过我洗澡。我发现,整个废品收购站,除了我之外,也就一个看门的老大爷。我被花表叔安排和看门的老大爷一起吃饭。那个老大爷步履蹒跚,仿佛一推就倒。我有时候在想,这个老大爷会不会就是花表叔的亲爹。老大爷在一个小煤炭炉子上煨着一个小锅子,里面啥都有。小鱼、白菜还有猪肉粉条之类的。我尝了一口,味道还可以,像麻辣烫。我问他这些从哪里来的,他说是花表叔端来的,一大锅呢。我刚吃到嘴巴里的肉直接吐了出来。

晚上,我睡在阁楼上,肚子里一阵翻滚。看门的老大爷早就熄灯睡觉了,外面黑洞洞的。我并不胆小,但是身体就是不想出去。更何况,厕所就是一个简易的废油桶埋在地上,两块石膏板劈叉搭成的。没有灯,一脚没踩稳,说不定就像我读野史的时候读到的掉进茅坑里淹死的晋景公,我没有皇帝命,就是一个打工仔,我还没有活够,还不想埋在卅铺这个城乡结合处的粪窖里,而且就算我喊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我。我一直觉得看门的老大爷是半个聋子,他说话声音小,仿佛在对你说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对他说话,却要扯着嗓子喊。

我在屋子里转悠着,肚子已经开始闹腾,要冲出来了。我随手拿着花若缺装苹果的袋塑料袋,就解决了。这一阵舒畅之后,问题就来了,我扔哪里呢?扔到楼下的院子里,混在一堆废品中间,肯定不会有人看见,不过,那些废品花表叔是要我搬上车子运走的,这个粪袋子最后还得我来收拾,恶心的还是我自己。我想了想,走到窗前。窗外正对着一条马路,路旁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夜深人静,我往楼下瞅了瞅,没人。我使劲一甩,想甩到马路对面去,明早环卫工人肯定扫走了,顶多心里骂骂咧咧几句。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然而,命运总是这样捉弄你,你越想人不知鬼不觉的,最后大家都知道了。楼下响起了警报声,是汽车的警报声,在夜里响个不停。我侧着身子看见路边一辆黑色商务车在响,车顶上有一个塑料袋子,那正是我刚刚扔下去的粪袋子。

废品厂的大门被花表叔从外锁住了,出去是出不去了,好在警报声只响了一会。我躺在床上,期待着明早环卫工人能够发现路边车顶上还有个粪袋子。

天一亮,楼下就闹哄哄的。

“是不是你干的?”

“刘老板,这种缺德的事情怎么可能是我干。”我听见了花表叔的声音。

“垃圾不从你这种垃圾厂里出来,还能从哪里出来?”从二楼的门缝里,我看见一个梳着莫西干头的大金链子隔着大铁门和花表叔叫嚷着。

“真的不是我干的,我们厂就这几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晚上又不住在这里。再说,这肯定是谁闹的恶作剧。”

“这条街上除了你还有谁,今天你要不是给我个说法,我看你的那些钱就甭指望要了。”大金链的声音明显提高了,花表叔顿时噎住了。

“你要是敢欠一个子,我就要你的命。”花若缺从铁皮屋里气冲冲地出来,随手拎着一个啤酒瓶,哗啦啦地把铁门打开了。大金链看着花若缺来者不善,顿时焉了,后退了几步,还手指着花若缺,说:“你干嘛,想打我是不?”

花若缺随手把酒瓶扔过去,在大金链子的脚下炸开了。

“滚蛋!”

“好好好,算我倒霉,你等着。”花若缺欲上前,大金链已经开上车,跑了。

花若缺气呼呼地站在门口,花表叔把铁门全打开了。看了一眼花若缺,说;“你这伢子,脾气这么犟,要是他不还钱怎么办?”

“他敢!”花若缺一转头就出了大门去。

这时,一个青年出现在门前,湛蓝色的旅行袋放在脚跟下,正张头往院子里望,我定眼一看,竟然是苏哲。

苏哲就这样被留下来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花表叔会留下他,只见他笑嘻嘻地接过苏哲手上拎过来的两只腌制的鹅。苏哲住在了看门老头的屋子。我仍然记得老头卷着铺盖离开的时候,喋喋不休地骂了半天,我认识他两年来说的话都没有他那天骂得多,最后把他的尿坛子扔在了花表叔的办公桌上。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屋子的尿臊味。

骂归骂,走还是走了。苏哲搬进去后,就开始收拾屋子,扔出来一大堆破破烂烂的。折腾了一会儿,出来对着楼上的我喊着:“这哪是人住的啊,比我家的猪圈还臭。”苏哲就撅着屁股,抱着棉被就进了我的屋。

“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我躺在床上,懒得动。

“挣钱!”苏哲搬他的破棉被。

“你姐呢?”说出这句话之后,我就有些后悔了,我的嘴巴向来比脑袋快。

“病了。”

苏哲不再说话,他在地上打了地铺,躺下后就呼呼大睡。我也就不再问了,直溜溜地望了望门口,我感觉今晚花若缺是不会来了。

这间屋子空气不太好闻,天花板漏水,拐角处已经氲湿一片之外,夜里老鼠跑来跑去,不过自从苏哲住进来之后,都被他的呼噜声吓得不敢出来了。

在苏哲来之前,整个屋里弥漫着花若缺的香水味和女人特有的味道。那是我的裸体被花若缺看光半年之后,她推开了门,光溜溜地站在我的床前。我没有能控制住我自己,虽然花若缺的身体像一截发黄的竹子,但她毕竟还是个女人。我像一只慌乱的老鼠,任凭花若缺摆布着,我没有想到,自从那时起,我就明显处于女强男弱的地步了。在夜里,我也隐约闻到了一股奶味,多少次夜晚之后,我才知道,花若缺流过产。

“我们这样是不是太早了。”我试探地问。

“你想太多了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可不想和你谈感情。”花若缺穿上她的那件短袖皮夹克,手里攥着内衣,回头瞧了我一眼,“你真是个乡巴佬。”

苏哲和我正式成了花表叔的两个帮工。苏哲做事不尽力,还生个贼心,在翻捡破烂的时候,偷偷藏了不少好东西。一天晚上,花表叔照样锁了大门,把钥匙放在贴身的衣兜里走了,苏哲就偷偷摸摸地站在大门口望了一会儿,然后拉着我跑到屋子里。

“喏,给你看个好东西。”苏哲故作神秘地关上门。

“你关个啥,整个院子就我们俩。”

“这可点防着点,你那个花表叔神出鬼没地,说不定就从我后面冒出来了。”

“你别说得那么吓人,有啥事,赶紧的。”

苏哲笑了笑,从裤裆里掏出一个铜疙瘩。

“这是啥玩意儿,你还放在裤裆里,不怕扯着蛋。”

“扯蛋我不怕,就怕蛋闲着。这个疙瘩可比我蛋金贵着呢。你不知道吧,这是黄铜,还值几个钱。”

“你偷东西?”

“你别咋呼咋呼的,像个娘们儿。”苏哲把那个铁疙瘩往桌子上一放,躺在我床上,说,“我不是埋汰你,就你那个表叔,跟个周扒皮似的,你还指望从他们掏出金矿啊?我们要自力更生,自主创业。”

“你这是自主创业啊?不是我高尚,也不是我维护我那表叔,你这个偷窃的行为和做贼有啥两样?”

“做贼?我们俩在水月湾的时候偷的东西还少吗?姐夫,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干不干吧?”

“咦,谁是你姐夫?我不干!”

“那好,你不干也不准去告密。”

“我才懒得理你。”我把门一关,下楼洗澡去了。

那几天里,花表叔回去得早,苏哲听见大铁门锁上后,就偷偷摸摸地在楼下捯饬着,我从楼上站着,看着他像条狗一样在翻着垃圾。我想起,苏哲来的第一天,我戏谑地说:“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起一句话。”

“啥话?”

“门外有条狗。”

苏哲竟然没有恼,皱了皱眉头,说:“别说,还真像。不过,我不咬人,我要钱。”

我没有想到苏哲的目的是如此地明确,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钱。苏哲看见了我站在楼上抽烟,用手指了指外面,我知道他在示意让我给他放哨。我本无意掺和他的事情,但是更加不想让花表叔知道从水月湾里来了个贼。

二楼对于城市来说,怕是连早上的太阳都照不到,可是在卅铺这座城乡结合处,却能看到灰蒙蒙的落日。铁门外的世界和这个院子里的世界有多大的区别?都是灰蒙蒙的,都是破烂不堪。吆喝着“北方大馍,老面馒头”的小贩;用脚当脚刹的摩托车汉子;还有玻璃上泼了红油漆的洗头房;那个耷拉着乳房的老女人,肯定用擦了厚厚粉底的脸向这里张望过。我听见了车铃声,油条在油锅里翻滚声,还有苏哲在垃圾堆里窸窸窣窣的声音。

“差不多就行了,你还真把自己当贼啊。”

苏哲抬头看了看我,从一堆废铁里捡出一个大铁轴。他揣在怀里,像是藏着一直猫。我的行为越发地神秘,每隔两周都要请假出去一趟。大铁门缓缓地推开,像是释放的劳改犯。不过,我从苏哲的脸上没有看到一丝的轻松和喜悦,反正感觉对他而言,就是从一个牢房转到另一个牢房。

我很想和苏哲聊聊,可是我自己都自顾不暇。在苏哲不在的时候,花若缺跑过来,说她怀孕了。

“哦,恭喜啊。”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竟然是如此地冷静。我点燃了一根烟,像是在听着她说着别人的故事。

“我怀孕了!”花若缺又说了一遍,显然她对我的态度不满意,故意加重了语气。

“我听见了,你想怎么办?你不会告诉我这孩子是我的吧?”

“孩子就是你的。”花若缺说得郑重其事。

我冷冷地看着他,就像当初我们交媾一样,身体的热情根本掩盖不了冰冷的内心。我早就知道花若缺跟了好几个男人,包括楼下的那个大金链子。

就在前天傍晚的时候,我隔着窗户被大金链子吆喝。

“你小子离花花远点,让我再看见你和她在一起,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看着满脸油光的大金链子,想象着她口中“花花”竟然是白花花的一团肥猪油。他的装模作样根本就吓唬不了我,我已经对这里的一切不感兴趣,下个月我就走,离开这个鬼地方,当然也离开花若缺。

“我告诉你,她怀了我的种,这个厂房你想都别想。”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这个破垃圾场你给我我都不要。

“你小子听见没有,聋了啊?”

“听见了,不用你说我都会滚的,滚得远远的。”

夜幕垂了下来,像是倒塌的老房顶,“轰”地一声就倒了。当然,这个“轰”地一声是我在回味大金链子话的时候脑袋里的震动,最近总是失眠,撩开窗帘,气压很低。

空气凝滞了,花若缺在等我说点什么,我能说什么呢?你怀了大金链子的孩子我当然祝福你,你却说是我的。我那方面虽然不像我那个假爹,可是我和花若缺之间仅仅只限于肌肤之亲,我每次都小心翼翼的,我们之间并没有留给对方任何额外之物。我莫小左虽然吊儿郎当,这个屎盆子我可不扣,尤其是大金链子用过的。

“孩子不是我的吧?是隔壁那个大金链子的吧?他都和我说了。”

“他和你瞎说什么了?孩子就是你的。你要是不信,我们就去医院做亲子鉴定。”

花若缺强忍着愤怒,斩钉截铁地要我当这个爸。

“我们只是逢场作戏,你要是非要把这个孩子推给我,我建议你打掉。你要是你不愿意,我们就去和你爸面前评理去,他知道你外面有过多少个男人不?”

花若缺眼睛盯着我,手扯着半身格子短袖,抄起地上的脸盆就往我身上砸,我躲过去了,砸在了墙上,又弹了回去;

“莫小左,我操你妈。”

花若缺重重地摔门出去了,上楼来的苏哲被她差点撞到楼下去。

“这个花若缺好大的力气啊,差点把我一骨碌撞下楼去。”苏哲念叨着推门进来,“喂,哪个孙子把我洗脸盆砸扁了。”

花若缺好长时间没有来了,我猜她是去找其他的男人做孩子他爹去了。

“你说你小子那么倔干啥?你就从了她呗,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又白捡了个儿子。”

我把苏哲的臭脚从我床上踹下去,背过身去,对着墙说,“你知道个毛,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你怎么不去呢?”

苏哲拖着音叹了一口长气,“我也想啊,要是周公看上我,我做个梦里的倒插门也愿意啊,可惜我没有你那么好的姿色,要不然我姐也不会看上你。”

提到他的姐姐苏折柳,已经好几年没有见了。苏哲回去过几趟,每次回来都黑着脸,半字不提水月湾的事情。我不问他水月湾的事情,也没有告诉他我和花若缺的事情。

我一直觉得,打开我的房门,让花若缺走进我的房间是我从出生到现在做的第二件错误之事(第一件事小时候对苏折柳的娶亲许诺)。那时,我只是单纯的青春期饥渴,而花若缺又是一个风月老手。我甚至想过,花表叔的狡猾是一种低级的狡猾,而花若缺的狡猾却是一种骨子里自带的狡猾。她懂得顾影自怜,也懂得野蛮,我以为我们只是一种萍水相逢的游戏,却不承想我却是一个突然闯进她陷阱里的猎物。

对,花若缺就是一个猎手。

她究竟在狩猎着什么呢?在和她那些疯狂的夜晚里,她更像一个卫道士,只交给你身体,却拒绝交给你灵魂。当我看着她趴在我那张旧铁床上抽烟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股恶心。我感觉自己被圈住了,被花表叔和花若缺父女俩禁锢住了。不仅仅是外面的大铁门,还有花若缺那副冷冰冰的面孔。

后来,花若缺就再也没有来过。花表叔来和我喝酒的时间多了,每次来总是一肚子的事情。他把酒咕噜咕噜地灌着,仿佛是在喝着白开水。

“我跟你说,伢子。你真的要走啊?”

“叔,我想去市里闯一闯。”

“去市里闯闯也好啊。什么时候走?”

“这个月底吧。”

“哦,那还有两个星期。来,喝。”

花表叔突然想起什么,说:“你等等我,我给你留个念想。”说完,摇摇晃晃地转身走进里屋。

一听到“念想”,我莫名地感动起来。没有想到花表叔还是这么一个重情义的人,我睡了他的女儿,临走之前还要给我送点东西。我突然有种罪恶感,如果不是花若柳那么滥情,我说不定脑袋一抽,就会突然跪在花表叔面前喊声“爹”。我不知道花表叔会送啥念想给我,当然我更加希望的是钱。我上一次听到“念想”这个词的时候是我搭上进城的顺风拖拉机。苏折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像一头听到要开饭的健壮小黑猪,奔跑过来。她边跑边把一个纸盒子扔给我,说是给我一个念想。

那是裁下啤酒箱子手工做的一个长方体纸盒,歪歪扭扭地写着“小左,留。”我撕开一看,是一个钥匙扣,还是奔驰的。

我就在苏折柳的殷切期盼中,坐着“突突突”的拖拉机,颠颠簸簸地离开了水月湾。那个钥匙扣我至今留着,不是为了苏折柳的“念想”,而是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总有一天,我也要开着“奔驰”回到水月湾,要比花表叔开的那款桑塔纳老爷车还风光。

花表叔枣红着脸出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包裹,像是抱着一个婴孩。

“这些你拿着,虽然是一些旧衣服,可是还管穿,别客气。”

在摇晃的灯光下,花表叔打开一堆破破烂烂的旧衣服,还散着经年的发霉味。我的脸顿时也霉了,像是发霉的花生一样。花表叔喝完一盅酒后,说:“你收拾收拾,我走了啊。”

花表叔前脚走,我在衣服里翻找了半天,只找到了几只小黑虫。我把桌子上的残渣一股脑地裹进旧衣服里,像是勒住一个人脖子一样勒紧,一个漂亮的助攻,完美的侧踢,那一包衣服划过一个弧线,就飞出了院墙。

“狗日的资本家。”

苏哲回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揉我的脚。没想到我的脚比哪个国的足球还臭,踢一袋旧衣服还能扭伤了,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下床。

苏哲把一个单肩包往床上一甩,摸索着找水喝。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忙去了。”

“你到底在忙什么?”

苏哲咕噜咕噜地把我晾了半天的开水全都喝光了。“和你说有用吗?”

“你不说怎么没用?”

“你又不是我姐夫,你能帮什么忙?你现在就好好地做你的收购站的女婿吧。”

我一听苏哲这样说得酸溜溜的,把三天都没洗的袜子朝他脸上扔去,被他躲过,我就用脚去撩他。

“够了,莫小左。”苏哲突然坐了起来,“我早就受够你了。你整天就咋呼咋呼地要去进城,就你那吊样能捡个破烂就已经不错了,还真当自己是帅哥美男子,谁都要围绕着你转啊。”

被他这么一呛,我反而不知所措。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过这么大的火,而且之前除了我后妈对我的容貌指指点点外,还从来没有人说过我美丑之类的话。我感觉苏哲肯定是受刺激了。我决定不再去惹他,肯定讨不到好果子吃。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不理他,他竟然来主动找我说话,我不再揉搓我的脚,闻了闻我的手指,皱了一下鼻子,然后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不说话。

“我告诉你,你以为你那个花表叔是个好人啊。我告诉你,我来这半年里,不但把整个收购站摸得清清楚楚,而且连你花表叔家底也摸得差不多。他活得窝囊,他是花若缺的后爹,说白了,就是花若缺的娘被别人搞大了肚子,拉了你的那个表叔当了备胎。他白捡了个女儿和这一个破烂废品收购站。你要是做了那花家的上门女婿,花表叔就是你的榜样。”

我懒懒地伸了个腰,说:“你小子憋了这么久,终于把话都说出来了。我告诉你吧,其实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花若缺是什么样的女人。我莫小左虽然穷,但是还不窝囊,我没有想过要做什么上门女婿。我这个月底就走,他们不撵我,我也走。”

“你都知道?”苏哲惊讶地看着我。

“我不但知道花若缺之前堕过胎,还搞过破鞋,你以为她妈嗜赌成性欠下的窟窿债怎么还的?我猜他们家也就只剩下这个破烂收购站了。只有花表叔还被蒙在鼓里,整天捯饬着他的破烂。你还记得墙外那个大金链子吧,就花表叔那个抠门样,还被人家鼓动去放高利贷,好了,现在不但本钱拿不回来了,还把女儿都赔进去了。我现在不走,什么时候走,再不走,我在这个屎盆子里越陷越深。”

我见苏哲不说话,问他:“你走不走?和我一起。”

苏哲有些犹豫,“走,但不是现在。”

“你还留在这个破地方干啥?”我疑惑地问苏哲,“你不会……”

“对,我还想干票大的。”

“你这是在蚊子身上吸血,蜘蛛腿上切精肉,何必呢?”

“我必须这么干,我得救我姐。”

苏哲终于再次提到了苏折柳,我惶惑的是他是要救苏折柳。此时,我再也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我一屁股坐了起来,盯着他问。

“救你姐,苏折柳怎么了?为什么要救她?”

“我姐病了。”苏哲语气有些低沉,像是憋了的气球,说话没有刚才那么冲了。

“怎么病的,严重吗。”

苏哲抬起眼神盯着我问:“我要是说和你有关,你信不?”

我突然间懵了,和我有关。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了,更没见过苏折柳,怎么和我有关。我对着苏哲嬉皮笑脸,发现他表情严肃得不像是在说笑,我收敛了一下。

苏哲说:“我姐傻,真傻。你离开水月湾后,她就把自己当做你的牛和马。割草,她去。插秧的时候,她跑得比谁都勤快。更别说挑水喂鸡之类的,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你娶了个媳妇在家呢。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说我姐傻。我爸妈好说歹说,说白养了一个闺女。可是,我姐就是不听。她干活,你妈嗑着瓜子在田埂上看着她做活,连你那个木匠后爹都看不下去了,直接背着家伙出远门去了。两个月前,我姐去你家后山砍竹子,一条青蛇窜出来把她咬伤了。我姐没有注意,继续干活,她那脚肿得像个馒头。她拖着脚,倒在了下山的路上。你妈说没钱,又不是莫家媳妇,凭什么给她治病。我爸妈觉得我姐是自作自受,也不愿意花钱给她治病。她的脚肿成了黑紫色,躺在床上咬着毛巾,不敢出声。”

“后来呢?”

“后来?”苏哲红着眼盯着我,说,“我之前来找你除了想挣点钱,顺便替我姐看住你,她为你付出了太多,你不能没良心。可是,我知道我发现这根本就是我姐一厢情愿,现在我姐自作自受地躺在床上,没人管她,我不能不管,我需要钱。可是,你的那个花表叔吝啬得像个鬼,我挣不到钱就不能带我姐去治病。村里的卫生院说拖得太久了,怕是要截肢。我姐死活不愿意。我就想着法子要挣钱,我要把我姐背去丘山市医院,保住她的这条腿。”

苏哲说得义愤填膺,说得痛哭流涕,说得扯断人的心肠。我沉默了许久,我不知道他这些日子是如何把这些话憋在心里,他看着玩世不恭的我,也许心里早就恨透了我。我现在进退维谷,不知所措,坐立不安。我知道,此时,一切的言语都是虚白的,我爬起来,撕开枕头,掏出存了两三年的一万多块钱,我递给苏哲。苏哲瞥了一眼,用手一呼,这个破旧的斗室里,飘起了钱雨。

“我告诉你吧,你和花若缺的事情是我告诉大金链子的。本想敲他一笔,但是他却是粪窖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揣了我几脚,一分钱没捞到。你对我姐不仁,我告你的密,我俩算扯平了,我姐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他“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出去了。我不在乎他告密不告密,我目前能做的也就是把这两年存的钱给他,但是我也知道,给他钱对他而言是一种侮辱,除了这点杯水车薪的钱,我总不能娶了苏折柳吧,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负罪和愧疚不能代替感情,我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个事实。我捡起掉在角落里的钱,还在床底下的灰尘里捡到了一个用过的避孕套。那时,我突然深感恐惧。我恐惧的是花若缺,如果苏哲去告诉花表叔我是他的假侄子,那么这两三年的我们都处于一种虚假的关系之中。不过,当我捡完最后一张钞票的时候,我突然释然了。也许花家早就知道我这个冒牌货,当苦力使了两三年,挣的钱还不如在家养两头猪,反正我也要走了,爱咋咋地吧。

晚上,苏哲还没有回来。我有些担心,不知道他是不是去看苏折柳去了。苏折柳是不是还躺在医院里。我实在想不起苏折柳的形象来,一直以来她那晃动在我眼前有着胎记的白屁股突然不那么恶心了,反而让我心生怜悯。我告诉自己,这和我没有关系,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潮流,涌动在这城乡结合处的地方,我想起之前每次和苏哲提到苏折柳他总是欲言又止,想起他偷厂里的东西出去卖,想起苏哲背着苏折柳赶往丘山市求医的情形。我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感觉躺在床上的不是我,而是苏折柳,她虚弱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指了指自己的浮肿的腿,仿佛是一块胎记。她紧紧地拉着我,不放手,屋外突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上,我听不见她的声音。我胡思乱想了一夜,直到东方欲晓,门被敲得“砰砰”阵响。

我迷迷糊糊地打开门,是花若缺。我正准备打招呼,她却闪到一边,他背后窜出大金链子。一只肥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感到他的拳头像个小铁锤一样砸在我身上,还有他因为打我而滴下的汗水,和我嘴角流的血混在了一起。我紧紧闭住嘴巴,防止流进我的嘴巴里,我双手捂住裤裆和脑袋。我听见花若缺在背后说了一句“够了”,就一脚把大金链子踢开。我蜷缩在地上,像条被打的狗。大金链子看见了我放在床上的钱,就过去拿在手里,还颠了颠。

“放下!我只要你教训他,你拿他钱干嘛?”

“反正打也打了,这小子占了你便宜,不付钱啊?”

“我让你放下。”

“我就不放,你老实说,你不是爱上了这小子,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闭上你的狗嘴。”

大金链子和花若缺吵起来,随即扭打了起来。我蹒跚地爬了起来,抄起板凳就往大金链子头上砸去,大金链子被这冷不防地一砸砸蒙了。

“人给我滚,钱留下。”我吼着。

大金链子看着满脸是血的我,怔住了,他的手被花若缺死死捆住,抽不出来,我顺势又往他头上砸了几下,他的脸和我的脸一样,被血模糊着,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花若缺看着眼前的两个血淋淋的男人,吓住了,不敢说话。

“你也给我滚蛋。”我用板凳指着花若缺。

花若缺如梦初醒,大叫着跑远了。

我放下板凳,从大金链子手里抢下钱,塞进怀里。我洗了一把脸,用手放在大金链子的鼻子上,还活着。我把东西收拾好,我要去找苏哲,把钱给苏折柳看病。

我摇摇晃晃地把出门,还踹了大金链子一脚。

“我呸。”

一阵更加紧促的警报声在院外响起,在门口围观的人群中,我看见了惶恐的花若缺和疑惑的花表叔。

我放下了包,坐在门口,120 抬走了大金链子,公安拷走了我。

我被关了几天后,就放了出来。

大金链子被我打成了轻微脑震荡,他还没有来得及找我算账,就被公安带走了。他非法集资。对于大金链子出事我一点都不奇怪,这只是迟早的事情。而想不开的是花表叔,他半生的积蓄全都投在了大金链子的花言巧语里,为了拿回本金低三下四,最后却还是血本无归。花表叔哭了好几天,大金链子说他没钱,法院一查,果然所言非虚,也许这是他从出生到现在说的唯一一句实话,这几年,他财大气粗,只有一个空壳公司和那辆被我的屎砸中的商务车,法院只能拍卖他的财产来抵债。花表叔只能寄希望于能捞回多少捞多少,够棺材本就行。

我不敢再回收购站,是我把大金链子打出一身血,也打碎了花表叔这么多年来的发财梦。可是,我的行李和钱还在房间里,我必须去拿回来。我联系不上苏哲,也不知道苏折柳的情况。我决定偷偷地回收购站去,拿回东西后再去找苏哲。

夜深了,之前苏哲偷偷溜出去的时候,我不愿意与他为伍,没想到现在我竟然要学他那样溜回去。我翻墙的功夫不输苏哲,三两下就翻到了收购站里面。我蹑手蹑脚,这时我才觉得这个我住了两三年,连拉个屎撒个尿都会找地方的收购站竟然如此充满危机感,我只是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像个贼,我突然能够理解苏哲每晚偷偷摸摸偷东西出去卖的时候的心情。院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垃圾堆得到处都是,晚上没有月亮,在上楼梯的时候,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挡着,我还以为是一个装了废电线或者易拉罐的蛇皮袋,用脚探了探,还软乎乎的。

“别踢了,是我。”蛇皮袋说话了。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苏哲,我凑近一块,竟然是花表叔。

“叔,叔,你还没歇着呢。”我知道逃跑是来不及了。

花表叔扶着栏杆站了起来,说:“走,我们叔侄喝两盅。”

花表叔摸索着掏出挂在裤腰带上的钥匙,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花表叔“啪”地一声打开了灯,屋内昏暗,乱糟糟的,和屋外无异。花表叔苍老了许多,头发也乱糟糟的,身上还有一股异味,应该好几天没有洗澡了。他径自打开冰箱,把里面还剩下的东西一股脑全都端了出来,在屋里找了又找,能够找到的啤酒白酒全都摆了上来。

那一张折叠的小方桌上,被挤满了一桌盛宴。

我忽然害怕起来,阴森森的花表叔,黑洞洞的收购站,还有他那冷冷的过分热情,我有一种马上要上刑场前吃最后一顿晚餐的感觉。

我战战兢兢地说:“叔,你别忙活了,我吃过了。”

花表叔手还是没停,冷冷地说:“吃过就再吃点。”

我小心翼翼地坐在旁边,花表叔立刻开吃起来,吃得狼吞虎咽,吃得风卷残云,感觉好多天都没有吃过饭一样。

“吃啊,你怎么不吃啊,傻站着干啥。”花表叔嘴巴里塞满了饭菜,“来,喝酒,别放下筷子。”

我手拿着筷子,迟迟不肯下手。

“你想走是不?”花表叔突然问。

“嗯,打算明天就走。”我只好说实话。

“你这伢子我早就知道留不住啊。你把隔壁的刘老板打进了医院,能耐啊,有我当年的能耐啊。来,喝酒。”花表叔和我碰了杯,我越来越害怕。

“你这一拳打得好啊,打醒了我这么多年的梦。从水月湾出来的时候,我就在做梦,我是穷怕了啊。我当年从水月湾出来,就想着要饭也要要到丘山市里去。可是,我能耐不够啊,那个年代饿死人是常有的事,有什么比吃饱更重要。我一个穷光蛋,你表婶带着个女儿,我们就在一起了。说实话,这些年,日子越过越不如意。你表婶就知道赌钱,过年了,她就跑到外面去躲债,河都跳了好几回,原本就没有多少的家底都被人家拿走了,也就只剩下这个收购站了。银行利息低,我本来想着把剩下的钱存在刘老板那里,他那利息高,刚开始的时候也给高利息,而且他和闺女走得近,说不定以后就是一家人。可是没想到啊,我那闺女脾性反复无常,从小到大,就算跟我姓了,也只喊我花叔,不喊我爸。我哪里管得住她啊,她退学早,卅铺这个地方乱得很,小混混又多,我一管她,她就怼我,‘你又不是我亲爹’。她不认我,我不能不管她吧,我总得给她留点嫁妆。现在好了,她妈一听说站里出事了,把车都卖了,一个人回娘家去了。现在,除了这个没人要的破烂收购站,啥也没有了,啥也没有咯。”

花表叔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咳嗽不止,浑浊的眼睛流着泪。

“我知道你伢子害怕,有啥可怕的。我是你叔,虽说你来时我就知道你是半路上来的侄子,可是无所谓啊。不是亲戚,不是更好?要不然我还会让闺女和你在一起,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你要是看得上我闺女就和她过,这收购站就当叔给的嫁妆,你要是看不上,你和叔喝了这杯酒,你就去你的大城市,叔回水月湾。”

花表叔说的每句话我都装作听得认真,但是都不想也不敢往心里去,尤其是他说要让花若缺和我过的时候,我更加不敢出声,我一怕我出声,哪怕打一个喷嚏,花表叔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了。直到听他说他要回水月湾,我觉得岔开话题的机会来了。

“叔,你为什么要回去啊?”

“我现在是一无所有,娃她娘早就说了,除了这个破收购站,她娘家的钱我是一分都没有。现在,这个收购站做不下去了,我还能去哪?这些年,我活得窝囊啊,年纪越大,有些事情也看得越明白,人总是要回家的。”

那一晚,花表叔喝醉了,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我庆幸花表叔没有再逼我娶花若缺,我走上楼,把房间里的东西收拾一下,倒头就睡,我想好了,明早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听见楼下有响动。听声音,不像是野猫野狗,倒像是有人在搬东西。难道是花表叔又回来了?我穿上衣服,在出门的时候撞见了他。是苏哲。

“你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来贼了呢?”

“我就是个贼。”苏哲打开灯,他一身脏呼呼的,像是从下水道里爬出来一样。

“好几天没有看到你了,你去哪儿?”

“去做贼。”

“你还生我的气啊,你姐怎么样了?”

“大后天动手术。”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空气安静到窒息,只听见苏哲在收拾他的铺盖,窸窸窣窣的声音。

“好了,要走了,等我姐做完手术后,我和她就回水月湾去。”

“你们也要回去?”

“是的,回去。”

苏哲“咚咚咚”地下了楼梯,我没有想到他就这样走了,我本来想把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他,可是我没有勇气。

我出门去想告诉苏哲,今晚花表叔没有锁门,他可以不用翻墙走。我还没有喊出口,就看见苏哲拖拽着一个大的蛇皮袋。我知道,他又想偷东西出去卖。

“咱能不能别偷了。”我的语言毫无底气。

“偷?这是我自己买的。”苏哲喷了我一口,就继续拖那个蛇皮袋。

“不是我想怼你,这里的破烂都是花表叔收的。”

“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苏哲反问我,“这里面装的是电缆。”苏哲打开袋口给我看。

“偷卖电缆是犯法的。花表叔他虽然爱钱,但是犯法的事情他没有那个胆子。”

“我知道他没有那个胆子,早就有人来打算卖给他,可是他不敢收。他不敢收,我就收呗。你不在的这几天,你的花表叔也头痛得要死,好几天都没有来这里了,这里就成了我的天下。我捡了值钱的东西卖了不少,这些电缆是我收下后偷偷藏在这里的,我今晚就运走。我低价收,高价卖。做生意胆子小,就只能一辈子受穷。”

“苏哲,我看你是掉到钱眼里去了。你之前小偷小拿的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你太过分了。”

“我过分,你明明知道我这样挣钱是为了谁?为了我姐,我姐手术要钱,你懂不?还有,你以为你那表叔缺钱啊?你知不知道花若缺那个亲爹原来是挖矿的,他是跑了,留给他们娘俩的钱却不少。可是,你那表叔就是一分钱分不到,她们娘俩贼着呢。你以为他会心疼这个狗屁收购站啊,他是没事干,想找点事做。我告诉你,莫小左,你要是去告诉你那表叔或者去报警,我都不怕,但是今晚你别拦着我,要不然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我知道此时的苏哲处于亢奋阶段,他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无法用理智来评价,他是为了苏折柳,那个还躺在医院里,等着钱做手术的苏折柳。我还能说什么?苏哲看着我不再说话,就继续拖着那一袋电缆走了。

这是我在卅铺的最后一个夜晚,却一夜无眠。

窗外黑魆魆的,忽有警车声呼啸而过,还有的就是没有归家的小贩还在叫卖。花表叔和苏哲走后,我的心里空荡荡的,越发地感到害怕。这两三年来,我尽力不去想花表叔和花若缺一家的事情,我的好奇心不在这里,就算是花若缺光溜溜地站在我面前,我也只有寂寞的原始冲动而已。不像苏哲,每天像个侦探一样,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有时候,我得承认,苏哲对一些问题的看法比我深刻和明白得多,比如苏折柳,我以为苏哲会迁怒于我,但是他的冷静让我日渐愧疚。有时候,我也感到委屈,我这样一个没有爹疼娘爱的人,却有一个女人这样死心塌地的跟着我。但是,我的内心告诉我,这不是爱情,我无法用我的后半生幸福来当作回报。所以,苏哲刚来卅铺收购站的时候,偷偷塞给我一封信,他告诉我是苏折柳写的。我犹豫和惶惑了,我不愿意苏折柳介入我的生活。在苏哲的游说下,我拆开了信。一句话:你最近还好吗?家里一切都好。我还担心是什么肉麻得要死要活,思念如命的情书,这分明是一封家书。苏哲问我有没有什么话要带回去,我呵呵地说:哦,我很好,嗯,对,一切都好。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沉默不语,我现在才明白,苏折柳一个人无助地躺在病床上,苏哲却一直隐忍不说。直到后来,苏哲发现了我和花若缺的关系,我可以想象每天晚上和我睡在一起的兄弟,一心想成为我的小舅子,却发现我在和别的女人在胡搞。我不知道在那些我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夜晚,有没有突然站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我的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心生杀意。一想到这里,我不仅背后生凉,我能活到现在,多亏了我素未谋面的爹娘,让我福大命大。

我决定,明天去看看苏折柳。

晚上没有睡好,我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头昏脑涨的,花表叔已经十多天没有开业了,没有人来卖废品,院子里破烂一地,几只老鼠明目张胆地在铁丝网、塑料瓶和蛇皮袋之间穿梭。我伸了个懒腰,决定洗把脸就去弄点早餐吃。在我打算把洗脸水破向一只咬着烂苹果的老鼠的时候,大门“哐当”一声开了。老鼠吓得逃跑了,我穿着裤衩,拎着洗脸盆站在院子里,看着花若缺走了进来。

我怕她又找人来打我,我甩下脸盆,“咚咚”地往楼上跑。

“你给我站住!”

我被花若缺厉声喝住。

“你往哪跑?你能耐了你。”花若缺向我走来。

我索性壮着胆子,正视花若缺:“我跑?我告诉你,我正打算跑,我惹不起还躲不起?”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良心啊,我和你在一起,到底是你吃亏还是我吃亏啊?我抱怨了吗?”

我指着花若缺隆起的肚子,说:“刚开始大家都是逢场作戏,但是,给别人做后爹这种事情我绝对不干。”

花若缺见我这么执着,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是和姓刘的好过,他财大气粗,花言巧语,连花叔都被他哄得把积存多年的棺材本都拿出去给他了。花叔以为我会和他结婚,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我只是个小三。不过,这些都无所谓,我本来也只是玩玩,谁还想和他结婚去。不过,花叔却当真了,还找人家去理论,撕破脸后,花叔一心只想着把钱要回来。现在,姓刘的被抓进去了,花叔像是丢了魂一样,今天早上的时候,他一个人走了。”

“走了?”我想起昨晚花表叔说要回水月湾。

“走了。我妈一个子都没有给他,他卷着他的破铺盖就走了,连这个破烂收购站都不要了。她说没啥留给我的,就把这个留给我了。初中毕业后我就在外面混,在我妈眼里,只要我不去卖,不影响她赌钱,她就不会管我。只有花叔经常说叨我,可是我根本不听。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喊过他一声爸,他也知道管不住我。”见我不说话,花若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去做了亲子鉴定,孩子不是姓刘的。”

花若缺艰难地站起来,说:“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我看着花若缺孕态十足地下楼去,我不知道她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目的。她去做了亲自鉴定,孩子不是大金链子的,难道真的是我的?我突然心生怜悯,如果孩子真的是我的,我他娘的就是一个混球。如果不是,我岂不是又被她摆了一道。我想问,可是不敢问。

“对了,你的那个舅姥爷苏哲被抓走了。”花若缺突然回头向我透露出了这个信息。

“为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惊讶地问。

花若缺吐了一口气说,冷笑着说:“果然还是一家人感情深啊,你听到他被抓比我怀孕的消息还激动。”

“不,不是,你不要误会。”

“都无所谓了。他偷电缆卖,你知道吧?其实,我猜你肯定也知道,你们天天腻在一起,他卖了多少你肯定也知道。其实,花叔也知道。苏哲来的时候,花叔就打电话问了你妈,知道你家还住着一个未过门的媳妇苏折柳,花叔知道她病了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他没有想到苏哲竟然会去碰电缆,花叔现在也是有心无力,管不上。公安早就盯上了,昨天晚上的时候,抓个正着。”

“他,会不会判刑?”

“不晓得,不过他只是负责收,还没有来得及卖,并且态度很坦白,应该不会判得太重。他没有说出花叔这个收购站,还算他有良心。”

“好了,我走,你也走吧。”

“等一下。”我突然喊住花若缺。我这种无意识的动作完全不受我大脑控制,当花若缺回过头问我“干嘛”的时候,我自己都无法回答。我为什么要喊住她,我分明看见她脸上荡漾着一种胜利者的微笑。她肯定是预谋已久地等着我去求她,挽留她。

花若缺是一个猎人。

“你喊住我干嘛?你不说我就走了。”

“那个,那个你能不能借我点钱?”这是我这辈子说出的最没用的话,我真想狠狠地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你要借钱?你竟然问我借钱?”花若缺捂着肚子在笑。

“不借就算了。”我赌气地想走。

“哎,哪有你这样借钱的。我又没说不借。说吧,借多少?”

“你还没有问我借钱做什么呢?”

“好吧,那你说,你借钱做什么?”

“你知道苏哲偷东西去卖是为了给他姐做手术,现在他被抓进去了,苏折柳后天就要动手术了,我想借点钱给她动手术。”

“看不出来你还挺仗义的,苏折柳这腿伤得还挺值。借钱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早就等待着这一刻,花若缺不会平白无故地帮助我,她是个猎人,也是个商人。

花若缺指了指她的肚子说:“孩子没有爸爸,好可伶哦。”

我瞬间明白了花若缺的意思,她一直在设计一个陷阱,我终于被套进去了。

“你要不要想想。”花若缺问。

“不用了,你借钱给我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还能说什么。

“好的。”花若缺挺着大肚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第三天的时候,花若缺就领着我去了市里。

“钱已经给苏折柳打过去了,手术会顺利进行的。”花若缺说。

“那你带我来市里干啥?”我不解地问。

“我以为你要来看看苏折柳呢。”

“既然你钱都给她了,我还看啥。”我有些生气,感觉花若缺这是故意在羞辱我。我用卖身的钱给苏折柳缴了手术费,也算是两清了。

“既然不看,那我们去逛一逛,你不是一直想来丘山市看看吗?”

“我现在不想看了。”

“那我们去买套衣服可以吧?”

“买衣服,什么衣服?”

花若缺嫣然一笑,说:“当然是婚纱了。”

我顿时双腿发软,这是我听到“婚纱”这个词语的时候,仿佛听见了死神来临的声音。我整个人都是漂浮的,软绵绵的,我在无尽的大海里泅渡,在窒息的雪山上求生。在花若缺威逼利诱之下,我六神无主。

我像一个从树枝坠落到地上的软柿子,拾都拾不起来。突然,我发现一辆公交车从身边驶过,竟然是水月湾到丘山市的城乡公交。我像是饿狼看见了小白兔,不由自主地跑过去。在大家异样的眼神中,我跑得鞋子都飞了,赤着脚跑在丘山市温暖的沥青路面上。

“莫小左,你个混蛋。”我隐约听见了背后花若缺的话语,像一阵风在耳边前飘来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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