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圭)菲利斯贝尔托·埃尔南德斯
周小舟 译
有一座城市,我很喜欢在夏天的时候去到那里。在那个季节,那一片几乎所有人都会去附近的浴场,留下了许多座人去楼空的房子。其中一座年头久远,一家宾馆就开在了里面。不过,其实在夏天尚未开始的时候,这家宾馆就已经变得悲伤凄凉,一点点流失了很好的家庭客源,只剩服务员留守其中。如果我藏在这座房子后面大喊一声,那么这声叫喊马上就会被苔藓窒闷住。
我开音乐会的那家剧院人也很少。一种安静侵袭而入。我眼看着这安静在钢琴黑色的琴盖上愈涨愈大。这种寂静是喜欢听音乐的,它会听到最后一个音符的回响结束,然后留下来思考刚刚听到的一切。得过一会儿,它才会给出自己的意见。不过当这种静默信任了你之后,它也会参与到音乐当中来:它就像一只有着黑色长尾巴的猫一样在声音当中穿行,让音乐充满了各种祈愿和意义。
在其中一场音乐会的最后,一位腼腆的老人过来向我致意。在他的蓝色眼睛下面,能看到已经松弛且发红的下眼睑。他的下嘴唇非常肥大,像是剧院包厢的栏杆一样,环绕着半张的嘴巴。低闷的声音由此发出。他语速缓慢,单词和单词之间还被呼吸所造成的满心牢骚的气流声所分隔。
在很长一段停顿之后,他对我说:
“很遗憾,我的女儿不能来听您的音乐。”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他的女儿也许是个盲人。但我马上就反应过来盲人是能听见声音的,所以他的女儿更可能是耳聋,或者是不在城里。突然,我又觉得她女儿许是已经去世了。不过,那一晚我很幸福。在那座城市里,一切都是缓慢的。我和那位老人安安静静地在泛着绿色光泽的阴影当中穿行。
突然,我向他靠过去,就好像是在那一瞬间我要护住一件易碎的物件。我问他:
“您的女儿不能来么?”
他“啊”了一声,声音短促又惊讶。他停住脚步,看着我的脸,最后说:
“是的,是的。她不能出来。您猜对了。有些晚上,她睡不着觉,就想着第二天一定要出去。隔天她会起得很早,迅速把一切准备妥当,但是这些会让她心绪不宁。然后,这股劲儿就泄下去了。最终,她会坐在一张大扶手椅上,也就不能再出去了。”
在剧院周围的街道上,来听音乐会的人很快就消失无迹。我们走进了一家咖啡馆。老人向侍者比画了个手势,后者很快就给他端上了一小杯深色的饮料。我只能陪他一小会儿,因为之后我得去另一个地方吃晚饭。于是我对他说:
“很遗憾,她不能出来。我们所有人都需要散散步,换换脑子。”
老人的那片巨大的下嘴唇贴到了杯子上,但是还没能润湿。这时候,他对我解释说:
“她是能够散散心的。我买了一栋对于我们两人来说过大的房子。虽然房子很老,但是状态不错。它有一个带喷泉的花园。屋角的一个房间里面有一扇门,这扇门后面是一座朝街的冬阳台。几乎可以说,她就住在这冬阳台上。有时她会在花园里面散散步,偶尔晚上她也弹弹钢琴。您方便的时候,就来我们家吃晚饭吧,我会很感激您的。”
我立刻会意,随即敲定了我去吃晚饭和弹钢琴的日子。
老人在一个下午来宾馆找我。那时,日头仍高悬头顶。老人隔着很远给我指了指带着冬阳台的那个屋角。冬阳台在二层。通过房子一侧的大门进去后,是那个带着喷泉的花园。喷泉上有一些小小的雕像,在杂草丛中若隐若现。花园被高墙环绕,墙的顶部混嵌着一些玻璃碎片。在房子前有一段石台阶。拾阶而上,就来到了一个回廊,在回廊中,可以透过一扇玻璃窗观赏花园。我很惊讶地发现,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中,摆放着很多撑开的阳伞。它们颜色各异,就像是温室当中的巨大植被。老人立刻就对我解释说:
“大部分的阳伞都是我送给她的。她喜欢让这些阳伞都撑开着,这样她就能看到那些颜色。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挑一把,然后撑着它在花园里溜达一圈。在刮风的日子里,这扇门就不能打开了,因为这些伞会飞来飞去的。我们就得从另一边进来。”
我们穿过墙壁和阳伞之间的缝隙,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门。老人用手指叩了叩门上的玻璃,屋里的一个郁郁寡欢的声音做出了回应。老人把我让进了屋。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女儿。她站在冬阳台的中间,面朝我们,背对着彩色玻璃。隔着一段距离,她就已经抬起了手,说很感谢我来做客。在面对着墙的一个昏暗地方,倚靠着一台小小的钢琴。琴盖已经打开,咧开了一个泛黄的大大微笑,看起来无比天真。
她为她不能出去而道歉。她指着那个空空的阳台,说: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指着钢琴,问她:
“那这个无辜的家伙呢,它不也是您的朋友么?”
我们坐在她脚边的椅子上。我看到了很多幅花卉的绘画作品,它们被挂在四面的墙壁上,高度相同,像是成了护墙板。她在脸的正中间留下了一个被她遗弃的天真微笑,就像是那台钢琴的微笑一样。但是她已经褪色的金发和消瘦的身材看起来也像是在很久之前就遭遗弃。她开始解释为什么那台钢琴和阳台不一样,不是她的朋友。这时候老人踮着脚离开了屋子。她继续说:
“那台钢琴是我妈妈的好朋友。”
我做了一个像是要望向那台钢琴的动作。但是她抬起手,睁大眼睛,拦住了我:
“抱歉,我更希望您能在晚饭之后试弹这台钢琴,那个时候烛光会是点亮着的。我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在晚上听钢琴。那时是我妈妈在弹。她会在大烛台上点燃四盏蜡烛,然后在寂静中一个一个地把音符缓缓地弹奏出来,就像是一个接着一个把声音点亮一样。”
然后,她站了起来,请求我允许她去阳台。她一进阳台,就把裸露的双臂贴靠在玻璃上,如同倚靠在另一个人的胸膛。但是很快她就回来了,对我说:
“如果我是透过红色的玻璃看到一个男人多次经过我的阳台,他要么有暴力倾向,要么性格不好,几乎总是如此。”
我忍不住问她:
“那我呢?我是透过什么颜色的玻璃?”
“绿色的。这样的人一般都独自生活在乡野中。”
“恰好,我还挺喜欢在各种植物之间独处。”我回答道。
房门打开,老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位女仆。这位女仆身材过于矮小,我甚至分不清她到底是个小孩子还是侏儒。她的两只小胳膊环抱着一张小桌子,在桌面的上方露出了她红扑扑的脸庞。老人问我:
“您想喝什么?”
我本来想说“什么都不用”,但是我想他可能会不喜欢这种回答,于是我说什么都行。给他端上来的还是一杯深色的饮料,和那天音乐会结束之后他喝的相同。夜晚来临时,我们穿过那一条摆着阳伞的回廊,前往餐厅。在回廊中,老人的女儿将几把阳伞换了换位置。在我向她夸赞那些阳伞的时候,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餐厅的位置要比街道低一些。透过安装了栅栏的小窗户,能看到在小路上来来去去的脚和腿。灯光从绿色的灯罩中勉勉强强地透出来,照亮了一张白色桌布。在桌布上,一堆家里面的老物件儿聚集在一起,就好像是为了准备一场回忆之宴会。我们三个人刚刚落座的时候,大家都沉默了一阵。那一刻,桌子上的所有东西都像是静默的珍贵实体。接着,我们的几双手开始进入餐桌,它们就像是这张桌子的天然住户。我不禁开始想象手的生活日常。在很多年以前,手强迫桌子上的这些物件拥有某种形状。很久之后,手又把它们放进了某个橱窗当中。这些餐具要去服侍不同等级的手。它们中的任何一只也曾把食物扔在盘子的光滑明闪的脸上,灌满水壶以及把它们打翻;也曾拿着刀叉扎进肉里,把它切开,然后把肉块送进嘴中。最后,这些餐具会被清洗、擦干,并被送到了专属于它们的小房间内。它们也许会在服侍过很多双手后依旧存活。有些手也会和这些餐具相处融洽,爱着它们,并于其中倾满了回忆,但是它们终究也只能在静寂中活着。
当我们之前还在老人女儿房间的时候,她并没有把灯点亮,因为她想要利用好自阳台进来的最后一丝余晖。那时候,我们正聊着家里的那些老物件。随着光线渐暗,这些物件儿像是被羽毛覆盖了一般,全都蜷缩在阴影当中,准备入眠。这时她说,随着这些东西与人类的羁绊愈深,它们也就有了灵魂。有一些物件之前拥有的是别人的灵魂,而现在又换成了另一个人的(有些长着腿儿的家具,之前那里曾是枝条,而那些琴键曾是尖牙),但她的阳台不是这样。当她开始和她的阳台一起生活的时候,阳台才第一次拥有了灵魂。
很快,那位侏儒女仆红彤彤的脸蛋又出现在了桌子的边缘。尽管她下定决心把两只小手伸到桌子里去够那些餐盘,但是老人和他的女儿还是把餐具挪到了桌子边上。不过,侏儒女仆的手一旦拿到了这些餐具,它们就一下子失去了尊严。另外,老人还以一种既仓促又羞辱的方式抓住瓶颈,然后迫使它倾斜,直到红酒从中流出。
起初,谈话进行得很艰难,在一口落地钟敲了一下后才有所进展。这口落地钟一直在老人的身后嘀嗒嘀嗒运转,但是我之前一直忘记了它的存在。自那一刻,我们便开始了聊天。她问我:
“您对旧衣物没有什么亲切感么?”
“怎么会没有呢!顺着您之前的话,可以说衣服是和我们联系最紧密的了。”我笑了一下,但是她依然表情严肃,“比起身体必要的形态以及皮肤散发的气味,我觉得它们也许为我们保留了更多的东西,这并非不可能。”
但是她并没有听我讲。她一直在试图打断我,就像一个人在别人跳长绳的时候试图跳进去。毫无疑问,她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在想着自己要怎么回答。
最后她说:
“我会在就寝的时候写诗。其实在下午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诗歌的灵感。我有一件白色的长睡衣,它自我最初的几首诗就一直在陪伴我了。有几个夏夜,我会穿着它去阳台。去年,我还为它写了一首诗。”
她放下晚餐,也毫不在乎侏儒女仆是否把两只小胳膊伸进了桌子。她睁大双眼,就像是看到了某种幻象,接着开始朗诵:
“致我的白色长睡衣。”
我身子变得有些僵硬。与此同时,我还注意到了侏儒女仆的双手,手指短小结实。她在够到餐具之前一直攥着拳头,直到最后一刻才张开五指,抓住了它们。
起初,我还很担心我会在听的时候把走神表现了出来。但是在她开始朗诵之后,我的脑袋就一直在做着表示确认的动作,频率与钟摆摆动的节奏相合。这让我疲惫不堪。同时,我又想到她很快就会结束朗诵,而我还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这也让我痛苦不堪。除此之外,老人的下嘴唇边缘靠近嘴角的地方还沾着一点甜菜。
这首诗矫揉造作,不过听起来确实也是花了心思。“长睡衣”一词没有和任何一个我曾想到的词语押上韵。我会对她说这首诗很清新。我望向老人,并且在看着他的时候我舔了一下我的下嘴唇,但是他一直在听着他的女儿朗诵。我开始觉得难受了,因为这首诗竟然还没结束。很快,她就念出了“阳台”一词,以此来和“长睡衣”押韵。这首诗到这里才算完结。
在她朗诵了最初的几个词之后,我就以一种平和沉静的方式听着,让别人以为我在寻找着某种我曾差一点就找到的东西:
“我注意到,”我开始评论说,“诗中的青春气质。诗歌非常清新,并且……”
我刚说到“非常清新”,她就开始说:
“我还写了另外一首……”
我觉得有些不舒服,于是我就带着一种背叛性的自私自利来看待我自己。侏儒女仆拿来了另一个大盘子,然后以一种随随便便的态度给我端上来一大堆食物。一切都已经失了体面,用不着再去装模作样了,桌子上的餐具如此,诗歌如此,楼上的那座房子如此——它还有着一个满是阳伞的回廊,甚至房子一侧密满的常春藤亦是如此。更糟的是,我也是如此,和所谓的体面划清了界限,随随便便地吃着。每一次老人摸索着握到瓶颈的时候,都会发现我的酒杯已经空了。
当她朗诵完第二首诗,我说:
“要不是这些太好吃了,”我指着餐盘,“我就要你再朗诵一首了。”
老人立刻就说:
“她得先吃饭。之后有的是时间。”
我开始变得有些放肆。在那一刻,我不在乎我的肚子会不会越胀越大。但是,很快我就觉得我有必要抓住那位可怜的老人的衣服,然后对他表示出一时一刻的豪气。于是,我指着红酒对他说,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酒腻子的故事。我向他讲了那篇故事。故事结束后,他和他的女儿都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我接着讲其他的故事。她的笑容虽然很是痛苦,但她依然求我继续讲下去。她的嘴向两侧拉长绷紧,看起来像是个触目惊心的伤口。她已经笑出了眼泪,鱼尾纹钩挂在噙满泪水的双眼旁。她的双手也夹在两只膝盖之间,紧紧握在一起。老人不住咳嗽,还没把杯子倒满就得放下酒瓶。侏儒女仆也笑得前俯后仰,像是用半个身子不停敬礼。
我们大家都奇迹般地融为了一体,一起丢了体面,而我也没有半点良心不安。
那天晚上我没有弹钢琴。父女二人求我留宿一夜,并把我领到了一间卧室。这间卧室位于爬满常春藤的那一侧。开始爬楼梯的时候,我注意到从落地钟底下伸出了一条绳子。这条绳子随着楼梯绕来绕去,一路向上。当我走到了卧室的时候,它也进到了卧室里面,并最终系在了床柱的其中一根小柱子上。家具是黄色的,很旧,但是在灯光的照耀下也显得熠熠生辉。我把手放在了我的肚子上,然后望向老人的肚子。那天晚上,他说的最后几句话是向我介绍:
“您睡不着的话,如果想知道时间,就拉一下这条绳子。从这儿您就能听到餐厅里那口钟的报时了。首先是几时,然后停顿一会儿,接着是几分。”
马上他又笑了起来,并边对我说“晚安”边离开房间。毫无疑问,他肯定是想起了其中一篇故事,就是一个醉汉和钟对话的那篇。
老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木楼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我已经和我的身体坐在了一起。它——也就是我的身体——把所有的食物和酒精都吸收了进去,如同一只动物吞下其他的动物。而现在,它就得整夜和这些吃食对抗。我把它完全脱光,并让它光着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躺下之后,想要知道在那些日子里,我和我的生活到底在做什么。我想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也想到了已远在天边的一些人。之后,我挟带着悲伤与某种无耻,开始在一种如同静默的五脏六腑的东西之上滑行。
第二天早上,我微笑着——几乎满心幸福——想了一遍我生活中的那些事儿。我慢慢穿戴整齐,然后走到了那条仅在花园几米之上的回廊。从这一侧也有高高的杂草和浓密的树木。我听到老人和他女儿聊天的声音,并发现他们刚好坐在我脚下的长椅上。我先是听到女儿说:
“现在乌尔苏拉就更加痛苦了。她不但对她丈夫的爱越来越少,还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愈来愈深。”
老人问:
“她不能离婚么?”
“不能,因为她很爱她的孩子,而她的孩子又很爱她的丈夫,却不爱另一个男人。”
这时,老人非常腼腆地说道:
“她可以对她的孩子说,她的丈夫有好几个情人。”
女儿愤怒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总是这样!你什么时候才能理解乌尔苏拉!她是做不来这种事情的!”
我非常好奇。她说的肯定不是那位侏儒女仆,因为她叫塔玛琳达。而据那位老人对我所说,他们一家又完全独自居住。那这些事儿是从哪儿听说的呢?难道是晚上有人告诉他们的?她发完脾气后,就去了餐厅,然后没过一会儿就打着一把阳伞来到了花园里。那把阳伞是三文鱼色的,饰有白色的纱边。中午的时候,她没来吃饭。我和老人吃得很少,也没喝多少酒。之后,我出门去买一本书,想着可以等一个寂静的夜晚,酒足饭饱之后,在一栋杂草环绕的空房中阅读它。
当我回来的时候,我经过了那个阳台。在我前面走着一位黑人瘸子,年纪很大。他戴着一顶绿色的宽檐帽,帽檐宽到像是墨西哥人戴的帽子。
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形倚靠在绿色的阳台玻璃上。
那天晚上,我们刚在餐桌旁落座,我就开始讲起了故事。而她并没有朗诵她的诗歌。
老人和我爆发出阵阵大笑,而这些笑声也与那晚惊人的饭量和酒量相匹配。
有那么一刻,我们突然陷入了沉默。然后,老人的女儿对我们说:
“今晚我想听听音乐。我先回房间,把钢琴上的蜡烛点上。已经很久没把它们点亮了。那架钢琴——我妈妈那可怜的朋友——还会觉得是我妈妈在弹奏它呢。”
老人和我都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塔玛琳达下来对我们说小姐在等我们。
我弹奏出第一个和弦,这时寂静像是只抬起了一只爪子的笨重动物。在其之后,音乐开始摇曳,如烛光一般。我又弹奏了一个和弦,像是又往前进了一步。可就是在几瞬之间,在我还没来得及弹奏另一个和弦的时候,琴弦砰然断裂。她发出一声尖叫。老人和我都停了下来。他看向已经捂住双眼的女儿,然后开始安慰她,对她说这些琴弦都太老了,早已锈迹斑斑。但是她依然捂着眼睛,并且不断用脑袋做着否定的动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我也没有经历过琴弦断裂的事情。于是我请求允许回到我自己的房间。在我经过那条回廊的时候,我很害怕会踩到阳伞。
第二天早上,老人和他的女儿又在花园里的长椅上聊天。虽然我到那儿的时间有点儿晚,但我还是听到女儿说:
“乌尔苏拉的情人戴着一顶巨大的绿色宽檐帽,帽檐简直宽得没边儿了。”
我不禁想,那应该就是那位年老的黑人瘸子,前一天下午我刚见到过他。但我也想不出是谁在半夜的时候带来了这些消息。
中午的时候,又是只有老人和我一起吃午饭。于是,我利用这个机会,对他说:
“从回廊望出去,景观简直漂亮极了。但是今天我没多呆,因为您和您女儿正在谈论一位乌尔苏拉,而我不想显得太失礼。”
老人停下了口。他高声问我:
“您听见了?”
我觉得我很容易就能赢得他的信任,于是我回答说:
“是的,都听见了。但我始终不能理解,乌尔苏拉怎么会看上昨天的那个黑人老瘸子!他昨天戴着一顶帽檐特别宽的绿色帽子。”
“啊,”老人说,“那您还是不知道呢。在我女儿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她就会自己编造出一些人物,然后非拉着我听她讲,甚至还让我参与到这些人物的生活当中去。我总是顺着她说,就好像他们真的存在,并且我们还能听说他们的生活似的。这些人物的举动和穿着都是她从阳台看来的。如果昨天她看见一个戴绿色帽子的男人经过,那么今天这个人就会变成她的一个人物,不足为奇。而我确实反应慢了一些,跟不上那些故事,所以她就会跟我生气。您为什么不帮帮她呢?如果您愿意的话,我……”
我没让他说完:
“我真的做不来啊,先生。我也会编造一些事情,这会对她造成很大的伤害的。”
那天晚上她也没来吃晚饭。我和老人又吃又喝,聊天聊到很晚。
在我躺下之后,我听到木头嘎吱作响。但这不是家具发出的声音。终于,我反应过来是有人在爬楼梯。过了一会儿,我的门被轻轻敲响。我问是谁,老人女儿的声音回答我说:
“是我,我想要和您谈谈。”
我点亮灯,然后打开一条门缝。她对我说:
“您只开门缝没什么用。从这个门缝,我能看到一面镜子,而在镜子里,门后的您一丝不挂。”
我立刻把门关上,然后对她说等一下。当我告诉她进来的时候,她打开门,然后走向了我房间里的另一扇门。那扇门我从来没能打开过。但是她毫不费力地就把它打开,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进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房间。没过一会儿,她就从里面出来,手里搬了一把椅子,然后把它放在我的床边。她掀开椅子上的蓝色罩布,并掏出了一册诗歌本。在她读诗的时候,我拼命努力让自己别睡着。我想要一直睁着眼睛,但是我没能做到。相反,我不断地向上翻着白眼,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归西。突然,她发出一声尖叫,和琴弦断裂的时候发出的那声一样。我腾的一下坐起来。在房间的正中间有一只巨大的蜘蛛。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不再到处爬了。它的其中三只长毛的腿不住抽搐,看上去是要跳起来。我把鞋朝它扔了过去,但是没打中。我站起身,不过她对我说不要靠近它,因为它会跳起来的。我拿起灯,靠着墙壁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来到了洗手台。我向它扔肥皂,扔肥皂盒的盖子,还扔牙刷。只有肥皂盒打中它了。那只蜘蛛把爪子卷在一起,像是一个小小的深色羊毛线团。老人的女儿求我什么都不要对她父亲讲,因为他很反对她在这么晚的时候还在写作和阅读。在她离开之后,我用鞋跟把那只蜘蛛踩死,然后亮着灯就上床睡觉了。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一不小心,拢了拢脚趾,这让我想到了刚刚的那只蜘蛛。我又腾的一下坐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老人过来为那只蜘蛛而向我道歉。他的女儿已将一切和盘托出。我对老人说,这种事情不足挂齿。为了转换话题,我就对老人说起了我过几天打算在邻城开的一场音乐会。但是他以为这是我为了离开而找的借口,所以我不得不对他保证说,在开完音乐会之后,我会回来的。
我告别的时候,老人的女儿在我的一只手上亲吻了一下。我没躲开,手足无措。老人和我相互拥抱。突然,我感觉到他在我的耳边也亲了一下。
我没能开成那场音乐会。没过几天,我接到老人的电话。寒暄了几句之后,他对我说:
“您得来一趟。”
“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了么?”
“可以说是一场真正的不幸。”
“您女儿?”
“不是。”
“塔玛琳达?”
“也不是。我现在不能和您说。您要是能把音乐会推迟的话,就坐四点钟的火车来。我们在剧场咖啡馆见面。”
“但是,您女儿还好么?”
“她一直卧床不起。没什么大事,但她就是不想起床,也不想见见天光。她就只和那些人造光待着,并且还要求把所有的阳伞合上。”
“好的。一会儿见。”
剧场咖啡馆中人声嘈杂,于是我们去了另一边。老人本来情绪低落,但是立刻就拾起了我递达过去的希望。侍者给他端上了一小杯深色的饮料。他对我说:
“昨天有一场暴风雨。下午的时候我们一直呆在餐厅。我们感觉到一声巨响,但马上又反应过来那并不是暴风雨。我的女儿向她的房间跑去。我紧跟着她。当我到她房间的时候,她已经打开了通向阳台的那扇门。门后除了天空和暴风雨的光亮以外,空空如也。她眼睛一闭,就晕过去了。”
“那光亮让她不舒服了么?”
“天哪,我的朋友!您没听懂么?”
“什么?”
“我们没有阳台了!阳台掉下去了!那并不是来自阳台的光亮!”
“但是,一个阳台……”
我还是把嘴闭上吧。他嘱托我,关于阳台的事情,对他女儿一定要闭口不谈。而我要怎么做呢?那位可怜的老人信任我。我想起了我们俩的纵酒狂欢。于是我决定,在我和他女儿待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温顺地等着我自己想出个什么点子。
走廊里没有了阳伞,这让我心生痛苦。
那天晚上我们没吃多少,也没喝多少。饭后我就和老人的一起来到了他女儿的床前。老人立刻就离开了房间。女儿在之前一个字都没有说,但是老人一离开,她就望向那扇通向虚空的门,对我说道:
“您看到他是怎么离开我们的么?”
“小姐!一个阳台掉下去了……”
“他不是掉下去的。他是跳下去的。”
“好吧,但是……”
“不仅仅是我爱着他,我很肯定,他也爱着我。他向我表露过这种爱意。”
我低下头。在这种我尚未准备好的责任感当中,我觉得曲折困难。她已经开始把她的灵魂倾注在我的身上,而我却不知道如何去接受它,更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现在这位可怜的姑娘又在说:
“都是我的错。他嫉妒了,就在我去你房间的那个夜晚。”
“谁?”
“还能是谁?阳台啊,我的阳台。”
“但是,小姐,您想得太多了。它就是因为年头久了而已。有些东西就是会因为自身的重量而掉下去的。”
她没有听我说话,而是自顾自地说:
“那天晚上我其实意识到了那些迹象和威胁。”
“但是您听着,怎么可能……”
“您不记得是谁威胁我了么?……是谁盯了我好一会儿,还抬起三只长毛的腿?”
“噢!说得对。那只蜘蛛!”
“我的阳台的个性太强了。”
她抬起眼皮。然后,她把毯子掀到一边,穿着白色长睡衣就下了床。她朝着那扇通向阳台的门走过去。我以为她要跳进那片虚空,于是我表现出要去抓住她的样子。但她只是穿着白色长睡衣向那儿走着。我尚在犹豫不决,而这时她明确了她的路线。她走向了一张小桌子。这张小桌子就在朝向虚空的那扇门旁边。在她快要走到的时候,我看到那册黑色油皮封面的诗歌本。
接着她就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她翻开本子,开始朗诵:
“阳台的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