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说话的鞋

2022-02-24 16:00张中信四川
金沙江文艺 2022年12期
关键词:擦鞋残联西门

◎张中信(四川)

县城西门,有进出县境唯一的汽车客运站,那些年,这唯一的车站在这个小城还是车水马龙的,也是人群集聚的重要场所。

这样的场所,一般都有一些摆地摊的出现,诸如卖小吃的,炸油条的,也有卖烤红薯的等等。这些摊贩,运作成本低,来去自由,流动性也极大。因此,一般来说,很难给南来北往的旅客留下一点点印象。

有一个摊点,却很让人印象深刻。那是一处擦鞋修鞋摊。这个摊子之所以吸引人,它有两点特别之处:一是它一年四季都摆在那儿,除了下大雨、大雾天、行人稀少的时候,它才会消失一阵子。一般来说,它非常准时,非常固定地摆在那儿,而且一摆就是几十年。二是它的摊主,更是一个奇特的人,一个身形并不高大,模样略带猥琐的男人。说他奇特,是因为他从不说话,也不咿咿呀呀的表达什么。他的交流手段,主要靠手势和纸笔。他的摊子上常年都是备有纸笔的。

不就是擦个鞋、修补个鞋吗?他不讲话,来人也就不愿跟他多说。有不知道他不讲话者,一连问上他几句,见他没任何反应,也就只好耸耸肩,自个罢了。

时间久了,大家就都知道了他是一个哑巴。一个只会擦鞋补鞋的哑巴,摆着一个擦鞋补鞋的地摊,自然,除了引起人们的同情外,没有哪个人会去鄙视他,为难他的。随着市场经济的出现,县城的城建工程一轮又一轮大规模扩张,从一个之前“大堂打板子,四门都听见”的小城,滚雪球一样,变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巨蟹。原来的很多地摊,包括固定设施都拆掉了,赶走了,变换了,唯有他的摊位没有改变,一直追着西门车站这个招牌,始终摆下去。

对他的称呼,之前,人们叫他“擦鞋的哑巴”,后来,人们又叫他“哑巴的鞋摊”。一次偶然,让他的名字有了极具诗意的提升。小城一位抒情的女诗人,在他的摊子上,体验了他的擦鞋技术后,写了一首诗《小城,我和哑巴鞋》,这首诗发表在全国知名诗刊《星星》上面,立刻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哑巴,究竟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几十年过去了,居然没有人深究过。

我在县城上班的时候,正好住在西门,每天来去蹬着自行车,都要经过西门车站。哑巴和他的摊子每天都会在我的视线中出现至少两次。

哑巴擦皮鞋,十分细致温暖。刚开始那个年代,城市建设力度小,西门一带几乎都是泥巴路,晴天一脚灰,雨天一身泥,擦鞋成了很多人必需的一件事情。

哑巴擦鞋工具简单得很,一桶水,一把水刷,一把漆刷,一支鞋油,外加一块拖布。你只要往他的摊位上一坐,他便会先给你一个微笑,那微笑十分真诚,甚至带着一些感激,立刻让你有了消费者就是上帝的自豪感。尽管,他笑的时候,时不时会显露出自己并不整齐甚至有些丑陋的牙齿,但这并不会抵消你对他产生的好感。

哑巴擦鞋时,不像其他擦鞋匠那样随意,或者心不在焉。他会把自己的身子向前倾,让你把你的一只脚伸进他的怀里。他怀里有一块宽大而厚实的帆布铺扎着,不会把他自己的衣裤弄脏。这个时候,他便先用水刷蘸水,轻轻地把你皮鞋边缘的泥土、灰尘慢慢地刷掉。再用一块半干的毛巾,把皮鞋四周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然后,他才会慢条斯理地拿出鞋油,开始给你的皮鞋上油,上油时他十分小心,那鞋油在他手中轻盈地跳动,皮鞋四周鞋沿,前面鞋边,后面鞋跟,一一涂抹完后,他才会用漆刷开始慢慢地刷。开始他用力很轻,待把鞋油几乎匀称地覆盖在皮鞋表层后,他才会逐渐用力,慢慢加大擦拭力度,这个刷刷刷的擦拭过程,至少要持续两三分钟。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工序并没有结束。他擦拭完鞋面,还要拿出拖布,沿着皮鞋的表层进行前后左右,反反复复的几番擦拭,直到你的皮鞋变得油光铮亮,然后,他才会再轻轻地把已擦拭好鞋子的那只脚从他怀中放下。一般擦鞋,最多两三分钟,而他至少需要五六分钟。哪怕后面有人排队在等,他也不会为了多接活儿,减少擦鞋的工序,而减少时间的。

20世纪90年代,那时候擦鞋的收费已经开始涨价,他却照旧只收一元钱。就是这个价格,他大概擦了十来年时间的鞋,也没有涨过。附近和他一起擦鞋的人,已经涨到两元钱了,或者三元了,他还只收一元钱。于是,很多干同行生意的人就开始不满意他了,认为他不懂行规事理,跑去找他要说法,最直接的就是去威胁他,给他敲个行业警钟。哑巴只是直摆手,或者在纸上写一句话:“我只想收一元钱。”那些想找他理论的,也不敢拿他怎样,自讨没趣,也只得作罢,只好把自己的摊子摆得离哑巴鞋的摊位更远一点。

就这样,“哑巴鞋”慢慢做出了名气,似乎已成了小城的“品牌”。但哑巴始终有自己的准则,他不会随意改变自己的行规。

因为他是残疾人,“哑巴鞋”开始引起了县残联的关注。残联的工作人员几番去找他,希望能帮助他做些事情,解决他的一些实际困难,要把他当作残疾人自主创业的典型,宣传报道一下,哑巴却连连摆手,拒绝了。有几次,县残联领导亲自出面,甚至把电视台的记者都请来了,想对他做个典型宣传报道,可哑巴一见电视摄像机,便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把整个头埋在怀里。宣传的事情,也只好不了了之。

最后,是县残联为哑巴作了一块“哑巴鞋”的招牌,放在他的摊位上。对这个招牌,哑巴接受了,而且,他似乎也很喜欢这个招牌和名字,每天早出晚归,他都会满怀仪式感地把这个招牌认真地擦拭干净。早上摆摊时,擦拭一遍,恭敬地摆放在自己摊位旁边,晚上收摊时,再擦拭一遍,然后,慎重地搬到自己的工具台内。

不用说,这个招牌的作用还真的挺大的。招牌下面的落款是县残联,无形中起到了一个政府部门对他认可和关注的作用,因此,哑巴擦鞋和修鞋的生意,越来越火了。

哑巴的身世,一直是个谜。当年,也就是二十年前,哑巴那时30来岁,我曾听与哑巴一起擦鞋的人讲述,哑巴有过一个女人,后来女人跟另外一个男人去山西下煤窑了,给他留下了一个儿子,那个儿子虽然并不残疾,但终日阴阴沉沉的,很少说话,哑巴全靠自己擦鞋挣钱,养活儿子,并供他上学读书。

也有好心人,关心哑巴的个人问题。他们常常会问哑巴“想不想老婆”“想不想再讨一个老婆”,哑巴把自己的脑壳摇得拨浪鼓似的。还有好心人,直接把女人带到哑巴的摊点上,问他中不中意。带去的女人,有些模样还挺周正,年龄也不太大,似乎还很善解人意,再看哑巴呢,脸红红的,连正眼也不看人家一下,只顾把脑壳往自己的怀里埋。

车站值班的好心人冯大娘很同情哑巴的处境,一直在暗中为他张罗找一个体己的女人。正好有一个陕西过来的女人,拖着一个女儿,在西门车站一带靠收废品为生。这个女人虽然模样并不那么周正,但勤俭持家,为人善良。冯大娘一心撮合他们,便暗中给那个陕西女人牵线。那个陕西女人不聋不哑,她也一直暗中在观察哑巴的为人。一听冯大娘的关照,满心欢喜,就跟着冯大娘去了哑巴家。陕西女人主动帮着哑巴做点家务,目的很明显,希望能够跟哑巴一起生活下去。

哑巴虽然对陕西女人一脸的微笑,却始终不愿意跟她正面接触。每当那个女人去他家帮忙收拾屋子,做点家务,哑巴总是找各种理由,逛出门去。或者,在家里始终耷拉着脸,不言不语,甚至不理不睬。那个陕西女人也是个实心眼的人,实在憋不住了,只好又去找冯大娘说事儿。冯大娘一听,估计是哑巴有些害羞,忍不住笑道,你们都是过来人了,还不懂得怎样把生米煮成熟饭吗?

听了冯大娘的点拨,陕西女人恍然大悟。那天晚上,陕西女人老早就去了哑巴家,哑巴还是那个憨实的样子,面对陕西女人的热情,不发一言。到了深夜,陕西女人铺好被子,自己主动钻进了被窝。然而,陕西女人却发现,哑巴孤零零的,蜷缩在自己的屋门前,始终都不愿走进室内。陕西女人见此情景,止不住泪流满面,她羞愧地蒙着自己燥热的脸,匆匆离开了哑巴家。

日子久了,陕西女人眼看自己的努力,怎么也捂不热哑巴的心,慢慢地也不好意思再去哑巴家了。哑巴的婚事,自然八字始终也难有那一撇。

一来二去,哑巴这种对待女人“冷水烫猪不来气”的态度,成个家的事情自然也就谈不成了。哑巴还是哑巴,和他的儿子相依为命,依然靠擦鞋过日子。

哑巴的生活来源全靠擦鞋补鞋。这个营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来钱,特别是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城市绿化越来越好,城里人穿一双皮鞋,至少三五天才会擦拭一次,擦鞋修鞋的业务量在逐年减少。与此同时,那些从乡里进城的老年人,半老年人,他们干不了重活儿,也一窝蜂地学起了擦鞋这个成本不高、技术含量低的活儿。很多老鞋摊的生意,已大不如从前。

但是,“哑巴鞋”的人气依然很旺。哑巴本人虽然生活贫苦,却喜欢对西门车站的那些东游西荡的流浪者,尽力接济。一个时期,西门车站来了一对瘫子夫妻,他们说着一口河南话,唱着悲伤的曲儿,一直在西门车站乞讨,很多人对之抱有同情心,也有很多人对他们很冷漠。毕竟,他们这样有损县城的体面,况且还在人员密集的场所。但似乎没有效果,那对夫妇就像游击队一样,一直跟城管执法队捉迷藏。

哑巴不理会人们的看法,他只要看见那对瘫子夫妇出现在西门车站,都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去给他们送上几个热包子,或者买一些鸡蛋牛奶之类的食品放在他们旁边,每次去,他都是尽量悄悄地,不让那对瘫子夫妇看见他的面孔。

时代飞速发展,小城急剧变化。“哑巴鞋”看来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其实也有一些小的变化出现,他的收费历经了十多年后,终于调价收到了两元。而同时期,在街头擦皮鞋的其他人最少的收三元,也有收五元的了。再就是,哑巴鞋的那个店面招牌上,也出现了一个醒目的二维码,可以扫码付费了。这也是县残联出面为他制作的,用残联的工作人员的话讲,这也是与时俱进嘛。

十多年前,我离开县城,调到了省城工作。回故乡的次数逐年减少。两年前,我回到县城,想再去感受一下“哑巴鞋”的独特魅力,顺便也想见见这个让我内心深处隐隐牵挂的哑巴。

但那次,我见到哑巴后,心情十分沉重。现在的哑巴,与那个二十年前的哑巴已判若两人。哑巴老了,真正的苍老了,头发花白,掉了一大半,满脸风霜,一双常年擦拭皮鞋的手,已严重变形,每一根手指的关节都像一个个突兀的爆炸点,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要爆炸。虽然,哑巴看见我时,依然还是满脸微笑,但我明显感觉到,他笑容的背后,写满了岁月的沧桑。

那天,我擦完鞋,不忍心多看哑巴一眼,匆匆留下一张十元钞票,便快步走开了。可我才走了不到几步远,哑巴已气喘吁吁地堵在了我的面前,他的手中握着应该找补我的八元零钱。

我无法表达什么,只好收下他找补的八元钱。哑巴见我收下了找补的零钱,才笑着一脸轻松地离开。我就站在那儿,看着离去的哑巴佝偻的身影,蹒跚归去的步履,眼角不禁有些湿润了。

几天前,故乡来人,无意中说起哑巴死了。

哑巴临死前,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他不是儿子的亲生父亲。他儿子的亲生母亲还在山西打工。他给他儿子留下了两张单子:一张写着他亲生母亲的地址、名字。另一张单子是存折,上面有五位数的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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