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燕
从手术台上下来,四肢无力,身子轻飘飘的。被一双大手抱起,闻到好闻的来苏水味道。匆忙的身影,推车轮子在地板上碾压的声音,被子盖在身上的声音,细碎的一路小跑的脚步声,风从耳边吹过的声音……
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汇集在了一起。
我被一种杂乱无序的声音包裹着,渐渐地,一切都消失在了风中。
我醒来的时候,是三天后的早晨。
房间一片雪白。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一片雪白的床单上。
我很饿,饿得发慌,饿得发抖,饿得想吐。我咽了一下唾沫,才发现嘴巴里干得连一点唾液都没有。
我想端床头柜上的水喝,但是手动不了。一动,浑身都疼。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场景,我的手快要抓住子默的手时,子默甩开了我。我拼命地喊,嗓子都喊哑了,子默没有理我,子默在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有好多的人,有好多的声音。他们一会儿离我很近,一会儿又离我很远。
一个身影渐渐地清晰了,旧了的深蓝色外衣,旧了的深蓝色帽子。她坐在我的侧面,一缕头发从旧了的深蓝色帽子里掉了出来,垂在耳朵前,挡住了一侧的脸。她的下巴和嘴角轻轻地动了动,看得出是在微笑。
我静静地看着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眼前的一幕。头开始疼,裂开一样的疼。
我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的,很多人围了过来,将我紧紧地包裹着。有多只手在我身上翻腾,我吃力地睁开眼睛,一群白色的移动的活体在眼前晃,晃得我头晕目眩,晃得我想吐。
在那群白色的移动的活体消失前,我听到了好听的声音,她可以吃东西了。
像得到了特赦令似的,我的饿迅速地复活了过来。是那种想把水连同水杯一起吞下去的饿。
旧了的深蓝色的外衣和旧了的深蓝色的帽子映入我的眼帘,离我那么近。我能看见她瞳孔里的自己,也看到了她瞳孔里的一张罩着透明呼吸器的脸。
她将我的脸洗净,又用棉签清洗了我的口腔和牙齿。她喂了我几匙温开水,我示意还想喝,她用眼神拒绝了。
她起身一路小跑出去了。我在脑海里搜索,她是谁?显然不是母亲,母亲已经老了。也不是姐姐,她比姐姐瘦得多了。正想得头疼,她又一阵风似的回来了。
我闻到了久违的味道,食物的味道。仿佛有几年几十年没有吃过东西一样,那种饿又回来了。我想冲过去,抢过她手里的碗,一口气把它们吞下。但是我动不了,一动,就浑身疼。我哀求地看着她,讨好地对着她笑。
她终于说话了,她的声音比那个好听的声音还要好听。她说,你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现在只能一点一点地吃,少食多餐。不然你的胃受不了,医生也不允许。
我想问,你是谁?但是我管不了她是谁了,我只想吃东西,我快要饿死了。
她说,只许吃两口。我贪婪地望着她,求她给我吃三口。谁知第二口才咽下去,立即就吐了出来,弄得她一身都是。她没有埋怨,先将我弄干净后才去卫生间清洗她身上的脏物。吃了吐,吐了吃,这样反复了好多次才稳下来。
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坐在我的侧边,一缕头发垂在脸的一侧。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安静地看着,细碎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这画面,有几分干净的温暖。
她侧过脸,见我醒了,忙放下手中的书。不知所措地笑笑说,对不起,我看你的书了。
你是谁呀?
她一脸愕然地看着我,随即笑了。她说,我是你的护工啊,你手术那天我就来了,一直在床边陪着你呢。我叫王秀兰,你叫我秀兰好了。
王秀兰一边说话一边将我扶起,接了水帮我洗脸、洗手、擦拭脖子。然后喂水,喂稀饭,喂药。她的动作利索而娴熟,看着让人舒服。
她离我很近,我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皱纹和斑点,还能看到她露在帽子外面的头发里夹着的几丝白发。她的手是干净的,指甲修剪得整齐。但因常年做的是粗活,少了纤细、白皙和柔嫩。
我在心里猜测,她一定比我大吧,好歹我得叫她一声秀兰姐。人家床前床后的侍候着,总不能叫人家名字吧。
正踌躇着要不要问一下她的年龄,王秀兰却先开口了。她说,姐,你带的这些书我都快看完了,真好看。就是没经得你同意,对不起啊。接着她又说,我看过你的病历了,你比我大两个月,我叫你姐吧。从外貌上看,我起码比你大五岁不止呢。我是干粗活的,咋能和你比呢。她呵呵地笑着,坦然而直率。
我拿起她刚放在床边的书,是毛姆的《面纱》。我刚看完序言和简介,王秀兰就接话了,她说,姐,这本书写得真好,比《月亮与六便士》都写得好。
我惊讶地看着她,那一双粗糙的手,那一张被岁月过早侵蚀过的面孔,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纹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竟然还读过《月亮与六便士》。
我合上书本,看着她,眼里便有了欣喜和敬佩。我说,现在还爱看书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了。大多数的人都把时间交给了手机,弄坏了眼睛,也搞垮了身体。
可不是吗,这些年我都在医院里做护工,护理过各种各样的病人。秀兰看看我,接着又说,知书达理的,骄横跋扈的,但只要有一口气,都是手机不离手的。
我一直都挺爱看书的,年轻的时候,还梦想过要当诗人和作家呢。秀兰说这话的时候,有几分腼腆,也有几分遗憾。我是一个被生活拖垮的人,为了生存,什么理想啊,追求啊,都统统一去不复返了。秀兰伤感地说。
我们的谈话正要进入主题时,病房里住进了一位老太太。见有人进来,秀兰起身帮忙去了。她将老太太扶上床,帮她脱了鞋子躺在床上,给她倒了水,再将她的物品放在了病床对应的柜子里。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感觉是那么的理所应当,就好像这一切都是她应该做似的。
我在心里想,善良和热情的人,是会有好运的。
我闻到了久违的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种青涩中带着蜜糖的甜、带着阳光、带着风、带着细雨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那是子默带着山花来看我时的味道。
那天阳光很好,那年山河年轻。我和子默飞奔在旷野上。他牵着我的手,走过了最美的春夏秋冬。我们一起体验过寒冷的霜雪穿堂而过的风,我们一起拥抱过姹紫嫣红花海如潮的春天,我们一起在秋风瑟瑟的夜晚赏过月亮,我们一起在烈日炙烤的夏天登过山。
子默来了,他还是那么年轻,他的怀里抱着我喜欢的山花。粉白相宜的杜鹃,火红的马缨花,毫无瑕疵的白头翁。我把头埋进花里,埋进他的怀抱里。我深深地将青涩中带着蜜糖的甜、带着阳光、带着风、带着细雨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吸进肺里。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不敢抬头看他。我怕一抬头,花不见了,子默的味道不见了,子默也不见了。这样的场景,不知出现过多少次。这样的消失,已经将我撕扯得面目全非。
头很疼,裂开一样的疼。心也跟着疼,全身都疼。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秀兰正按着我的肩膀,一边叫着姐,一边按响了床头的铃声。我感觉像刚从水里捞出一样,全身都湿透了。
秀兰一边给我擦着汗水,一边问,你是做梦了吗?喊都喊不醒。怎么还哭了呢,伤口很疼吗?快让医生看看!
我做梦了吗?我在心里问自己。房间里还弥漫着熟悉的味道,子默的手臂还紧紧地抱过我。
病房里不准插花,不是让你扔了吗,怎么又插上了?好听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吓了我一跳。
我侧过脸,看见隔壁病床的床头柜子上插着一束花,红得耀眼。一个七十多岁的大爷一脸堆笑地说,这就收,这就收。他拿出一个纸盒,将花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再将盒纸放进对面的柜子里。
大爷的动作滑稽可笑,又带着几分顽皮的可爱。我侧脸,看见老太太正宠溺地看着大爷,嘴角扬起的笑,温暖了整个病房。
秀兰起身去开了窗子,风轻轻地吹进来,空气瞬间就清新了许多。我忙叫秀兰把窗子关上,她疑惑地问我,你是冷吗?是不是发烧了?说着她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房间里弥漫着山花的味道,那是子默带着花来看我时的味道。我怕风一吹,味道就没有了,子默也没有了。
那年,我们一起去登山。见到了漫山遍野的花,我们仿佛步入了花海如潮的仙境。子默扯了好多好多的花,我们在山顶上摆出了丘比特神箭的图案。我们站在图案中央,许下了生生世世的誓言。之后的好多年,在花开的季节,子默都会到山上给我采花。他来的时候,便有一股青涩中带着蜜糖的甜、带着阳光、带着风、带着细雨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称它为子默的味道。
自从子默的味道消失后,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味觉。也从此,不喜欢任何花。
午饭时间,大爷神秘地打开柜子,从纸盒里拿出那束花放在老太太的床头柜子上。欢喜地说,就摆一会儿,医生来之前收起来。你看这花开得多艳,过两天就蔫了。等出院回家我再去给你采好的。大爷边说边给老太太盛饭,动作利索又带着几分俏皮。
给我闻闻花香再吃饭,老太太撒起娇来。大爷把碗放下,将花捧给老太太,老太太把脸埋进花里,喃喃地说,真香,真好闻。我和秀兰看着他们,被他们的顽皮率性感动着。这个时候,我才看清,那一束插在水杯里的花,竟然是马缨花。娇艳欲滴,灼人眼目。
我的心很疼,疼得喘不过气来。
子默说,我每年都给你采马缨花,采到我们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没力气上山了,采到马缨花再也不会开了。那个时候,我们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以为一辈子就是看着花开,花落,再花开。如此深情的誓言,便当作了嬉笑打闹中的玩笑话了。直到再也没有马缨花,再也没有了子默,那些说过的话,字字句句,那些采过的花,枝枝朵朵,像缝衣服一样,一针一针地将它们缝合在我的生命里。在密密麻麻的时间的针脚里,真实而隐形地活着。
老太太睡着的时候,大爷神秘地对我和秀兰说,我这老伴,什么都不爱,就爱漫山遍野的花。我们是对山歌相的亲,那年的马缨花开得可好了,村里的小伙子都喜欢她,但是她却喜欢上了抱着马缨花的我。
我是从外地来光禄古镇支教的一名穷教书匠,我老伴是古镇附近一个村子里的姑娘,人长得俊俏,山歌也唱得非常好,她的声音像黄鹂鸟一样悦耳。彝族火把节是我们的传统节日,有对山歌的习俗。每到那个时候,十里八村的姑娘小伙都会穿上彝族刺绣的服装到古镇上赶集,对山歌,晚上围着篝火跳左脚舞。我不是本地人,左脚舞和山歌都不会。我就送她马缨花,给她写情诗。我知道我不是最佳的选手,但是我珍惜她选择我的决心和勇气。我也因此放弃了好多次调回老家和调到城里工作的机会。我们结婚几十年了,除了特殊情况,我每年都会上山去采马缨花,马缨花不开的时候,我就给她采别的花。只要是花她都喜欢,后来我们吵架了,生气了,闹别扭了,我只要去山上采花回来,不一会儿我们就和好了。
我们结婚有了孩子之后,她就随我到古镇生活去了。我们在古镇上开了个小店,卖一些日用品。后来打造古镇文化,提高了人居环境,镇上开始有了一些零散的游客。我们发现外地游客对当地的刺绣非常感兴趣,我们就把日用品店改成了彝族刺绣店。她的刺绣也是一流的,慕名而来购买她的刺绣品的游客越来越多,她就把附近村子里的刺绣品都收了来统一出售。你还别说,她这样一搞,还真搞出了名堂。在光禄古镇,到现在都还保留着她开的那个彝族刺绣店呢。
我看见大爷一脸幸福的样子,心想,每一个从少女到老太太的女人,都是喜欢花的吧,也都憧憬过美好的爱情。
大爷接着又说,村里人都说我是神经病,是个花痴。以前穷,日子艰苦,肚子都填不饱,他们就更看不惯我的这些行为了。但是老伴喜欢呀,我就愿意成为那个神经病。现在日子好过了,儿子给我们在城里买了房,我们也不在古镇生活十多年了。城里的花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好看了。公园,小区,马路两旁都开着叫不出名的花,比漫山遍野的野花好看多了。可老伴说,再好看的花,都比不上马缨花。搬来城里这些年,每到马缨花开的时候,我还是会回去给她采马缨花。
我们的光禄古镇种着上万亩的玫瑰花,几千亩荷花,引来无数的游客。但我知道,她只钟情马缨花。那句诗怎么说来着,是什么什么的初见……大爷抓着脑袋想。我说,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吗?大爷拍脑袋说,对,对,对,就是这句。
大爷沉浸在他的讲述里,脸上堆满了幸福和甜蜜。他不时帮老太太整理衣服,将散落出来的头发理在耳后。看着这对风烛残年还依然恩爱情深的老人,我的胸口猛烈地疼,像被锤子狠狠地砸到。如果子默还在,他也会这样,为我采一辈子的马缨花吗?如果子默还在,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一起对酒当歌,执杖黄昏吗?如果子默还在,我床边坐着的不是秀兰,应该是子默吧?
可是,人生哪来那么多的如果……
这对年迈的老夫妻,他们来自农村,曾经过着最简朴最辛苦的日子。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叫爱情,又或许,他们不会把这些温情的时光冠以爱情之名。但他们身上洋溢着纯真质朴的爱,他们的眼睛,在看对方的时候,是关切,是心疼,是宠溺。他们像热恋中的情侣,像年轻的小夫妻。但他们,在风雨飘摇的人生路上,走过了几十年。他们不谈爱情,不谈生死契阔,不谈执子之手。
在这个麻木不仁的世界上,我们口口声声说着的深情已生了硬痂。我们都生活在自己的茧壳之中,伟大的激情和肉麻的煽情之间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我们无法确定。但我们往往倾向于对前者的可能性嗤之以鼻,给真挚的深情贴上自作多情的标签。这段话是我在《廊桥遗梦》里面看到的,此时再细细回味,忽觉寒气袭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秀兰想和我说什么,但是我懒得说话。我只感觉整个人都在往下沉,在黏稠窒息的沼泽中往下沉,在无边黑暗中往下沉,在见不到底的深海中往下沉,在脆弱的气泡中往下沉……
秀兰望着窗外,像雕像一般。她的手里捧着《面纱》,脸上挂着泪水。这是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场景。我侧过脸,隔壁的病床上空无一人,床单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老太太出院了吗?我在心里问自己。
秀兰不知道我已醒来,她把头埋进我床边的被子里,抽抽嗒嗒地哭了。也许是要宣泄的情感过分的被压抑着,她的身子在颤抖,把我的床弄得吱吱作响。我拍拍她的肩膀问,书上写什么,这么感动吗?我明明知道,秀兰的情绪与书本无关。
秀兰抬起头,一脸的泪水。我朝着隔壁床呶呶嘴,秀兰明白我的意思。说,他们走了,老太太下了病危通知,大爷说要在她走之前送她回老家,这是老太太最后的心愿。你一直在昏迷中,他们来不及和你告别。大爷说,他早就知道病情了,他不忍心告诉他老伴,每天都在装。但是他感觉老太太也是知道病情的,她也在装。他们各自装着心思,用最开心快乐的样子,陪伴彼此为时不多的日子。大爷还说,你一定和马缨花有着不解之缘,有着某种特殊的感情。他说你看马缨花的时候,那眼神,像极了他第一次见他老伴时的眼神。他让我转告你,对待生活要积极、乐观。他还说,祝你好运。
其实我早该发现,有好多次,我在深夜里醒来,听到陪护床上大爷辗转难眠的叹息声。我也曾在寂静的午后,看到老太太在偷偷地抹泪。但我看到更多的,是他们展现在对方眼里的知足和欢喜。那是一种心心相印,心照不宣,毫无遗憾的满足。
世间最美的爱情,大概就是它已经渗透到了你的生活里。就像你觉察不到血液在流淌,但你一定知道,它在全身流淌。他们从对山歌相亲,到一辈子的马缨花陪伴,再到暮年晚景,都逃不掉总有一个人要先离开的事实。这种离开,多少还算是圆满吧。秀兰感慨地说。
是啊,总有一个人要先离开。悲伤袭来,像无边的海水吞噬一样。
秀兰是个优秀的护工,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她总是能想到你想不到的,你才刚想喝水,她早已把你的水准备到刚刚好的温度。你才有想上厕所的想法,她就已经把你的拖鞋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吃药,什么时候吃水果,什么时候换内衣,就像上了闹钟一样,在恰当的时点,她都会提醒并帮助你完成。你睡觉的时候,她静静地守在床边,看着书本,也看着吊瓶。我在心里想,那里会有这么好的护工啊,比家里人都细致、周到、体贴。
她陪我说话的时候,便会帮我按摩。我不让,她说闲着也是闲着,按摩一下你会舒服些,时间躺久了浑身都疼。我问她做护工多久了,怎么做得这么好。她说快十年了,侍候过形形色色的人,熬成婆了。
我问她当时咋想着当护工呢。我没有歧视护工的意思,只是觉得像秀兰这样有思想有文化的人,应该去做更好的工作。秀兰抬起头望着我说,生活所迫,无可奈何啊。不然我还真想去当白领,坐在办公室里,穿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喷香水,涂口红,穿高跟鞋。可是,命运和我开了个很大的玩笑,将所有美好的东西从我身边夺走了。大概过了三分钟,她又说,那场可怕的车祸,将我的梦想彻底粉碎了,也将我的幸福,画上了句号。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秀兰,自己无心一问,竟勾起了她痛苦的记忆。我拉过她正在给我按摩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仿佛要给予她力量,要平息她内心的伤痛。
对不起,让你想起伤心事了。我抱歉地说。
秀兰朝我笑笑,说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伤心早过了,也习惯了。我的老公还活着,比起那些当场就死去的人来说,我已经很满足了。他虽然失去了一条腿,但是人还在,我们的家也还在,就已经很幸运了。
秀兰说,她老公在车祸中失去了一条腿,她在医院照顾他一年多。结果工作弄丢了,但生活还要继续。在医院照顾她老公的时候,经常帮其他病床的病人,有时还去帮其他病房的病人,她说闲不住。有一次帮了一个老人,老人的儿女从外地赶回来,对她是感恩戴德,又是红包又是礼物地感谢她。后来她老公出院了,两个人都没有了工作,孩子还小,生活陷入了困境。秀兰说她出去找过工作,但她老公生活又不能自理,这世上,哪有两头都顾的好事。正犯愁时,医院一个护士给她打了电话,说有个病人家属想请个人帮忙照顾病人,他们工作脱不开身。护士告诉她,一天给一百元费用。关键是,时间灵活。
秀兰朝我笑笑,接着说,那可是一百元啊。那时的一百元,比公职人员的工资都还高呢。我一激动,就入了这一行。说实在的,我当时也是顶着压力去做的,毕竟是侍候人的活,多少觉得有些不体面。但是我们需要这样的工作,时间有保障。家里有急事跟雇主说一声,大多数还是比较有人情味的。就冲这一点,我也是别无选择啊。做护工侍候病人,说出去不好听,但是我凭劳力和爱心照顾病人,帮病人家属解决困难,再看着病人一天天地好起来,时间久了,我竟然爱上了这份工作。
人为五斗米折腰,说的大概就是我这样的人吧。秀兰调侃着说。
我说,这不挺好吗,你做得这么好,都称得上是金牌护工了,现在还金牌月嫂呢。
秀兰说她想回家一趟。我说去吧,我这里没事。见她想走,又犹豫不决。我想她一定是觉得在工作时间离开不好吧,忙对她说,去吧,我又不是离不开人,再说要是真有事,我可以按铃让护士来帮我。她歉疚地笑笑,走了。
我打算在秀兰回家的这段时间,赶快看《面纱》这本书。秀兰说它比《月亮与六便士》好看,她对着窗外出神且神情黯然地流泪时,手里拿着的是这本书。我一直认为《月亮与六便士》是理想主义小说,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要追求理想,就必须放弃现实。但小说中的主人公用他复杂的人生经历,折射出人性的立体部分,最终实现了现实与理想的完美结合。秀兰又何曾不是这样呢,她在护工这条路上坚持了十年,脚踏实地勤勤恳恳地过着“六便士”的生活。她喜欢看书,热爱学习,充满慈悲并热情地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这便是她心中追求的“月亮”。这样一部作品,曾经给过多少人启示,也让那些走进中年危机的人得到过救赎。
我看完了《面纱》这本书,秀兰还没有回来。我无法将毛姆的两部作品进行对比,也领悟不了秀兰凝窗而泣的思想。书中的很多情节,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起了雪莱的诗,“别掀起被那些活着的人们称为生活的华丽面纱”。一句诗,就几乎交代了整本书的故事内容。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又何曾不是笼罩在一层面纱下,让人能窥见一斑,却又捉摸不透。
我想对秀兰说,《面纱》是一部女性精神觉醒之作,是一场自我压迫的博弈,是深陷感情沼泽的警示灯。如果我们能从一部作品中,发现并重见被自己摒弃的思想,那么我们所谓的热爱,才真正地有意义。可是,秀兰一夜未归。
次日中午,秀兰端着个纸盒进来了。她神情黯然,一进病房就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她问我有没有按时吃饭,打针的时候有没有睡觉,昨晚和今早的药有没有按医生交代的服用,要不要现在换衣服。一副关心则乱的样子。
我说这么大的太阳,你可以晚点来,何必赶在这个时候。她又连说了几个对不起,才去打开纸盒,从里面拿出一束花,还有一个饮料瓶剪成的花瓶。
竟然是一束马缨花。
秀兰说,还记得吗,13床陪护的那个大爷,他从老家请人带来的。他请门卫的保安转交给你,保安知道你是我的病人,就交给我了。这个大爷真有心,连插花的瓶子都给我们准备好了。
瓶子是用雪碧饮料瓶剪成了,瓶口剪成了莲花的形状。秀兰在里面放上水,将马缨花插上,病房便立即有了异样的色彩,也变得生机勃勃起来。秀兰把花瓶递给我说,你看,瓶子上还写着字呢。我看见瓶子上有一些粗细不一的笔画,仔细辨认,是“祝你好运”。
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泪水夺眶而出。我把脸埋进花里,深深的,深深地嗅着马缨花的味道。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闻到这个味道了,我以为,我拒绝世间所有开放的花朵,就能唤醒沉睡的子默。我在一场噩梦里,反反复复与无尽的妄念纠缠。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走不出心的魔障。
13床还好吗?我问秀兰。我不想称呼她为奶奶,或者老太太。我只愿她永远都是她老伴心中那个唱着山歌的女孩,是那个让老伴宠爱了一辈子的幸福女人。秀兰说,好着呢,大爷说他们回到老家后,左邻右舍的人都来陪着他们,每天说说笑笑开心得不得了。老太太回去后状态可好了,大爷每天都去山上采花。这人啊,心情好,感觉什么病都没有了。
祝他们好运。几乎是同时,我和秀兰脱口而出。
秀兰帮我换衣服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臂和脖子上有淤青。她抬起手臂的时候,嘴角痛苦地咧了一下。
我抓住她的手,掀起手袖问她,这是怎么弄的。她抽回手,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两行泪却已经流了下来。
秀兰说,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这句话,吓了我一跳。习惯,习惯了什么?我吃惊地追问。
秀兰边哭边说,她老公车祸截肢后,就没有了工作,每个月只领取最低生活保障金。开始那两年他还觉得拖累了秀兰,在家里尽量不给秀兰添麻烦,甚至还提过要和秀兰离婚的事。秀兰说他们是自由恋爱结的婚,有感情基础,而且孩子都有了,她打心眼里也不愿意离。是个人都在劝她老公要自食其力,要自强不息。于是他们开了个小卖部,卖一些日用品。她每天都把货品摆放在她老公方便拿取的地方,左邻右舍对他们也很关照。可是日子久了,人的心性就不一样了。自食其力,自强不息。说得多轻巧,那只是健全人荒谬、傲慢、自以为是的说法。没过几年,她老公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动不动就发火,摔东西。后来就开始打她,打孩子。
我听着生气,说你一个好脚好手的人,他打你你不会跑开吗?秀兰无可救药地说,他也是没办法,他心里难受。有时还要听旁人的一些冷言冷语,他打过后也很后悔,每次都巴不得把自己的手砍掉。他还为此自杀过两次,我跪着求他,求他好好地活着,我和孩子都离不开他,我们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后来他不自杀了,我每换一个病人,他都要追根问底。听不得病人和家属对我好,更听不得他们对我不好。就这样,磕磕绊绊地到了现在这个样子。
没有边界的心软,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毫无原则的仁慈,只会让对方为所欲为。话到嘴边,幸好我没有说出来。
哀莫大于心死。但是我却从秀兰的眼神中,看到了心甘情愿。她选择了隐忍,用愚昧无知的爱与软弱去承担生活赋予她的伤痛。
秀兰转过脸,一本正经地问我,你信命吗?
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自己无数遍。但我终究不知道,命是什么。
我指指床头放着的书说,我看完了。
秀兰欣喜地问,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你是指这书,还是什么?
书的内容啊。是不是比《月亮与六便士》好看?秀兰一脸期待地看着我说。我说,两本书的精髓不一样,咋能比较呢。但我从内心,对秀兰生出深深的敬意。她做着最底层的工作,辛苦且不被人尊重,但她却有一颗追求美好的心灵。正如毛姆说的,满地都是六便士,也要抬头看看月亮。她对待生活的态度,不得不令我敬佩。
我问秀兰,你一直都爱看书吗?秀兰腼腆的笑笑说,这些年看得少了,工作忙,有时也是心累,看不进去。那几天你身体不好,没经得你同意就把你带来的书都看完了。我真后悔,这些年没有好好坚持看书,人也变得心浮气躁的,思想局限了,格局低了,也越来越庸俗了,还把生活过得一地鸡毛。年轻的时候,我们是多么的崇拜文学,他给我写诗,我给他写诗,我们的诗和文章都发表过。后来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哪里还有那样的心思?什么梦想啊,追求啊,都统统离我们远去了。
那个时候,我们是多么的相爱啊,眼里只有彼此。秀兰的讲述是动人的,也是令人心痛的。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从幸福的天堂跌了下来,在艰苦的道路上负重而行。岁月对她的苛待,并没有将她侵蚀得面目全非。她把每一个她侍候过的病人,都当成她的亲人,朋友。她是善良的,她善良的内心奔涌着火山一样的热情。
我们当时也是这样的,他也曾跟我说过类似的话。秀兰一脸憧憬地从我手里拿过书本,打开中间的一页,念了起来:“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她将书本合拢抱在胸前,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这是书中沃尔特对凯蒂的表白,也是书中最浓墨重彩的章节。我惊讶地问,你知道这段话在哪一页?
秀兰没有说话,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
秀兰像13床的大爷一样,医生查过房后,她就把马缨花从柜子里拿出来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我们静静地待着,谁也不说话。有好几次,我看见秀兰的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连那个大爷都能看出来,秀兰会看不出来吗?但是我什么都不想说,子默的离开,已经将我的筋筋骨骨都揉碎了,每动一下都万箭穿心地痛。
秀兰说,她老公打她的时候,她从来都不还手。身上的新伤盖着旧伤,脸上的手指印触目惊心。她对着镜子伤心欲绝地哭,哭过之后,抚摸着身上的伤痛,她便庆幸,他还活着,还能让她感觉到存在的意义。她说,那次车祸死去的人,他们的家人连让他们打的机会都没有。同她老公坐一辆车的老王当场就死了,他的老婆痛不欲生,为此还自杀过。她每次见到秀兰,都像得了魔障似的,掀她的袖子,抚摸她的脸,说我也想让老王打我,我只要他活着。
我的心很痛,世间痴情的女子,为爱活得那么卑微。就像张爱玲说的,跌到了尘埃里去。
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子默的离开,带走了我的一切。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多少年过去了,我都走不出去。读到深情的文章,我会心痛,听到入心的歌曲,我会流泪,看到恩爱的眷侣,我会更加想念子默。
我不敢嘲笑秀兰的愚昧,她宁愿挨打,也还要庆幸地为挨打找理由。其实很多很多时候,我也曾如此愚昧地想过,只要子默还在,还能让我感受他的存在,能让我再见到他,不管多么愚蠢和愚昧,我也是愿意的。
可是,我的人生,再也没有了子默。
姐,花都蔫了。秀兰没话找话地和我说。我假装睡着了没有理她,我知道她想说什么。那天她把花拿进病房时就带着一脸的疑问,只是她自己的境遇都还糟糕透顶,又或许是她懂得恰当的沉默也是一种尊重。
最近几天,我情绪低落。也许是受秀兰的影响,又或许,是被13床感动。在这个快餐式的时代,已经没有多少人再愿意相信爱情。我们的生活被手机和虚妄的碎片化消耗了,绝大多数的人把更多时间,打发在那些无聊且无用的段子上,去刷那些滑稽可笑又伤眼球的视频。偶尔翻翻书本,也懒得去认真地思考。
13床的老太太,依然保持着一颗少女心,被她的丈夫宠爱了一辈子。他们大概从来都没有说过我爱你三个字,仅凭着她的喜欢,大爷就甘愿用一生的执着,为她采一辈子的马缨花,并毅然决然地放弃调回父母身边和调到城里工作的机会,这是多么真挚而伟大的爱啊。秀兰作为新时代的女性,她对情感的解读多少有些愚昧,但她思想的高度,却超越了生活的本身。她记得沃尔特对凯蒂的表白在一本厚厚的书中的某一页,她在护工这个艰苦而卑微的行业里,仍然自信地表现着自己。她是透明的暖色,她将生活中那些低沉的冷色照亮。她融进这个群体里,便成为这个群体的精英。她的热情、善良和坦诚,透明地摆在众人面前。
医生告诉我,下周可以出院了。我没有表现出惊喜,有什么可惊喜的。我出院了,必然会有另一个人要入院。就像《从你的全世界路过》里说的,“你加薪的那天,说明世界上有另一个人,刚好掉了钱包。在你绝症忽然痊愈时,说明世界上有另一个人,可能刚刚高速失事死于非命。”这些文字,只不过是作者的自我解读和救赎。而在这个时候,我用它们来诠释我不喜不悲的内心,未免有些牵强。
子默是谁?秀兰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在给我收拾物品准备出院前问我。
已经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跟谁提起过子默。认识子默的人,也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他。仿佛我们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子默这个人。这个世界,也从来没有为我们留下过痕迹。不提就真的不存在吗?我和我身边的人,都被这个假象欺骗了。
忘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忘记的执念。
秀兰说,我听见你在梦里叫过这个名字。她一脸期待地望着我,以为我会告诉她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说,秀兰也默契地没有再追问。令我吃惊的是,她竟然转身一把抱住了我说,姐,我比你幸运,我爱的人还在,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能让我感受到他的存在。再苦再累,都还有盼头。姐,你要好好的,永远都要好好的。
我以为我的眼泪在子默离开的时候就流干了。在绝望得暗无天日的时候我没有哭过,在麻醉过后伤口火烧火燎的时候我没有哭过,在独自一人死磕的时候我没有哭过。而此时,泪水如泉水般涌来,弄湿了秀兰的手臂。
子默说,你要好好活着,把我的部分一起活下去。背负着沉重的嘱托,一个人踽踽独行。
最近,抖音,视频号,彩视等各大媒体都在轮番播放东方玫瑰谷的玫瑰花。舞蹈家杨丽萍为东方玫瑰谷代言,成为东方玫瑰谷的形象大使。玫瑰茶、玫瑰饼、玫瑰汁、玫瑰盛宴成了东方玫瑰谷的另一种诱惑。东方玫瑰谷的游客每天都络绎不绝,赏花、摘花、拍照、品尝美食。
五一长假,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踏上了东方玫瑰谷之旅。我不敢往深里去想,13床那对恩爱的老人,他们从医院搬回的老家,就是时下最火热的网红打卡地东方玫瑰谷,他们生活在东方玫瑰谷旁的一个村庄。此时,他们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老太太当时下了病危通知,尽管秀兰曾经说过,老太太回到老家后气色很好,病情也没有加重。但时过境迁,毕竟又过了一年多。
我是在一个周四的正午到达光禄古镇的。小镇的街道行人如织,一派繁华的景象。到处都是穿着彝族刺绣服装的人,这让街道充满了色彩。当地人告诉我们,今天是个赶集日。古镇的青石板、雕花的窗子和青砖灰瓦,很有古代的画面感。在回形街,我见到了三步两道台的马驷良和赵子骧遗址,游了军民总管府的故地,在高雪君祠面前感受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抚摸着高奣映的铜像,寺庙僧人对我说,他会让你百病全消。我在菩提女七公主的雕像前久久不愿离去,她的故事感动了无数的后人。
经过多番打听,我终于来到了13床老太太家的门前。这是一个离古镇有七八里的小山村,说是小山村,却道路宽敞,水泥路四通八达。路的两边栽着树,也种着花。此时正值春末,也正是花红柳绿的时节,到处洋溢着欢天喜地的新气象。
给我开门的,是大爷。他见到我时,有些惊讶,随即便高兴地说,是你啊,14床的姑娘。我和老伴刚才都还说到你呢,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回头对着里屋喊,老太婆,你看谁来看你来了,你做梦都想不到吧。大爷接过我手里的礼品,一路小跑着去给我引开拴在院子里的狗。我的双眼猛地一热,费了好大劲才把即将滚出来的泪珠子憋回去。
出乎我意料的是,老太太竟然坐在窗子下看着书。见我进来,她忙取下老花镜,银白的头发下,盛开着一朵菊花。老太太手里捧着的是一本诗集,叫《风的形状》。大爷忙将书收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胡乱写的,见不得世面,就她一天拿着瞎捉摸,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懂。
大爷不在的时候,老太太悄悄告诉我,那些诗是老伴写给她的情诗,从年轻的时候写到他退休。是她让儿子整理的,就印了十本。这些年搬这搬那的,家里也只剩下两本了。我们真的无法想象,那个时代能识字的人本来就寥寥无几,更何况老太太是一个农村妇女。她一定是在和大爷生活的这几十年里,以爱的名义,努力成为大爷心中永远喜欢的样子。
我自认我是一个对感情极度克制的人,不善于将悲喜表现出来。但此时此刻,那些心灰意冷的克制却在瞬间沛然丰满起来。老太太的腿脚不灵便,大爷便将零食、水果和水放在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他们生活中不经意的小细节,让我感动。大爷把我带到村子里,介绍新修的水塔解决了他们村的饮水问题,告诉我道路两旁各种花卉的花名与花期。带我参观了他们的老年活动中心,在他们的文化室,我看到了很多有收藏价值的图书。大爷说,他退休后,就负责管理这个文化室,把县里捐赠的书籍整理归类,造册。有时他到县城,见地摊上有好书,他就自己掏钱买回来放在这个图书室里。他指着一组书籍说,这些好书,遗失了多可惜啊。
从村尾返回的路上,大爷说,现在政策这么好,国家提高了人居环境,露天厕所和垃圾池取消了,苍蝇蚊子也没以前多了,我们农村的生活比城里舒服多了。那年老伴生病,以为挺不过去了。她的心愿是在走之前回老家来,她是一个念旧的人。大概是因为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地方,到处青山绿水,空气环境好。左邻右舍又都知根知底,吃的蔬菜瓜果也是原生态的,就连自来水也是山箐龙眼里淌出来的。那些日子,她的老姐妹们每天都来陪着她,笑声不断。也许是什么都想开了,也都放下了。她的病渐渐有了好转,后来药也不吃了,慢慢地就痊愈了。末了大爷又说,这么好的日子,不多活几年可惜了。
我走的时候,老太太把她年轻时珍藏的彝族刺绣服装送给了我,她说,留个念想吧。我告诉她我在古镇上看见她当年开的彝族刺绣店了,我去那里买一套就行了。老太太拉着我的手说,带上吧,这是我们的心意。我们时常提起你,你大爷说,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大爷从里屋出来,拿着一本新的诗集《风的形状》说,这个送给你,不要笑话我啊。这不叫什么诗,我写着逗老伴开心的。
我接过他们赠予我的彝族刺绣服装和诗集《风的形状》,像得到了瑰宝一样。我对他们深深地鞠躬,表达我崇尚的敬意。人间至爱是真情,我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像被久别的亲人抚慰过一样。
两个老人把我送到大门外,老太太扶着门框向我摆手。她说,丫头,你要好好的,我们挂念着你。大爷说,姑娘,记得常来啊,祝你好运。
返程的途中,我一直循环播放歌曲《五十年以后》,我觉得这首歌就是为他们而创作的。“我希望五十年以后,你还能在我左右,和你坐在摇椅里,感受那夕阳的温柔,听微风轻轻地吹,听河水慢慢地流……我希望五十年以后,你还能在我左右,那时都已白了头,还想听你叫我丫头……”歌曲里的字字句句,都仿佛是他们人生的写照。我在他们的世界里,温暖而感动着。
疫情越来越严重,好多小区都封了。成天出不了门,我开始清理房间,书柜。把新书放在显眼的地方,把旧书封存,或者处理掉。我想起了秀兰,想把准备处理的书送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有打通。隔些天再打,还是没通。我打电话到医院里寻找秀兰,问秀兰的情况。他们说不认识秀兰,也没听说过这个人。我还想详细的描述秀兰的模样,对方说可能是到别的医院去了吧,电话被匆匆地挂断。
慢慢地,我开始淡忘过去,也淡忘了秀兰。有时想起,都犹如梦里。直到我去看望刚生完孩子的侄女,见到了侄女家请的那个月嫂,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人影。姐在我耳边唠叨,一个月一万块呢,这个行业可吃香了,我们请的这个月嫂都是提前半年预定的呢。要是我再年轻点,我也当月嫂去。姐一副惋惜年华不再的样子,让我看着想笑。
月嫂?王秀兰的模样瞬间就清晰了。我想起了她说的话,那是一百元啊,比公职人员的工资都高呢。她脸上的欣喜无遮无拦的。她会不会已经转行去做月嫂了呢,我们曾经讨论过月嫂这个话题。秀兰那种渴望接受新事物的眼神,曾经令我感动过。不论是护工还是月嫂,秀兰无疑都是优秀的。不知道她现在会不会已经做到了金牌护工或者金牌月嫂这个称号。
王秀兰,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