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对与反思:20世纪30年代初陕西乡村社会的防疫

2022-02-24 21:27宋希斌姜春光
地域文化研究 2022年6期
关键词:大公报鼠疫陕北

宋希斌 姜春光

1930年—1932年间,陕西全省相继爆发了鼠疫及“虎疫”(即霍乱),疫情之重仅1932年夏秋之际就“伤亡十余万之众”。①西安市档案馆编:《往者可鉴——民国陕西霍乱疫情与防治》,西安:西安市档案馆,2003年,第274页。在抗击疫情的过程中,陕西省的公共卫生事业发展有了长足发展,也引发了学界多角度的研究。②刘炳涛:《1932年陕西省的霍乱疫情及其社会应对》,《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0年第3期;张萍:《脆弱环境下的瘟疫传播与环境扰动——以1932年陕西霍乱灾害为例》,《历史研究》2017年第2期;张萍:《环境史视域下的疫病研究:1932年陕西霍乱灾害的三个问题》,《青海民族研究》2014年第3 期;刘俊凤:《近代公共卫生体系的建立与社会生活变迁——以民国时期陕西防疫处的活动为考察中心》,《社会科学评论》2008年第3期;温艳、岳珑:《民国时期地方政府处理突发事件的应对机制探析——以1930年代陕西霍乱疫情防控为例》,《求索》2011年第6期。但已有研究多聚焦城市,缺乏对疫情之下陕西乡村社会的研究。因此,本文拟对20世纪30年代初陕西的乡村防疫工作进行梳理和反思,以期为构建完善的现代卫生防疫机制提供历史经验。

引 言

民国年间,陕西社会动荡,灾害频发,农村破产,民众羸弱。20世纪30年代初爆发的鼠疫与霍乱在三年多时间内肆虐陕西绝大部分地区,致使黎民涂炭,损失惨重。

1930年,陕北地区爆发鼠疫,发病者3419人,死亡3107人。1931年,疫情蔓延,波及陕北400余村落,当年发病人数达9649人,死亡8732人。1932年,鼠疫复发,且死亡率激增,患病1532人,死亡竟达1446人。①陕西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陕西省志》第72卷《卫生志》,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63页。陕北鼠疫甫停,关中“虎疫”又起。1932年5月初,“虎疫”自河南经潼关传入陕西,迅速蔓延至华阴、华县、大荔、朝邑、蒲城、合阳、渭南、蓝田诸县,6月蔓延至省城西安。至8月下旬,“虎疫”遍及关中,并波及陕北、陕南多地,前后持续四个多月,报告病例60多万人,死亡14余万。②陕西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陕西省志》第14卷《人口和计划生育志》,陕西省地方志办公室方志资料库电子资源,http://www.sxsdq.cn/sqzlk/xbsxsz/szdelpdf/,2020年3月10日访问;事实上,由于当时统计的错乱,关于1932年霍乱造成的死亡人数颇有争议,有的学者根据各种统计资料及当时的染疫人口死亡率,估计死亡人数在20万左右,参见张萍《环境史视域下的疫病研究:1932年陕西霍乱灾害的三个问题》,《青海民族研究》2014年第3期。

当时,占陕西人口90%的乡村③分见曹占泉:《陕西省志·人口志》,西安:三秦出版社,1986年,第155 页;温艳:《民国时期西北地区农家生存状态考察——以20世纪30年代陕西农村为例》,《学术交流》2011年第7期。,由于医疗资源匮乏、卫生观念落后等原因,受灾之重远逾城市(包括县城),疫情之下的陕西乡村社会近乎崩溃。为抗击疫情,政府、社会与个人行动起来,各自采取应对之策。然囿于时势所限,乡村抗疫充满了苦难与艰辛。

一、应对:乡村防疫中的政府、社会与乡民

疫情防治需要政府、社会与民众的共同参与和通力配合。然而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的陕西乡村,政府主导下的乡村防疫虽有成效却漏洞百出;社会力量积极介入但作用有限;乡民进退失据且多数只能“听天由命”。时任陕西防疫处处长杨叔吉曾反思:政府“平时既无防疫机关设备,临时又缺统一组织”,各级政府机关及社会则“不能通力合作,又少各自互助”,而民众又“鲜自卫互助之知识,甚则少数人防治之不足,多数人传播之有余,无知愚氓,固迷信鬼神,做种种之护符”。④西安市档案馆编:《往者可鉴——民国陕西霍乱疫情与防治》,西安:西安市档案馆,2003年,第246页。由此可见陕西乡村防疫之艰难,而实际情况又较文中所述更为复杂。

(一)毁誉参半:政府主导下的防疫

民国以降,国家力量不断向基层社会进行渗透,政府在公共事业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在医药资源紧缺、专业团体缺乏、民间力量薄弱、民众卫生观念落后等问题交织的乡村社会,政府无疑是防疫的主导力量。陕北鼠疫爆发期间,县级政府层面最早启动防疫工作。如,1931年7月横山县政府成立防疫会,并从汾阳聘请医生,从北平购买“鼠疫苗浆与血清多种,与未患者打疫苗,已患者注血清”,极大降低了死亡率。⑤《山陕鼠疫有了救星》,《大公报》(天津版)1931年12月2日,第4版。1931年秋,省级政府层面的防治工作启动,特别成立陕西临时防疫处,专责陕北鼠疫救济预防工作。⑥《组织简章已通过》,《西北文化日报》1931年10月23日,第3版。11月,省政府又将“韩城等边境及陕北七县交通暂行隔断”,以防鼠疫蔓延。⑦《陕北鼠疫隔断疫区交通》,《大公报》(天津版)1931年11月7日,第3版。防疫处人员也于当月被派往陕北,进行救治。⑧《今日出发陕北》,《西北文化日报》1931年11月10日,第3版。防疫处在米脂、绥德、榆林等疫区,分赴各村镇宣传防疫事宜、为民众注射疫苗。①分见《陕北鼠疫平息》,《大公报》(天津版)1932年2月15日,第5版。《陕北鼠疫告一段落》,《大公报》(天津版)1932年3月11日,第4版。在地方政府的再三恳请呼吁下,国民政府“内政部”也于11月派出医官,在山西临县设立“山陕防疫事务处”,分组赴各主要疫区进行救治。其中榆林组在由葭县(今佳县)及时对榆林东南部各村的鼠疫患者施救,避免鼠疫蔓延至榆林城内。“内政部”特派专员与医官等数人到绥德后,“即赴义合(镇)一带防治,将该区600余人均行注射鼠血清,同时并率有掩埋队,亲自监视掩埋死尸”,有效控制了当地的疫情。②金铎:《一月来陕西之民政》,《新陕西月刊》1932年第1期。至1932年3月,经过各方人士长达数月的努力救治,陕北主要疫区未再发生疫警,陕北鼠疫暂告结束。③《陕北鼠疫告一段落》,《大公报》(天津版)1932年3月11日,第4版。

1932年夏,霍乱祸及关中乡村,至7月下旬,省城及“东路各县城市”防疫工作已经就绪,而乡村的防治工作却尚未举行。④西安市档案馆编:《往者可鉴——民国陕西霍乱疫情与防治》,西安:西安市档案馆,2003年,第151页。由于政府对乡村社会控制乏力,在城市广泛推行的隔离病患、管制交通、消毒清洁等措施在乡村极难推行,乡村的防疫工作实际上只能以注射药物为主,辅之以卫生宣传。工作虽有不周,但仍取得实效。例如,鉴于各县医护人员极度缺乏,省防疫院征求防疫医师派往各县,并特设防疫人员训练班,训练期满即派往疫区工作。⑤《防疫训练班学员》,《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8月19日,第3版。东路临时防疫处派员携药辗转赴华县、华阴、渭南等县深入乡村注射疫苗、宣传防疫、监督清洁,扑灭了大部分地区的疫情。⑥《二华渭防疫工作近况》,《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8月27日,第3版。省公安局也派员赴乡为民众注射疫苗,以为预防之计。⑦《陕西虎疫近益猖獗》,《西北新闻日报》1932年7月31日,第1版。大荔县因疫势延及乡村,且甚为剧烈,派出防疫处、四十二师军医处下乡施行注射;宝鸡县组织宣传队,携带药品及宣传品,“赴各区乡镇宣传防虎疫办法”;长武县县长协同地方各士绅组织防疫会,每周一三五日注射疫苗,在省城购“救急水”广施四乡,“并印刷剀切布告及详细防疫方法,散发各区乡”。⑧《各县疫势尙未完全减杀》,《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9月5日,第3版。永寿县发现虎疫后,立即令公安局派警员分赴各乡镇,“督劝民众,注意卫生,切实杀蝇,举行大扫除,并禁止售卖瓜果,以资防范”。⑨《省令娱乐场所停止营业》,《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8月9日,第3版。渭北临时防疫会将募集到的防疫药品分发各地,并将特约及专任各医士分成三队,赴关山、大程镇、永乐店一带进行救治;周至县也督饬防疫队赴乡分途加紧宣传救治。⑩《报告陕西虎疫惨状》,《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8月28日,第3版。朝邑县县长分派多名医生“分赴各乡注射(疫苗)”,同时购置1700余瓶药水散发到各村。⑪西安市档案馆编:《往者可鉴——民国陕西霍乱疫情与防治》,西安:西安市档案馆,2003年,第35页。陕北安定县在发现“虎疫”后,县府令公安局派员往附近各村宣传防疫,引导民众注重清洁消毒,并设法购买疫苗供民众注射。⑫《东路防疫处奉令结束》,《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9月6日,第3版。鄜县(今富县)从省防疫院领回疫苗80瓶,在县城内注射完毕后,即时分赴各区挨村挨户注射,结果“极有效验,活人不少。”⑬《限期准备结束各项工作》,《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9月11日,第3版。“城东北川口村,自冬日起连死12 人”,经过“县府派员施药防治并注射”以后,自9月16日起已无死亡;“五权区老寨子,旬日间死六七人”,因为得到“县府制发之药末救治”,亦使“得以痊愈者不少”。①西安市档案馆编:《往者可鉴——民国陕西霍乱疫情与防治》,西安:西安市档案馆,2003年,第106页。可以说,各基层政府的防治对陕西乡村抗疫起了关键作用。

然而,由于陕西经济落后,医药匮乏,政府可调拨的医疗资源远逊于乡村防疫之需。1932年4月,陕北鼠疫复发,数月间便蔓延横山、安定、米脂数县,但因地方政府缺医少药,致村民罹难者甚众,以致“路断行人、村绝炊烟”。②分见《陕北鼠疫复起防疫会现正预防中》,《大公报》(天津版)1932年4月10日,第5版;《陕北鼠疫复炽》,《大公报》(天津版)1932年8月28日,第5版;《陕晋联防鼠疫》,《大公报》(天津版)1932年9月13日,第5版。1932年夏季,“虎疫”在关中地区大爆发以后,各村因医药匮乏而致众多村民染疾而亡。例如,韩城县每日每村染“虎疫”而致命者三四人六七人不等,虽有防疫处,“但因传染甚多,物药稀少,难于普济”。③西安市档案馆编:《往者可鉴——民国陕西霍乱疫情与防治》,西安:西安市档案馆,2003年,第111页。周至县派防疫队携带药瓶分赴各乡区医救,但是由于病势甚重,很多乡民尚未得到救治,便已殒命。④《各县疫势尙未完全减杀》,《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9月5日,第3版。宝鸡县由于“虎疫”愈传愈广,蔓延愈速”,致使“虢镇四堡日死50余人,玉涧堡纸房头河南一带尤为猖獗,慕仪(镇)某焦50余户死亡几近殆尽”。然而当地“医生药品两咸缺乏,以致束手待毙”,只能请当局火速救济。⑤《各县疫势尙未完全减杀》,《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9月5日,第3版。吴堡县在发现“虎疫”后,因“地处偏僻。医药均乏,除饬公安局严为预防外”,只能“呈请民厅赐发药品”。⑥《限期准备结束各项工作》,《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9月11日,第3版。渭南县虽设防治处,但“旬余以来,亦未奉药,群医束手”,同样只能恳请省政府“速赐疫苗五百瓶”,“以救未死孑遗”。⑦西安市档案馆编:《往者可鉴——民国陕西霍乱疫情与防治》,西安:西安市档案馆,2003年,第81页。然而,即便是全省医疗条件最好的西安也因注射者甚多“将存浆苗,悉数用尽”,不得不暂停疫苗注射。⑧《华阴东塬虎疫甚烈》,《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7月9日,第3版。省城防疫药品尚且匮乏如此,更遑论满足基层乡村之所需。

此外,医药资源严重不足还导致个别地区根本未能得到省政府的援助。据杨叔吉的估计,1932年霍乱“蔓延全陕,约60县”,可是仅有30县得到“省府防治”。⑨西安市档案馆编:《往者可鉴——民国陕西霍乱疫情与防治》,西安:西安市档案馆,2003年,第197页。1932年8月,岐山县绅民在致省府的电文中提及:“潼关西安一带,多蒙政府防治,势已大减,其他重要各县,亦荷频施医药,得免蔓延”,然而“每日死亡不下数十”的岐山县却因“地方僻塞,消息不灵”,在“虎疫”已经发生数月后依然是“外方无闻,任其蔓延不救”。⑩《本市虎疫仍在得势中》,《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8月19日,第3版。基层防疫之窘状从中可见一斑。广大的乡村受制于缺医少药,而政府又救治不及,便只能“听天由命”。

陕西乡村疫情蔓延之久为祸之烈,与陕西公共卫生体系的滞后与官僚体制的颟顸直接相关。尽管鼠疫在陕北蔓延已有一年之久,但地方政府最初因“边地医术简陋,迄未能断定是否确系鼠疫”,等待“省方医院根据其所报告之病状,加以诊察”之后才判定为鼠疫,然而仍无根本上之预防办法,所做的工作只不过是“已引起官府公文上之注意,曾不断辗转呈报指令而已”。⑪《陕北鼠疫蔓延势若燎原》,《大公报》(天津版)1931年10月28日,第5版。各级政府之间的瞒报、推诿与低效的公文往来更是导致防疫工作一再延误。鼠疫刚刚爆发时,陕北地方官绅多不注意,等到祸害扩大后,“始由县长报省府,省府呈中央,辗转宕延,致误救济。”①《山陕鼠疫有了救星》,《大公报》(天津版)1931年12月2日,第4版。陕西省政府在1931年10月22日亦承认,1930年爆发的鼠疫,早在1928年就于陕北横山一带初显苗头,“因人民之无防疫常识,及官厅之不注意,遂延及陕北全部”。②《陕北鼠疫蔓延势若燎原》,《大公报》(天津版)1931年10月28日,第5版。1932年夏,霍乱爆发后,陕西省政府虽然在7月初下令实施对西潼公路以及陇海铁路潼关至河南阌乡段的交通管制,以防止霍乱传播,但7月中下旬,省政府便以潼关“‘虎疫’刻渐消灭”“虎气大减”为由将铁路、公路陆续开通。③分见《西潼交通恢复今晨照常通车》,《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7月25日,第3版;《防止虎疫东侵陇海车开止阌乡以俟疫势稍杀再行恢复通车》,《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7月9日,第3版;《深入民间之虎疫》,《大公报》(天津版)1932年7月21日,第5版。疫情尚未平息便贸然恢复交通,直接导致霍乱向陕西各地蔓延,呈现出“初期远程传播与近程传播同时进行,后期主要以沿交通干线的远程传播为主、县城与乡村相互传播蔓延”的特征。④刘炳涛:《1932年陕西省的霍乱疫情及其社会应对》,《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0年第3期。可见,各级政府机关应对20世纪30年代初期陕西乡村瘟疫的大爆发负重要责任。

总体而言,20世纪30年代的陕西政府一方面对乡村防疫起了关键性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另一方面,因政府掌握的医疗资源有限、城乡各地资源分配不均及疫情初期的漠视、误判、延宕,又加重了乡村疫情的持续蔓延。

(二)杯水车薪:社会力量的防疫努力

在乡村防疫之中,民间团体和地方“精英”是重要的辅助力量。他们上下奔走,多方吁请,唤起政府当局和社会各界对疫情的关注,同时积极设法购买捐赠防疫物资,甚至自行组织起医疗队赴乡村施救。但因社会力量缺乏组织,人力、财力、物力有限,对乡村疫情的防治终究有限。

面对陕西瘟疫的蔓延,社会爱心人士积极伸出援手,贡献力量。例如,国民革命军暂编第三旅旅长李定五,在得知家乡临潼暴发疫情后,“特购备防疫苗一千瓶,由该旅派员携药五百瓶,在陕临潼一带分赴各镇为民众注射,以资救济。”⑤《各县疫势尚未完全减杀》,《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9月5日,第3版。省立医院离职人员李子舟等人曾往各地实地考察,眼见各乡村“虎疫”传染甚烈,“每村堡每日均有死亡,甚至有全家数口同时毙命者”,遂“携带大批药品,前往东路各县,从事防疫工作”。⑥《潼关疫死人数竟达数千》,《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7月26日,第3版。另外,一些慈善组织也积极投身其中,如红十字会、华洋义赈灾总会等均在疫情期间捐赠了大量的医疗物资,被直接用于乡村防疫者亦不在少数。1932年,民间慈善团体榆林红万字会分会“将会内所存专治霍乱时症之痨螺痧、急救散、避瘟丸、黄金丹”等药分寄府谷、神木等七县及下属镇、川、堡等乡村。⑦《榆林红万字会为虎疫各县散药》,《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11月16日。转引自刘炳涛《1932年陕西省的霍乱疫情及其社会应对》,《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0年第3期。

此外,各地陕西同乡组织也多方奔走救济乡梓。1931年9月,安定县旅平同乡致函《大公报》,痛陈陕北鼠疫、各种天灾及苛捐杂税给安定人民带来的苦痛,望“贵报不惜片纸,特为呼唤,以慰死者,而救生者”,同时致电陕西省政府主席杨虎城乞求赈济。⑧《陕北鼠疫蔓延益甚大灾之余复遭疫魔蹂躏》,《大公报》(天津版)1931年9月19日,第5版。部分旅居北平的陕北各县同乡组织“旅平陕北鼠疫救济会”,上书国民政府“内政部”卫生署,吁请迅速派员赴陕防疫。①《速救陕北鼠疫旅平救济会上卫生署之呈文》,《大公报》(天津版)1931年10月30日,第5版。会长尤仙航亲自在天津《大公报》撰文呼吁社会各界关注陕北鼠疫,并将《鼠疫发生的原因、症状、经过、预防及治疗》一文印刷万册,邮寄陕北各县,向广大乡民普及防治知识。1932年,传染病专家尤仙航参加陕北防疫调查队,带领医疗队深入疫区考察防治,历时半年之久,为陕北防疫工作做出突出贡献。②参见榆林市志编纂委员会编:《榆林市志》,西安:三秦出版社,1996年,第785页;榆林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榆林文史》(第3辑),榆林:榆林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2003年,第223页。

各县乡绅及政府官员作为彼时地方社会的精英阶层,在乡村防疫中同样发挥了重要作用。例如,邠县(今彬县)县长因疫情日趋严重,召集当地士绅紧急开会磋商,决定设医疗所一处,“由县长,及各局长各区长等先行捐洋若干,派公安局书记晋省购置药品”。③《省令娱乐场所停止营业》,《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8月9日,第3版。蓝田县绅陈固亭由西安带回疫苗及多种防疫药品,“概行捐入防疫处,俾人民注射以资预防”;渭南县“旅省同乡会成立临时防疫队,分赴疫重各村防治”,并且县长个人带头捐款并筹措三百元,转交防疫队办事处,“以便速购药品,以便防治”。④《本市虎疫仍在得势中》,《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8月19日,第3版。虢镇最早的西医大夫王惟一与强和亭等人成立防疫处,培训医护人员,发放防疫药品,并带领防疫队向乡村宣传卫生知识,注射霍乱疫苗。⑤参见文芳编:《黑色记忆之天灾人祸》,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年,第112页;《宝鸡县文史资料》(第7辑),宝鸡: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陕西省宝鸡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9年,第74-75页。然而,当时社会力量参与防疫多为临时应急之举,没有形成系统的组织体系与成熟的运行机制。尽管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政府防疫工作的不足,但因实力有限且缺乏持续性,故发挥作用有限。

(三)进退失据:疫情中的乡民自保之术

疫情防控事关每个社会成员,除政府主导社会支持外,更需要民众的积极配合,如采取主动接种疫苗、注重个人卫生、减少非必要的人员流动等科学防疫措施,从而以较小的代价战胜疫情。但当时大部分乡民缺乏近代防疫知识,只知沿袭“土法”自救,导致错失救治良机,并助长了乡村疫情的持续蔓延。由于瘟疫蔓延迅速、死者日增且在短期内无法得到有效控制,因此引发了乡民的恐慌,逃离疫区成为第一反应。1931年,米脂一带的乡村既无医药施救,又少预防之术,附近乡民“眼见患者一群一家的惨毙,束手无策,大都扶老携幼,流亡逃离,各顾生命,以致患疫之处,十室九空,路断人行”。⑥《陕北最近之苦况鼠疫蔓延旱潦不时罂粟不登仍然要钱》,《大公报》(天津版)1931年9月8日,第5版。1932年夏季,霍乱爆发,“乡民闻风,相率逃命出走,村舍凄凉,交通形同断绝”。⑦《报告陕西虎疫惨状》,《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8月28日,第3版。如渭南县自8月起,疫情“日趋剧烈,到处皆然,全县死亡,已由5000 余人达7000 余人”,田市镇一带,“每村死亡已十之七八,户绝者甚多,死而无人葬埋者亦不少”,而未染病者“均畏传染之速死亡之易,已各弃业逃避他处”,以致“该镇一带现在竟无人烟”。⑧《规定各县防疫统一办法》,《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8月22日,第3版。大量民众逃离疫区实属求生的无奈之举,但却加速了瘟疫的传播。

至于困留疫区又不甘束手待毙者,遂设法自救。因乡民缺乏近代医学常识及医药资源,故采取的防疫措施多为刮痧、针灸、用石灰撒房屋、用燃艾草驱蚊、用醋熏法消毒(打醋坛),及服用一些解毒消炎的中草药等土法,其中虽不乏有效之术,但大多为无效之法。①参见《省令娱乐场所停止营业》,《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8月9日,第3版;榆林市志编纂委员会编:《榆林市志》,西安:三秦出版社,1996年,第785页;《东路防疫处奉令结束》,《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9月6日,第3版。另有乡民则向鬼神求助。1932年8月,代表“中央大学”农学院参加陕西实业考察团的何庆云,在由南郑至褒城途中路过宗营镇时发现该镇“街市不洁,蝇虫甚多”,民众缺乏卫生知识,不知消灭蝇虫以隔绝疫情,“反而迷信神怪”,“化妆鬼神,以驱瘟疫”。②何庆云:《陕西实业考察记》,台北:文海出版社,1971年,第52页。同行的“中央日报”社采访课主任贺子远还发现当地有些居民以“右襟挂衣三角红带”密藏“张天师法咒”之术自保之事。③贺子远:《陕南旅行记》,《西北问题》1933年第4期。瘟疫之下,民众缺乏近代防疫措施,只能寄希望于鬼神,可叹可悯。

尤令人扼腕的是,某些乡民深受迷信思想桎梏,强烈抵触现代医学,终致错失救治良机。1932年,赴陕北米脂西乡杜家石沟等处施救的防疫处人员就指出:“(当地乡民)狃于迷信,其对科学方法,多不相信,甚且处置尸体,亦多迷信”,防疫处为实行防疫工作进行了百般劝导,可是村民仍不信服。④《陕北鼠疫平息米脂久患肺疫幸已彻底扑灭防疫处昼夜厉行防治之结果》,《大公报》(天津版)1932年2月15日,第5版。带队的防疫处处长直言:“此地人迷信太深,且距城甚近,为历年米脂鼠疫之原薮”。⑤《米脂石沟一带鼠疫经强迫防治后可期消灭》,《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1月29日,第3版。汧阳县(今千阳县)各乡村亦是“一般民众,忸于迷信,除求神保佑外,不愿调诊,故死亡仍不稍断”。⑥《各县疫势尚未完全减杀》,《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9月5日,第3版。通过现代的医学手段来防治疫情对于个体来说本是一件利己的好事,但因循守旧迷信鬼神的乡村民众对此却并不欢迎,甚至抵制,这无疑极大地加重了基层防疫工作的压力,并在乡村社会酿成更多的人间悲剧。当然,这也与政府长期以来缺乏甚至漠视对乡民的卫生常识普及有着密切的联系。

由于缺乏基本的卫生常识与防疫知识,瘟疫期间大部分乡民仍然延续陈旧的并不符合近代卫生观念的生活习惯。1931年,陕北旅平鼠疫救济会在报告中指出:“(民国)十七年间(陕北)各县境内突然发现鼠疫,山野间锄犁起处,每有鼠数十或数百出没”,老鼠充斥于田间、住宅,以至于“家家无完全之器具,饮食皆为鼠之剩余”,可是民众惑于迷信,只求神祈佑,任其自然。⑦《陕北鼠疫可畏杀人之速甚于洪水猛兽》,《大公报》(天津版)1931年10月12日,第5版。乡民的衣食住行皆为鼠所“包围”尤不自知,极不注意个人卫生,自然使乡村成为鼠疫滋生的绝佳温床。1932年,关中霍乱爆发,卫生署派往豫陕两省指导防疫的技正孙润晨调查潼关西安等城市及乡村镇堡后发现,除苍蝇为传染媒介导致“虎疫”猖獗以外,民众不知隔离消毒之重要更是一大诱因:一人患病,竟致使“凡侍疾探病之亲眷,及为病人洗涤衣被之接触者,均罹疫症”,“辗转传播,遂成燎原”。⑧《刘瑞恒报告陕豫虎疫近况》,《广济医刊》1932年第9期,第14页。

1935年,陕西《公共卫生月刊》提及:西安中下层社会民众,对于卫生常识极度缺乏,关于卫生问题,更没有正确的认识,“一般民众之衣食住行,实无良好卫生习惯可言,终年而不洗浴者,比比皆是”,加以街道狭小,民众随处粪便,臭气四溢,蝇类繁殖特多,“于是有民国十八年及二十一年发生霍乱,流行猖獗死亡不可计数”。⑨禇鸣皋:《陕西省公共卫生护士工作概况》,《公共卫生月刊》1935年第6期,第58页。省府西安的情况尚且如此,广大乡村卫生条件之差与民众卫生意识之落后更加不难想象。卫生署技正孙润晨在与记者谈到乡村疫情时指出:由于“乡民不明了虎疫为一种极危险之传染病,故对于预防方法,多不讲求”,以至于不洁净染细菌之饮食物、接触病人或接触新染病菌之物体、蝇子等均成为散播病毒之重要媒介。①西安市档案馆编:《往者可鉴——民国陕西霍乱疫情与防治》,西安:西安市档案馆,2003年,第173页。何庆云在从西安赴镇安途中,发现石嘴子当地的居民极端缺乏卫生常识,在室内养猪以至于“粪尿便溺,蚊虫麇集,每过一村民住宅,则臭气熏人,蚊虫纷飞”,一日就听闻“得虎疫而死者,约有三人”。②何庆云:《陕西实业考察记》,台北:文海出版社,1971年,第24页。可见,乡村民众卫生意识的缺乏,也加速了瘟疫的肆虐与蔓延。

二、结论与反思

20世纪30年代初瘟疫蔓延陕西全境,乡村是疫情防控的薄弱环节,受灾尤重。尽管政府、社会与民众均采取防疫措施,但因当时政府在乡村的执政能力不足、医药资源匮乏、民间社会力量弱小、乡村民众意识落后,导致仅有部分乡民能够得到有效救治。正因乡村防疫不足,才导致陕西疫情肆虐三年之久。

虽然,在瘟疫肆虐的压力之下,陕西乡村公共卫生工作有所改善,乡民卫生意识亦有所提高。如1932年8月,陕北鼠疫复发,葭县庙岔村即刻“派人到县署领取疫苗,施行注防。”③《陕北鼠疫复炽》,《大公报》(天津版)1932年8月28日,第5版。“虎疫”肆虐期间,白水县“每日四乡民众蜂拥入城,要求注射者,络绎不绝”。④西安市档案馆编:《往者可鉴——民国陕西霍乱疫情与防治》,西安:西安市档案馆,2003年,第88页。华阴县霍乱扑灭后,“一般乡人,亦较前稍微觉悟,对于清洁,略事讲求”。⑤《虎烈拉菌更得势繁殖》,《西北文化日报》1932年8月17日,第3版。但并未构建起完善的乡村防疫机制。

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在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强有力的支持下,“中央与陕西省防疫队及陕北各专区防疫队,先后到农村施行免费治疗”,并“建立了广泛的卫生防疫工作网”,使得“城乡卫生面貌大变,初步降低了传染病的发病率和死亡率,控制了鼠疫和真性霍乱。”⑥分见陕西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陕西省志》第72 卷《卫生志》,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10页、第164页。然而构建完善的乡村防疫体系,绝非一蹴而就之事。2020年3月10日,习近平总书记特别指出:“要改善农村医疗卫生条件,加强农村医务人员和基层干部培训,提供必要的防护物资。要发动群众开展环境卫生专项整治,教育引导群众养成良好卫生习惯,提倡文明健康、绿色环保的生活方式。”⑦习近平:《在湖北省考察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时的讲话》(2020年3月10日),《求是》2020年第7期。抚今追昔,乡村防疫制度的完善必须是在国家主导之下,聚合乡村经济发展、医务人员培养、医疗物资配置优化、人居环境改善与人民卫生意识提升等诸多要素的全方位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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