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 珍
一
恩枝又站在她家那土黄色鸡窝的旁边,像个疯子一样嘻嘻笑,她刚喂完鸡,母鸡们咯咯大叫地围在她脚边,像些矮胖的保姆。有人一早看到恩枝在门前的水龙头旁边跳舞,手拿着一大片菜叶子,水溅了她一脸,但她不在乎。我午饭后散步的时候走到她家的门前,当时她正对着那些母鸡傻笑,当猛地看到我,就突然把头别过去,迅速收住笑容,伸手去拿屋檐下的洗衣桶。我喊了她一声,婶。她回头了一下,没应。
恩枝好像不大喜欢跟我说话,有时看到我就像看到鬼。
她怕文化人,怕生,我大姑说。你现在一年才回几次?她跟你不熟。
文化人怎么了?
她只上了二三年学,脑子又不好,总共不认识几个字。
跟这有啥关系?
谁知道。都说她傻,谁有她脸皮薄,谁有她心思鬼呢?
恩枝,你家老母鸡飞了。他们朝我婶说笑。
鸡不会飞。我婶说。
那你今天又上集干啥去了?
玩。
她喜欢赶集,爱凑热闹,但她没有钱,我叔不怎么给她钱,因为她不会算数。
恩枝不认识几个字,也许钞票和字牌上有些字她是认识的,但不是所有的钞票她都能处理,他们曾亲眼看到她拿着十块钱去买三块钱豆腐,人家只找了她五块钱她就走了,还有一回八爷嘱咐她去集市上卖三只南瓜和一只鸡,在家称好重量,算好大概的价钱,东西都卖了,钱少了三十几块。
她嫁给我堂叔的时候已经三十七高龄,我叔更不年轻,快四十了,他俩都长得不错,光看外表人品,真是体面。
可他们没有孩子,因为婶婶生不出孩子。她看上去是个正常漂亮的妇女,面色也清秀健康,但只要一笑,一开口,就暴露了,一个纯傻子,每个与她说过话的人都觉得她蠢不可及。至于为什么傻,连她爹妈都说不清,说是小时候被高烧烧坏了,又说那次高烧前就傻傻的,大伙儿一致认为她那爹妈也不是什么明白人,不仅搞不清很多状况,自家生活也是乱糟糟的。总之恩枝一直就这样了。这么一个女人,蠢笨就算了,还生不出孩子,几乎是被上帝放弃了,但恩枝非常乐观,这世上只有她自己从未放弃自己。
叔右手的手臂有些行动不便,俊脸的一边缝了十几针,成了疤脸,喉咙做了手术,从此说话不利索了。他本来大有前途,少说能讨个漂亮媳妇,就是那车祸毁了一切。出事后几年过得生不如死,自身条件陡地变差,家里也穷得叮当响,他知道这辈子指望不上爱情和好姻缘了,快四十的时候听说邻村有个姑娘还不错,看上去还算眉清目秀,就说来当媳妇,虽然生不出娃来,但老了至少能做个伴。
日子苦起来,他的脾气就差得不行,与婶婶不怎么交流顺利,就常在家里面骂骂咧咧。婶婶一语不发,就跟没听见似的。她很少生气,怎么骂都当没听见,所以叔骂着骂着也觉得没意思了。
大家寻思着让他们去福利院领养个孩子,可我叔不同意,说她带不了,也没有时间照顾孩子,家里两个生病的老人已经让他很累了,他还要出去赚钱养家。
恩枝平时也常与人拉拉家常,在山坡上走来走去,几乎每天你都会在这村子的某个角落看到她,她喜欢凑热闹,可串门的时候又像个幽灵,不知是因为胆怯还是别的原因,有时在他人家门口来回溜达,就是不进去,也不跟人说话,远远看着别人忙活或吃饭,别人喊她也一起吃,她听见了也不回应,等没人搭理她的时候,她又像个鬼突然出现在人身后,把人吓一大跳。
那些孩子看到她愚蠢怪异的样子,认出她是个傻子。又唱又跳围着她起哄,玩鞭炮拿鞭炮点开了扔到她身边,恩枝吓了一跳,不断地躲,那些孩子见她惊吓滑稽更加得意了,拿着烟火棒不停在她面前晃,烟火飞到她头上,烧了起来,恩枝哇哇大叫,不断地给脑瓜扑火,我大骂这群可恶的臭孩子,帮她把头顶的火苗儿给灭了。
狗崽子!回去找你们的妈!
他们哈哈大笑地散去,满脸是“下次遇到还耍你”。
恩枝常惹别人生气,尤其我那暴脾气的八爷,他纯是十里八村最暴脾气的火药罐子,纯脾气大,没别的毛病。纯脾气大的人心眼一般都不坏,一丁点儿狗屁想法都憋不住随随便便往外倒,丝毫没有城府,说话不过脑子逮哪骂哪,虽然嗓门大一点说得冲一点,骂骂咧咧完也就过去了,几分钟之后屁事没有。有些人记仇,就会讨厌他那火药脾气,但他无所谓,也不在乎别人记他的仇。我八爷常常因为恩枝这个傻儿媳不尽人意而骂骂咧咧,但我婶从来不生气不记仇,完了很快像啥也没发生似的大喊:爸,吃饭了爸。
这大概是我八爷对她最满意的地方。心大,没脾气,少了很多痛苦。
那时家里还好,叔还有个妹妹,我雪姑,嫁到了河南。
这么远,离这十万八千里。嫁出去不等于白养了?!我八爷大叫。
没有,爸,从这到河南没有十万里。
还要你来教我地理了?!去一趟我不要散掉半副骨架子?
坐车不累的。
我讨厌坐车,你妈一坐车就吐!就算你妹要回一趟,多麻烦?
可以坐飞机。
这个另说,飞机我怕也不能喜欢。飞机还贵。
想来那时我姑年纪也不小了,她那河南男朋友是个修车的,虽然人瘦小,但性格还好,跟谁都合得来,来过两回,组上几户的人都喜欢跟他说话,面上总是带着笑,递烟搭茬的,非常热情,他那窄额头上长了个美人尖,面颊子非常细瘦,几乎凹进去了,总是点头哈腰的,帮腔特别快,仿佛非常热情。可八爷觉得太热情的人花哨,不可靠。
遍地都是修汽车的,你非要找个河南的。
爸,关键不是修车,是那个人。
人咋了,中国十几亿,人还能不好找?
还真不好找,老瓦,你就少说几句。我八奶奶说。
二
我雪姑结婚那天,恩枝像个天真的老母鸡咯咯咯笑个不停,盯着我姑那身美丽得发光的中式婚裙看个没完,她太兴奋太开心了。但她自己结婚的时候没有这样隆重,没有漂亮衣服,就简简单单找了些亲人,摆了几桌。我记得当时她穿了一件红色的新衣,头发上扎了二个滑稽的揪揪,后面的梳起来盘成发髻,两个耸起的发揪是辫子固定的,用红绳和红花装饰着,这是她头上唯一的隆重了。我和妙七那时算村子里最时尚的人,我俩为恩枝婶子这个发型感到满意,恩枝自己也相当满意,她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她结婚那天我爷找了个姑娘专门守着她,生怕她干出啥不体面的事情。
但在雪姑结婚那天,大家都忙活着,乐呵着,没人管她。
恩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他们问她。
你爸喊我叔,你喊我什么?
你老公的舅舅,你喊什么?
你婆婆的弟弟的老婆,你喊什么?
恩枝啊,这个是舅公,辈分大,你得记住了。
她哪里记得了那么多,这儿少说有上百个亲戚,哪个记得了那么多。
都喊亲戚!恩枝说,她今天特别大声说话,而且特别热情,会跟大家开玩笑了,大家简直以为她今天超常发挥了。
这个回答满分,他们说。
恩枝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我姑,被我三叔拉住,生怕她突然脑子一热,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但姑姑想着以后见面少了,便觉得没什么。
谁知到了要上车出嫁的时候,婶婶一见那架势,听说要去很远的河南,就拉着不让走,那个手劲,在座男人都没能将手指掰开,她一边拉着还一边大哭,哭得比我八爷八奶还凶,眼看吉时要到了,大家上前去拉去劝,也没有把她拉开,见没有办法,我姑只好自己劝,说嫂子,别哭了,我很快就回来。
众人齐声呸呸,说过年过节时才能回来。
恩枝还哭,眼见我八爷暴脾气要发了。我姑又劝,你先松松,我跟你说,我这跟在家没啥区别,咱们还是可以随时见面,你知道天上那飞机吗?
知道。
我先去那边,以后你坐飞机来看我。
婶婶大声说,好。手一松,那边就把我姑着急火燎地塞到车里去了。
去吧去吧。我爷说。
车子疾驰而去。
恩枝像个傻子似的跟在车子后面跑着,跑了几百米,才被我的马拉松队员表哥拉回来。她不仅手劲大,跑步还不亚于任何一个男人,这点是大家那时才知道的。
八爷觉得这个媳妇太不懂事,但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事情。只是大感这个婚结得不甚吉利,尤其吉时那会儿说了不吉利的话,让他心里头压了个石头似的。好在我的叔是个唯物主义,从不信什么邪,就说,结婚本来就该哭,养了几十年,哭哭也没什么。
暴脾气的人一般气去得快,三两句就打发了。
喜事一办,家里有点空,平时我姑在家热闹,她话多。现在这样非常没意思,恩枝跟在我叔屁股后面晃悠。
你怎么像个魂,别老跟着我。叔说。
我叔寻思给她找几件比较简单保险的事情,于是给她买了一头母牛,养好了也算不错。
于是我婶每天将她的牛赶到山坡上去,她自己就坐在某个大石头上面或树底下,坐在那儿发呆。有时候那些孩子在她旁边走来走去地玩,她羡慕地想要加入进去,但那些孩子并不想跟她玩。
八奶奶身体越来越不好,背也已经驼得没法走路了。
一天醒来八奶奶喊起恩枝,让去给她煮二个鸡蛋,放两勺糖,恩枝照做了,那碗鸡蛋是做得真好,水煮的,白的地方洁白,黄的地方金黄,看得我八爷都馋,恩枝给婆婆喂吃了那碗鸡蛋,得到了婆婆一句非常怪异的夸奖:你是个好媳妇,你得多吃甜,你也苦啊。
午后不出三小时,恩枝的婆婆就这么去世了。非常突然但也不完全突然,她当然是知道自己要走了。
大姑对婶婶说,恩枝,你要哭丧,要流流眼泪,那是你的婆婆,你要哭一哭,她生前对你可不赖。
婶婶点头,可挤不出一滴眼泪来。
到了中午,她夹了些菜放到灵台上,我八爷问哪个傻子把饭放这了,走过去把碗拿开,我婶不让,说这是妈喜欢吃的菜。
大家都怕棺材,她不怕,一个人坐在棺材旁守到天亮。他们说,傻子大胆。
等送走我八奶奶,叔出门了,雪姑走了,家里就只剩下恩枝,八爷,一头牛和几只鸡。
在一个暴雨之夜,恩枝跑到我的大姑家,说牛要生了,大姑说那你就让它生啊,婶婶站在那里大哭,我大姑以为老牛难产了,打着手电急哄哄走到牛棚里,牛犊子下来了一大截,我婶婶没见过这场面,吓得哇哇大叫,以为是什么怪东西。我大姑陪着她亲眼瞧着那牛把牛犊子生出来,婶婶惊呆了,她可算第一次知道牛是怎么生牛的,但仍然不知道怎么生人。
这就是生崽子?
我大姑说是。
吓人。
这有啥,人崽子也是这么生的,我都生三个了。你也就是这么生出来的。
很神,我也想生。
吓人你还想生?
想。
你生不了。
为啥?
很多人都生不了,这没办法。
婶婶蹲在那儿,继续看着那只黏糊拉的牛犊子。看着看着,越看越喜欢,此后逢人就问,怎么才能够生崽。旁人也只能跟我大姑一样回答,生不了,有些人生不了崽子。
有些男的爱开玩笑,就跟她说,你到我家来,我教你怎么生崽子。
婶婶几乎把牛崽子当成了小孩,不得不说,那牛犊子是真漂亮,那个美丽的双眼,那高贵俊朗又纯真干净的样子,跟小仙鹿比也差不到哪里去,她每天都去看望母牛和牛崽子,直到那小牛能够走路了,就每天赶到草最肥美的地方去,当那牛犊子第一次走出牛栏,我婶比牛自己还要高兴。
她总想去摸摸它,可小牛怕生,看她一来便弹跳开了,漂亮大眼睛一片无邪。终于有天,她对牛崽子那不知分寸的热情把母牛惹恼了,她被牛后蹄踢翻在地,差点给鼻子踢歪了。
在床上躺了几天,她还总在嘴里念着,生崽,生崽。
我要生崽。
我要生崽。
看来是没被踢怕。他们说。
小姑子打来电话,她问怎么才可以生崽子,我雪姑自己正为结婚几年还没有娃而痛苦,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叔叔迅疾夺过电话。
有空回家看看,没啥事。
哥,嫂子好像有点不对劲。
她没事,可能给牛吓着了。
剪点牛毛包好了给她洗澡。
三
雪姑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愁人,她那老公婚后也逐渐性情大变,没日没夜喝酒,赌博,脾气暴躁,经常对着空气破口大骂,我姑没有办法,生不出孩子来比拉不出屎来可难多了。
他们感情早就破裂了,但是不想让老两口操心,一直貌合神离地维持着,不时还演演戏,做给别人看,现在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在家也不太开心,我叔经常出去打工,而我的婶又不太会做事,我雪姑盘算着回老家孤独终老算了,至少还能照顾老爹给他养老,破烂婚姻还演个毛啊。
闺女一声招呼不打就离了婚回到老家,八爷的脸往哪里搁,憋了几天气,一顿午饭后举扫帚将她往外赶,我爷不让我姑待在家里,他说这个家还不够乱吗?这个村的光棍还不够多吗?你知道一个人结婚有多难吗?闹腾完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坐在地上唉声叹气。
他想起算命的说他没有子孙缘,而且克子。对这个结果他是不迷信的,他这个人信好不信坏,但多灾多难也是个事实,家里确实混得不行。这么看来,老算命的那几句晦气话开始让他心里发毛了。
雪姑只能出去打工,这个决定让八爷满意了,他觉得到了外面总得多多少少遇到不同的男人,加上这张俊脸,再找个好男人结婚应该不难,待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就准会完蛋。
我姑走后,他倒在床上三天三夜,醒来时在门前坐着,也不发脾气了,也不骂人了。恩枝常一个人坐在门口,像一个孤独的不倒翁。
她也不知道该干嘛,曾拿着锄头到地里面去种红薯,种着种着就回去了,我的奶奶到她菜地里去看,有一些红薯没有埋好根部,鸡狗走进去扒拉扒拉就跑出来了,她种的菜全凭命大,总是野菜比菜高,但多多少少能捞着几根菜叶子和瓜,这得赖地肥。
眼看着天越来越冷了,我叔从三天回一次变成一个礼拜回一次。恩枝每天也没啥子事情,跑去村路上溜达,逗鸡逗狗逗孩子。
老光棍癞头包正在门前吃东西,跷个二郎腿顶个鸡窝头,捧个大萝卜有一口没一口地啃。
你男人呢?癞头包问。
做事。
去我家坐坐,吃点东西。
不。
这有啥,我今天赶集买了好吃的,来吃点。
恩枝没应。继续走。
恩枝。
恩枝没应。
哎,恩枝,喊你呢恩枝。
恩枝没说话。
你上哪去?这么冷你上哪去?
就这随便走。
癞头包见她应了,高兴了,又开始死皮赖脸地唠。
你男人几天回一次,是在县里做啥。
不在县里。
在哪?
不知道,关你什么事了。
哎哟还会跟人顶嘴了。癞头包站起来,倚着门,像个老无赖那样斜站着,色眯眯地笑着,然后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恩枝跟前。
恩枝走他也走,并排走,走了几步,然后生拉硬拽,说进屋吃点水果。
不去,我不吃水果。
榴莲你吃过没有?
吃过。
爱吃不?这玩意儿我最爱吃了。
我也喜欢吃。恩枝想起几年前小姑子给家带来一个浑身硬茬的玩意儿,剥开,闻着臭吃着香,越吃越香。
那进来吃,平时我们村里都买不到,我托人买的。
恩枝没动。
来来来,尝尝,难得你喜欢,可有很多人吃不了这个,觉得很臭。
等恩枝从癞头包家出来,太阳突然从哪个云缝里挤出来了,一帮闲人在门前斜对面那大树下嗑着瓜子儿聊着天。他们朝癞头包喊。
今天在家啊,吃啥好的了直抹嘴?
本来啥事也没有,嘴贱的六哈子开始没完没了地开玩笑。
偷吃啥好的了,满脸得意。有啥好吃的不给我们吃?
就不给你们。
众人大笑,嘻嘻哈哈。恩枝只觉得榴莲好吃。
几天后不知道哪个无聊人就把些有的没的随随便便添油加醋编出来,在这无聊的地方传得到处都是。
你去癞头包家了?叔问。
没。
你还撒谎?半村子的人都看到你从他家出来。
就是吃了一小块水果。
你就这么好吃?家里没给你吃饱饭?
我喜欢那个,叫榴莲。
我看你是喜欢吃屎!癞头包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们这些年好说歹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跟那些男人随便进屋!有些人没安好心,就算不拿你怎样,那也不好看,知道人家怎么说你怎么笑我吗?
他们说什么了,我就是吃了一块……
吃吃吃就知道吃!谁叫你去你都去,吃个榴莲还要脱上衣?!
他说他热。
大冬天热!?这是第几次了?去年,前年,多少次随便到别人家去,孤男寡女,那些个死了媳妇的没对象的不要脸的,勾你你就去?你没脑子?你个扫把星!
恩枝没说话。
我还不够苦不够累吗?对你还不够好?!这个家有你就没太平日子!
找你个没脑子的要倒一辈子的霉!什么也没让你做还要给我他妈的惹是生非!
恩枝没说话。
傻子!傻子!
我叔从没生这么大气,可能那天心情格外不好,以往骂着骂着就累了没趣了歇着闭嘴了,那天是没完没了骂个不停而且越骂越气越气越骂,随后开始砸东西摔碗筷。最后走进我婶待的屋子,将一盘子的水果全砸在地上,我婶吓了一跳,出门去了。
四
然后恩枝离开了,她在我叔渐渐变小的骂声中默默走出这个村子,大家都知道,她只要一不高兴或跟我叔吵架,就要回自己娘家,她娘家在隔壁村,很近,她通常在娘家待个一两天就回来了,她娘家其实也不想她总是动不动地就回去,第一,她回到家也帮不了什么忙,第二,她回去就是个不好的信号,她的老母亲常跟她说,你嫁出去了就不要总回来。
她在娘家待了一天,第二天往集市上去,什么也不干,只是站在那儿看,东张西望,回去的路上碰到了我的叔叔,叔从她跟前走过去,就像陌生人那样,旁边那么多人看着,看着我的叔叔面无表情,像不认识她那样走开。
那时已经开始下起了雪来,她走到娘家门口,想起她母亲说的话,在门口又徘徊了会儿,这是后面的人讲起我们才知道的。
雪下了两天,到处都是白,可我婶失踪的事情是在雪消了之后很多天才被知道。
五六天过去,我叔去婶婶娘家找她,娘家人说,她不是回去了?
我叔大惊失色,说没回,一礼拜没回了。继而所有人大惊失色。婶他爹上来就给了我叔两个耳刮子。我叔站起来,沿着路找了七八回。问了所有看到的人。
冰天雪地,上哪找人去啊,雪又下了起来,到处白,之后恩枝就消失了,所有人都在找她,而她像凭空消失了。
谁想得到她会走呢,可她会走也不是奇怪的事情,她也许并不觉得生活很好,或者我叔也觉得,她是被自己的冷漠逼走的。
我叔在门口坐着,跟我的八爷一模一样,但他不抽烟,不喝酒,只会唉声叹气,他疲惫地走进公安局,很多趟之后,也没法子了,我叔总沿着她回娘家的路走着,那些草丛和山林里一遍遍走着,像个疯子,沉默寡言,恩枝始终没有回来。
如果恩枝能看到这一幕,也许会感动,叔叔是根本不擅长表达,也不是个浪漫的人,他早就在很多年前就变得寡言和不快,心肠很硬,哪里还懂得怎么温柔地对待一个女人?但现在这个傻女人消失了,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八爷虽然不太满意这个儿媳妇,但怎么说也是个全须全尾的自家人啊,突然就这么没了,谁受得了。
他对着门前那个结满了李子的大树一直哭着,大家都觉得很不祥,很心痛,毕竟见谁哭也没有见过他哭,哭完之后他又拿着锄头出去了,大家以为他已经好了日子就这么过。
有一天他走在路上,突然间就像看到了什么东西,猛然就跪了下去,跟他迎面走去的我大伯看他这个举动,吓得也赶紧跪了下去,生怕八爷折了他的寿,我八爷见他这样,说你快来扶我一下,我的膝盖不行了。
扶起来之后就再没正常地站起来过,他风湿几十年了,之后爷就已经走不了了。
这个家是要散了么?雪姑问。
不会的。
已经散了。一个离婚,一个走了老婆,一个瘫在床上。
还没死就散不了。
这家原本该有十几口人,现在居然这样,活了大半辈子都成孤家寡人,哥,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有意思。
你心态是比几年前好了,那时候你要死要活,都是我劝你,现在我觉得活着没意思,你倒觉得有意思了。
我习惯了。什么事我没见过呢。你赶紧再找个人嫁了。
从那以后我那心高气傲的姑对生活算看透了,对人的要求也不那么高,人一旦放低要求生活就容易叫人满意,她很快经人介绍认识了邻乡一个开家具店的男人,那是个忠厚老实的男人,少了一根手指,年轻时做木工不小心被机器削掉的,人称黄九指,他人长得显老,也不怎么好看,是个不善言谈的手艺人,成天只会做家具。
这样的人踏实,这次我认准了。
结婚一年,娃就快生出来了,我婶仍然没有着落。
我八爷郁郁而终,在孩子出生的前几天,熬不住,去了。
生孩子那天上午我雪姑在门前菜地里摘豌豆,大颗漂亮的豌豆,她弯腰摘得兴奋异常,然后突然腹中剧痛,要生了。
孩子生下来取小名豌豆。
豌豆给这个家带来了喜悦。
可惜爹妈和嫂子看不到。
都是命。
五
一天,恩枝蓬头垢面出现在集市上,我们大家都没有认出她来,这是一个新的乞丐或疯子,但我的叔叔却在她面前站了很久,然后,婶婶站了起来,拿那双眼睛盯着叔叔。叔叔那清澈的大眼睛里涌出了泪水,说,你去哪了啊!你没死。
恩枝没说话。
没死就好。叔说。
然后,就那天,我们大家都看到我叔叔对婶婶的感情了,他站在那儿,拉着她的手,用摩托车激动地载着她回家。
大家都围在那矮小的门前等着听我婶婶讲她的经历,但恩枝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去哪了?大家问。
没说。
有伤没有?
有。很多伤。
被人打了?开口说啥了没有?
没有。
她之后也不怎么说话,此后也从没跟人说过她去了哪里。
但她非常喜欢豌豆,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她希望豌豆一直留在她身边,但她又带不了孩子。我雪姑只好隔段时间回家一次,然后又带走,回丈夫的家具店帮忙。
无聊的时候,恩枝就蹲在门口,有时看看云,看看鸟,看看对面的山,看看路上的人。
恩枝对母鸡,鸡蛋和母鸡下蛋颇有一分兴趣,这源于有一回,她突然想起要去鸡窝里看看那些母鸡在聊什么,当然她肯定是一句也没听懂,她只是在那儿蹲了会儿,没想到,在那个时候,一只母鸡竟如此争气,如此与她有缘,公然地在她面前下了一颗蛋。起初恩枝看到的是对着她的一个鸡屁股,那儿动了动,略有些不对劲,然后那地方被什么撑开了,再然后露出了一点白,恩枝紧紧地盯着它,满怀好奇,就仿佛发现了什么变化,让她麻木而幼稚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诧异。
她就那么盯着鸡屁股看了好一阵子,然后屁股那儿露出更多的白,越来越多,但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东西从屁股那个大概的位置中滚出来,或者说被拉出来。她好奇又震惊的是那鸡蛋如此洁白,干净,清纯脱俗,平时她可不那么觉得,比起母牛生孩子,鸡生蛋既没有血腥也没有痛苦,更没有让她感到惊恐,她又盯着屁股看了一会儿,哼哼,不得不说,这肯定是恩枝第一次看到这个场景,她看到鸡蛋的一半悬在那儿,另一半还在黑暗中,就快出来了。
很快,那圆溜溜洁白的鸡蛋就从屁眼那儿机灵快速地给滚了出来。然后就这样,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帮一帮这个母鸡,没有来得及给它使劲儿,就那么随便又突然地,出现了这奇迹的一幕,在平时只能拉出让人讨厌的臭鸡屎的鸡屁股,居然生出了这么可爱的东西。
恩枝意外而诧异地,从鸡屁股那儿接住了一颗果实,严格来说是掉出来一个果实,那是一件多么让人惊喜的事情,她坐在那儿感到自己得到了一颗鸡蛋,但那又不是她的鸡蛋,当时她非常兴奋地上前抱住那个鸡蛋,确切地说是拿住,捧出来,就这样,她知道了蛋是怎么生出来的,虽然她对鸡蛋并没有特殊的感情,但是自从她看到了鸡如何生蛋之后,对这一过程产生了非常美妙的情感。
她觉得不能够不劳而获,但是特别激动或喜悦地想要将这个奇迹的洁白的小果实捧在手心上,她称这个东西为果实,鸡的果实。
恩枝很感激那可爱的老母鸡,这是她辛勤养育按时喂食的结果,是她的成就感。是她人生中体会到的很少的喜悦之一。在那之后,她每天都要去看她的母鸡,等待并看着它们下蛋,她收集了好多的鸡蛋,有好几筐子了,托人拿去卖,她永远忘不了第一次看到鸡生蛋,那结出果实的屁股,以及鸡蛋从那里滚出来逃离黑暗的场景。她感觉鸡蛋被拯救了,来到了这个光明的世界,来到他们身边。
她带着她的外甥豌豆去看她的母鸡,那么些年,她经常这么干。
两个人就这么蹲在鸡窝的面前。她说,看,看它的屁股。
豌豆说,哪里?
她指着鸡屁股说,那里。
豌豆问,生蛋是像生孩子了吗?
恩枝说是,然后又说不是。
豌豆问那是什么?
恩枝说,我不知道。
她指着鸡屁股,说鸡要生蛋了,蛋就是这么来的。
一颗洁白的蛋从那里滚出来,很快,第一次豌豆发出了惊奇的叫声,后来,长此以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就没反应了。他就只把鸡蛋拿走。
她想起身边的人都会用鸡蛋孵小鸡。于是她又从母鸡生的蛋中挑出一些好的鸡蛋去孵小鸡,这是一件更加有成就感的事情,就像奇迹一样。
那些鸡生出了蛋,然后那些蛋变成了小鸡,那些小鸡又可以长大,长大后又可以生蛋,这是一个美好的循环,就像人类一样生生不息,她终于从这儿感受到了一种诞生的喜悦,就像当初看到母牛生崽那样,她的内心得到了些许的安慰,这种安慰是很少的,只在她看到豌豆的时候才有过那种喜悦,而豌豆并不能经常地待在她的身边,她只能跟她的母鸡待在一起,跟她的母鸡和小鸡仔待在一起。她把那些小鸡仔当成了自己的小崽子,她那么细心温柔地呵护着它们,跟在它们小小的毛茸茸的嫩黄的身躯后面,小鸡仔是多么的可爱,就像天使一样,它们不会飞走,这是她最放心的地方。
然后,直到有一天,她的母鸡终于太老了,再不生蛋了。她感觉到了失望,为这只母鸡而忧伤。但她知道它迟早会老去,就像母亲、婆婆一样,迟早会离她而去,嗯,但她有了更多的蛋和更多别的鸡,虽然她最爱的还是那一只,那一只当着她的面让她第一次知道鸡怎么生蛋的那只鸡。
那只母鸡老到不能再老了。
叔看着那老母鸡不行了,一大早起来,烧水,烫毛,把老母鸡宰了,他很高兴,有老母鸡汤喝了。所有人都爱喝,豌豆也爱喝。
恩枝看着她的母鸡躺在滚水中,她没有说话,跟着老公一根一根拔鸡毛。
然后烧火,熬鸡汤,足足熬了两小时,足足烧了大捆柴火。
然后大家一起吃饭,喝鸡汤,很甜的老母鸡汤。还放了党参,天麻,红枣……
恩枝也喝了几碗汤,期间神叨叨地说了几句话。
牛崽子,你吃榴莲吗?
你要打我,我也要打你……
他们觉得有些异常,但也没说什么,接着继续喝着鸡汤吃着鸡肉,恩枝看上去是开心的。
恩枝仍然继续这样生活,养鸡,养牛,在村路上散步。经常说些怪话,有时又正常得叫人心里发毛。
豌豆来了恩枝就开心些正常些,很快豌豆走了,他还是要回到自己家,以后他还要上幼儿园。
恩枝魂不守舍,跟在狗和牛后面念念有词。
我要走,我要生崽。我不要生崽。我要还是不要?
我不要打人,我不要杀人……疯子永远是疯子。
她穿过小溪,走上山坡,然后下了坡,经过菜地,她看到了几个南瓜,南瓜很可爱,很憨厚,恩枝摸了摸南瓜,继续往前走。
再也不要跑了,不用跑了……
恩枝回到家,拿着谷盆去喂鸡,她捡到了一只鸡蛋,但很快使劲地摔在了地上,她又将鸡蛋液和泥巴和在一起,重新捏成鸡蛋的形状,放进了鸡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