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背影

2022-02-24 12:55
湖南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高家私塾祖父

高 玲

他的走,和我的来,中间隔了二十五年。

他是我未曾谋面的祖父。

阴差阳错这个成语,在祖父身上得到了最完整的注释。如果没有当年的那场过继,他或许会以黄土店集镇上小生意人家长子的身份过完一生。那一生,或许是个子承父业的小商人,精打细算,波澜不惊;也或许是个老实本分的私塾先生,一袭长衫,教书育人,会安稳地度过数十寒暑。当然,倘若如此,他也不会有我这个从未见过的孙女,在他离开人间七十年后,仍然要固执地一次次敲开父亲的记忆之门。

命运在他十八岁那年打了一个结。他从黄土店集镇上的那个高家过继出来,承继了唐家铺乡下另一个高家的家业,给陌生的父母当了儿子,娶了我新寡的祖母。那个时候,还不曾遭遇命运捶打的年轻人,并不知道埋伏在前路上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未来。

祖父在我心中慢慢显影,像一张黑白照片的底片,是从他的名字“高佑权”三个字开始的,在伯父和父亲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他的形象渐渐清晰丰满起来,那是一个旧式的书生兼乡绅的模样。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湖南乡村,战火尚未波及。在湖南省常德县唐家铺龙虎口这个地方,有一个叫高家窝的小村庄,这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落。高家的三栋木屋背靠长满油茶树的山包,屋前面是大片大片夏绿秋黄的农田,再过去依次是三四米宽的溪流,低矮的丘陵,然后又是村落和稻田,循环往复。

这个高家,与祖父出生的高家是远亲,五服之外,一家务农,一家行商,走动已经不多。同一套族谱传下来的两个家庭,被一个悲惨的故事作为纽带再次系在一根藤上。龙虎口的高家独子,娶亲不久重病离世,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他的父母不愿意家中的房屋、田产、药铺、榨坊落到堂兄侄子手里,在十几个日日夜夜的小声商议之后,沿着田埂和堤坝,悄悄地走了一趟黄土店。

从龙虎口到黄土店集镇的小路,我少年时走过三年,那是我的高中求学之路,要走过田埂,跨过沟港,翻过小山。

那是暮春的一天,东山的天空刚刚透出一点白光,怀着失子之痛的两位长辈就出发了,这十五里路,小脚的妇人要走上三四个小时。还在念书的祖父,对自己的人生走向没有发言的权利。想来,当时提出请求的两位长辈是真诚恳切的,接受请求的两位长辈也是深思熟虑的。祖父是黄土店集镇上这个家庭的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家店铺是三个儿子继承还是两个儿子继承,龙虎口高家窝有上百亩肥沃的良田,这笔账不用多长时间就算得清清楚楚。

祖父的名字从黄土店高家撤了下来,在唐家铺高家的家谱上,他的名字叫高佑权。祖父从前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再没有人说起,他的子孙也不知道。他的责任,是撑起另一个高家的门楣,在高家窝这个地方生儿育女,绵延姓氏。

我出生那年,祖母已经六十八岁。她面颊瘦削,头发灰白,穿着对襟的藏青色褂子,拄着一根拐杖,走路颤颤巍巍的,好像随时都会向前扑倒。祖母去世之后,她的遗像挂在我家堂屋正中的白墙上,两腮凹陷,白发稀疏,她是传说中的美人,祖父口中的梅姐。

祖母长祖父五岁,祖父来到高家窝的那年,祖母已是当家主妇。她当家理事的能力深得公婆的认可,这大概也是高家硬要过继一个儿子的原因。有年富力强的父母,处事周全的妻子,耕田锄地的雇工,祖父并没有具体的事务需要插手,从后来二十几年的时间来看,他也始终像一个旁观者。让他兴趣盎然的,是高家窝的私塾。

私塾邻着高家的公田,祖父每天带上一升米,走上一里路,去私塾教他的弟子。那一升米是他和弟子们的中饭,弟子多时,中饭就会变成稀饭。早上祖父舀米的时候,会在已经盛满的升桶上,再添上两把米,让升桶冒出一个尖尖,然后再倒入他背到私塾去的布袋。这多出的两把米,能让一个弟子吃饱——来私塾读书的都是附近农民的孩子。但若是祖母看到,就要冷着脸数落他几句,祖父难为情地笑一笑,不会还嘴,也不敢还嘴。梅姐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姐姐,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在她面前,他始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胆怯,如果不是孩子一个个接连出生,为这个子嗣单薄的家族带来欢声笑语,不擅长农事和庶务的祖父总觉得自己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人。

冬至过后,祖父会在私塾写对联,每个农户都可以来免费领取。村人前来索要对联时,如果他正在授课,他会让弟子独自诵读,优先给来人写对联。如果他正在吃饭,他也会放下碗筷,不会耽误来人的时间。他在往返私塾的路上,看到村人的房屋门口张贴着他写的对联,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每天的那一升米,每年冬天的对联,拉近了祖父与当地人的距离,他不再是一个外来者,弟子叫他先生,雇工叫他东家,村人们有的叫他的名字,也有的叫他“大兄”,他都笑眯眯地答应。腊月二十四,家里雇请的长工就要回家过年,祖母会给长工准备一担箩筐,装上大米、猪肉、豆腐、粉条,遇到收成好的年景,还要放上一袋棉花,两段粗布,两卷线头。祖父呢,必定会瞒着祖母,再装上两碗甜酒,两块糍粑。祖父加上去的这些东西,相比于祖母之前装的,微不足道。挑着担子准备出门的长工,会回头对祖父投来感激的一笑,祖父也会心照不宣地对他拱拱手。后来,风暴波及到高家窝,他被戴上写着“恶霸地主”的纸帽,隔几天押出去绕着村子游斗一回,他不敢回头去看那些押送的人,那些人或是他一字一句教出来的弟子,或是前段时间还找他索要对联的村人,或是请他向祖母说情赊欠过中药的邻居。他怕他们难堪,同时也为自己眼下的身份羞愧,每次接受批斗,他都把头向下压了再压,要埋进自己的胸膛里去。

祭奠祖父要经过大片稻田,祖父曾经是这些稻田的主人,地契上曾经写着他的名字。跨过西港之上的木桥,进入两山之间的山坳,山坳狭长,草木幽深,不时有悠长的鸟鸣,不防备地扑进耳廓。

本地高家同宗的墓地都在此处,据老一辈的人说这里风水极好,名为荷花形,意即从对面高冈上望过来,像一朵盛开的荷花。祖父是高家葬在此墓地的最后一人,随着房屋、水田被分给贫下中农,榨坊、药铺相继收为公有,私塾被贴上封条关闭,高家祖先买下的墓地也被征收,祖母离世后安葬在离荷花形五里地外的茅草岭,那是村里指定的一块地,二伯父二伯母去世后,也在这里陪伴祖母。

去往祖父墓地的途中,要经过一户姓何的人家。我的母亲姓何,因此我叫这家的男主人舅舅。这位何家舅舅年轻时是个赤脚医生,穿着泛黄有污渍的白大褂,用酒精灯煮针头,把空药瓶送给村里的孩子们装萤火虫。何家舅舅的妻子很少露面,听说一年四季病歪歪的,不能生孩子。知道我父亲是因为害怕儿女复制他曾遭受的那些,不敢再生孩子,于是他找到我父亲,说他愿意过继我父亲的第二个孩子,并承诺视如亲生,倾力教养,就这样打消了父亲不敢再生的顾虑。几年后,我弟弟出生,何家舅舅上门,旧事重提。年过七旬的祖母立即重现梅姐当年的泼辣,把我父亲骂了三天三夜,回顾过继来此,延续高家香火,最后因为地主身份落得自尽身死的祖父,父亲竟然还要把家中的男孩过继出去,这是要成为不肖子孙。父亲满面惭愧,不敢辩驳,几个月都不曾大声说话,何家舅舅也落荒而逃,几年后看到我家的人都绕道避过。

杂草和树木已经蚕食了祖父的墓地:茅草、蕨类蓬在顶上,有身在高处的傲然之色;冬青、栀子绕在四周,有坚守阵地的凛然之气。后人中除了父亲和两位健在的姑妈,没有人见过祖父的样子。在父亲的描述中,祖父瘦而高,年轻时候的大伯父最像他。我怀疑这种描述存在臆想的可能。祖父离世时父亲不过是十来岁的孩童,祖父艰难地吞下“六六六”粉后躺在冰冷的草棚里的时候,十来岁的父亲和八九岁的小姑仰着一张茫然无措的泪脸,大伯自十五岁离家之后在德山的一个建筑工地挑砖谋生,躲开了陪斗和剃阴阳头的命运,而我们家长得最漂亮的大姑和二伯陪伴了祖父最难熬的岁月。

祖父墓地后面有大片大片的低矮土堆,那里埋着高家的祖辈,父亲也说不出哪堆土对应哪个人,多年来已没人送上鲜花和纸钱,坟堆上只长着青草和杂树。祖父祖母生育了五个儿女,祖父也只能在每年的清明时节受到小儿子的香火祭拜,他的孙儿孙女中,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在荷花形的这片荒草之中,有与我血脉相连的一位老人。

旧时的人们看重宗祧的承继、祭祀的香火,祖父因此从一名小商人之子变成了一个小地主之子。然而,如果不翻开厚厚的族谱,我年近八旬的老父亲根本想不起祖辈的名讳,更谈不上记得谁的音容笑貌。再过百年,此刻在这乡野之间行走的人们,也将被时光收割得一干二净,谁还记得高祖的名字、祖先的坟茔?

我们是祖父在这世间的续集。

回头望去,很大程度上,祖父的一生是别人替他书写的——起先是他两个不同家庭的父母,后来是那个个人无法预测的年代。他被命运的大手推搡着,身不由己,踉跄向前,跌跌撞撞地奔到人生的终点。

在我的同辈兄弟中,堂兄和弟弟家各生了一个女儿,我们都知道,等到两个侄女结婚,下一辈的孩子再难有人姓高了,但没有谁在意这个,甚至母亲非常明显地暗示弟媳再生一个孩子时,弟弟和弟媳也只是对着她微笑不语。

大姑前几年被儿孙们簇拥着过了八十岁生日,每年清明,她还是会在表哥表姐的搀扶下,挪动着摔跤后不太利索的双腿,去往祖母的坟前,静静地站立一会儿。我们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等着,等她把储存了一年的话对着祖母说完。但是荷花形对她来说显然太远,她就坐在我家朝西的禾场上,坐在一段月季缠绕的篱笆后面,望着荷花形墓地的方向,喃喃低语。祖父的一生,对她来说,也已经隔了厚重的岁月烟云,只剩下记忆中零星的细末。

五年前父母翻修家里的住房,从前的四缝三间变成了三室一厅,那间放置自行车、电视机的堂屋从生活中消失了,祖母的遗像从墙上取下来,挂在了父亲睡的小卧房里。我对父亲说,如果还记得祖父长什么样,可以请人画一张像,装框后和祖母的挂在一起。父亲沉默了很久,说,不记得了……那时候每一天都过得煎熬,他走的时候瘦得只有几十斤了。

父亲从来不提往事,关于祖父的片段都是我零打碎敲的,他说不记得了,我是相信的。在这世间他已走过了八十个寒暑,时光层层叠叠地覆盖在他的脑海里,他用那些快乐的时光盖住了不堪的岁月。若是细细数来,快乐的时光也不过表面薄薄的一层,就像父亲长满了皱纹和老年斑的手背。

猜你喜欢
高家私塾祖父
“可食地景”在校园景观中的应用
祖父瓷
赴七里张家塆村采风有感
老高家黄酒:非遗传承 北派典范
锦旗献给国土人
祖父的一封信
斯诗私塾
斯诗私塾
斯诗私塾
斯诗私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