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迎兵
健康路位于城北。从湖东路十字路口向东拐是一段下坡,下坡之后就是健康路。健康路地势平缓开阔,南北两侧连接着三个小区。这条路几经改造,最终成为当地有名的美食街之一。尤其到了夜间,各种灯光交错在马路上,整条路面呈现出割裂的褶皱,闲散的人群一簇一簇缓慢向前移动,不断接收着各类饭店抛来的媚眼。路两侧的居民小区倒是很低调,马路亮起来小区暗下去,坚持不了多久,三个小区就会陆续进入睡眠模式。
丁小兵一周前在这里租了套公寓,面积不大,四十平,一室一厅一卫精装修,从九楼望下去,可以看见健康路的全貌。之所以选择这里,因为这是城北,而他住在城南,要到达这里,夜里开车需要半小时左右。健康路对于丁小兵来说,是陌生的,也是新鲜的。那天他抓着小艾的手机翻着玩,当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小艾微信通讯录标签上显示为“家人”时,盘桓多时的想法终于脱口而出。他问小艾,你想不想换个新住处?
房子和人一样,也有容颜,都会随着年华逐渐老去。小艾目前租住的地方是个老旧小区,紧挨着农贸批发市场。小区统一的乳白色外墙的墙皮已经脱落,露出水泥的黑和风雨蚀刻的痕迹。开放式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以老年人以及租住的菜贩居多。老小区有个好处,就是生活非常方便,不出小区就能买到菜,馄饨摊水果店小饭店美发店便利店等生活配套齐全。唯一不足的是菜贩们都异常勤劳,不分春夏秋冬,他们天不亮就会准时制造出各种声音,锅碗掉地上的声音、水壶的尖叫声、轰油门夹着刹车声……他们从这里出发,装着满车水产和蔬菜,在马路上呼啸而过,留下串串水滴,有时还能颠下整捆大葱和几个西红柿、土豆,他们就这样一路盘旋降落到附近各大菜场。
小艾在这里住了小半年,也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她对丁小兵突然提出的建议没什么过多想法,她觉得去哪里都可以。现在的住处是破败了点,墙壁发黄厨房油污过重浴室下水不畅什么的都能看得到,内外环境与新建小区无法相比。小艾告诉丁小兵,如果有钱可以考虑换个干净点的地方,但,钱为什么都要给别人赚去呢?
丁小兵在工厂上班,他跟工厂里所有人都一样,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他是岗位操作工,严格按规程标准化操作,规范、认真、机械,无限重复,每天把大部分时间与体力消耗在厂房里,然后等第二天再上班,就这样一天一天撕掉日历,磨损掉,把枯燥的日子过得更枯燥,还要眼巴巴盘算着离退休的距离能近点再近点。有时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人冲他笑笑,他也笑笑。他惊讶地发现镜子里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镜子里的人很陌生,仿佛是自己的壳,而那个真正的自己,身上衣服上已有老年人特有的哈喇味。
直到小艾的出现,才让丁小兵有了死灰复燃的感觉,最初,他并不知道小艾究竟是房间里一件忘记清扫的陈年家具,还是一扇他从未开启过的门。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家网红烧烤店,丁小兵正和朋友坐在路边桌前撸串,小艾是一个人来的,点了十块钱肉串,只说了句“加点辣”,便站在烧烤摊边的暗处一口气撸完,随后擦擦嘴,把竹签和抽纸一股脑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丁小兵用眼神招呼朋友看小艾,朋友也就看了一眼,啥也没说,转回头继续撸串喝啤酒。
小艾留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楚楚动人,这种动人里夹带着清贫。在丁小兵看来,清贫是大多数人的一种美德,每个人都在为吃饭奔波,从来没人放弃,也从来没有什么收获,众生平等,都是从失败中来,再到失败中去,像无数沉默又顺从的大多数那样,既没有高潮,也没有结局。后来丁小兵回想起这个初见,他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爱是超自然的体验,不要指望在日常生活中找到爱,也不要在梦里雨里和雾中寻找。爱就在烧烤摊前。”
小艾漂亮调皮坚强清醒懂事,大大咧咧做事不后悔不服输,凡事能为丁小兵考虑,对他也能倾尽全力。更重要的是她笑起来太美了,像一株在清水里摇曳的水草,连嫩姜般的脚趾都那么可爱。尤其是吃饱之后,小艾脸上的开心模样,毫不掩饰,还能发出像孩子在睡梦中的那种笑声。
丁小兵现在并不经常去新租住的公寓。
上周,他把生活必需品全部换新搬进公寓,又把室内卫生收拾妥当。当他无意中抬起头,发现门头上方不起眼的地方,安装着一个小型监控摄像头。他立即给房东打电话,房东在电话里赌咒发誓说只为防火防盗,绝不偷窥房客的私生活,他没那个爱好,并告诉丁小兵可以自行拆除。房东此言一出,丁小兵找出工具站在凳子上就要拆,但他想了一想,又从矮凳上下来了。他先是对着监控挥挥手,做了个鬼脸,最后拿块小方巾盖住了摄像头。
通常情况下,丁小兵会选择周末到公寓来,当然,是天黑之后的周末,最晚会在零点左右离开。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他不会在公寓里待上整夜。
今天周六,一周没见到小艾,丁小兵像艘失去浮力的潜水艇。从湖东路十字路口向东一拐进来,丁小兵通常会提前下车,步行经过那段坡道进入健康路。偶尔他会买点卤菜,或者在小饭店打包两个外卖,更多时候他会提前告诉小艾买点菜,等他傍晚来下厨。平时他也喜欢出门走走,可经常想不出去哪儿,一切都是重复,和他枯燥的工作一样。他喜欢逛菜市场,菜市场总是很有感染力,在丁小兵看来这里有复杂的生态系统。在菜市场他混迹于人群,看那些买菜的人,他们买菜穿的衣服也是款式多样,有的一身睡衣,有的西服领带一身正装,发型一丝不苟,他们讨价还价的架势又大,说不了几句动不动就扯上价值观,他们脸上的口罩也随着吐字节奏的快慢离合自如,听得他身躯一震。一堆西红柿被他们反复拿捏,最后又挑拣回最初拿捏的那一个,称重扫码付钱,心满意足。丁小兵买菜从不还价,看到自己喜欢的或者新鲜的时令菜,他直接称重也不问单价,菜贩报多少钱他都直接扫码完事。
拎着装有芹菜、韭菜、螺蛳肉和鲫鱼的方便袋走出菜场时,他还遇到了一个熟人,他们都戴着口罩居然也认出了对方,但他们没有说话,互相点点头便各自埋头走路。走到公寓楼下,丁小兵都会抬起头朝上看看。暗黄色的天空什么都没有,偶尔会有几片乌云,月亮静止不动,还只是个白色的影子。最近他发现自己出了问题,他发现相爱只是一个个并不连续的瞬间,有时无由头地点燃,有时也会因失望与嫌恶熄灭,爱情会在一点一滴的消磨中丧失殆尽。身处爱情中的人总是很迷茫,有些事可以忍下来,却不甘心。此外,工作带来的疲惫,已经让丁小兵无心应付工作之外的任何闲事,包括爱情,也是一件闲事。
他这样想着,坐着电梯一路上升。到达九层,电梯开门,左拐,进入九〇八室。小艾知道,如果丁小兵进门后没有直接反锁大门,那就意味着到了零点左右,他就会离开。她始终不知道他离开后会去哪里,也不知道他会选择哪条路线迂回。前段时间她感觉自己身体有点异样,去医院一个全套检查下来,医生告知乳腺有待进一步诊疗。小艾没立即告诉丁小兵这个消息,只是一直在哭,她不想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只想当他的面号啕大哭。
丁小兵反锁好大门,喊了声“小艾”。小艾应了一声,坐在阳台上没动,喊他过来递给他一堆报告单。丁小兵看懂了个大概,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听见厨房里的那条鲫鱼蹦跶了几下,与不锈钢洗碗池不断撞击,发出恐怖的声响。他走过去把鱼摁住,在鱼鳃上捏了捏,又打开水龙头接了盆水,把它轻轻放了进去。
小艾眼神里充满悲伤和绝望。丁小兵默默把她揽到胸前,小艾略微挣扎,但还是很听话地靠紧他。他感觉到小艾的泪水落在他胸口,这清洌温热的泪水,像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场雨水,足以延绵不断包裹住他,让他透过雨幕一个镜头不落回想起他俩的曾经。生活带来的是漫长细碎的重压,但小艾这样突袭而来的疾病,就像是一道击穿情绪的闪电,带来的是瞬间难以言喻的心痛。
吃过晚饭,他俩像平常一样坐着看电影。小艾看了一会就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丁小兵也没认真看进去,他拿了床小薄毯给她盖上,然后走到窗前抽烟。夜空一片黢黑,偶尔有飞机轰鸣着远去,从南面看下去是健康路上如云的食客,从北面往下看,前面那栋楼楼下有辆闪着警灯的救护车,丁小兵心想又是哪家遭遇不幸了。但当看到有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快速闪过后,他感觉有点不对劲,便坐下来刷消息,但没有任何消息出现。他稍微宽下心来,朋友圈和几个朋友群也风平浪静,喝酒的打麻将的穷聊的都在正常进行。丁小兵关掉电视,把小艾抱到床上,自己靠在床头玩手机。
小艾问,今晚你会走吗?
可能会走吧。丁小兵有点紧张,他说,不过也不一定。
小艾说,那我怎么办?
丁小兵说,放心吧,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放心吧,有我呢,你先睡吧。
小艾侧过身,把手放在丁小兵的肚子上。离零点还差三分钟时,他在官方公众号上刷到了三条最新信息,公众号发布了市核酸检测医疗机构信息和防疫值班电话,以及各区核酸采样分布点。直觉告诉他本市可能出现新的新冠感染者了,也就是说新一轮疫情可能随时要爆发,会波及到谁谁也无法确定。
丁小兵悄悄起身,把被角给小艾掖好,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轻轻把窗帘拉严实。走到大门口,他停顿了片刻,搬过凳子拿掉了他搭在监控头上的小方巾。门锁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嗒”,像是人在恐惧之中发出的惊颤,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丁小兵给小艾发了几条信息,告诉她自己已经回去了,说他明天还会过来,但小艾没有回复。第二天醒来,丁小兵首先抓过手机,手机上没有小艾发来的信息。
一夜之间,公众号上已经发出了疫情防控通报,防控通报上详细划出了封控区、管控区和防范区,并从今早七点半开始全市进行第一轮核酸检测。健康路小艾租住的小区列入管控区,离他们不远的那栋楼列为封控区。丁小兵把这几条信息转发给小艾后,立即给她打电话。小艾说她刚刚知道这些消息,刚才下楼转了一圈,一夜之间,小区四周已经全部用彩钢瓦封闭了,只留了南门唯一的出口,还有好多工作人员把守着。一夜之间,小区居民已经全都不给进不给出了,前面那栋楼的居民连单元门都出不去了。
我完蛋了。小艾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丁小兵说,不要怕,有我在呢。
小艾说,你在有什么用,你进不来了。你不要跑,我要跟着你。
丁小兵说,你在小区里还是能自由活动的,总比不给下楼强。对吧?
小艾说,我希望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我想我俩一起被封在这个小区里。
丁小兵一时不能体会小艾的焦躁,只是在电话里安慰她放宽心,会有办法的,一时的困难总会过去的,不要自己吓自己……小艾似乎一句都没听进去,一直不停说她还要去医院做诊疗,她会不会很快就死掉……丁小兵被她这种不间断的重复弄得心烦意乱,那一瞬间他想发火,感觉整个世界的天平都倾斜了。他决定立刻赶往健康路,等车时他看到街景的色彩与平时都不一样了,四周充满了慌张的气氛。他掏出口罩戴好,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焦虑的面孔。
健康路两端没有封闭,但与它相交的岔路全部封堵了。临近小区的广场上有两排队伍,一排是在做核酸检测,另一排也是在核酸检测。远远看去,间隔一米排队的人群像是一副超级多米诺骨牌。
围挡还没来得及完全加高封闭,小区唯一的出口处摆了一张长条桌和防雨棚,十来个工作人员站在门口张望着。丁小兵给小艾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先去超市买些日用品和菜,让她在这个地方等她。小区对面就有一家生鲜超市,丁小兵急急忙忙买了两大塑料袋东西,跑步穿过马路。小艾踮着脚望着他,他把东西交给工作人员,又指指小艾,朝她摆摆手让她回去。丁小兵什么都想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忙乱的城市里,充满了苟活的毅力。走出健康路,丁小兵拦了一辆出租车,驶过几条街道后,他发现一路上几乎已没有了车辆和行人。在过街天桥的南面路口,已经架设起一排临时栏杆,丁小兵乘坐的出租车被拦下了。戴着红袖章的人告诉司机,自今天上午十时起,全市巡游出租车、网约车暂停营运。红袖章让丁小兵先下车,又说,请你顾全大局,配合我们的工作。丁小兵问,还有七八公里的路,你让我怎么回家?红袖章说,这事儿不归我们管,你到别的地方问问。丁小兵给所有能想到的电话号码打电话,但不是无人接听,就是一直占线。唯一可行的只能是走回去了。
一路往前走,他没看见一个人,也没遇到公共自行车停车点。他想起上学时,当社会小混混围堵同学时,他默默转过了头;工作中,因错误指令而大伙被要求背锅时,他沉默了;前年他楼下的一位老人因某些原因得不到及时救治时,他也没有发声。如今,现在,终于轮到了他自己,命运总在此刻尽展无常与残酷。
人世间的苦难都是安眠药,但这安眠药对丁小兵来说却失效了。到了夜间,他开着车缓慢驶向健康路。一路上人烟稀少,街边的商铺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像是年三十的下午,安静得让人心绪不宁。
丁小兵把车停在健康路边,靠在车门上望着小艾的窗户。他给小艾发信息,但她没像往常那样秒回,五分钟后丁小兵又发了条信息,还是没有回。他给小艾打了三个电话也无人接听,他希望她是睡着了,或者手机静音,或者在洗澡。他在又发去几条信息后,继续拨打她的电话。这次电话接听了。很明显,小艾的声音虚弱无力,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她在说“没有收入只能吃土、需要复查、怕自己被感染……”丁小兵起初能耐着性子,到最后就差恼羞成怒了。挂电话前,丁小兵还是装作语气平稳地告诉小艾,疫情会过去的,没想象中那么严重,只要他在就保证她饿不死。正常饮食多休息,没事逗逗“小艾同学”,等解封后就去医院,趁现在有时间可以在网上咨询咨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办法总比困难多。坏事摊不到你身上的。
小艾说,坏事摊不到自己身上当然好,可是谁又能确定坏事摊不到自己头上呢?你能确定吗?丁小兵不能确定,他只说了句“没事的。早点休息吧”就挂断了电话。
黝黑的健康路上闪烁着零星的鬼魅般的红色尾灯。他看见一条狗跳过垃圾桶,沿着健康路往上坡方向跑过去,它那么轻松,那么目中无人,那条奔跑中的狗像是灰色的风勾勒出来的简笔画,富于节奏又悄无声息。
回去的路很漫长,路上有急救车鸣着笛驰过。路两边都是高楼大厦,而城市就像死了一样,甚至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让他觉得时间停滞,繁华磨灭。就连路边的法国梧桐也不知何时被统一锯掉了繁复的枝丫,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杵在路边,就像一个满头秀发的女孩突然理成了光头,让人极不适应。丁小兵忽然就有了陌生的感觉,人类仿佛从未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过,自己就是一片飘在大海上的树叶。
在接下来的十余天时间里,丁小兵每隔两三天都会去趟超市、菜场或水果店,给小艾送去生活补给。除了见面不是特别方便,丁小兵认为这与平时的生活秩序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每次看着小艾骑电动车转身离开时的背影,他心底的坚硬才会被层层细密的柔软融化掉。
窗外的香樟树在夜色中也彰显着翠绿,这种常青的行道树一年四季看不出变化,让丁小兵此刻心生厌烦。月光穿过阳台玻璃渗进来,房间里略显出一些光亮,丁小兵四下看看,熟悉的墙壁,暗黄的顶灯,素花的被套,外面的黑夜,无数的人们,都和他在今夜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有人敲门。节奏和力度听起来不像是男人。丁小兵打开门,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抱着枕头站在他跟前。有什么事吗?丁小兵问。你下午一点半从阳台扔下去一个烟头,把我枕套烫了三个洞。一点半?丁小兵努力回想了半天,一时没想起来今天下午他在干什么。丁小兵看看她至少一个月没洗的枕套,说,应该不是我扔的。女人说,行,你不承认我就报警,让警察来处理,我有证据。
丁小兵火气上来了。他说,一个破枕套你要报警?你有啥证据?
没有证据我不会乱找的,我为什么不找你楼上?
明天去物业调监控。如果不是我扔的我报警。
不用去物业,我调过监控了。证据就在我手机里。
丁小兵不能确定下午一点半他在干什么,显得底气不是很足。他说,你给我看看视频,如果是我扔的我赔你就是,不是多大事吧。
这是大事,你这是高空抛物要入刑的,引发火灾也要入刑。
先别扯这个刑那个刑的行不行?你确定是我扔的?如果不是我扔的咋办?
女人掏出手机打开视频。丁小兵看到视频的一瞬间,心里就被恐惧填满了。如此高清的监控把他这栋楼所有的阳台和窗户全部收入其中,连某层有个人探出脑袋吃东西,都能看清他吃的是个苹果。监控的角度自下而上,使得整栋楼产生一种自上而下的压迫感。
当看到自己的阳台出现在镜头里时,丁小兵问,是这家扔的烟头?女人凑过来,说,不是这家,是楼下那家。丁小兵提高嗓门,说,案子告破。我要报警。你犯了诬陷罪。女人夺过手机问怎么回事。丁小兵已经想起下午一点半他在超市购物,而且她指认的楼层并不是他家,那个烟头来自他家楼下。女人听完慌里慌张连声道歉夺门而逃,随后丁小兵听见楼下传来激烈的吵架声。
丁小兵下楼,在对面楼的拐角处找到了这个监控摄像头。监控头冷冰冰抬着头死死盯着东边楼栋的外立面,一言不发屏声静气,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猎人,在暗处把猎物尽收眼底,随时准备一击而破。他想找块砖头砸碎这个监控,但他发现周围有更多的监控在各个角度盯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回到家,丁小兵在阳台窗边点了根烟。刚点着他就把脑袋缩了回来。黑暗中,他打开手机与小艾房子里的监控连接上。手机里的画面不是很清楚,客厅没开灯,但能看到房门下方透过一道光线。小艾还没睡。画面呈静止状态。
抽完一支烟,丁小兵靠在床头,仍然看着手机。手机里的客厅灯亮了,小艾正背对监控头坐着,一动不动。画面定格近半小时后,小艾起身倒了杯水,又在客厅里绕来绕去,像是一只飞蛾找不到出口。凌晨两点,客厅灯灭了,房间的灯随后也灭了。空荡荡的客厅仿佛一张X 光片,在深夜里发出幽幽的微光。
丁小兵想对着手机呼喊小艾,他也这样做了。但,没有回音。
谁都无法在一个房间里停留得过久,人都是会变的。隔离让丁小兵与小艾之间隔得很远,又隔得很近。所有的幸福都是相对的,如今,丁小兵已经明白,自己的幸福往往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如果现在庆幸自己还拥有这么多,往往意味着有人失去了更多。每个人的幸福感受并不会长久,别人的痛苦随时可以在自己身上重演一遍。
小艾回复丁小兵微信的节奏越来越慢,信息里透出的除了无助,更多的是疲惫与绝望。丁小兵也在长时间的陪伴之下露出疲态,短暂的十四天变成了漫长的每一天的叠加。官方公众号在疫情发生第十三天的半夜发布消息,大意是说小艾的小区明日解除管控,丁小兵很兴奋地把消息转给小艾。小艾却没显出多么开心,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解封是必然的。
解封前,丁小兵原以为自己和小艾是不一样的,至少他受限的自由还没有遇到什么阻碍,还能为小艾做点什么。但等真到了小艾解封的这一天,他才发现他和她原来是一模一样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都学会了趴在窗前长久地注视着一只鸟,或者注视一片树叶。
丁小兵早上八点半赶到了小艾的住处,他们约好了九点见面,然后去滨江公园走一走,回来后他买菜做饭一起大吃一顿。但他没有看见小艾,大门是从外面反锁的。小艾给他留了张纸条,上面有行字——我们在一起只会越来越糟。我走了。房子你退掉吧。
面对小艾的留言,丁小兵无法回答。爱情不用深刻,到最后或许只会依稀记住几个场景,能让他们变样的只有时间。他和小艾之间,爱上的是在对方身上看见的自己,恰如棋逢对手。丁小兵也知道,小艾并不渴望得到回答,就像他没有问过任何问题。这时,他看了看床头柜上的“小艾同学”,只要是问句,“小艾同学”就会认真回答——
小艾同学。
在呢。
关上窗帘。
好的。
小艾同学。
在呢。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打开音乐。
好的呢。
我和我爱的人分手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你说的我没听懂,能说慢一点吗?
丁小兵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他希望能听见小艾开门的声响。可直到夜幕降临,大门内和大门外都死一般沉寂。除了有灰尘在跳动,这里的一切都仿佛是进入管控的第一天。
清晨醒来,丁小兵四下望望,房子里还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以前他总认为醒来的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现在他不用在每一天醒来时,跟小艾说我爱你了。丁小兵走出这栋公寓楼,健康路上有两名环卫工,在晨光中弓着腰清扫着香樟树的落叶,他们模糊的身影像一首哀歌,更如一首疲惫的挽歌。
在这个四月,春雨异乎寻常地让丁小兵平静,让他弃绝回忆和欲望,专注于自己心灵深处的瘀伤。
外面是连绵的春雨,无论世界如何纷乱,草木依旧在自己的节奏里生长。丁小兵在这个空荡荡的城市中大踏步地行走,同时又备受煎熬。那纷飞的精灵,无声无味,遍布着周遭的一切事物,它从天空而来,仿佛从未经历过什么。混合着消毒水味道的雨变得愈发细密了,还有一些雾气,渐渐蒙蔽了他的眼睛。马路上一些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像雨一样消失,又有些人会蓦然出现在你身边,恍惚而又真实。被雨水洗刷后的城市,渐渐有了爽朗的笑声、轻蔑的笑声和尴尬的笑声,这些数不尽的笑声让这座城市充满着感人的气息,也让它充满了虚无,让人一时难以分辨真假。就像这无处不在的春雨,落在他身上,又飞进花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