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 釉
一
锅里的水在沸腾,温久将绿手柄提起,蒸汽“滋”地扑在脸上。她往后倒退了一步,蒸馏水顺着盖沿,滴落在她露出脚趾的凉拖上。她咬了咬牙,并未发出声响,随后将锅盖平移到电饭煲处,稳稳地放了下去。绿色胶圈上依旧在滴水。她将火关上,转头向刀架处走去。架上悬挂着长短不齐的小刀,她转圈挑选着。随后,一把十厘米的小刀便被她握在手上,檀木的刀柄使它看起来十分温润,像是手握璞玉一般。她手持小刀,望着水槽里的虾,准备大干一番。
万平从房间走了出来,拖鞋的“啪嗒”声由远及近。温久拿上一只不太活跃的虾,仔细观察后,将它放置在案板上。万平望着即将被开剖的虾,对温久说,其实不用这样大费周章,我不喜欢吃虾。温久按压虾背的手停顿了一下,嘴巴微张着,随即又合了上去。她半蹲着身子,将视线移近虾背,一条深褐色的线在脊背部游动,犹如一条寄生的虫吸附在上面。她左手按住虾身,右手持刀,将虾整个背剖开,虾尾前后摆动几下后,便归于平静。温久剥开虾壳,看见那条与虾身连为一体的黑线,它隐埋在虾肉里。
窗外“嘭”的一声,接着是人们嘈杂的惊呼声。温久将头探出窗外,防盗网将画面分割成八块长条状。晦暗的路灯下,一辆黑色轿车旁已挤满了白花花的人头。万平此时已走至温久身旁,他用余光瞥向下方的事发地,随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温久看着他的背影,背部细小的骨架上堆着一摊臃肿的肥肉,两根长腿直插在肥肉上,看起来有点难以负荷,前倾的头在脖子上摇摇欲坠。一种窒息感蹿入脑间。她打开门,乘电梯下楼。
蜂拥而至的大多是在楼下闲谈的老人,其中还有一支不太协调的广场舞队。晚上九点,她们应是在空旷地放飞身姿,肆意舞动,此刻她们正穿着一致地圈在内侧。不断有人陆续进出,温久被推搡着进入人群。一辆黑色雪佛兰的挡风玻璃四处裂开,裂缝指向中心是一只汁水充盈的黄橙,此时已成为一摊黄色稀状物粘附在玻璃上。碎苹果屑将车子前大灯糊住,带有部分果肉的两枚果核,一前一后扑在前车的后备箱上,地上是已被摔成糨糊的火龙果。广场舞大妈已全然不见踪迹,保安小许与物业小李蹲在轿车旁。大伙在议论纷纷。人群里,一双年轻的眼睛在温久身上短暂停留。温久下意识看过去,男人约莫三十岁,一米八的个子,略显臃肿的身材,身着一套工作服,极度灰暗的光照下,男人的五官看起来像是蒙了一层油。温久努力眨着眼,试图看清他的样子。男人似乎发现了温久在看他,朝她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笑容,嘴角往上拉扯着脸皮,带着点酸涩。
温久反射性地往后躲避,她不习惯别人看向她,他人的目光犹如火焰,好似能将她烧尽一样。身后的老妇在大叫着。半晌,温久才意识到自己踩到了她的脚,她慌乱地往外挤去。老妇在身后朝温久责备了几句,说的什么听不太清,但其同伴的“外地人”三个字随风灌入她的耳中。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跟她进了电梯,一同进去的还有那位老妇及同伴。电梯的灯光很亮,明亮得人脸上的汗毛都能瞧见。老妇用一种不明所以的眼神打量着温久,仿佛温久刚刚的窜逃行为是故意为之。温久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她的标准普通话对于他们来说,区别于常人的同时,更多的是一种“本地之外”的标识。
狭小的空间里,男人往温久的身前迈了一步。他高大的身形将老妇与其同伴挡在身后。灯光压在男人灰黑的头发上,温久清楚地看见上面的尘埃。她想到了“风尘”。男人一定是从事着传送的工作,否则,她不会入住这里一年多,却从未见过他的样子。男人面向着温久,即便他高出她一个头还要多,她还是闻到了他鼻里呼出的气息,类似一种植物的气味。她竟感到尤为清新。温久小心地抬头,男人头往上仰着,下颌包处密密麻麻分布着黑色胡茬印,有些已迫不及待往外露出。
电梯抵达十六楼,温久在老妇人炙热的目光下走出电梯。随着一前一后关门的声音,两具身形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
二
次日清晨,温久起床走向阳台,被砸车辆已不在原处,地上的果屑残渣也被清理干净,但仍有几位白发老人站在那。物业从事发现场推测,高空抛物的施行者范围锁定在四栋二单元的高层住户,据昨晚五栋的目击者表示,亲眼看见物体从四栋十五或十六层的位置被扔下,若目击者所见属实,高空抛物者应在四栋十五与十六层住户之间。
温久走进卫生间,将衣篓里堆积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随着一串高低起伏的音符响起,洗衣机开始劳作起来。房间里传来嘈杂声,一种类似动漫剧集解说的男中音,搭配着固有的背景音乐。温久已然习惯这种声音,很多时候,这种声音的响起,意味着万平的复苏。温久走进厨房,拿出昨日被开背的那只虾,它的身体冰凉,松软地被她捏在手上,脊背上的那条黑线已完全埋进半透明的肉里。温久拨开虾壳,用手指抠进肉里,虾线在重压下四分五裂。温久有些灰心,她原以为会顺畅地将黑线完整剥离。她将虾身对准水龙头,在水压的冲击下,破碎的虾线被悉数冲出,残余在肉里的则被连肉带线一并撕去。
处理完一斤虾,温久躬着腰身坐在椅子上。万平此时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白T 恤,一双长腿露在外面。他走进厨房,看了一眼面板上遗留的黑色虾线,露出嫌恶的表情。餐桌上放置着一瓶卡士酸奶,他将手机放下,冲餐桌旁的温久问,早餐呢?温久这才意识到现在已是早上九点。手机里的声音此刻变得极为刺耳,伴随着“哦——嘞——”的背景音乐,一百四十平的屋子瞬时变得嘈杂起来。温久觉得脑子里蹿入了蜜蜂。
门外铃声及敲击声掺杂进来,许久过后,温久才恍然地走去开门。打开门,物业小李正打算再一次叩击房门,举起的手悬在空中,紧皱的眉间是杂乱的眉毛,头发很油,像是打了蜡一样。还未等温久说话,他便径直走了进去。后面跟着昨晚的保安小许。两人坐在沙发上。温久倒了两杯水给他们。小李见到万平后,开始诉说来意。高空坠物是非常危险的,昨晚的事大家都看到了,虽然被砸车主并未出现,可要谨防再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故。万平点点头,不断往身后看去。餐桌上的手机依旧在发出声响。小李喝了一大口水后继续说,你们都是老住户了,也不会干这样的事。万平笑了一下,继续点头。
见万平一直没说话,小李将话锋转向温久,语言随即变成了普通话。小李问温久,昨晚你们都在家吧。温久回答,都在。小李继续说,有没有看见东西往下掉?说话时,面容里带着讪笑。温久没有说话,只是摇头。万平按捺不住了,起身走去餐桌将手机拿在手上,客厅即刻变得聒噪起来。小李拧了拧眉,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保安小许跟在身后,说话期间,小许一直没有吭声,他先是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再拘谨地离去。
温久将虾炒好后,端上桌。万平在盯着手机看,他碗里的粥还剩一大半,旁边是满满一碟黄绿色的咸菜。直至碗里的粥见底,万平都没有动筷子去夹盘里的虾肉。温久盛上一碗粥,坐在万平对面。盘里的虾肉左右爆裂开来,她拿上最上面的一只,扭下虾头后,一节一节将虾皮剥下,最后放进嘴里。十几只虾,她去虾线花费一小时,而吃完虾肉只花了五分钟。万平续添上一碗粥,继续夹着一旁的咸菜。粥与咸菜都不剩后,万平抬头看向温久,语调平缓地说,昨天医生怎么说?温久咀嚼着嘴里最后一点虾肉,口齿不清地回复,多吃虾肉。万平表情诧异,随后问道,没了?温久将虾肉咽下,肯定地说,没了。
吃完早餐后,温久将桌上的碗碟收拾好。万平的手机突然安静起来,随后发出一阵震动引发的低鸣声。万平母亲的声音出现在手机里。简短通话后,门外传来门锁被钥匙转动开启的响动。紧接着是万平母亲那副略显紧凑的五官。万平母亲将提着的重物放进厨房,万平父亲跟在身后。万平母亲从进门便一直在絮叨,从门口保安小赵辞职,到楼下那位陪读母亲患病,最后才说到停在出口处的那辆被砸车辆上。万平母亲问万平,是不是车主得罪了什么人,车被砸成那样,上面还有不知名的灰褐色脏东西,下毒了都有可能。
温久从阳台往下望去,车辆上留下的汁液在夜晚偷偷发酵,在风的助力下,此时已霉斑点点。万平一脸漠然。对于这位后来居上的母亲,他一度保持沉默。万平父亲坐卧在沙发上,他将电视机调开,画面显现出前几天未播完的谍战片。未燃尽的烟在他手里熄熄燃燃,好似一种暗号。他深吮一口,烟灰从烟尾处落下,垂直掉落在沙发上。他的沉默像是默允了后来这位妻子的喋喋不休。
万平母亲走进厨房,开始将她带来的东西塞进冰箱。温久坐在那不知道该干什么。万平的手机仍未消停。很多时刻,温久觉得那部手机会莫名地爆炸,从白天到黑夜,它一直在运转着。万平母亲仍旧在叙说,她的字句拖着嘶哑的长音,像是刺进了被听者的耳膜。温久躲进了房间,在关上门的那刻,她看见万平父亲点燃了另一支烟,烟灰落在他的衣服上,随后被他用手指弹飞。
三
傍晚,温久来到小区门口的超市。里面的玻璃缸里,死去的虾安详地躺在底部,白色出氧口周围,密密麻麻围着急需注氧的虾群。温久拿上蓝色篮子,右手取来银色网筛,径直朝出氧口捞去。一般会捞上两只,细心挑选后,将其中一只抖落进缸里。她喜欢这种反复捕捞的过程,即便最后进入袋中的仍旧只是那几只活虾。店员一般不会说温久,与其让虾日复一日地死在缸里,还不如让温久每日来拾捡这些暂时的胜利者。
温久挑选好虾后,店员将篮子里的虾倒进白色塑料袋。还未等店员开口,温久便说,不用打氧了。经过昨日将虾养在水槽里,它们尽数死去后的经验来看,刚刚死去的虾会更好地让她去除体内的虾线。它们常常会在死去之时将脏东西排除。在结账时,温久见到了住在对屋的那个男人,在超市射灯的光照下她看清了他工作服上的字,上面写着A 速快递。确认他的身份后,温久才明了他为什么总是晚归。她曾猜测他是送餐员。
男人并不是来送快递的。他手上拿了一打白象方便面、一把小白菜、两根胡萝卜、两个土豆,另一只手则提着一大袋速冻制品。温久认为他一定是在准备火锅的食材,或许他有朋友要来。男人排在温久旁侧的付款队伍中。这家超市开在东西南北四个小区的中间,生意极好,尤其是临近傍晚,店主会将卖了一天已变得不是那么新鲜的食物进行降价处理。温久今日买的虾便比清晨来买便宜了十块,她一般会在这个点来看看有什么需要的菜品。但她是第一次在这个时辰见到男人,那个住在她对屋总是晚归、几乎见不到身影的男人。
付完账后,温久提着濒死的虾往回走。男人逐步跟了上来,并排在温久右侧。走了好一段路,男人开口了。男人问温久,还没吃晚饭吗?温久边走边转头,这次温久看清了男人的样子。除了一米八以上的高个子,他还有着粗糙的白皮,兴许是每天在风中送货所致;五官不算精致,拼凑在脸上显得极为普通;被风吹立的寸头,像是某动漫人物的造型。唯一能引人注意的便是男人说话的声音。男人操着一口普通话,话语间的某个词会显得发音很卷,类似将舌头咬上了一般。说不上好听,但并不难听,温久觉得比万平手机里的男中音要顺耳。
温久将目光掉转,她盯着前方的路,回答道,算是。其实他们家已经吃过晚饭了,只是万平母亲炖的鸡汤实在无味,她并未吃下多少,说没吃也可以。男人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很腼腆,提了提手中的袋子说,我也没吃。温久礼貌地笑了一下。男人继续说,那天的事,不是我。温久点点头,回答道,我知道,也不是我。温久是从楼下闲谈老人那里得知,物业照惯例询问了四栋十五至十六层的住户,尤其是温久与男人所住的十六层。男人接着说,我见过你很多次。温久有些惊讶,她并不常出去,确切地说她根本没有见过男人,这个一向要到深夜才回来的晚归者。她每天早晨会根据男人门口的外卖盒来推断,他是否回来过。男人提着重物的手指了指胸口的标识。温久觉悟到,既然是传送的工作,那么不可避免地会看见她去快递点取快递。她回忆着A 速快递员在记忆中的印象,依稀记得有一个说话字音带点卷舌的男人。想起这样一个出现在生活里稀松平常的人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但此刻她竟对男人好奇起来。
路过小区麻将馆时,店里的老板娘与原户主坐在门口闲谈,见温久与男人走过,老板娘用眼神示意那群原户主看向温久。温久加快步履,几乎小跑的样子有些滑稽,像是两条腿无法弯曲似的,又像是腿打上了石膏。男人也跟着加快速度,他的腿很长,快步于他来说,类似于大步行走,他只需将步子跨大即可。两道身影瞬间消失在四栋拐角处。
电梯里,男人试图找话题跟温久聊。但温久一想到刚才那几个谣言欲出的闲谈大妈,便将身子立得直直的,头扭向另一头。男人尝试几次后便不再动弹了。两个人笔直地站立在电梯里,从一楼到十六楼,只听见机械上升的摩擦声。
温久较男人先出电梯,面对着熟悉的门她迟迟不肯掏出钥匙。男人抵达门前后,唰的一下,门便开了。男人那边传来轻合的关门声,温久轻吁一口气。门内传来了万平母亲的声音。她正在用她那沙哑的长尾音在苦心劝导着,她年纪也不小了,实在不行,我觉得索性就分手好了,总不该让万家无后吧。声音十分低沉,在四周一片寂然时,隔着大门,像是一阵阵钟鸣,敲进温久心里。接着是长时间的静默。温久趴在门外听了好久。终于有个声音响了起来。一向沉默的万平父亲开口了,他说,去医院看看。接着是万平母亲接到号令似的一顿宣泄。温久始终都没听到万平的声音。
片刻过后,温久鼓足勇气将门打开。第一眼见到的是万平的母亲,她坐的位置正对着大门。她的脸像是被风吹涝了似的,瞬间干枯起来。见到温久,她苦涩地笑了笑。万平父亲一直盯着电视看。万平坐在他父亲身边,温久看不到他的表情。电视机屏幕里的人物在无声地激战,他们三人的坐姿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有预谋的商谈。温久提着将死未死的虾走进房间。
万平跟着走了进来。他们俩并排坐在床沿。温久想让万平对她说点什么。万平的双唇紧闭,像是被禁言了一般。在一起六年,万平从未像此刻一样沉默。温久的心像是被铺上了一块厚重的寒冰,再缠绕上一层保鲜膜,她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温久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已逝的父亲,也想到了几年未见的弟弟。她提上墙角那袋已然死去的虾,冲了出去。
四
温久走在街上,夜间的风从她身上刮过,她感到丝丝寒意。L 城身处南方,十月天的风力及温度往往还无法使人感受到凉意。兴许是要变天了,温久摸着被吹冷的肩膀自言自语。她不知道可以去哪,来这待了一年多,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门口的超市及斜对面的医院。她掏出手机,摩挲着屏幕,上面没有未接来电,以前有万平的,现在连万平都与她失联了。她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这样无助地走在街上,她身上没有多余的钱,即便有,她也不舍得去住几百一间的旅社,万平没有多余的钱来替她的冲动买单,他常常这样说。
风越来越大,温久看见路灯指示牌被吹得噼里啪啦,似要被生生剥离一般。整条街透露着前所未有的孤寂。温久转身往小区走去。她轻轻叩击着男人家的房门。开门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老人的皮肤很白,几乎接近于雪色,干瘪的脸颊上透露着虚弱。或许是太过消瘦的缘故,老人看温久的眼神有些呆滞。男人闻声走了过来,还未等温久开口,男人便将老人扶开,微笑着示意温久进来。温久走了进去。男人的屋子十分简单,仅有的几件家具都像是覆盖了一层灰膜。男人将老人扶往唯一整洁的沙发上。老人的肚子很大,与她几近干枯的四肢相比,她的肚子更像是不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
安顿完老人后,男人将温久引至餐桌。餐桌上是几碟切好的菜品,有胡萝卜、土豆、豆皮、鱼丸等。与温久料想的一样,男人在准备火锅的食材。男人家餐厅的灯光很暖,橘黄色的那种,温久坐在灯光下,体内燃起一股暖意。见温久坐下后,男人继而又露出他那腼腆的笑容,男人对温久说,再等等就可以吃了。温久见男人将两块火锅底料倒进鸳鸯锅的一边,接着便是“刺啦”的油声,麻辣的香气扑面而来。翻炒过后,男人将开水壶里的水倒进锅中。等锅的两边都被填满时,男人朝另一边扔进了两个西红柿。西红柿掉进去,激得汁水四溅。
温久这才想起手中的死虾。她将虾袋递给男人。男人盯着温久看了一会,充满笑容的脸上划过一丝忧郁。兴许是哭得疲惫了,温久并未躲开。她任由男人看着。温久脸上的泪水早已被风吹干,流过的地方异常紧绷,像是胶水粘在上面。男人或许察觉到了什么,将目光收回,冲着温久尴尬地笑了笑。他接过虾袋,径直走入厨房。他将虾倒进水槽,冲洗一番后,男人拿出一只虾,右手捏住虾身中段,左手捏住虾头,轻轻一掰,类似虾内脏的一块灰白色的东西从虾头处被挤出,接着男人拽住那块东西,快速将它取出,虾线被一并抽离出身体。整个过程极为娴熟,一斤半的虾,男人只花了十分钟便取出了所有虾线。
待男人回到餐桌上,发现温久盯着他看了许久。男人将清洗过的虾肉端上桌。他嘴角露出笑意,对温久说,家里以前是做海鲜生意的,对这个比较在行,其实也可以不去除,但味道会不对。温久赞同地点点头。没回万平家乡以前,温久与他租住在A 城,一个充满物欲的流光城市。那时他们半年才吃一次虾,一次买两斤多,温久一般会放辣椒爆炒,经过爆炒的虾可以不去除虾线,不对的味道全被辣味覆盖了。涮火锅时放虾进去,温久是第一次吃。
锅被分割成阴阳两道,清汤的一边已经沸腾,沸水将西红柿煮得稀烂。男人用勺子在松软的西红柿上压了压,汤汁即刻变成了橘红色。男人从厨房拿来碗筷递给温久。沙发上的老人已经坐卧着睡着。男人起身将老人拦腰抱住,老人轻盈的身体很快便被男人托在手上。将老人送去卧房后,男人手中带出一扎啤酒。他随手打开一瓶,喝了一口下去。随后,略显憔悴地问温久,喝吗?温久点了点头。男人打开一瓶递给温久。与风里来雨里去地送货相比,老人身体的莫名膨胀更令男人疲惫。
温久将鱼丸倒进红油锅里。不完全只有鱼丸,还有牛肉丸、三鲜丸。这些万平称之为垃圾食品的速冻食品。这些都需要煮久一些才能吃。清汤锅里的豆皮已经熟了,男人用漏勺捞上递往温久碗里。男人说,他母亲是昨晚出院的,医生跟他说,可以办理出院了,无需再住下去了。温久夹上一块豆皮,酸甜的汤汁被豆皮充分吸吮进去,吃进嘴里竟格外甜美。汤汁全都进入喉管后,温久问,病都好了吗?男人摇了摇头,说,查不出什么病,肚子变得越来越大。温久喝了一口啤酒,淡淡的苦涩味萦绕在舌尖。她问男人,医生都怎么说?男人也跟着喝了一口,说,很多病人都是先肚子慢慢大起来,有后面好的,也有不好的。温久将筷子倒过来,夹上几只虾,放进了红油锅里。随后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男人叹了一口气,说,不知道。随后他夹上一颗牛肉丸放进嘴里,里面的汁水从他牙齿缝中迸出。他不停地哈着气。
温久没再问下去。男人却像打开话匣子似的,说个不停。男人说,他租住在这里一年多了,小区里大部分住户他都认识。说完这句,他停顿了一下,指了指胸前的外套上的字,接着说,不是认识人,有些认识人,大部分是知道他们的信息。比如叫李媚的住在四栋十一层,跟父母住在一起,家里有五口人,她每次会要求送货上门。一栋顶楼的复式楼住着对面医院骨科主治医生的小三,十栋也是,不过十栋的男人是泌尿科的,他经常在凌晨三点从四栋偷偷跑到十栋。男人说这些时,表情带点神气,似乎自己掌握了某种机密。温久似乎被勾起了兴趣,她笑了笑,面容带着狡黠。她夹上一只熟透的虾,扭下虾头,打趣问男人,那岂不是小区所有人都要提防着你。男人咳笑了两声,摇了摇手,说,照理说是,但其实并没有,他们只知道我是个快递员,而我是谁在经历什么他们并不在意。男人的声音明显有些失落。说完,男人摇了摇一旁的啤酒罐,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酒。温久没有去看男人表情,她只是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里冒出。她拿上啤酒灌了一大口进去,酒像石头一样砸进喉道,噎得她满脸通红。
男人说完已经到了凌晨,温久摸了摸手机,屏幕上出现她与万平的结婚照。除了腾讯发来的讯息便再无其他。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晚还没回去。万平没再找她。一种苦楚从心底蔓延,她感觉心被什么东西捶打得稀碎。
就在此时,老人痛苦的哀号声从房内传来。同样是嘶哑的声音,老人所发出的要比万平母亲亲近得多。温久感觉自己的身体也随之疼痛起来。
五
温久陪男人来到医院。男人将他母亲从轮椅上抱回病床上。主治医生过来常规性地询查一番后便离去了。深夜的医院寂静无声,楼道的尽头是黑压压的一团,那里似乎有扇门,门的后面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东西。
温久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冰冷感从臀部传递上来,她将手缩进长袖里。男人此时从病房走了出来,手上端了两杯热水,他将一杯递给温久。温久手握着纸杯,里面的热量使她受寒的臀部得到了缓解。男人的母亲已经睡着。男人说,这是这一年多来,他母亲睡得最安稳的一次。温久忽然发现,男人两鬓多出了很多白发,白色坚硬地直冲出来,像是银针插在上面。她想到了仙人球,男人此刻的头发像仙人球的刺长满在脑袋上。她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转而拍了拍男人的背,说,会好起来的。
男人或许感受到了什么,绷紧的眉渐渐松了下来。他捏了捏高挺的鼻梁,表情哀怜地对温久说,家里离得远,要是母亲真的死在这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温久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病重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弟弟当时也像男人这样无助吗?沉默片刻后,温久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男人像是注入动力般,将背挺得笔直,他展开双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其实男人什么都知道,他只是需要一点关怀,一点就满足了。温久见男人似乎振作了起来,也开始变得愉悦起来。
主治医生此时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他绕过护士站,径直走向男人。他先是看了一眼温久,随后对着两人说,你们来一下办公室。他们来到那间唯一亮灯的房间,里面放置着八台电脑,每台电脑里都有着不同病人的病历。主治医生打开最左边的一台,找出一堆数据,对男人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情况不是很好,有可能一个月,有可能这几天。男人并未说话,或者这样的话他已经听了很多遍了。只是心理准备,不到最后一天,没有人可以做好。温久问医生,查出来是什么病了吗?医生拿出一张检查单,上面有着弯曲的线形图,她看不懂,只是下面的检查结果上写着,考虑恶性肿瘤。
男人接过单子,手不停地在抖动着。与刚刚重新鼓起的士气相比,他此时显得格外怯弱,他的脸变得异常惨淡,嘴唇也像被涂了一层白霜。温久只觉房间瞬间变得寒冷起来,好像刚刚大街上刮的风不是风,而是雪一样。
主治医生并未再跟男人说话。他将温久带进旁边的一间小房间,里面没有开灯,月光照在医生脸上,冰冰凉凉。医生对着温久说,像男人母亲这样的病人,他们病房还有很多,有时并不需要一个确切的病种,病人隆起的腹部便暗示着她那为数不多的时日。他并不是男人母亲的第一个主治医生,男人带着他母亲进进出出医院,换了好几个医生,听说还卖了家里的房子。住院一年多,温久是唯一一个来看男人母亲的人。医生说完,露出轻松的神情。温久发现,主治医生冰冷的外表此时变得柔软起来,她的一些希望也跟着渺茫起来。她忽然想起这个月的药还没取。
温久回到刚刚的房间,男人已不在那里,刚刚的主治医生也不见了。整个楼间,她看不到一点人气。此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万平打来的。她看了看时间,正好是凌晨三点。她拿着手机犹豫了一会,随后按下了锁屏键。她走进男人母亲的病房,男人此时不在病房内。男人母亲依旧闭眼躺在床上,隆起的腹部变得平缓起来。护士走了进来,将空药水瓶取下,接着将针头从留置针里拔出,被留下的针头像藤蔓一样附在男人母亲干枯的手背上。护士对温久说,针打完了,你可以休息了。男人每天要在医院等待他母亲将药水打完,在小区的人都熟睡时回到四栋十六层的家中。不仅是温久从未见过他,他就像是黑夜的潜伏者,白天的光亮从未照耀过他。
凌晨四点,男人还是没有回来,温久有些困了,她趴在老人床前睡着了。温久看见万平从病房外走了进来,男人的母亲突然不见了,温久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她有些口渴,叫着万平的名字。万平递给她一杯温水,对她说,还是切掉了,长在狭部处,不好处理。温久还是不能动弹。万平接着说,我们还会再有的,医生也这样说。温久努力挣扎着,试图想留住些什么。她失去了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东西,连带着身体的某个零件。
六
护士把温久叫醒时,天已经亮了起来,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男人母亲身上,像是一种恩惠。男人母亲依旧在熟睡。护士拿出一张单子递给温久。温久接过单子,上面写着欠费九百。护士对温久说,男人一般不会拖欠费用,在这里的一年多,他每个晚上都会在,只是不知道昨晚他为什么突然不见了。护士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她担心男人就此消失了。
温久问护士在哪里缴费。护士带着温久来到缴费处。温久拿出一张银行卡,输入密码后她听见了转换的声音,机器似乎在传送着什么,连带着一些希望。随后,她的手机收到一条扣款短信。她点开屏幕,上面有着二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万平打来的。是时候回去了。
回病房的路上,护士问温久,今天是不是要替男人在这里看护。温久怔在那,她望着走廊的尽头,白茫茫的一片,似乎有一扇门,不过好像要走很远。她往前走着,片刻过后,她回答道,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