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征
那匹枣红马拴在马棚前空地上,拴马桩是专门给它预备的,其他的马、骡子和驴都拴在一根搭在两只木桩上的横梁上,距离隔得不近也不远,有谁看见谁不忿,也只能报以狠狠的眼神而不至于打起来。枣红马不行,脾气烈,看谁不顺眼就打着响鼻,够不着咬就用后腿踢。罗圈叔端着饭碗也没停止数落:二马蛋子,一点不老实!这不,黑骡子昨日里受它一脚,踢在前腿上,现在还瘸着。此刻黑骡子安静地在横梁下咀嚼稻草,偶尔瞥一眼枣红马,又望向地面。
枣红马脚掌宽大,稳稳地支撑着身体,眼神里射出一团热烈的火焰,脖子上的暗红色鬃毛似燃烧未尽的灰烬,它脖颈一抖,长长的鬃毛从左边甩向右边,就像一个蓄着长发的不安的后生,蹄子在地上刨,浓浓的荷尔蒙随时可以唤醒春天,很少有安生的时候。这原是一匹蒙古混血马,队里从很远的地方买来不久,没准备拉犁上套,是用来配种的,想着青展展的平原也能刮起一阵蒙古草原的猎猎风尘。
罗圈叔是队里的饲养员,像我在课本里学的饲养员赵大叔那般勤勤恳恳,将每一匹活物当成自己的宝贝,完全与队里分派的任务或其他无关。他头上戴着一顶破狗皮帽子,三春天也没舍得拿下来,帽边卷耳上塞着旱烟叶,上瘾了左边烟叶右边烟纸,卷上那么一根,坐在马棚墙根下抽两口,赛过活神仙。就这么坐着还好,你看不出罗圈叔有啥毛病,四方干净的脸盘是红润的,既无营养不良也没有身体上的缺陷;可一旦站起来就不行了,双手垂下及膝,一双腿短短的,还打着罗圈。探花爷说过,这在古时候是当皇帝命的,只可惜托生在乡下,托生在我们村。罗圈叔也不生气,爹生娘养的身体,生来啥样就是啥样,没什么大不了。比如说在骑马这件事上,就没有人能比得过他。队里去买牲口,别人都找脾气驯服的,骑上马呀驴呀骡子呀走了几里地了,罗圈叔跟枣红马还在那对峙。卖马人交过缰绳,罗圈叔先是不骑,拴在一株刺槐树上,佯装要上马,那马就凭空尥起了蹶子,一边甩头一边对空长嘶,那动静像是马上要挣脱缰绳,奔跑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罗圈叔当然不依,在对望半个时辰后,罗圈腿像装了一对弹簧,手抓马颈上的鬃毛,翻身上马,任凭枣红马如何踢咬闪转腾挪,伏在马背上的他硬是焊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有人说那天听见身后一阵嗒嗒的马蹄声破空而来,声音刚传到耳朵里,一道红光就到了面前,罗圈叔手握缰绳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嘴里打着呼哨,像一个凯旋而归的将军。哪有什么狗屁将军哦,罗圈叔好像从来听不得恭维话,我只是更愿意和牲口说话而已,牲口也像人,一抬眼一跺脚一打响鼻就是有话要说。
说这话时已经实行了包产到户,队里的瓢筐犁耙、猪马牛羊都有了主,罗圈叔别的啥也没要,在队里场院上候了一天,擦黑还没有人牵枣红马,罗圈叔的嘴角咧了咧,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也不是没人要,是没有人能降得住枣红马的暴脾气,这边刚想近身,枣红马就在地上刨了一下蹄子,尘土扬起老高。就这样,罗圈叔成了枣红马的主人,或者说,枣红马又可以和罗圈叔在一起磨牙放屁打哈哈了。
仲春,村口的那株苦楝树粉紫色的小花开着,母亲和几个妇人坐在树下纳鞋底,嗡嗡的蜜蜂在树枝间飞舞,小桥过去就是大片大片的麦田,麦子已经灌浆,散发出幽幽的青麦香。九奶奶就说,好年成开始了哇,再攒两年钱,给我家罗圈盖房、说个媳妇,也就算完成功业了哇。有小媳妇窃窃地笑,惹得九奶奶老大不高兴。探花爷都说了,我们家罗圈要在早先就是皇帝命,要真是那样,三宫六院你们攀也攀不起,还笑笑笑!笑声更大了。这时的我趴在苦楝树根上看蚂蚁匆匆忙忙,从洞里向外送土,从外面向洞里运送草籽树叶。也真是够呛的,一天天忙忙碌碌,也不知它们为个啥。有几只蚂蚁什么也不干,急匆匆上树,好像高处可以看见更多更好的风景。我也好奇,紧了紧裤腰,一个纵身爬到树杈上,这时的母亲一定没看见,要不后来的我也不会躲在树上嗷嗷哭喊。
先是一声惨烈的叫声,接着街上匆匆跑来几个人,说是马惊了,罗圈,还有耙,还有马……然后每个人都变了脸色,原来几个窃笑的小媳妇跑上大堤,又连滚带爬跑下来把九奶奶扶上去。九奶奶不肯,愣是踮着小脚想往村后赶。村后是他们家的一小片自留地——原本荒着,昨黑儿还说,要不翻一遍,种上点春花生——就看见烟尘起了,就看见一道红光一道白光了,红的是枣红马,白的是借来的白马,一前一后,昂首嘶鸣着,从后街房屋的拐角处疾驰而来。后面拖挂着一个人,灰头土脸,已经看不清面目。我的儿呀!九奶奶喊完就昏了过去。我母亲赶紧喊人掐人中,把九奶奶平放在大堤上。
“风驰电掣”,我一定是第一次知道这个词。那匹枣红马穿过春天的光影,穿过苦楝花香,穿过村东河塘边上青云飘动的梨树,嘶鸣着,鼻子里粗重的喘息声惊飞了林间做窝的乌鸦,扑棱棱,有几只落在我骑着的苦楝树上,咕咕着。马拉着耙,耙上拖着罗圈叔,二十五六的罗圈叔脸色煞白,挥着一只尚能动弹的右手,示意旁人拦住惊马。村人有拿扫帚的,有拿木棍的,还有人拿来一条长长的绳索,说拦住它们,可别钻进树林了,要是撞在哪里,罗圈的小命就……
惊马疾驰过长长的街道,在惊慌的人群面前更加惊慌,眼看就要撞在我所在的那株苦楝树上,只有碗口粗的苦楝树怕是会拦腰折断。这时母亲才发现躲在树杈上的我,看惊马拖着耙和罗圈叔一闪而去,她立马从堤上跌跌撞撞下来,一把把我从树上薅下来,抱在怀里。惊马在众人的呼喊声中跑向河边一条干涸的沟渠,耙齿钩住了榆树根,方才汗淋淋地停了下来。被解救下来的罗圈叔失去一侧蛋蛋,送去镇卫生院住了两三天,回来后仍旧红光满面。有人悄悄嚼舌:罗圈走路是不是有点偏沉?你看,一脚高,一脚低,明显跟原来不一样了。
而现在那个看起来有点偏沉的人躺在棺材里,唢呐在嘀嘀嗒嗒吹。三间正房,半截砖墙,往上都是土墙,屋檐下有一只空了巢穴的燕子窝,窗户上晾晒着芝麻捆,炸裂的芝麻还没来得及收集起来,破了的窗户纸透进去几缕亮光,斜斜地照在一口黑漆漆的棺材上。那掺了草木灰的黑漆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趴在一旁哭丧的侄孙辈媳妇儿掩着口鼻,恐怕一呼吸,那股腐败的味道就会钻进鼻孔里、胃里,让人翻江倒海。坍塌的马棚靠在西墙根,屋顶上的瓦半数落地,可以看见断裂的木梁和木檩,崭新的茬口证明坍塌刚发生不久。就在这间马棚里,罗圈叔陪伴枣红马二十几个年头。后来罗圈婶抱怨,一匹马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值得天天陪着看着,下雪天裹了一件军大衣,和马脊梁对脊梁睡,我不信能比过女人身上的暖香。有人就笑,皮二嬉皮笑脸对罗圈婶说,我来闻闻,看罗圈婶哪儿暖,哪儿香。罗圈婶羞得直骂,闻你娘的屁!
罗圈婶老家在豫西,说是平原不是平原,一条河将山野和平展展的土地隔开,村口一株皂角树少说也有上百年。溪水从山上淙淙流下,到了村口汇聚成一条不宽不窄的小河,树影婆娑,映在缓缓流动的水面上。桥是一座石拱桥。村里人白天去田里上工,放喂牛羊,晚上又掮着锄头回家,身后跟着羊群跟着牛,阳光照在水面上,也照在罗圈婶两条粗黑的麻花辫上。
分田分地,分了枣红马,不过那时的田地瘠薄,麦子长得像牛毛,一个穗上结不了几个秕瘦的麦粒儿,就像没了奶水的娘。村人不得已集结起来去豫西烧砖窑,一天能挣十几块。罗圈叔打好行装,和村里人坐上专门来接窑工的拖拉机,一阵黑烟突突突地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接连下了几天雨,李家湾村(罗圈婶的老家叫李家湾,罗圈婶的名字叫李红叶)前头的小河里河水猛涨,漫过了石拱桥,人站在上面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窑厂因下雨不能出工干活,罗圈叔爬上那株百年的皂角树看景。村子建在斜坡上,大雨冲倒了谁家院墙,正在一点点往上垒砌。谁家生了婴孩正在请满月,鞭炮噼里啪啦炸裂,在空中吐出很多个烟圈儿,大圈儿套小圈儿,小圈儿又慢慢变大,最后稀薄着升上山腰,慢慢消失不见了。看见谁家的马了,或许并没有罗圈叔家的枣红马个儿大,被鞭炮声吓得直炸毛,四蹄不安生地在地上刨。罗圈叔就想这家人真不爱惜牲畜,马怎么能受到惊吓呢?这会儿应该放在野地上。一想到此,罗圈叔裆间飕飕起了一股凉风,故意斜了斜让别人说成偏沉的身子,以便更舒服地靠在树杈上。
正在调整姿势的当口,坡上走来一个人。罗圈叔习惯了这样的凝望,像在瞭望一个最终会出现的场景,那个场景里有扎着麻花辫的李红叶,也有未来红红火火的日月。麻花辫出现,从最坡顶上的一户人家里,关上简陋的木板门,还有一个哭着喊着要跟姐姐出门洗衣服的六七岁的小姑娘。那姑娘看木门关上,愤愤地隔墙丢出一个东西,好像是木棍儿,正砸在李红叶头上。李红叶脚步没停,微胖的小身板扭着扭着走下坡,脱下脚上的花布鞋,挽起裤管,走过已经没在水下的石拱桥,在那面光溜溜的石头上洗衣。树影还在婆娑,罗圈叔伏在大青石上方的树杈上,目不转睛,看着麻花辫赤脚在水中忙活,浸泡后的衣衫放进木盆里,抽出一根柳木棒槌,捶打着需要浆洗的被面。嗵嗵的捣衣声传出很远,老皂角树的树枝也跟着颤动。
破旧院落里的人越来越多,嘀嘀嗒嗒的唢呐声愈加嘹亮,那匹枣红马早已不在,假设在的话一定会挣脱拴在头上的缰绳。礼房门口,负责迎接吊唁者的礼宾一躬身,作揖行礼——李庄客到,烟六条,酒六箱,太空被一套,鞭炮一盘;王庄客到,白面一套,烟六条,酒八箱,花供一桌……声音此起彼伏。我伏在桌案上,一边记录来客的人数、礼物多少,一边让专门负责钱款的黑山叔把钱收好,以免出差错。黑山叔是罗圈叔的堂兄,一边将数好的钱装进手提包,一边笑说这下酒够喝了,你罗圈叔到了没缺酒。
葬礼已经进行到高潮,响器班的刘大勇腮帮子一鼓,悦耳动听的百鸟朝凤震天响,直入云天的是云雀,藏在树枝间嘎嘎叫的是喜鹊,一地碎语的老家雀也来凑热闹,一时间百鸟齐鸣,朝着远方隐隐的云霞深处。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只火凤凰在冉冉飞升,迎接又一个归去的灵魂。茶房头的作用显而易见——站在罗圈叔黑白遗像前,指挥着磕头的人上香行礼,一声喊,谢客!一众孝子贤孙齐刷刷向吊唁者回磕头礼。丧礼上的表演绝对不输其他喜庆场合,响器班专门派出一个身材火辣的姑娘,走一步扭三扭,将花供里的鸡啊鱼啊一只只端到罗圈叔面前,手里的折扇能翻出花儿来。
看久了水面的罗圈叔有些眼晕,一直流淌的河水就像梦中出现的彩虹,彩虹下是无边的草地,草地上是嗒嗒的马蹄声,马背上是一对爱着的人,一声呼哨,跑进了云霞深处……等到猛然醒来,才发现树枝下面空无一人。流水湍急,木盆漂着远去,被面被漩涡搅了一下,继续往下游冲去。也就几丈远处,水面有个黑点浮浮沉沉,水下伸出一只手,嘴里刚喊出一句,声音就被水吞没。
我想也没想,或许也想了,要是水太深,淹死在异地他乡也就认了——罗圈叔每每说到这里眼眉是舒展的。他把杯中酒一口饮尽,从狗皮帽子里摸出一把旱烟叶,卷好,等着罗圈婶出来骂上一句“又在那穷白话”。或许真真假假,人这一生梦中醒,醒中梦,谁知道哪件事是真,哪件事是假?罗圈叔在水中追赶上李红叶,李红叶一旦抓住救命稻草就往死里薅,起先是抓住罗圈叔的胳膊,胖胖的身子拽得罗圈叔喝了几口水,罗圈叔浮出水面喘口气,顶着李红叶的肚皮往岸边靠,又被抓住了头发往水里摁。就这么几番折腾,罗圈叔身体里的力量在慢慢消失,身上的李红叶越来越沉,像压着大山。幸好这时上游冲下来一截断木,撞在罗圈叔头上嗡嗡响,他顾不得疼痛,一下抱住,又把喝饱水的李红叶拽到断木边,慢慢向岸边划。
那天,罗圈叔受到了村里人的热情款待,尤其红叶爹——红着脸把杯里的陈年杜康灌进肚里,大着舌头说,孩娃啊,别说你罗圈,就是个瘸子瞎子我也认了。我家红叶的命是你救下的,以后也跟你了。李红叶气得直跺脚,却又说不出啥来,灯光下看那张有点沧桑的方脸,粗眉大眼,倒也不咋难看。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村里人都会戏谑说,看人罗圈,去了一趟豫西就捡来个媳妇,这是命好。命啊命,谁能知道呢,小罗圈叔十岁的李红叶竟然千里迢迢嫁来了鲁西南,那破烂的院子啊,现在依稀还能看到当年模样——就要倒下来的破门板,挂着几张随风翻飞的黄表纸,就像这未可预知的命运。
这是一座早已废弃的宅院。其实罗圈叔在官路旁另外修了一座崭新的瓦屋。
马灯亮着,罗圈婶站在马棚门口往里看,喝醉的罗圈叔头枕在马肚子上,腿压在马腿上,初冬的冷风吹来,马灯的亮光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的,马的酣睡声和人的酣睡声交织在一起,竟让罗圈婶隐隐感觉到醋意。罗圈婶不是不让男人喝酒,每天在田间奔忙,耕地,下种,出门下苦力,哪一样都做得头头是道。来山东十几年,罗圈叔一直把罗圈婶当作当年的李红叶——那个从小河里湿漉漉地抱上岸的李红叶,眼眉在惊悸中苏醒,微胖的身材一点也不觉得重。可是他也喜欢这匹马啊,虽然说多年前的春天被耙齿挂掉一只蛋蛋,回到家也没舍得打上一鞭子。枣红马似乎也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自此任凭怎么使唤,再也没尥过蹶子。罗圈叔犁地,不用配其他牲口,只一匹枣红马,拖着犁杖在田野上奔跑,好像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
有人看见过罗圈叔骑着枣红马赶集,裹了红头巾的李红叶坐在前面,也就是罗圈叔怀里。集市上的人群纷纷闪躲。有人说,罗圈啊,这会儿不感觉偏沉了不,咋看着马有点偏沉了。罗圈叔啐了一口,马鞭一指李红叶熟透了的西瓜样的肚皮,你家小爷还在肚子里睡觉,莫惊着了。一行人哄笑着让开,枣红马,李红叶,罗圈叔,就像中了状元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么说有点夸大的嫌疑,其实分田分地后的村庄很多年并未发生太多改变。长长的土墙在村庄里蜿蜒,一座座逼仄的老屋处在时光的夹缝中,有手艺的人家还好,木匠,铁匠,或者哪怕出门崩个爆米花,砰一声,也能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十几年时间,罗圈叔的儿子已经长得人高马大,外婆家的姨娘和舅舅家,也天时地利地发展起来。小舅承包了起初罗圈叔打工的砖窑厂,建了一座酒厂,生产一种当地纯粮酒,没过几年就打开了市场。小舅来时,表示要把外甥带去豫西,一起去做白酒生意,有股份。罗圈叔啥也没说,倒是李红叶眼睛红红的,离开老家许多年,也不知道家里变成了什么样。
新房盖起,罗圈叔并没跟着搬过去,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孩娃,女儿渐渐长大,他是怕自己搬过去不太方便,就和枣红马住在了一起。枣红马老了,按说一头牲口到了这般年纪,主人也就把缰绳交给屠夫,手心吐上唾沫一边数钱去了。罗圈叔不舍得。为了喂马,罗圈叔专门种了一片旱稻。马在灯光下吃草,罗圈叔用毛刷在枣红马身上刷,一块块毛发脱落,再无当年闪闪的红色光泽。酒,一口一口入喉,这辛辣中有着坎坷崎岖的人生。或许是多年饮酒的习惯,罗圈叔脸色依旧红润。这人啊,走着走着就老了;这马啊,过着过着也就剩下一把老骨头了。罗圈叔在喃喃说着醉话,好像枣红马能听懂。也许能。飘扬的马鬃如今稀疏地披在脖颈上,一双闪烁过火焰的眼睛望了一下窗外,又收了回来。枣红马的蹄子在轻轻刨地,它用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看罗圈叔在灯影中自斟自饮。
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大多已经聚齐,黑山叔已经安排人去布置用于酒席的桌凳。吹唢呐的刘大勇累了,找个地方坐下点燃一支烟。在一个乡间唢呐手的眼里,人的生与死没有太多区别:来的时候欢欢喜喜,种子已经在光阴的角落秘密种下,从此就要发芽生长,从此就要开花结果,从此就要遭遇这人世的冷暖悲喜;走的时候淋漓尽致,此生的挂牵无用,未能达成的心愿无用,最后的结局无用,都会化作一场鼓舞喧嚣的人间聚会。只是,此时的罗圈叔已经不能感知这些,他的枣红马是否已经在远处等待,等待一个旧年的人,手挽缰绳,一同疾驰在无边的荒野上。
马早已备好——纸扎的枣红马凌晨就到了——罗圈婶特意嘱咐的,一定要枣红色,一定要高高大大,别看你叔个头小,上马可是从不含糊。可是不含糊呢!有天夜里,有人看见一匹马的身影从门前一闪而过,红色的电光,红色的火焰,在月光下愈发显得精神抖擞。那匹马冲出了院门,沿着一条宽阔的大道,一直向南,嗒嗒的马蹄声敲响街道,敲响很多人的梦境。罗圈叔似乎看见自己的旧年,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两旁是葱郁的田野,脚下的尘土飞扬,风驰电掣中,好像一路去往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未知世界。
枣红马死后,罗圈叔越来越瘦,枯黄的灯光下守着这座破旧的宅院。墙上挂的那张犁在季风中锈蚀,刺槐木的犁杖在风雨中长出白茸茸的木耳,就像时间的耳朵。拴马的缰绳一寸寸枯朽,赶马的马鞭,梢头的皮条返硬、风化,似乎还能听见嘹亮的马鞭声。“嘚儿哦——驾”,是只有枣红马才能听懂的马语。说赶着马去卖盆,喝多了躺在板车上,你竟然分毫不差一路返回;说给别人家犁地耕田,一不小心掉在荒井里,摔折了前腿,后腿一蹬,还能从丈余的深井里一跃而出;说赶着那匹马一路向西,李红叶想家了就套上马车带着儿女去走亲戚……罗圈叔似有说不完的话,那些话都是酒精催逼出来的。儿子从豫西舅舅家回,带来的纯粮酒一瓶一瓶见底,罗圈婶也没办法,只能说你少喝点儿,酒咱有的是。
日上正午,黑山叔放下收礼的黑提包,一次次跑出院门,最后回来时喊了一嗓子——豫西来人啦!唢呐骤然响起,前面黑纱黑裙,是当年六七岁的小姑娘,也就是李红叶最小的妹妹,后面是神情伤痛的弟弟。有好事的妇人在人群中指指点点,哪个是大姐,哪个是二姐。每个人都满脸哀伤,在李红叶迎出家门时忍不住泪水双流。此时不需要太多话语,所有的欢乐与伤悲都沉甸甸地压在心里。
葬礼的流程进行到一半,灵棚下,照片上的罗圈叔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他看见了现实与苦难,也看见了伤痛与挽留,或许更多的,是遗憾吧。在那个喝醉酒的夜里,事发突然,罗圈婶说,那天夜里他还去了南岗子,南岗子埋着九爷九奶,也葬着那匹枣红马。灯光下的罗圈叔丝丝白发直立着,被暗红色的灯光照成了鬃毛般色泽,一杯一杯,又一杯,劝也劝不住。本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喝完酒就睡,哪曾想他又踉踉跄跄走出家门。
我在写罢整理好的礼簿背面写写画画,老院,村庄,通向南岗子的那条小路,小河,当年碗口粗现在一搂的苦楝树……画完小桥时眼前出现了一匹枣红马,正在踉跄行走的罗圈叔消失不见,那匹马昂首嘶鸣着,脚下的尘土飞扬。或许,真的是一个人最终变成了一匹虚无之马。清晨,众人遍寻罗圈叔不见,喊人到处寻找,在南岗子的墓地里发现罗圈叔已经没有温度的身体,脸趴在九奶的坟头上,手里还抓着坟上的泥土。
那匹马在毕剥的烈火中燃烧,猎猎的风吹起枣红色鬃毛。
此时,无人哭泣,所有的哀伤交付于吹过田野的风,或许人的一生原本简洁,就像一匹落身平原的蒙古烈马,慢慢温厚了性情,而后消弭于泥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