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者

2022-02-24 12:55丘脊梁
湖南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堂哥

丘脊梁

如果不是堂哥加我微信时注明了自己的姓名,我都记不起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我们已经将近三十年没有任何联系。确切地说,是他从我们身边消失了很久很久。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把逃离当作一种生活状态,逃离学校,逃离乡土,逃离家庭,逃离工作,逃离一切可能束缚他的东西,直至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逃离,似乎成了他一生的事业。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要逃往何方。

堂哥是我堂伯最小的儿子,比我大七八岁。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我崇拜、模仿、依靠的对象。他就像人生导师一样,经常有意无意地向我透露他从生活中发现的秘密,指导我逃离现实设置的种种藩篱。我不知道他的这种特殊能力,到底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气质,还是面对现实的抗争与反击。

我与堂哥有过一段短暂同校的经历。我发蒙的时候才五岁半,是全校最为弱小的学生,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比我强大和优越,所以常常遭到别人的欺压。而我堂哥,则因读书较迟,此时不但是高年级最高的学生,而且还是全校最著名的角色。他的武功,让每一个同学望而生畏;经常逃学,又让每一个老师头痛不已。但他神一般的存在,却拯救了我灰暗的童年,让我重新看到光明。作为我的保护者与指引者,他常用神秘的神情告诉我各种逃离的技巧,比如哪里有一条近路,哪里有一道暗门,如何躲避别人的追打,如何迅速找到他获得帮助,怎样绕开值日生,怎样溜去上厕所……我当时疑心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曾经受过无数的欺压,才获得了这些实用的经验。但后来种种的事实证明,这都是他主动观察获得的成果。他从来不会被动地逃离。

我亲眼看到过他当着老师的面逃离学校。那是为了救我,他从天而降将几个耀武扬威的学生打了一顿后,学校要求所有参与打架的学生,每人抄写一百遍学生守则,不抄完不准回家。堂哥拒绝受罚。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正义者,不能因为成了胜利者而改变事情的性质。他的申诉没有得到认同,老师认为他最本质的身份,是一个闹事者,必须进行深刻反省。堂哥没作半点犹豫,背起书包就往外走,年轻的班主任关上教室的大门,并用宽阔的身板挡住了他的出路。堂哥推开窗户翻身跃出,扬长而去。那动作,潇洒得就像一尾从渔网中高高弹起的鱼,在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圆弧。作为事情的关联人,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全程见证了他的勇敢和决绝。多少年来,他那一跃而起逃离出去的身影,总是完美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感觉他的这个姿势,生动地诠释了一个人对自由的向往和对不公的抵抗,当然还有对权威的蔑视。从那一刻起,我幼小的心灵深处,也种下了一颗随时准备逃离的种子。而堂哥,则理所当然地成为我那些年的偶像。

堂哥没有因为这次逃离而辍学,直到两年后他从乡中学再次逃离,才永远失去在校园学习的机会。他初二时的那次逃离,完全是不堪英语的重压。据他同学后来所说,他的数理化其实相当不错,但英语却一塌糊涂。漂亮而不温柔的英语老师每天规定的背诵与默写,成了他无法翻越的大山和无法绕过的劫难。他每天都生活在紧张和惶恐之中,最后只好选择用逃离的方式,来获得彻底的解脱。这样的结果,无疑是宣告了他的失败,但当时我和所有厌学的同学一样,认为他是取得了胜利。至少是暂时的胜利。我们都没有想到,这次不起眼的逃离,会成为他一生的病根。

没有了学习与学校的约束,堂哥果然成了一个生活的胜利者。他唱着歌,拍着手,有时还滚着铁环,或是骑着单车,自由自在地在村庄中穿行,就像穿行在美好的梦境,没有半点忧伤和负重。直到某一天从梦中惊醒,他才知道自己的逃离还没有开始。

我们所在的村庄叫牛角冲,是一个贫穷且封闭的地方,除了爬坡过坳,翻山越岭,似乎再也没有平坦的出路。村庄里山多田少,土地上的收成,扣去上缴和税收,剩下的还不够填饱自己的肚皮。许多人起早贪黑在田土上劳动了一辈子,死去的时候还欠下一堆的债务。没有几个人能走出这片山地,也没有谁能改变这种现实。村庄里的人对这个薄待他们的世界,差不多已经绝望到了麻木。日子就像门前的溪流一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有气无力地往前淌。每一个日子,都是那样空洞与虚无。

回到村庄的堂哥,在帮队里放了几个月牛后,很快就把这种潦草的生活看透。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明天,与父兄们的今天毫无两样。也不知是受到触动还是得到指引,总之经常逃离劳动现场的堂哥,某一天突然石破天惊地提出要“退队”。“退队”就是逃离集体的约束,自成一家单独干。他觉得这样才会迎来幸福的生活。其时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虽然小岗村的农民已秘密地在分田到户的契约上按下了鲜红的指印,但牛角冲的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一片,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子,能一针见血刺中生活的痛点和问题的关键,如果没有大人的授意和神明的暗示,那就只能说明他目光犀利,洞若观火。我至今相信的是后者,但生产队干部们始终认为是前者。他们用尽一切心计,也没有从堂哥嘴里套出他们想要的真相,“退队”的消息和堂哥的名字,反而像一条地下的暗河,很快就流进每一个生活在低处的人们的心田。大家纷纷以堂哥的名义,兴奋地传递着自己一直想说但不敢说出的心声。那一年,我年轻的堂哥,成了牛角冲真正的英雄。

这次“退队”事件,闹腾一阵后最终归于沉寂,直到一年多后,联产承包的春风才吹绿牛角冲的稻田。此时门前的溪水,似乎也变得充满活力,成天叮叮咚咚,唱起了动人的歌谣。人们在各自的田地里畅快地劳作,没有几个人还记得先前的英雄,更没有人把他当作先知与智者。偶尔有人说起这件事,也只是把它当作一个闹剧和谈资。历史很快就翻过了旧的一页,而新的一页,正等待人们努力去书写。

刚刚成年的堂哥站在自家的水田里,双脚深陷在黑臭的淤泥之中,进退维艰;两只曾经细皮嫩肉的手,早已变得千疮百孔;一双澄澈清亮的眼睛,如今一片茫然。分田到户照说是自己的理想,可当它真正来到身边时,却是如此的泥泞与粗粝。艰辛的劳作,沉重的负担,低薄的产出,让他依然看不到希望的光芒。他觉得理想与现实之间,还相隔着遥远的距离,要想让它们无限地接近,要么修正自己的理想,要么逃离眼前的现实。清醒过来的堂哥,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决定以当兵的方式离开这片贫瘠的土地。

此时的南方,炮声连绵不断,各种惨烈的传闻让人胆战心惊。当兵这条鲜血染红的道路,通往的是更加险绝的境地。堂哥的想法遭到了全家人的一致反对,他年近八十的奶奶甚至以死相逼,可没有人能改变他坚硬的决心。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冬天,堂哥终于穿上了梦寐以求的军装。我站在敲锣打鼓的欢送队伍里,看到他长满青春痘的脸上春风骀荡。面对亲人们有如生离死别的哭哭啼啼,他更多的表情是敷衍和尴尬。当卡车终于启动缓缓前进时,站在车厢边侧的他毫不掩饰地长长松了一口气,嘴角还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得意,仿佛这块土地对他多年的束缚,很快就会松开或者断裂。他急着要逃离的心思,在我眼前暴露无遗。

堂哥的军营生活对我们来说一直是一个谜。尽管他后来曾经无数次跟我讲述过当中的种种细节,但这些碎片根本不能拼接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它们的跳跃性与随意性太大,一点也不连贯,好些地方,还让人无法理解。

堂哥他们这批兵,毫无悬念地被运往了广西前线。我清楚地记得,堂伯收到堂哥的第一封来信,就马上拿着信封来我家借地图。当父亲指着边界上微小的宁明二字给他看时,他的脸色瞬间灰暗得吓人。第二天一早,他就与堂伯妈一起,提着三牲到寺庙中替堂哥祈求平安。这是当年的农村父母,唯一能给险境中的儿女提供的帮助与安慰。

暂时逃离了土地束缚的堂哥,在此后的几年时间里,就是靠写信这种虚幻的方式,与老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微弱关联。当时我父亲担任村干部,全村的信件都放在我家。每当邮递员一来,我就到花花绿绿的信堆中,去寻找那枚红色的义务兵免费信件三角章,但是很少能看到堂哥独特的笔迹。村庄里此时有好几人在不同的地方服役,别人都是信件不断,只有我堂哥,两三个月才写来薄薄的一封。每当我跑步将信件送给堂伯时,他总是马上停下手中的一切活计,又高兴又紧张地小心翼翼撕开,一目十行飞快读完,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再一字一句从头慢慢细读。轻轻的一页纸,他似乎捧得无比沉重;短短的几行字,他常常一读就是老半天。看到堂伯眼里噙满泪水,我不由暗暗埋怨堂哥,怎么就不多写几封呢?寄信又不要钱!难道信写多了会暴露内心的某些秘密,影响到自己的前程和出路吗?

堂哥在部队的所有情况,全部来源于这些稀薄的信件。堂伯忍受不了等待的煎熬,常常半夜三更跑来找我父亲说心里话。他忧心忡忡,既担心堂哥挨枪炮,又担心他当逃兵!挨了枪炮,军属也许就变成了烈属;当了逃兵,那可是一家人的羞耻啊!堂伯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他从小没吃过苦,也从来吃不得亏,只要对现状不满意,就会想方设法离开。当兵打仗这么苦的事情,他怎么受得了!堂伯的担心不无道理,堂哥时断时续从前线传递回来的一些信息,模糊而且闪烁,我们根本看不清当中的逻辑。它的荒谬与传奇,总是让人怀疑里面包含了不真实的成分,或者是隐藏了某些危险的心思。

他首先是在最前沿的宁明县边防部队当步兵,不久就到了相对安全的崇左县守备部队当内勤,一年后突然说到了更加后方的德保县当炮兵,没多久又摇身变成了一名汽车兵,掌握起方向盘。这既不是同一个部队的换防,也不是同一个兵种的调动,严谨而且严肃的前线部队,怎么会如此随意和随便?堂伯首先是不敢相信,在确定完全是这样后,他又隐约看到了当中潜藏的逃离轨迹——人是跑得离前线越来越远,事却越搞越轻松。他一方面不再为儿子的生命安全担忧,一方面又为这些不合理因素深感不安,担心儿子会犯大错误。我父亲倒觉得这些都是好事,说明他一直在进步,不断得到部队的培养和重用。就算是想用这样的方式逃离危险,那也完全可以理解和尊重。追求进步,在任何时候都值得肯定与提倡。

堂哥的回信和部队的喜报证实了父亲的说法。堂哥说他不断进步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舍得干,表现好。别人休息和写信时,他就去淘厕所,或者是帮厨。怪不得他的来信这么少。我想起了他去当兵时的那份急切,知道他没有撒谎。这短短的六个字,真不知花费了他多少的汗水与心机。多年后堂哥跟我谈起当初的艰苦,仍然能让我感到疼痛。我知道他这么努力地奋斗,并不是为了逃离危险,而是为了逃离农村,想从根本上解决自己的人生大计,让自己得到这个世界的承认。之所以一步步离开了前线,纯粹是一份额外的收获。部队的喜报肯定了堂哥的工作,说他表现优秀,成绩突出,荣立三等功。喜报一份寄给了堂伯,一份寄给了村里。父亲说,要是再立个二等功,国家就会安排工作了。我看着喜报上那个庄严的八一标志和鲜红的部队大印,羡慕不已,仿佛看到了堂哥辉煌灿烂的明天。

接下来的几年,有关堂哥的喜讯,就像门前的溪水一样滔滔而来,连绵不绝。他在持续不断地进步着,先是被提拔当了班长,接着又成为党员,每年的退伍季节,他都毫无意外地被部队留了下来。在当兵的第五个年头,堂哥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在信中躲躲闪闪地悄悄透露,部队可能会把他转为志愿兵。转为志愿兵,那就是吃上了国家粮,永远不用再重复父兄们破败的人生。正在读高中的我,为他终于逃离了土地的束缚而深感高兴。他又一次成为我坚强的偶像。从他的身上,我真切地看到,追求进步其实是一种积极的逃离。它能让我们逃得更远,更彻底。

然而让人大感意外的是,堂哥最终并没有转成志愿兵。在当兵第六年深秋的一个黄昏,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回到了村庄,身份依然是一名农民。此时,天地一片灰暗,麻雨纷纷扬扬。

回到村庄的堂哥,一下从家里的骄傲变成了负担。他的同龄朋友,此时大多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或母亲,他们用打工多年积攒下来的钱财,完成了结婚、生子、建房等一系列人生必不可少的过程与仪式。而我的堂哥,除了微薄的一点退伍金和褪色的几身旧军装,几乎什么都没有。更加难堪的是,榜样坍塌带来的后遗症,还让他的家人充满了羞耻和惭愧。

堂哥躲藏在家里不肯出门,每天除了昏睡还是昏睡,他想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掩盖自己的失败,哪知适得其反地引来更多的猜疑与围观。各种匪夷所思的流言,像苍蝇一样在村庄里聚集或者乱飞。堂伯仿佛是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斑白的头发转眼变成雪白。原本说话不多的堂伯妈,从此更是以沉默面对世界。被围困在俗世炎凉中的堂哥,不知如何才能成功逃离出来。每个周末从学校回到村庄的我,成了他与外界交流的唯一出口。

他跟我谈了战争、枪炮、边界、营房、汽车、蚊虫、蛇蚁、饥饿、炎热、鲜血、死亡等等关于南方的记忆,很多在我看来惊心动魄的事情他都说得轻描淡写,反复提起的事情只有两个:一个是壮族姑娘阿诺,一个是读书。

堂哥在跟我讲阿诺时,他暗淡的目光有时变得灵动,有时又更加忧伤。从他东鳞西爪的语言碎片中,我约略知道了阿诺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才刚刚满二十岁,在他们汽车连驻地旁边开了个小卖部。他们好了两三年了,她店子里的货都是他悄悄进来的。她与他没转成志愿兵多少有些关联,但到底是他想拥有爱情而无缘志愿兵,还是他想逃离爱情而痛失志愿兵,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二者是一个矛盾体,不可兼得,但可以同时失去。很多年后,我想起这件事,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心想改变命运的堂哥,不可能会为了爱情而放弃理想。而面对背叛与逃离,爱情的报复有时确实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谈起读书,堂哥更像是在暗示和指引我。他说如果不从学校中逃离出来,哪怕是初中毕业后只读了一年高中,他也会去考军校,而不会傻乎乎地走志愿兵的道路。志愿兵永远只是一个兵,军校出来,却能彻底转换身份。他用自己惨痛的教训提醒我多读书,说这是农村人唯一的真正出路,否则即使再多的机会摆在面前,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失去。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读书少是人生的病根,可谁又不知这个浅显的道理呢?他的父亲肯定很多年前就跟他说过这些,而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又把自己的教训告诉不愿考研的儿子。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大都能看清人生的方向,但大都逃离不脱自己制造的牢笼。

堂哥跟我谈论的这两个话题,无疑都与志愿兵问题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他的每一次讲述,其实都是一次深入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消解。在与我进行多次交流与剖析后,他终于将所有的一切都看淡了,放下了。他决定自己拯救自己,要从封闭与躲避中走出来,完全依靠自己的双手,慢慢去调整人生的方向。

堂哥的汽车驾驶技术,后来成为他一生安身立命的资本。我常常想,在他无数次的逃离中,这可能是最贴近生活的一个收获。他这辈子不断在转换场地和角色,但唯一不变的身份是汽车司机。如果没有这项技能,他的人生可能会更加艰难,甚至是更加荒诞。

他最初的工作来得其实并不容易。那时节司机是一个稀罕且体面的职业,大都有正式的编制。没有吃上国家粮的堂哥,想插进公家单位谈何容易,就算是以临时工的身份进入,也得有过硬的关系。而私人的话,除了极少数的先富者,绝大多数人连摩托车都买不起。一头白发的堂伯,佝偻着身躯奔走在各个沾亲带故的屋檐下,希望多少有点权力的亲友们能想想办法,给他的儿子找碗轻松饭吃,但得到的回应不是爱莫能助就是冷嘲热讽。坚硬的现实让堂哥不得不降低要求和身段。他以低到尘埃的姿态,无奈地成为邻村一个私人老板的货车司机。

那是一段天昏地暗的日月。每天天刚麻麻亮,堂哥就骑着一辆破单车,穿行在牛角冲狭窄的野鸡小路上,摇摇晃晃赶往几里远的邻村发车;每天晚上夜雾弥漫时,他才一身疲惫地踩着单车,从暮色中嘎吱嘎吱地归来。这种两头都晦暗不明的日子,让人们无法看清他真实的表情,很多人甚至都忘记了他的存在。我不知道每天都拉着沉重的负载,高速奔跑在纵横交错的生活中的堂哥,此时心头是不是有一盏指路的明灯。

堂哥这种沉潜到底的状态,默默无闻地维持了将近一年,在一个无比闷热的三伏天里,突然因了他气冲斗牛的逃离和老板添油加醋的广告,而急剧浮上水面,引起人们广泛的关注与热议。事情的起因看似偶然,其实早就埋下了伏笔。从堂哥到邻村开货车的第一天起,老板便要他十七岁的儿子跟车。一来是监督,二来是想免费学个技术。心如明镜的堂哥何尝不知老板的如意算盘,知道教会徒弟的时候就是自己滚蛋的日子,所以教得既不情愿也不尽心。这天他们到一百多公里外的邻县拉货时,徒弟硬是要试试手,结果弄出一个大车祸。匆匆赶来的老板见到堂哥的第一句话,就是要他顶包。堂哥没有答应,老板粗声大气一顿臭骂。久有的怨气和委屈在堂哥心里蓬勃生长,瞬间爆裂,他与老板一阵对骂后果断丢下钥匙,转身搭车一个人回家了,货车都是老板后来另请司机开回来的。在老板不厌其烦的宣传下,这次原本带有几分正义的逃离,演变成了堂哥技术奇差人品更差的罪证,成为他职业生涯里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在本地运输行业中,堂哥还只是一名新兵,人微言轻,说起他的名字,同行们脑海里出现的,就是那个出了事故弃车而逃坑害老板的人渣。没有人愿意理会和相信他的申辩,大家只认同老板的说法。这种印象简单、粗暴而且顽固——很多时候,话语权就是这么霸道地歪曲事实,掩盖真相。

堂哥首先没有意识到这次逃离会对他的职业带来致命的创伤,直到无数次被别的车主温柔拒绝,他才看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失业在家静思了两个月后,他清醒地认识到,在本地这个行当,他已走投无路。要想继续用方向盘来引领自己的人生,唯一的可能是转移场地。当然他也想到过自己买车当老板,但哪有这么多钱?何况就算是买了车,也无法开进狭窄的牛角冲。

他决定再次逃离这个没有出路的村庄。

堂哥原本计划马上就去广东打工,但堂伯和堂伯妈坚持要他结了婚再走。想想也是的,同龄人的孩子如今都能打酱油了,他却连对象都没一个。那个美丽的壮族姑娘,其实不过是梦中的一个幻影。此前八十多岁的奶奶过世时,抓着他的手久久不放,他知道她那是盼望看到自己最小的孙媳。想起这些,一向不愿妥协的堂哥,只好面对生活无奈地低下了头。

他的婚姻竟然来得非常迅猛和顺利。一个个子不高但人很精明的姑娘一眼就看中了他,根本不在乎他家的贫穷与局促,经人介绍只几个月就与他结婚了。堂哥原本又高又帅,加上司机这个相对高端的技术,在当时的农村还是很具杀伤力的,我相信嫂子是真心爱上了他。他这些年被阿诺占据了内心,对身边其他的姑娘一概视而不见,现在能一下就接受嫂子,我相信她的身上肯定有着阿诺的影子。事实上他们结婚后尽管争吵不断,但感情始终没有破裂,动辄就想逃离各种束缚的堂哥,至今没有逃离婚姻的捆绑。我疑心阿诺一直在隐秘地维持着他们家庭的完整。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场婚姻给了他一个新家,同时也让他逃离了老家。

在他们并不隆重的婚礼上,堂哥见到了从小就过继到渡口的叔叔。渡口在几十里远的汨罗江边,紧挨着一个热闹的镇子,与闭塞的牛角冲相比,那可真是一个天宽地阔的好地方。但他叔叔家人丁却不兴旺,生活也非常困难,两家人来往得并不频繁。他们常常忘记他的存在,只有在办大事时才想起远方还有这么一位亲人。很多时候,财富的多少往往比血缘的远近更加真实,更加能维护和提升感情。得知年老体弱的叔叔如今孤独地守着一栋老宅,正为婚后何去何从犹疑不决的堂哥突然看到了希望,略略一思忖,心中很快就有了方向。他毫不害羞地主动提出要过继到渡口去,带着他的妻子,带着他的梦想。这个想法让先前苦求多年而不得的叔叔喜出望外,也得到了两个哥哥和新婚妻子的大力支持。堂伯和堂伯妈开始还作些无效的反对,但想到儿子面临的困境,觉得这也许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慢慢也就转变了态度。一件关乎人生走向与身份转换的大事,短短几天就得到确定和实施。这样的决定草率而且荒唐,过继的事情当然从来就有,但二十大几了还带着老婆一起去给别人做崽却闻所未闻,功利之心实在是过于明显,远远超越了牛角冲人能够接受的底线。人们毫不掩饰对他们的鄙视与不屑,就连我听说后,也觉得堂哥的想法与做法不可思议,心中暗暗为他感到羞耻。

堂哥带着怀孕的老婆过继到渡口去时,我正在读高三,没有亲眼看见他们离开村庄的场景。据说堂伯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堂哥也没要任何财产,只用了两辆旧单车,就驮走了他二十几年的全部。他走的时候高高兴兴,眼睛里没有一丝难过,更没有一丝难堪,倒是堂伯和堂伯妈声音哽咽,抹着眼泪说不出话来。他的两个哥哥甚至是两个嫂子,尽管不希望他们留下,但此时也是满眼悲戚。听到别人描述的这些细节,我不由想起若干年前他去当兵时的那一幕,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他逃离村庄的心思还是那么决绝。一个人对自己的故土如此仇恨和厌弃,要不是在这里受了太多的委屈与伤害,要不就是这里完全让他死心与绝望。我觉得对于堂哥来说,虽说这两者的原因多少都有,但惨烈的程度还远远没有达到,更多的可能是他有一颗不甘与不服的心。在他的潜意识里,始终都在寻思着改变自己卑微的出身。他想逃离的,其实不是故乡与土地,而是社会界定给他的身份和地位,以及由此带来的种种现实。我不知他的内心,到底是强大,还是弱小。

这些年来,我几乎是堂哥在村庄里唯一的朋友,但他离去时却没有与我告别。我不知道他是怕影响我高考,还是觉得根本就没有必要。我对他这些不合情理的做法越来越不理解,一个曾经的偶像,从此开始在心头摇晃。几个月后,我的人生也将面临重大的选择。如果没有考上大学,我是否也像他这样不顾一切地逃离出去呢?我突然感到了生活的逼仄和现实的残忍。面对它们,我们其实谁也无法回避。

过继到渡口的堂哥,果然迎来了生命的转机。他很快在镇上找到了工作,同样是开货车,工资却比原先多得多。他的过往,已被完全切割下来,丢弃在了偏僻的牛角冲。在这个全新的地方,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来历,他完全可以在自己设计的道路上,重新出发,奋力奔跑。

离开牛角冲以后,堂哥很少再回来。即使是逢年过节偶尔来看一下父母,也只是匆匆忙忙吃餐中饭,就骑着摩托呼啸而去。很多人说他遇见了熟人都不带一下刹,不知跑这么急干什么,又没有人追赶他,更没有人阻拦他,何必搞出一副亡命奔逃的样子。这种说法后来我亲自得到验证。端阳节时我从学校回来,看到堂哥骑着摩托从我家门前经过,就高兴地跑出去大声呼唤他的名字。他稍稍别了一下头,应答一声,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空旷的道路怅然若失。这是他过继后第一次看到我,原本以为他会停下来,像以前那样激动地向我倾诉内心的秘密,谁知他竟然真的连刹都没点一下。我想他肯定是将我与他的过往一并切割掉了——他已经胜利地逃离出困境,内心不再需要出口。在他的眼中,我很可能只是一个临时的垃圾收集装置而已,是我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而他在我心中的分量,此时也急剧下降。那一天,我感到无比伤心。为他,也为自己。

我最后一次见到堂哥是此后不久的盛夏。在一个炎热到了极点的午后,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堂伯妈,因患肝癌去世了。她从确诊到离开,只有短短一个多月。在此之前,她每天都一声不吭地忙忙碌碌。我疑心她的肝癌,是因为过于沉默的原因——太多的心事长年累月地郁积起来,肯定会严重损害肝脏的健康。这个勤快而又忧郁的女子,受了一辈子的苦难,真的非常可怜。我在读初中时,有一次与父母吵了架,半夜时分从家中逃离出来,在她家住了整整七天。每天早晨麻麻亮,她就起床给我做饭,并准备好一瓶好菜让我带到学校吃。我一直记着她对我的恩情。这次我刚好高考完不久,在家无事,主动要求与父亲一起去帮忙。看到堂伯妈枯瘦的遗容,我难过地流下了眼泪。可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匆匆忙忙骑着摩托赶来的堂哥,居然一声都没有哭。更奇怪的是,他竟然提出只穿白衣不穿麻衣。理由是他已过继出去,不再是这里的儿子,只能今后给继父穿麻衣。这个理由虽说按乡俗也有一定道理,但实在是过于混账!一个日夜操劳养育你到二十多岁的亲生母亲死了,有什么不能穿的!但是堂哥坚决不肯。主持丧事的父亲一眼将他看穿,知道他不穿麻衣的真实目的是不想与两个哥哥分摊费用。我没想到曾经光明正直的堂哥,会变得如此阴暗算计,他高大的形象,一下在我心中完全垮塌。

堂哥用一身白衣,逃离了他应尽的家庭义务和责任,但他逃离不脱乡邻们的鄙视与谴责。人们纷纷在背后议论他,有的甚至还当面批判他。这些舆论,表达的是民间的一种基本道德观,代表的是绝大多数人的立场,如果他能及时认识自己的错误,并迅速采取补救措施(简单说就是与兄弟平分最好是多出费用),他的名誉也许很快就能恢复。但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堂哥,这次的态度依然是躲藏和回避。他坚持自己的做法,无视任何不同的声音。后来为了免得碰到熟人尴尬,他再也不在白天回到村庄。他就像做贼一样,常常半夜三更偷偷溜回家一趟,然后又趁黑慌慌张张逃离。

我这次与堂哥见面后不久,也像他一样逃离了村庄,而且将户口转到了城市。我虽然已经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牛角冲人,但内心始终与它在一起。我屡屡从别人口中获知堂哥的种种负面信息。在人们的眼中,他完全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代名词。堂伯妈过世的第二年,我的堂伯也郁郁而终了。堂哥依然只肯穿白衣。人们早已对他失望透顶,对他错乱的行为也就见怪不怪,说都懒得说一声了,所以这次丧事反倒风平浪静。这样的效果正是他想要的。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把堂伯送上山后,从此不再回到村庄,也不与这里的任何人来往,消失在大家都看不见的远方。

历经近三十年,堂哥终于彻底逃离了生他养他的故乡。照说逃离是一种失败,但在堂哥的身上,它常常代表着胜利。在他强大的内心面前,习俗、道德、信仰,统统都不是问题,他都能随时将它们一一解散,打倒,重组。眼前的这个世界,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他了。当然,他离这个世界也越来越远。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彻底的胜利,还是一种彻底的失败。

堂哥加我微信时毫无征兆和铺垫,就像一架失联多年遍寻不见的飞机,突然发来一个微弱的信号,还没等地面明白是怎么回事,它已从天而降,锈迹斑斑地出现在你面前。

那天我通过他还不到十秒,他就发起了视频通话。当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我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自从在堂伯妈的葬礼上最后一次相见,我们已整整二十九年没见过面。他在继父过世后,几乎断绝了与牛角冲及渡口乡邻的一切往来。刚开始那几年,我还能打听到他一鳞半爪的消息,知道他与每个老板都合不来,辞职了,借钱自己买了一台大货车。后来又听说他嫌老婆管得紧,一个人跑到外地接业务去了,长期不回家。再后来就什么消息也没有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跑到了哪里,将要跑往何方。他就像一滴水,化作了云烟,蒸发在这个广袤的世界,一点痕迹和线索都没留下。我慢慢也就将他忘记了,甚至从来都没想过今生还会与他发生关联。现在,面对他的一脸沧桑,我竟然有些慌张,不知他突然找我究竟想干啥。

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连过渡的句子都没准备,就急切地直说有事要我帮忙。好像我们昨天晚上还待在一起,无比真诚地谈论战争、枪炮、边界、鲜血、死亡以及阿诺,这几十年的时光,不过是短暂地睡了一个晚上,一觉醒来,瞬间就能毫无障碍地对接得上。我耐心听了半天,才从他略带结巴的叙述中明白是咋回事。原来前年他跑货运时,在傍晚的昏暗中与一台摩托迎面相撞,三十岁不到的摩托司机脊椎断裂,治疗一年多医院宣布需终生坐轮椅。现在已花的近百万元医疗费和后续的近乎天文数字的各种费用,成为他与伤者、保险公司三方的一个大纠纷。大家都不想承担或想少承担责任,而目前情况对他很不利。他着急地说,老弟啊,你得救我,写报道,找律师都行,否则老哥我这辈子完蛋了!

我没有马上对此事发表意见。对于这种大型的交通事故,我心里清楚,交警部门的裁定基本还是靠谱的,如今是一个高科技时代,绝大部分的事情都能查到痕迹和证据,想不以事实和法律为依据都不行。何况,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人家的一生都被废掉了,你赔点钱又有什么冤屈可叫呢?我更关心的是堂哥自己的生活。这些年,他到底去了哪,经历了什么,始终是我心中的一个谜团,我很想破解它。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你现在在哪里呢?他很干脆地说,在渡口啊,还能到哪里去?我说听说你一直在外面跑车,什么时候回的?他长叹一声说,老啦,跑不动了,哪知刚一回来就碰上这么个倒霉事,把几十年攒下的钱全赔进去都不够,老弟啊,你得救我。他又一次提出要我救他。我不由想起若干年前他像神明一样从天而降救我的场景。那时的他,是多么正直侠义雄姿英发啊。可是,现在的我依然无比弱小,根本没有能力像神明那样去拯救他。

那些天我们通话频繁,常常一讲就是半个小时,当然话题完全是围绕案情展开。我把堂哥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请教了多位法律、交警、医疗、媒体等方面的朋友,每有消息,就第一时间告诉他。大家的意见基本一致,均认为他应当承担责任,不过赔偿的标准确实是算高了,可以减少一些,但这点钱相对于整体来说,没有太多意义。堂哥听我讲完最后一个专家的意见,沉默了很久,说出两个字:认赔。我宽慰他,钱花光了还可以再挣,只要身体好就行。他又是一声长叹:要是当时逃跑了就屁事都没有!

逃离,这个与堂哥的人生紧贴在一起的词语,这些天来我始终不敢提起,我害怕伤到他某根敏感的神经,但心里却一直感到纳闷,惯于逃离的他这次为何规规矩矩?是担心有摄像头,还是害怕法律制裁,或是畏惧神明的惩罚?现在既然他主动说出来了,我倒要问问他。他坦诚地说,那里非常偏僻,没有摄像头,我确实是想到过逃跑,但害怕跑不脱,最重要的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我跑了他很快就会死掉的。我说你是害怕神明在看着你吗?堂哥说,哪有什么神明,只有我自己在暗中看着自己。

我不想再与堂哥探讨这个话题,我觉得自己已深陷在逃离的悖论中,无法突围。从来不按规矩出牌的他,在一次次的逃离中总是获得胜利与解脱,唯一的一次坚持与留守,却让他一败涂地,损失惨重。这到底是伦理的缺陷,还是现实的残暴?

不过我想,他这次幸亏没有逃离。如果逃离了,他也许不会有经济损失,但肯定会一辈子心中不安。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无法逃离自己的良心。现在,他虽然没有逃脱经济的赔偿,但逃离了心灵的负担。在我的心里,他依然是一个胜利者,尽管胜利得无比悲怆。

堂哥的这次突然回归和意外遭遇,让我看到了他的悲凉,也看到了自己的单薄。

多年前堂哥撒播在我心底的那颗逃离的种子,其实一直都在。它也曾发过芽,开过花,结过果,但如今被我掩埋在看不见的地方。从乡土中逃离到城市后,有一段时间我曾像堂哥那样频繁地跳槽。短短十年的时间里,我先后从事过私企老板随身秘书、信息公司主任、股份制企业办公室主任、金融机构文字秘书兼宣传策划、企业报主编、省级报业集团编辑记者、市级都市报编辑部主任等五花八门的工作,甚至当中还抽空经营过一年纯文学书店。每当我从厌烦的工作中抽身出来,逃离到新单位时,心中总是充满喜悦,俨然成功实现了人生的提档升级,但很快新的困扰和新的束缚就会接踵而来。我只能在一环紧扣一环,一波接着一波的不断逃离中,去追逐自己的某种理想和情怀,实现自己的某种价值与抱负。那一段时间,我也像堂哥那样,把逃离当作一种生活状态,当成一项伟大事业。直到三十五岁那年,我才停下奔逃的脚步,在体制内停留下来,一直持续到今天,再也没有离开。家人们都为我稳定下来而高兴,我也一度在心中暗暗得意,但多年以后,才发现自己将自己送进了又一个亲手制造的牢笼中,再也无法逃脱。

这段漫长的时间,我其实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不断地让自己适应。适应周而复始平淡无奇的工作,适应不慌不忙不急不慢的节奏,适应按部就班规规矩矩的文化……这种毫无风险温温吞吞的生活,不知不觉就形成了一个闭环,慢慢将人麻醉,渐渐让人麻木。当某一天被外面激情澎湃的声响惊醒,面对焕然一新的世界,我才发现自己已无法出去。既不敢,也不能。我担心失去当前已经拥有的一切,也害怕面对完全未知的事物。逃离不单是一种勇气,更是一种能力。经过多年的沉睡与迷醉,我已经完全丧失了这种勇气和能力。虽然我的内心,一直想要逃离。

而我的堂哥,却似乎与我完全相反。他在越逃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后,最终却选择了原路返回。听说他如今不再外出,就守在渡口,跑点短途,见到每一个邻居,都谦恭有礼,甚至有事没事,还常回牛角冲看看。他每月的收入,除了赔给伤者,自己所剩无几。他逃离了一辈子,最终还是没有逃脱一无所有的命运。他在加我微信紧密联络一段后,再没有任何往来,也从来没发过一条朋友圈,甚至连名字都变为了一个数字,头像也是一片空白。我不知他这是在表达对生活的失望和不满,还是在进行另一种形式的消失与隐遁。

我蓦然发现,与时间相比,我们都跑得太慢。眨眼之间,我们就被这个时代和这个世界抛弃。慢慢变老的我们,如今对很多事情都已力不从心了,只能无奈地向生活妥协与低头。面对苍茫的大地,我们甚至已找不到逃离的路径。在现实面前,我们大多数人,最终都只是一个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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