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族
一
藏北军分区的正式命令下来了,汽车营上山的一百个人,在一个月后出发。接到命令的那一刻,一场雪落了下来。这场雪下得有些奇怪,好像汽车营的大门口有一个吹风机,把外面的雪吹进来,在门口积了一层。雪不是从天上落下来吗,为什么却从大门往里面涌?一位战士咻咻地说:“汽车营的路被堵死了……”大家用责怨的目光瞪他,他吓得不敢再出声。
上山命令引起的波动,很快就冲淡了那场雪,以至于第二天雪霁,大家也没有多大的反应。
但是汽车营教导员丁山东却心中一紧,要从汽车营抽一百个人上山,这个事不好办。前几天,藏北军分区政治部一纸命令,将营长调往另一个部队,汽车营便剩下丁山东一个营级干部。此时的汽车营,因为已忙完一年的运输任务,有一大半人都回老家探亲了,剩下的人也就是修理连和各连的炊事班,勉勉强强也就一百人,如果全都上山,汽车营就空了。这只是丁山东一瞬间的自问,很快他便感叹一声,没有这么多人也得想办法,上山的任务不可改变,不想办法推给谁?
这几天还传来一个消息,上级部门在筹备评“昆仑卫士”,评选对象是驻守昆仑山的高原军人,常年奔波于昆仑山的汽车营,也在评选范围。听到这个消息后,丁山东心里涌起复杂滋味,汽车营在前不久发生意外出过人命,算是事故部队,还能被列入评选“昆仑卫士”范围吗?
全营人都像丁山东一样,为这件事焦虑。
很快,丁山东在这件事上,便产生了与别人不同的看法,别人认为汽车营出了事就会被全盘否定,他却认为应该分别对待,那些表现突出的汽车兵,应该以个人名义去评选。这样想着,丁山东的目光落在了上山命令上,命令是一页红头文件,他一阵恍惚,居然看成是评选“昆仑卫士”通知,那上面的汽车营几个字,已作为集体被评上了“昆仑卫士”。他拿起那页纸,很快又清醒过来,纸上的上山命令犹如一盆水,泼灭了他的兴奋。“昆仑卫士”还没有评,摆在他面前急需解决的是凑够一百人上山。
看来,剩下的人都得上山。
上山的命令,让丁山东觉得今年会被拉长,汽车营将忘记季节,把一个任务从今年冬天延续到明年。他从窗户向外看去,雪已经停了,几位战士用铁锹把大门口的雪铲了出去,出出进进营部的人,就方便了很多。前几天,一连的大门口堆了垃圾,丁山东把一连的连长训了一顿,一连当天大扫除,环境面貌焕然一新。快入冬了,可不能一副松松垮垮的样子。不过,今年要在山上过冬,目前还不知道在哪个边防连,海拔是高还是低,风是大还是小。不管怎样,都要把卫生搞好,不能因为环境不好就有所迁就。丁山东甚至想,在山上过一个冬天,到了明年春暖花开时,也许就要公布“昆仑卫士”,那时候汽车营一来迎来下山的日子,二来捧回“昆仑卫士”奖杯和证书,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高兴归高兴,幻想归幻想,但现实仍然摆在丁山东面前。丁山东的身体不好,心想要上山过冬,便决定去医院看一下,如果哪个地方不好就提前诊治,以防在山上出现不测。不料一检查大吃一惊,心脏不好,不宜到缺氧的高海拔地区去。他捏着检验单的手不停地抖,似乎捏的是一块炭火。怎么办,自己不带队上山,谁去?手抖了几下,他把手握成拳头,检验单就变成了纸团。他把手一甩,纸团落进旁边的垃圾桶。但他不敢马虎,又从垃圾桶中把检验单捡出,办了住院手续。
住院后,丁山东躺不住,总觉得有两只手在拉扯他。一只手从上山的事中伸来,要让他尽快去凑人。另一只手则被他的病情推动,要把他留下。他一急,对医生说:“能不能把药一次给我,我带回去吃。”
医生问丁山东:“你把药带到什么地方去吃?”
丁山东说:“我要上昆仑山,带上山去吃。”
医生摇头。
丁山东急了,“不就是药嘛,在哪吃不是吃?”
医生先摇头,后又说:“不只是吃药的事情。”
丁山东更急了,“那还有什么?”
医生说:“你不仅需要吃药,还要输液体。”
输液只能在医院,丁山东的希望落空了。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好,三十多岁的人,跑“五公里越野”常常是第一名。这些年,他除了上山,每天都跑一个“五公里越野”,再累都不气喘。但有一次却头一晕,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醒来已经躺在了医院里。即使是那样,心脏并没有问题,之后也没有在意。没想到到了现在,心脏问题已很严重。心脏病是慢性病,从此他会成为医院的常客。
医院里很有规律,医生巡完诊,护士让患者吃完药,然后输上液,病房里就安静下来。因为患者少,丁山东一人住一个病房,护士关门离去时的一声响,让他觉得一切都在瞬间被隔断。心脏病像威风凛凛的巨兽,让他不得不屈服于严峻的现实,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对什么都不在乎。这时候,他又觉得那两只手在拉扯他,到了最后便剩下那只拽他上山的手,死死拽住他不放。
是上山,还是留在山下?
上山,可为评“昆仑卫士”创造条件。汽车营发生了出人命的事,不干出像模像样的事情,恐怕在汽车营的上级供给分部,乃至整个藏北军分区都会垫底。丁山东这时候接管汽车营,等于接了一个烫手山芋。虽然有“昆仑卫士”的诱惑,更有昆仑军人的优厚条件,让汽车营随时都可以振作起来,但毕竟犹如是在悬崖边跳舞,跳好了会让人叹羡,跳不好会一头坠落下去。他觉得有很多人在看他,有很多声音传到了他耳朵里。他想看出个究竟,才发现自己走神了,病房里除了他没有别人,更没有别的声音。哦,那两只手打架打得太厉害,让他不由得胡思乱想,以至于出现了幻觉。他打开窗户想透透气,一股冷风灌进来,让他一阵寒战,他避开风头让风往屋子里吹,以便改变房子里的沉闷。在昆仑山上,哪怕天再冷风再硬,大家每天都要开一会儿窗,目的是让风促使空气流通,让氧气充足一些。昆仑山让军人养成了独特的生活习惯,走到哪里都改变不了,就像他现在虽然在山下,却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有了寒意。丁山东这才意识到通一会儿风就可以了,没有必要长时间开窗。他准备关上窗户,却发现窗口闪出一团影子,像是有什么要扑进来。丁山东定睛一看,是窗户前面的树在摆动,画出了模糊的影子。
起风了。
昆仑山上也刮风,但山上的风一年四季都在刮,战士们长期被风刮着,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而山下的风,开春时刮上几天,然后就进入夏天。下雪前刮几天,风停了就是雪的世界。
丁山东把窗户关好,风的声音,树摆动出的影子,都被关在了外面。
风是雪的前兆,刮这么大的风,看来一场雪就要落下来了。丁山东想,这是入冬的第二场雪,可能会下得很大,弄不好会阻碍汽车营上山。他必须尽快出院,尽快把上山的准备工作做完,以便在下大雪前上山。
外面的风小了。
这个季节的风刮起来断断续续,有时候会停几天,人们以为风停了,却冷不丁又会刮起来。风刮一天停一天,前一天晃出亮色,第二天又甩出暗色。到了最后,天空像是被撑破的大口袋,漏下白晃晃的雪花。
丁山东坐不住了,找到医生提出出院。医生在昨天刚劝过丁山东,没想到过了一夜,丁山东又提出要求,看来这个教导员是铁了心要出院,但是医院有规定,他不能答应丁山东的请求。
丁山东急了,“你的这个不答应,我也不答应。”
医生愣了一下,才明白了丁山东的意思,难缠的患者他见多了,所以他一笑说:“这件事,你做不了主。”
医生把情况反映到供给分部,供给分部主任很快就来了病房。丁山东向主任求情,希望主任给他说说好话,让他早一点出院。末了又补上一句,“快下雪了,汽车营必须在下雪前上山,不然大雪下起来,上山就困难了,弄不好得等到明年春天才能动身。”
丁山东以为他的理由很充足,不料主任马上压过来一句话,“必须?什么必须?我问你,你是什么职务?”
丁山东知道主任的话后面有话等着他,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报告首长,本人丁山东,是汽车营的教导员。”
主任面露怒色,“教导员?你还知道自己是教导员!我看你连新兵都不如。”最后这句话,像沉重的拳头砸了过来,丁山东只觉得一阵眩晕。他憋得脸通红,咬了咬牙蹦出一句话,“主任,快下雪了,汽车营必须在下雪前上山。”
主任脸上的怒色厚成一层,“必须?你为什么总是以你为主,不断地强调必须?我告诉你,你是站在领导面前说话,却一口一个必须,好像是你在命令领导。”
丁山东再也说不出话。
主任压了压怒火,说:“既然你知道自己是教导员,而且喜欢一口一个必须,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你进了医院的门,就必须听医生的。还有,哪怕穿一天军装,也必须听领导的。”
丁山东说出的“必须”,这次被主任推回来,压在了他身上。
主任接着说:“现在我告诉你,你必须要做好一件事,必须配合医生好好治病。”主任急了,一连说了两个“必须”。
丁山东又说不出话了。
主任的话就是命令,丁山东找不出推托的理由。
主任担心丁山东不放心上山的事,又对丁山东说:“你要这样想,上山的事是很重要,但是你的身体要跟得上,身体跟不上岂不是胡闹吗?再说了,你也要为自己负责,为你家里人负责。如果你上山后出了事,对得起你的老婆孩子吗?”
丁山东说:“我已经给家里人做通了工作,心脏病就是慢性病,平时多注意就是了,家里人在这个事情上不会有意见。再说快下雪了,汽车营在下雪前上山,才能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他这次很清醒,没有说“汽车营必须在下雪前上山”。
主任看丁山东的态度好多了,也就有了劝说的耐心。他说:“下不下雪,是老天爷的事,谁也说不准。但上山的事,我们可以掌握,如果到了上山的时候,医生认为你的身体还是不行,我们可以协调另外一位教导员带队上山。”
领导把话说死了,丁山东再也找不出争取的理由,便沉默了。
沉默就是服从命令。
主任走了,丁山东坐在病床上,感觉心里的那两只手又在打架。上山还是不上山,他又处在两难之中。照主任的意思,他没有任何改变的机会,只能服从命令。
天色暗了下来。
这一天,丁山东在艰难之中挣扎,一会儿有希望,一会儿又跌入失望的深渊,他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亦体会到了人处在抉择之中的艰难。
外面很安静,没有风,也不见摇摆的树影。这两天的风,像是为了给丁山东传递一个信息——近期要刮风,刮过风后就会下雪。丁山东之所以着急出院,就是从这两天的风推算出接下来的天气变化,才去找医生要求出院,不料却引来了供给分部主任,让他的想法化为泡影。
丁山东走到窗前,看见远处的天际已裏上黛色,过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黑夜里更容易起风,如果今天晚上刮风就好了。至此,丁山东才发现自己还没有死心,盼望着大风赶紧刮,把天刮得阴下来,然后就会下一场大雪。只要大雪下起来,上山的任务就变得紧迫,他就有了上山的理由。
但是,外面很安静,丝毫没有要刮风的迹象。
病房里更安静,丁山东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一紧一慢,像是要急于说些什么。他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仍不能平静,便举起杯子一口喝干,默默把杯子放在桌子上。
没有办法,只能听从医生的话。这样想着,丁山东躺下,希望能够尽快入睡。他在现实中屡屡失败,所以希望在睡梦中放松。梦是自由的,也许他在梦中能够上山,体验一番带队执行任务的感觉。
却睡不着。
一点困意也没有。
病房里静得出奇,丁山东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像是有什么在身体里憋了很久,在用力往外挤。如果他受不了吼一声,憋在身体里的东西就会涌出来。他再也躺不住,便起身坐在椅子上,让自己安静下来。
丁山东的呼吸变得轻缓从容,病房里又安静下来。其实丁山东不喜欢这种安静,他总觉得这种安静会让他下坠,掉入再也爬不出的深渊。但是如果他在病房里都待不下去,就再也没有地方可待。
时间久了,丁山东觉得房间里的寂静在慢慢扩大,要变成一个巨大的壳,然后把他装进去。但这时候却传来一个声音,无比清晰地灌入他耳朵里。寂静之中的任何声响,都会像锐利的尖刺,一下子刺痛人的神经。尤其是一个人已无法忍受寂静时,传来的声音一定会吸引他,让他为之分神。那个声音是从隔壁病房里传来的,“我明天就上山了,谢谢你治好了我的病,让我又能回到昆仑山。”
接着传来另一个声音,“上山后多注意身体,明年下来体检。”丁山东听出来了,是给他治病的那位医生的声音。
丁山东听到前面的“又能回到昆仑山”那句话时,就心里一动,是什么人在这个季节也要上山,与我们的任务有关吗?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脚步声,丁山东知道那位医生走了。他动心了,决定去隔壁病房看看,一来把事情弄清楚,二来也好打发时间。敲开隔壁病房,丁山东看见一位穿着洗得发白但没有肩章和领花的军装的老人。不用问,他是一位老兵,虽然离开部队多年,仍然喜欢穿军装,身上有军人气质。丁山东觉得老人眼熟,仔细一看便认出来了,是人称“昆仑不老松”的吴一德。
吴一德像是认识丁山东,又像是不认识。他对丁山东笑了笑,示意丁山东坐。
丁山东便坐下,问吴一德:“您老人家身体好吗?”
吴一德又笑了笑,“老了,身体不行了,总是犯病,一趟一趟地下山进医院。刚才医生对我说,以后我每年必须下山一次,体检一下。”
丁山东想起来了,眼前的这位老人从十几岁开始,在昆仑山的一个兵站一直待到现在,已经快八十岁了,把一辈子都交给了昆仑山。说起来,吴一德与昆仑山上有名的三十里营房有关,一生悲欢都与那个地方有关。三十里营房自古皆为兵站,亦是一个军事重地。解放前,有一支国民党军队驻守,与当地百姓时有摩擦。一日,一对青年男女成婚,军队长官用枪逼迫,欲由他在新婚之夜“检查”新娘是否处女身。新娘不从,一声枪响后新娘的弟弟毙命。是夜,人们愤怒放火,让那军队葬于火海。随后,举村迁徙去雪山后面避仇。不久,又一支国民党军队到达,却屯垦种田、牧牛羊,不损坏村民宅屋,并时常传出话:先前的军队有错,他们与先前军队不同,将严守纪律,与百姓保持和睦,希望村民返回。其时已入冬,山中唯一的声音是北风呼啸,无声的是落雪,村民忍受不了,加之相信了那军队,遂一一返回。于是和平相处,友好相待。后来在一天夜里,那军队却突然屠村,男女老少皆被杀戮,后又被扔进火堆烧成焦物。那军队后来被遗忘,靠种地自给自足,多年无人问津。再后来人民解放军上了昆仑山,他们因不知外界变化,以为解放军是他们军队派出的换防分队,遂对着解放军感叹:什么时候换了军装?也不通知我们一声。他们同时还问,贪污了他们军饷的连长,上级处理了没有?那些国民党军人都是被抓壮丁当了兵的,他们被解放后或遣散回家,或加入人民解放军。有一人却不回去,留在三十里营房兵站,为过往军人烧火做饭数十载。
那人就是丁山东眼前的吴一德。
丁山东与吴一德闲聊,说到吴一德的经历,吴一德不说话,只是低头听着,好像丁山东说的不是他,而是一个他不认识,与他不相干的人。其实,他的事在昆仑山人人皆知,吴一徳看一眼丁山东,又低下头去。
丁山东又与吴一德聊到了进藏先遣连,吴一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进藏先遣连是解放初期从新疆出发的一支由一百多人组成的连队,经过无比艰难的跋涉,到达藏北高原并解放了阿里。但因为环境艰苦,尤其是肺水肿和雪盲等高原病得不到医治,在短短时间里就死亡过半,而活下来的人仍然缺少粮食,不得不艰难打猎度日。新疆军区得知他们的情况后,先后派出三批援助部队运送给养,前两批均以失败告终,第三批历尽千辛万苦才终于把给养送到了阿里。进藏先遣连在边防建设上功不可没,他们不但解放了阿里,而且建成了全国海拔最高的边防线和军营,为年轻的共和国巩固了边关长城。吴一德为丁山东对进藏先遣连知之如此详细而吃惊,他问丁山东:“你怎么对先遣连的事知道得这么多?”
丁山东说:“我爷爷也是先遣连中的一员,我小时候听他讲过很多先遣连的事。”
吴一德问:“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丁山东说:“丁大程。”
吴一德吃了一惊,“你是丁大程的孙子?丁老哥他还好吗?”
丁山东听到吴一德把他爷爷叫老哥,便知道吴一德与爷爷认识。他便问吴一德:“吴班长,您认识我爷爷?”
吴一德兴奋起来,“不光是认识,而且是兄弟。当时我们那一批国民党兵被解放后,我愿意加入到人民解放军中,并请求留在昆仑山。你爷爷是当时的排长,是他给我办的手续。他们先遣连在三十里营房停留了几天,因为要去解放阿里就匆匆走了。你爷爷走的时候,与我约好下山时在三十里营房见面,但他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我们也就一直没有见上面。”
丁山东说:“我爷爷下山时,是从阿里到拉萨,然后从青藏线那边去了青海,所以你们没有见上面。”
吴一德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一个数十年的等待,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结果,他先是释然,既而又陷入难适的惶惑。
丁山东觉得不能再叫吴班长了,便改口说:“吴大爷,我爷爷爽约了,我替他给您道歉。”
吴一德一笑说:“没事,谢谢你告诉我这个结果,我这么大年龄了,知道了结果也就没有遗憾了。”
丁山东问吴一德:“吴大爷,您这么大年龄了,不上昆仑山不行吗?”
吴一德说:“在昆仑山一辈子了,待在别的地方不习惯,所以明天出院,然后就上山。”
丁山东又问:“吴大爷,您一辈子都没有想过成家吗?”
吴一德说:“能不想吗?但是我在昆仑山待了一辈子,连个见女人的机会都没有,跟谁认识,跟谁结婚去?”
丁山东不好再问什么。
外面好像刮风了,黑暗中传出细微的声响,很快又安静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吴一德对丁山东说:“这次是我最后一次上昆仑山,上去后就不下来了,以后死了就埋在山上。”
丁山东不知该说什么,在昆仑山上待久了的人,活着时属于昆仑山,死了也要成为昆仑山的一部分。对于吴一德来说,更是这样。
丁山东与吴一德告辞,出门后,他觉得吴一德在看着他,那是一双看了几十年昆仑山的眼睛,从明天起又将回到山上,又将凝视昆仑山。
第二天,吴一德出院走了。
丁山东在焦虑中度过了一天。
丁山东以为很了解吴一德,不料医生来看他时告诉他一件事,他才知道吴一德的经历像昆仑山雪峰一样又远又高。医生说,有一年,兵站领导把一位怀孕的军人家属带到吴一德面前,让他送那女人下山。当时的交通工具只有骆驼,兵站领导交给吴一德两峰骆驼,让那女人乘坐其中一峰,另一峰驮她的衣物和路上所需的食品。吴一德牵着一峰骆驼在前,那女人骑着另一峰在后,就那样上路了,白天,吴一德不说话,只有驼铃在响;晚上,骆驼也走累了,便卧下休息。那女人怕冷,便背靠骆驼坐着,一则避风,二则借骆驼体温让自己暖和一些。吴一德还是不说话,挨过一夜,天亮了又上路。就那样从昆仑山下山,走了十多天,直到把那女人送到叶城,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十几年,一位妇女带着一位小姑娘来兵站,向吴一德谢恩,但吴一德认不出那女人是谁。那妇女说,吴大哥,你难道想不起来了吗?我当时怀着孕,如果不是你牵着两峰骆驼送我下山,不知道我在昆仑山能不能活下去,更不知道会把女儿生在哪里。吴一德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件事,但因为他在当时没有看一眼那女人,所以他一脸茫然,好像那件事只是女人的讲述,他并未亲身经历。那位妇女的丈夫后来在昆仑山上不幸命殁,这位妇女说,我要跟昆仑山斗一斗,一个丈夫在昆仑山上殁了,我要让昆仑山还我一个丈夫,吴大哥救过我们母女的命,他还在昆仑山上,我要让他当我的丈夫。吴一德一听她的话就跑了,之后再也没有和那妇女见面。再后来那妇女老了,让她的女儿在昆仑山上当了兵,并把一只绣得十分精美的驼铃送给了吴一德。吴一德经常把那只驼铃拿出来抚摸一番,神情颇为复杂。别人问他为什么连送上门的女人都不要,他不说话,避开众人的目光躲进屋子里。
丁山东心中的那两只手又开始打架了,一只要把他拽回昆仑山,另一只要拽他留在山下。要把他拽回昆仑山的那只手,只会给他带来高寒、缺氧和痛苦。而要拽他留在山下的那只手,会让他享受充足的氧气,不会再经受高山反应折磨。他犹豫了,离开昆仑山,能去干什么?他找不出答案。
丁山东又在焦虑中度过了几天。
医生告诉丁山东:“吴一德有一件事,除了我无人知道。他当年被国民党强行拉壮丁入伍,走时家中有妻子,但昆仑山气候恶寒,冻坏了他的生殖器,他在后来虽然被解放,并领到路费可以回老家,但他觉得无颜回去见妻子,便在昆仑山躲了一辈子。这就是他一直不下山、不成家的原因。”
丁山东唏嘘不已。
医生说:“昆仑山太高太大,任何一个人到了昆仑山,就与昆仑山分不开了,昆仑山会影响他一辈子。”
丁山东心里的那两只手,一只被另一只压了下去。是让他去昆仑山的那只手,把那只要拽他留在山下的手压了下去。
第二天,丁山东出了院,找到供给分部主任说:“我还是要上山,除非你撤了我的职。”
主任说:“你这身体,还是不要上山了。我前几天在医院已经给你说了,你身体的事,你要和家人有个商量。你家里人的意见很重要,你要把这个事情处理好。”
丁山东却摇头。
主任急了,“你说话,不要总是摇头。”
丁山东这才开口说:“我不放心山上的事,还是让我上去吧。至于家人意见的事,我已经做通了工作,请领导放心吧。”
主任说:“你这个犟驴。”
丁山东面无表情,却说了一句很逗的话,“你这句话已经说过十次了。”
主任说:“你这个犟驴,已经在我跟前犟了十次。”
丁山东仍然面不改色,“这次是最后一次。”
主任这次笑了:“算了吧,你如果说话算数,就不是犟驴了。”
说说笑笑,丁山东上山的事情就定了。
丁山东暗自唏嘘,其实他没有给家里人做工作,他不知道,妻子欧阳婷婷在这件事上,会不会同意?
二
几天后,汽车营传开一个消息,丁山东的妻子欧阳婷婷想丁山东了,要丁山东赶快回家。
汽车营一时炸了锅。
丁山东很生气,吼出一句,“我老婆是有素质的人,不可能说这样的话。”话音落下,似乎在地上旋出几丝颤音。
有老兵悄悄议论,欧阳婷婷说想丁山东了,也就是想那个事了呗!欧阳婷婷真是大胆,想那个事了居然就这样说了出来,难道让人人都知道吗?
丁山东的家就在供给分部,但他却一个多月没有回去。起初,欧阳婷婷打电话问他哪天能回家吃饭,他说过几天。后来欧阳婷婷又问哪天回家,他还是说过几天。再后来欧阳婷婷不再问了,他也没有顾得上给欧阳婷婷打电话。丁山东在琢磨如何凑够那一百人,人还没有凑够,这个传言却给他泼了一盆凉水——虽然是军人,也不能只顾部队,你还有老婆呢,你忙得顾不上想老婆,老婆会想你的!他相信欧阳婷婷不会说那样的话,并且这么快就传遍汽车营。丁山东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茶杯盖子跳动着发出一串脆响,然后复归平静。传言犹如巨大的旋涡,把丁山东和欧阳婷婷都卷了进去。他不知道汇成这个巨大旋涡的洪水,从什么地方而来,很显然它们像长了眼睛一样,死死盯着他和欧阳婷婷,以至于等他发现时,事情已经不是泼一盆凉水,而是当头一棒就将他打晕。他赶紧打电话回去,没有人接听。他准备骑自行车回去看看,但是汽车营的两个连回到了营地,他便不得不又留下来听他们的汇报。这是今年最后一次上山,按照往年惯例,完成这次任务后,大部分人将回家探亲。汽车营的兵经常在嘴上挂着“春夏秋”三个字,这三个字代表这三个季节里,上山的道路不受风雪干扰,是汽车营拉运物资的黄金季节。入冬后冰天雪地,就不能再上山了,所以汽车兵都利用冬天探亲,只有少数人留在营里过冬。今年不一样了,已经探亲走了的人,不可能叫回来,而尚未动身和刚刚下山的人,又得上山去执行任务。藏北军分区给大家明示,上山完成今年冬天的任务后,把耽误大家的假期并到明年,一次全部休完。
战士们虽然听见丁山东斩钉截铁地说,欧阳婷婷不可能说这样的话,但是丁山东的语气,还有表情,都表明他很生气。那么,可能欧阳婷婷真的说了,只不过丁山东是教导员,不好当着战士的面承认。
丁山东的吼声落下后,院子里的白杨树簌簌飘下树叶,被风一吹落进一摊水中,像小船一样漂着。丁山东又吼出一句,“谁弄一地的水,赶紧给我收拾干净。”
那摊水很快就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湿意。
虽然同在供给分部大院里,丁山东与妻子欧阳婷婷却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这件事,在汽车营人人皆知。一个月前下山后,丁山东已请好假,打算带欧阳婷婷和女儿去山西探家,但因为要处理汽车营出人命的事,便耽误了几天。当时,欧阳婷婷对丁山东说:“出事的人的后事,部队会安排人处理,咱们还是回山西去吧。”
丁山东说:“我听到一个消息,军分区让汽车营凑一百个人上山,我这时候走了怎么能行?”
欧阳婷婷说:“你的假已经批了,不应该在一百个人里面。再说咱们都五年没有回去了,部队应该从别的地方协调一个带队领导。”
丁山东一愣,说:“昆仑山上的事情,谁能在事先预估到结果?你看看康西瓦烈士陵园,里面躺着那么多牺牲的军人,如果有人事先预估到结果,他们能牺牲吗?再说,如果没有他们的牺牲,咱们国家的边防还在吗?”
欧阳婷婷还是坚持要走。
丁山东说服不了欧阳婷婷,便只能沉默。
现在,欧阳婷婷到底说没说那句话,大家不再议论。如果因为工作被教导员吼几句,倒也说得过去,但在这样的事情上惹教导员生气,那就太没眼色了。于是,大家都躲着丁山东,好像一接近他,会逼着他承认他老婆欧阳婷婷真的说过那句话。
天气有了凉意,树叶迅速发黄,风一吹便落下一层。因为凑不够一百个人,丁山东还不能回家去看欧阳婷婷,也许是欧阳婷婷对女儿说了一句想爸爸的话,被好事的人听见,就传成了这样。如果欧阳婷婷真的说了,他这个教导员就没脸了,不如一头撞死。
又有树叶从白杨树上落下,被风吹得晃出一团幻影。
丁山东烦了,叫来几名战士,“你们几个,把树上的黄叶子弄干净,免得落个不停,总是扫院子。”
那几名战士用棍子把树枝敲打一番,叶子都落了下来,被装入麻袋拎出了汽车营。丁山东知道他们要把树叶送给附近的维吾尔族老乡,让老乡用于烧火。那几名战士出了营区后,一只鸟儿飞过来要落到白杨树上,不知为什么盘旋了几圈,却鸣叫一声飞走了。战士们因为刚下山,这会儿都在休息,营区里没有声响。丁山东也觉出有困意,但他却不想休息。欧阳婷婷一直都很支持他,新婚第二天,他就因为执行任务离开了欧阳婷婷,欧阳婷婷也没有半句怨言。半年后任务提前完成,他比预定日期早三天下山,欧阳婷婷还以为他开小差跑回来了,说我等你三天没问题,你是军人,如果你开小差偷跑回来,那就是耻辱,连我也不答应。欧阳婷婷通情达理,怎么会说出那样被人笑话的话呢?不,绝对不会。丁山东对欧阳婷婷有信心,更对婚姻放心。这样一想,他放心了,困意也袭上了身。
丁山东躺下,却睡不着。
丁山东虽然一个多月没有顾上回家,但欧阳婷婷知道部队有纪律,从不问丁山东的事。今天早上,欧阳婷婷给他打来电话说,能不能和她去一趟叶城的部队医院。他觉得奇怪,欧阳婷婷去医院干什么?他很快便想起,还没有将自己心脏有问题的事告诉欧阳婷婷,便一下子紧张起来,如果欧阳婷婷知道他心脏有问题还要上山,一定会阻挡他,但多年夫妻,她一定知道阻挡不了他,便要去医院问清楚,以此要挟他打消上山的念头。
丁山东一惊,心想事情麻烦了。如果欧阳婷婷阻止不了他,会怎么办?可能会以离婚要挟他,只要欧阳婷婷把离婚二字说出口,就没有了退路,不得不与他离婚。傻婷婷呀,那么多人都在看着,离婚两个字一说出来就会落地生根,长成一棵藏不住,砍不掉,更搬不动的畸形大树,用巨大的阴影把你淹没。
丁山东躺不住了,一骨碌爬起,这时门外响起值班排长伊布拉音·都来提的“报告”声,他让伊布拉音·都来提进来,这个维吾尔族小伙子是刚分配来的排长,肩扛少尉军衔,显得很英俊。他问伊布拉音·都来提有什么事,伊布拉音·都来提说:“教导员,嫂子来了。”
丁山东见伊布拉音·都来提身后没人,便问:“她人呢?”
伊布拉音·都来提说:“嫂子在营门口,她说不能影响你的工作,叫你出去说。”
丁山东便赶紧出门,他心里忐忑不安,那个传言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欧阳婷婷这一来,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还有一个麻烦和她一起来了,那就是她极有可能会闹离婚。如果欧阳婷婷闹离婚的事传出去,事情就会像脱轨的火车,不论是倾翻还是扭曲,都已不在她和他的掌控范围内。这样想着,他的脚步一会儿快,又一会儿慢。快是想急于把事情处理好,慢是觉得已经于事无补,犹豫着不想往前走。
犹犹豫豫,还是走到了欧阳婷婷跟前。
欧阳婷婷站在一棵树下,一脸不高兴。看来事情正向不好的方向发展,只是欧阳婷婷还不知道,她随意说出的那句话,已经传遍了汽车营,她更不知道那句气话的尾巴很长,一摇或者一甩,就会带出一长串麻烦。但是丁山东不能责怪欧阳婷婷,欧阳婷婷可以说气话,他不能,所以他强撑出笑脸问欧阳婷婷:“你从叶城回来了?”
欧阳婷婷看了一眼丁山东,“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
“传言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还是你说吧,你能说得清楚。”
“我……”
“你做了什么,不清楚吗?”
丁山东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但是他开不了口。他想让欧阳婷婷开口,便去看欧阳婷婷,欧阳婷婷却不与他对视,似乎一对视她就得让步,一让步就只有顺着丁山东,哪怕他心脏再不好也要上山。
丁山东转过身,不再说话。说什么呢?万一他只说出一句,欧阳婷婷来一句“什么也不要说了,离婚吧”,不就把他堵进了死胡同吗?
天已经黑了,月光照在那棵树上,使树枝显得冷硬粗糙,像是正在经受着磨难。
欧阳婷婷走到丁山东跟前,瞪着眼看丁山东,丁山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就又生气了,“你居然这么多天不回家,我有急事找你,都急死了,不得不到营里来找你。”
丁山东看了一眼欧阳婷婷,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丁山东当年与欧阳婷婷第一次见面时,欧阳婷婷问他结婚后能不能不上昆仑山,他就像现在这样不说话。欧阳婷婷当时还想说,她害怕结婚后在紧张中等待,更害怕等待几个月或者一年,等来的却是丁山东永远下不了山的消息。那样的事在昆仑山的军人中间经常发生,欧阳婷婷害怕碰上,丁山东则很无奈,不知该从何说起。其实,与其说丁山东不知该怎么说,还不如说丁山东无法面对,所以丁山东只能沉默。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欧阳婷婷便从丁山东的名字引出一个话题,你是山西人,又不是山东人,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丁山东的名字是父亲起的,他出生时父亲没有多想,给他起了“山东”一名。后来他长大,谁也没觉得这个名字不好,更没想过要改名。那次听丁山东那样一说,欧阳婷婷没有说什么,心想,名字归名字,但丁山东这个人机灵靠谱,跟他结婚应该会很幸福。但她想错了,丁山东在婚后第二天就上山去执行任务,一走半年才回来。她是在他回来后才知道,丁山东是主动申请上山的,领导说他刚刚结婚就不要上山了,但他还是执意上了山。欧阳婷婷气得发抖,难道我这个刚结婚的新娘子不称职,一点都不吸引他吗?两个人吵了一架,丁山东才说出原因,连长的心脏不好,如果让连长上山,恐怕上得去下不来,他的身体好,所以就替连长上了山。他那样一说,欧阳婷婷理解了他。后来又有一次,丁山东带着车队在山上跑了一个多月,欧阳婷婷起初是天天盼他早一点下山,后来见盼望无果,加之心里总是产生不好的预感,便天天祈祷,她不知道祈祷有没有用,但一想到丁山东带着车队从神山冈仁波钦底下经过,便心中一动,觉得神会保佑丁山东,她的祈祷也一定会有用,于是便天天祈祷,心也随即安定下来。但是丁山东下山后居然不回家,她备了一桌菜,左等右等不见人,就去车场找丁山东,别人都休息了,当连长的他居然躺在一辆车下面,在研究车轴出问题的原因。她气不打一处来,大叫一声车重要还是家重要?丁山东不好意思地从车底下爬出,用手去擦脸上的汗,他不知道手上有油,顿时就变成了花脸。她气得一笑,拉着他去洗脸,气也就消了。这么多年,丁山东是这个家的人,却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让欧阳婷婷独自承受了很多孤独和无奈。昨天中午在楼下,她问女儿想爸爸了吗?没料到女儿却反问她,你想了吗?她心中一动说想了,不料这句话被一位多事的女人听见,嘴一撇说四五岁的小姑娘知道什么,还不是自己想男人了呗。于是便迅速传开欧阳婷婷想丁山东了,让丁山东赶紧回家一趟。
原来是这样,丁山东虽然有些尴尬,但是欧阳婷婷没有提出离婚,他心安了。不过他还是不放心欧阳婷婷去医院的事,便试探着问欧阳婷婷:“你去医院有什么事吗?”
欧阳婷婷反问丁山东:“我前几天在电话中给你说过,我要去烈士陵园扫墓。”
丁山东说:“对,你确实说过要去烈士陵园扫墓,去了吗?”
欧阳婷婷说:“去了。”
丁山东问:“用了多长时间?”
欧阳婷婷说:“一个小时。”
“那今天去医院干什么了呢?”憋了好一会儿,丁山东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他很紧张,既想知道答案,又希望没有答案,那样的话就不会发生他担心的事。
欧阳婷婷说:“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昨天从烈士陵园出来后,遇到了一件事,所以今天就又出门了。”
“遇到了什么事?”
“昨天我遇到一位维吾尔族老乡,他家的儿媳妇要生孩子,可是家里没有男人。”
“生孩子这事,你也帮不上忙,去叫医生呀!”
“叫了。”
“这就对了嘛!”
“可是医生来了后,却说有麻烦。”
“什么麻烦?”
“医生说他没有办法接生。”
“那怎么办?如果不是在医院,是不能私自接生。”
“那位医生建议把产妇送到乡医院去,可是那老乡家没有人。”
“你送呀!”
“我送了,是用马车拉着送的,不料在半路马车散架了,没办法修,我们就用树枝做了一个简易担架,把产妇抬到了乡医院。”
“这件事做得好,军嫂嘛,遇到这样的事要有担当,不能不管。”
欧阳婷婷说:“山东,我在当时想回来叫你帮忙,但是那位产妇疼得呼天喊地,我一看时间来不及,就擅自做主去送人。我想,你一定会同意我那样做的。”
丁山东微微一皱眉头,欧阳婷婷把他该说的话抢先说了,他还能说什么?不过他不生气,欧阳婷婷做得对,应该表扬她才对。
欧阳婷婷却说:“山东,我又不是你手下的兵,你不用表扬我,我也做了错事。”
“做错了什么事?”丁山东一愣。
欧阳婷婷不好意思开口,犹犹豫豫地看着丁山东。
丁山东对欧阳婷婷说:“犹豫什么?说吧。”
欧阳婷婷面露难色,又犹豫起来。
丁山东用眼神示意欧阳婷婷,但说无妨。
欧阳婷婷这才说:“我回来时,碰到了汽车营的志愿兵(即专业士官)丁一龙的妻子宁卉玲,她说军分区边防营的一位副连长,与丁一龙是同年入伍的老乡,他对象从陕西汉中来新疆和他结婚,但是那位副连长在昆仑山上下不来,没有人帮他对象收拾房子,宁卉玲本来想去帮忙,但是她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力气。那位副连长的对象生气了,说那位副连长在阿里当兵,连结婚都下不了山,便打算返回陕西,这婚不结了。我一听便决定帮宁卉玲去收拾房子,但是我过去后却听到一个消息,供给分部没有多余的房子。没办法,我只好返回。刚下楼,宁卉玲追了下来,她说丁一龙已经干够了十一年志愿兵,还有一年就要转业,反正到时候要退房,不如现在把房子让给那位副连长,可挽留他的对象留下来,成全一桩婚事。于是我就帮宁卉玲搬家了,他们家看起来简陋,搬起来还是费事,用了一下午才搬完。”
丁山东问:“宁卉玲把家搬到哪去了?”
欧阳婷婷说:“招待所旁边有一间平房,她搬到了那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一句,“那个房子小不说,还破,有两个地方漏风,我帮宁卉玲堵了堵,算是勉强能住。”
欧阳婷婷走后,丁山东沉默了,丁一龙这两天就下山了,一回来看到家变成那样,会是什么心情?他喊来伊布拉音·都来提说:“给你一个任务,明天带几个人去给宁卉玲修房子,一天不够就两天,两天不够就三天,直到修好为止。”
“是。”伊布拉音·都来提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对丁山东说:“教导员,我听到一个消息,说汽车营上山的一百人在一个月后上山,但是咱们营没有一百人,怎么办?”
丁山东皱起了眉头。
伊布拉音·都来提试探着说:“教导员,有几个人正准备探家,要不要把他们留下?”
丁山东的眉头拧了起来,他可以改变探亲计划,但不忍心让那几个人改变行程,他们探亲回去,与亲人一起过春节该是多么美好,而换作去昆仑山,则要经受孤独、寂寞和艰辛,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算了,让他们回去探亲吧,上山人数他再想办法。
伊布拉音·都来提走了。丁山东想出去走走,但这时熄灯号响了。熄灯后,任何人都不准随意走动,丁山东打消了念头。
丁山东默默念叨一句,脱衣上床躺下。从欧阳婷婷的反应看,她并不知道他心脏不好的事,他心里一阵欣慰。他想起那个传言,仅仅半天时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原本没有人提过一样。欧阳婷婷……想我了……丁山东觉得有一种毛茸茸的触感,自心里浸向全身,让他有了异样的体验。
明天回家一趟吧!
睡意朦胧间,他心里冒出这个甜蜜的念头。
三
一只大手落下来,一把就抓住了丁山东。那只手很大很烫,仅仅抓着他就让他觉出一股灼热感。我这是在哪里,这只手为什么要抓住我?丁山东想挣脱那只手,心里刚有了想法,那只手却松开了他。不是他挣脱了那只手,而是那只手放弃了他。这是一只要干什么的手?丁山东搞不清楚,只觉得被松开后很舒服,一股清凉感自头部浸遍全身,让他昏昏欲睡。他想好好睡一觉,这样一想反而没有了睡意,一睁眼就看见满屋子的光亮。周围的人见他醒了过来,都松了口气。丁山东于是明白,他因为发烧昏睡了一天一夜,在这个黄昏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
他记得在发烧之前,他列出了上山的名单,却少一个人。他一着急,便觉得呼吸紧促,浑身燥热。他知道自己的心脏不好,但不至于如此反常,一下子就好像置身于火炉之中。现在醒了过来,他得知仅仅是发烧,没有人发现他的心脏有问题,便放心了。
第二天,丁山东去部队医院看了一下,心脏还是不好,尤其是这次发烧导致昏厥,多少与心脏有关系。这是很不好的征兆,这只是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山下,到了海拔四五千米的山上,他的心脏会越来越不好。医生对丁山东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把身体不当事,回去按时吃药。丁山东便提着一袋药从医院出来,叫了一辆维吾尔族老乡的马车就上路了。从叶城到汽车营不足十公里,马蹄清脆,在路面上传出一连串好听的声响。路两边的杨树虽然都落尽了叶子,但枝干却清晰细长,在半空密布出好看的景象。一场雪过后天就冷了,间或还刮起呜呜的寒风,让行人都行色匆匆,不愿在寒风里多待。赶马车的维吾尔族老乡头戴毡帽,穿着袷袢大衣,看上去并不冷,所以马车行驶得并不快。
丁山东有点冷,便对老乡说:“能不能把马车赶得快一点。”
老乡说:“如果是马,就可以快,但是马车快不了,只能这样跑。”
丁山东不好再催,便靠在马车上看天空中的云朵,看着看着想起了昆仑山上的云。昆仑山上的云与山下的云朵不一样,站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有时候太寂寞,就看云朵,一看就是很长时间。山上的云朵离山很近,有时候就在山冈上,像是与山冈在交谈。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云朵既厚实又细腻,既轻盈又凝重。有时候,一阵风就让云不见了,要想再看到那样的云朵,必须要等到又一个好天气。有时候云朵一天都不动,像是长在了山冈上。其实云朵离山冈很远,只是因为昆仑山太高,就感觉人和山,山和天,一直在一起。现在看着山下的云朵,觉得天空很空旷,云朵很遥远。在山下看昆仑山,觉得它也很遥远,云朵离山更遥远,不注意看甚至发现不了。相比之下,还是山上的云朵更好,让人始终觉得山冈和云在一起,甚至人和云也在一起。
“丁山东,看来你想昆仑山了。”丁山东对自己喃喃自语。
说完,丁山东又自己回答自己一句,“在昆仑山上当兵的人,在山上时都盼望着下山,下山了又怀念昆仑山,想着上昆仑山。”他一回答自己,好像他不是丁山东,而是另一个人。
“丁山东,看来你想回昆仑山?”丁山东继续对自己说话。
“想,特别想回昆仑山。”他自己回答自己。
然后,他又自己问自己,“营里上山的名额少一个人,教导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能坐视不管吗?”上山的名额少一个人,这件事像石头一样压在他身上,所以他又把自己置换成另一个人,想用自问自答方式找到答案。
却没有答案。
少一个人,而且是汽车营的一个军人,谁也没办法替补。
“丁山东,你的心脏不是小事,现在你最要紧的是养病,至于上山的事你就想都不要想了,你身体是这样的情况,上去是走着上去,下来恐怕会被抬下来。”丁山东继续对自己说话,不过这样一问,他却无法回答自己。至此,他才明白自己的心还在山上,尤其是部队要评“昆仑卫士”了,汽车营上山去执行一个冬天的任务,就会多一分资格。但心脏病是压在他身上的石头,他卸不下来,该怎么办?尤其是把能上山的人都动员上山了,还是少一个人。先前他软磨硬泡,终于让供给分部主任同意他出院,没想到这次一个发烧,再次让心脏病死死拦住了他,让他不得不犹豫,必须在上山还是不上山之间,做出决绝的选择。
这样想着,丁山东便觉得马车更慢,但马蹄声却很刺耳,像是一个人在逼问着他,让他必须回答出心里想说的话。
赶马车的维吾尔族老乡见丁山东一直在喃喃自语,现在终于没有了声音,便问丁山东:“解放军,你刚才在悄悄说什么呢?”
丁山东醒过神,一笑没有说什么。
马蹄声变得更清脆,像是谁喊了一句,又回答了一声。
很快就到了供给分部。
丁山东从马车上下来,给维吾尔族老乡付了钱。老乡问丁山东:“你还回叶城吗?如果回的话,我在这儿等你。”
丁山东一愣,回还是不回,他拿不定主意。如果回,那他就是去医院住院;如果不回,那就要上昆仑山。但他很难在短时间里做出决定,不知该如何回答维吾尔族老乡。
维吾尔族老乡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丁山东没有回答维吾尔族老乡,却在心里想,我有什么事吗?本来我这会儿应该躺在病床上治疗,为什么却要回来呢?回来,就是上昆仑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呢?
维吾尔族老乡在等丁山东回话,丁山东一急,便对维吾尔族老乡说:“你先回吧,我不回叶城了。”说完,他转身向供给分部走去,边走边自问,丁山东,你下决心要上昆仑山了吗?
你不管自己的身体了吗?
欧阳婷婷和女儿怎么办?
你这一改主意,怎么向她们交代?
丁山东对自己问了一连串问题,却无法回答自己。
不知不觉,丁山东的脚步踏入供给分部大门。哨兵给他敬礼,他才反应过来,进了供给分部大门,就不能改变主意,这一趟上昆仑山的一百个人中,一定会有他的名字。
丁山东没有想到,欧阳婷婷很快就知道了他心脏病的事,坚决不同意他上山。丁山东好不容易有时间回到家,欧阳婷婷一看见丁山东,就气呼呼地一挥手说:“丁山东,你赶紧往医院走,去好好治病,其他的事都不是事。”
丁山东想对欧阳婷婷说,我还没有决定上昆仑山,但一看欧阳婷婷这个态度,一下子便喘不过气。在昆仑山上时,经常会有被山压得直不起腰、喘不过气的感觉。不论你是多大的军官,多老的兵,都不能人压人。昆仑山上人少,每天都因为缺氧和高山反应难受,谁也不忍心给别人制造痛苦。所以,丁山东不理解欧阳婷婷为什么这样说话,一着急便喊出一句,“还差一个人才能凑够一百个人,我是汽车营的教导员,不上山去怎么给上面交代?”
欧阳婷婷被问住了。
丁山东也为自己的话吃惊,他原本还没有想好要上昆仑山,怎么一张嘴就说要上去呢?话一出口就不能改变,因为在昆仑山上当兵的人,没有话一出口反悔的。况且,在欧阳婷婷跟前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就是表态。
欧阳婷婷看着丁山东问:“丁山东,你上山,暂且不说你老婆和女儿怎么办,可是你的心脏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
这一刻的丁山东,犹如正在山坡上打滑,脚下站不稳会一头坠入坡底。而欧阳婷婷的话,好像一把抓住了他,要把他拽入另一个地方去。他感觉此时拽他的就是欧阳婷婷的手,很有力,一拽住就再也不会松开。
欧阳婷婷见丁山东不言语,便又说:“这次上山少一个人,你不好开口,我去找供给分部领导说明情况。”
丁山东相信欧阳婷婷说得出,就一定能做得到,那样的话上山少一个人的难题,就变成了压在供给分部领导身上的石头。
“家属最好不要出面参与汽车营的事,那样的话我会很没面子。至于我上不上山,还有时间,让我考虑考虑再说吧。”丁山东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嬉笑着哄住欧阳婷婷,然后出了门。前几天的关于欧阳婷婷想丁山东的传言,在众人眼里是巨浪,现在已经风平浪静,丁山东的内心弥漫着缠绵的溪流,渴望与欧阳婷婷一起沉入甜蜜的港湾。但是欧阳婷婷还走不出丁山东心脏病的阴影,所以打不起精神,丁山东便只好作罢,想去连队看看。他出门后,又觉得大家都在准备上山的事,他上山还是不上山,连主意都拿不定,回去干什么呢?于是,他转身向供给分部大门走去,出了供给分部大门,就只有去叶城,去叶城就只有去医院住院。
不去。
他一转身,又进了供给分部大门。
丁山东向汽车营的车场看了一眼,有十辆车已蒙上帆布,呈一字形停放得整整齐齐。以他的经验,这是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的车。如果按一辆车坐十个人,这十辆车刚好送一百人上山。他记得营里有三个人准备近期探家,看来他们放弃了假期。他是教导员,他们是战士,在这种时候应该由他代替他们。他的脚步迈不动了,便站住愣愣地看着车场里的车,好像只要那十辆车从车场开出,就会把他抛弃,他作为一名汽车兵,从此会与汽车无缘。
但是欧阳婷婷的手,好像仍紧紧拽着他。
丁山东一犹豫,便犹如真的被拽动,向供给分部大门走去。他想起欧阳婷婷的笑脸,很亲切,很可爱,好像欧阳婷婷一直对着他在笑,只是因为他太忙,一直到现在才被触动。他不再犹豫,自己的心脏自己清楚,还是先把病治好,至于上山的任务,赶不上今年的,明年还有嘛!只是这样就可惜了,到明年评“昆仑卫士”时就少了竞争理由,恐怕只有给别人鼓掌祝贺的份了。没关系,明年评不上“昆仑卫士”,后年还要评,到时候再申报不迟。
丁山东的脚步快了起来。
远远地,一个女人向丁山东走来。近了,叫了一声丁山东的名字。丁山东认出,是原营长李小兵的妻子李亚兰,便叫了一声嫂子。李亚兰问丁山东:“你不是要回山西探亲吗,怎么没有走?是不是你作为教导员,这次必须要上昆仑山?”
丁山东被李亚兰这样一问,不知该如何回答。看来,人人都觉得只要他返回供给分部,就应该上昆仑山,如果不上昆仑山,你回来干什么呢?
丁山东的脚步又迈不动了。
李亚兰见丁山东不说话,便又问:“你见到你老婆欧阳婷婷了吗?”
丁山东如实回答:“见到了。”
李亚兰说:“我听说你跟李小兵一样,已经十几天没有回家了。”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丁山东的眼泪也差一点涌出。是啊,要凑够一百个人上山,他身上犹如压着大石头,怎么能顾得上回家呢?汽车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干部的家属不可去营里,从营长、教导员到排长,再到志愿兵,都一直坚守这一规矩。这也是李小兵和丁山东十多天,甚至一个月不回家的原因。丁山东安慰李亚兰,“过几天我会回家的,但是这些天确实抽不开身……”为避开话题,他问李亚兰:“小兵营长在新部队挺好的吧?”
李亚兰说:“他呀,还是和以前一样,十多天甚至一个月都不回家。”
丁山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亚兰说:“他不回家也可以,我已经习惯了。但是我着急的是,有一件事想和他商量,却见不上他。”说着,又流下了眼泪。
丁山东了解李亚兰,她是一个有主见,遇事沉稳的人,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不会这样着急。于是,他问李亚兰:“嫂子如果着急的话,我能不能帮忙带话?”
李亚兰说:“那就只能麻烦你了,我确实没有办法了。李小兵的弟弟李大军不是也在汽车营当兵吗,上次上山出了脚冻坏的事后,李小兵的父亲一听到消息就病倒了。我担心李小兵知道后会乱了方寸,就没有给他说。今天老家发来电报,李小兵的父亲报了病危,估计凶多吉少。我很着急,如果不把这件事告诉李小兵,万一他父亲有个什么不测,我怎么给他交代?”
丁山东没想到李小兵家发生了一连串事情,立即说:“嫂子,我这就去找小兵。”
李亚兰好像反悔了,想要阻止丁山东,但丁山东已转身走了,她叹息一声,抹去眼泪向家走去。
丁山东找到李小兵,将他老家发生的事情如实相告。李小兵一愣,“是我家属让你来传话的?”
丁山东说:“嫂子都快急疯了,但是她不能来见你,是我主动帮她来传话的。”
李小兵掏出一支烟,点了两次都没有点着,烟掉在了地上。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烟,想捡起,但犹豫了一下没捡。
丁山东对李小兵说:“小兵,你赶快回老家去看看吧。”
李小兵没有说话,又掏出一支烟,这次点着了,但只抽了一口就被呛得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就流出了眼泪。他想用咳嗽掩饰眼泪,但丁山东分明看见他的眼泪在哗哗地流。
丁山东又劝李小兵回老家去看看。
李小兵用不解的目光看了一眼丁山东,“我知道汽车营要凑够一百人的事,像石头一样压在你身上,我去的部队在冬天比较清闲,我去打个报告,把我也算一个,调回汽车营和你们一起上山。”说话间,他又抽了一口烟,又被呛得咳嗽。
丁山东明白了,李小兵的意思是汽车营凑不够上山的一百人,本来就人少,如果他因为心脏不好上不了山,人就会更少,怎么能行?丁山东一阵难受,又一阵惭愧,再也无法劝李小兵。他看见李小兵又流出了眼泪,便觉得在这种时候,李小兵想哭却因为有他场,只能硬憋着,那就让李小兵一个人待着,忍不住就哭一场吧。丁山东没有说什么,默默转身出了门。
刚出门,丁山东听见屋内一声号啕,然后就使劲把后面的哭声压了下去。
丁山东又一阵难受,也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丁山东在营部桌前打开花名册,开始挑选上山人员。丁山东先是挑选身体好、素质高的战士,只选出八十八人。他一咬牙放开挑选,选出九十六人。这九十六人是没有探家,留守在汽车营的全部人员。
怎么办?从探家的人中选出四个人,发电报让他们提前归队?
不忍心,丁山东遂打消念头。
外面的风大了,有雪花被刮到窗玻璃上,掠出一团幻影。丁山东头疼,便放下花名册,走到窗前往外面看。又下雪了,而且比先前的雪大了很多,加之风又大,便被刮过来,像是要扑进屋中来。丁山东想,如果大雪真的扑入屋内,落到自己身上,他就会一身白。落到身上的雪会融化,但落到心上的雪,该怎样承受?
丁山东为四个人的名额一筹莫展。
偏偏在这时候,藏北军分区来电话,催丁山东上报一百人的名单。丁山东虽然心里吃紧,还是表态一小时后上报。他放下电话,想在纸上写出他印象深刻的四个战士的名字,那样想就能凑够上山的一百个人。笔落下去,写的是丁山东。他用细密的线条把丁山东三个字划掉,再写,还是丁山东三个字。
笔掉在了桌上。
又有飞雪落到窗户上,弥漫出一团暗影,屋子里暗了下来。以往雪停后,丁山东都会出去走走,享受一下晴天的快乐,但现在他没有心情,便不想出去。汽车营在昆仑山上时,下的雪是山上的雪,与山下的雪不一样,也不会影响到什么。但是这次不一样,雪停了,汽车营的一百个人就得动身上山。
窗户变得更加幽暗,像是有一块黑布在涌动,要把屋子遮得严严实实。
丁山东想,毕竟是入冬的第一场雪,一下起来就像是要把什么一口吞没。
这时候,门外有人喊“报告”,丁山东应过一声后,进来了三位战士,他们已经到了乌鲁木齐,听说营里上山的人员不够,就回来了。丁山东的眼睛有些酸,他揉了一下眼睛,拿起笔写下他们三人的名字,这样就凑够了九十九个人。然后,他让通信员通知炊事班,晚饭加上大盘鸡、手抓羊肉和红烧牛肉三个菜,大家好好吃一顿,明天一早检修车辆,做好上山准备。这场雪下得不是时候,必须把车检修好,才可以放心上路。
开饭前,丁山东宣布了一百个人的名字。
风已经停了,所有人都很安静。
念完九十九个人的名字,到第一百个人的名字时,丁山东的声音颤了一下,然后他咳嗽了一声,所有人都一片唏嘘。丁山东的心脏不好,不应该上山,那一片唏嘘就是这个意思。但是丁山东很快就念出了自己的名字,于是丁山东便在上山的名额之中。
密集的大雪陡然落了下来。
丁山东宣布完,所有人进入饭堂吃饭。
几天后,丁山东带着九十九个人,上了昆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