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利娟
内容提要 厨川白村的文艺思想曾对中国大陆的新文学产生过深远的影响,在台湾地区也不例外。但作为具有特定历史背景的台湾文坛,其对厨川白村文艺思想的接受与转化却有着较为特殊的历程。从纵向上看,这一过程大体可分为日据时期的初步引介、战后台湾的深入解读,以及“解严”以后的重新反思三个总体的阶段。台湾文坛在接受厨川白村文艺思想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有别于大陆新文学的诸多特殊现象,都需要给予更为深入的探究和剖析。其对于建构整体的汉语文学理论系统同样有着明显的积极意义与多向路的启发。
作为日本大正时期具有原创意义的理论家,厨川白村的文艺思想有着极为独特的魅力。早期在经由鲁迅和丰子恺等人的译介之后,厨川白村的文艺思想在中国大陆形成了广泛的影响,相关的研究也取得了诸多丰硕的成果。但相比之下,厨川白村在台湾地区的接受和传播却一直未能引起足够的关注。就目前研究所见,仅有工藤贵正的《厨川白村现象在中国大陆与台湾》一书,对厨川白村的著述在台湾的译介做了简要的梳理,但也主要限于厨川著作的译介、刊行及出版状况的一般性罗列,其中所包含的诸多核心问题都需要进一步深入的探讨。厨川白村(1880—1923)是日本大正年间极为重要的理论家和批评家,其著述既有从文艺思潮角度引介欧美文学的《近代文学十讲》《文艺思潮论》和《小泉八云及其他》,也有针对日本社会走向“现代”的实际状况来展开思考的《印象记》《出了象牙之塔》《近代的恋爱观》《走向十字街头》,更有专门的文学理论著作《苦闷的象征》及《最近英诗概论》等。
基于特定的历史原因,台湾现代文学的发展有其不同于中国大陆的诸多层面。但自20世纪20年代以降,厨川白村著述的引介在台湾却一直未曾中断,台湾学界对厨川白村文学思想的研究也在不断深化,这一现象本身就值得关注。厨川白村文艺思想在台湾的传播与影响从总体上可以分为三个大的阶段:第一阶段是日据时代台湾的新文学运动时期(1920—1945),主要是借助厨川白村的文学思想来确立和建构台湾文学的“现代”意识;第二阶段是战后台湾光复至戒严体制终结时期(1945—1987),基于国民党政权在台湾的军事独裁统治,台湾文坛借对外来思想的“横的移植”,以“迂回”的方式尝试摆脱政治对文艺的操控,厨川白村的文艺思想作为西方现代文学的理论资源,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入解读;第三阶段是台湾“解严”以后(1987— ),文学的发展空间趋于更为开阔的自由、宽容和多元,以本间久雄的《文学概论》和厨川白村文艺思想为基本框架的文艺理论逐步显示出了其“固化”和“保守”的特质,面向世界范围内普遍的对于“文学”理论的重新定位与探索,台湾学者也开始对厨川白村文艺思想给予了反思与新的发掘,以更为开放的态度为重建汉语文学的现代理论系统做出了富有启发性的贡献。
如同中国大陆新文学早期积极接纳域外资源的情形一样,台湾地区文坛对厨川白村的接受也经历了一种由“拿来”到“借用”再到创造的过程。台湾新文学运动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而兴起,虽然自《马关条约》以后,台湾就受日本殖民式统治,但早期的台湾知识分子接触厨川白村的著作却并不是通过日语,而是通过从北京传到台湾的中文译本,且借助《台湾民报》的介绍,将日本“大正文学”的诸多“现代”理念初步传到台湾的。
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台湾文坛对厨川白村的接受处于“开拓期”。台湾新文学运动开拓者之一的张我军不仅将“大正生命主义”引进了台湾,而且最早引介了厨川白村的著述,并在其论述中开始借用厨川的相关概念。1925年,他在《台湾民报》(第3卷第7号)发表了《研究新文学应读什么书》,将厨川白村的《文艺思潮论》《近代文学十讲》《苦闷的象征》三本书推荐为必读书。同年10月18日发表在《台湾民报》中的《至上最高道德——恋爱》一文,从“恋爱的本质”“恋爱观的变迁”“两性间的恋爱是发源于性欲”“恋爱的神圣”①四个层面,对《近代恋爱观》中“恋爱至上”的观点展开了说明。比如在“恋爱的神圣”一节中,他就明确指出,厨川的“在自我放弃中的自我主张”②,是通过宗教式的绝对精神凸显出“恋爱至上”的本质,情感因“恋爱”而纯净,成为“至高的道德性”,所以恋爱是不受说教形式的约束、自然而崇高的真情实感。张我军的新诗创作中也能屡见“苦闷”的字样,其所表达的正是因压抑而迸发的生命的张力。1925年12月4日,他在《〈乱都之恋〉诗集序文》一文中,认为“热烈的恋爱”③是解脱人生无聊、苦闷的良药,鼓励当时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挣脱封建礼教的罗网,争取恋爱自由和婚姻自主权。早期张我军的个案可以看作是厨川白村在台湾的最早的身影。
不仅如此,张我军吸纳厨川的西方近代文艺思潮之观点,实际正是在为台湾文坛了解西方文艺思潮的变迁提供理论依据。1925年11月到1926年1月,他在《台湾民报》连续登载了长文《文艺上的绪主义》,对厨川的《近代文学十讲》《文艺思潮论》等思想给予了更为详尽的介绍;以厨川的《近代文学十讲》作为基本参照,“查起于近二百年间的欧洲文艺思潮变迁之迹,大约可分为四个时期”④,即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全盛时代、新浪漫主义的时代。其论述无疑为早期的台湾文坛提供了一条更为清晰的域外文学演进变化的线索和理论框架。
继张我军之后,1926年,陈虚谷以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个性解放”诉求为切入点,在《台湾民报》上发表《驳北报的无腔笛》一文,特别强调了厨川白村的文艺观对汉语新诗的影响。“厨川白村有批评文艺几句很好的话说,‘文艺纯然是生命的表现,是完全脱离外界的抑压,强制,立在绝对的自由的心境,表现个性的唯一世界。忘却了名利,丢掉了奴隶根性,摆脱了一切的羁绊,制缚,文艺上的创作,才能成立’。”⑤借此抨击将诗作为谄媚权贵的工具而忽略真情实感和自由心灵的行径。与之呼应,1929年1月8日,叶荣钟在《台湾民报》上发表《堕落的诗人》一文,提倡“有个性”“有生命”“须有真的灵感”的诗学观念,批判“言之无物”毫无生气的诗文,其间也明显透露出厨川白村的“生命主义”的诗学意味。
20世纪30年代,在台湾新文学运动的发展时期,黄得时在《“科学上的真”与“艺术上的真”》和《小说的人物描写》中开始直接借助厨川白村的文艺思想来展开台湾文学的理论建构。1933年10月,黄得时在《先发部队》发表《“科学上的真”与“艺术上的真”》一文,将“白发三千丈”中的“表现上的真”视为“艺术上的真”,一方面援引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中的“艺术的表现”的论断,阐述文艺需从“艺术至上主义”的“象牙之塔”里走出来;另一方面,他又以厨川“文艺是用以表现生命力绝对自由的境地”⑥为依据,进一步阐发“生命力”,即“个性”的“绝对的自由”之于文学创作的核心地位,主张有“创作力”和“个性”的作品。1935年1月,黄得时又在《第一线》发表《小说的人物描写》一文,将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中的“鉴赏论”用于剖析小说人物的塑造。以厨川“文艺鉴赏的四个阶段”为据,黄得时分别辨析了人物“外面描写”方面中“人物”“事件”“背景”等概念的具体蕴涵,以及人物“内面描写”中“情绪”“思想”“性格”等要素的深层意旨。值得注意的是,该文批评当时台湾文坛的小说“大体是以‘事件’为中心……表面上弄得五花十色,鲜艳夺目,事实上却没有什么艺术价值”,并以《阿Q正传》为例,揭示鲁迅的小说在人物的“内面(心理)描写”方面的探索与启发,呼吁“今后望诸作家,对于人物描写方面,尽点功夫去研究,以完成我们贵台湾的艺术殿堂吧!”⑦其中明确透露出了早期台湾文学在理论建设层面上的自觉意识。
在日据时期台湾新文学运动阶段,台湾文学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主要以《台湾民报》《台湾新民报》《先发部队》等期刊为阵地,译介并借用了厨川白村的“恋爱至上”“生命主义”“苦闷的象征”等相关概念。应当说,台湾早期对于厨川白村的译介还确实仅限于零散挪用,而且多半与其他的思想混杂在一起。而在中国大陆,厨川白村的著作因鲁迅、丰子恺、夏丏尊等人的翻译而受到了足够的重视,用以批判国民性,达到思想解放的目的。因此,从中国大陆传来的“大正文学”恰恰成为了日本“高压”之下台湾文坛窥视域外现代思想的一个窗口。一方面,对于台湾新文学的理论建设而言,厨川白村的“生命力”“内面审视”“文艺鉴赏”等诸多思想观念都为台湾的现代文学理论系统的逐步形成奠定了基石;另一方面,就台湾的妇女地位、婚恋自由、个体意识的彰显等社会改革来看,厨川白村实际也起到了关键性的思想启蒙作用。
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台湾回归,但不久又被纳入到了国民政府的戒严体制之下。战后初期的台湾,“反共”文学与“乡愁”文学成为一时的潮流,苦闷、焦虑、孤独的情绪在封闭的台湾文坛持续蔓延。20世纪60年代,就读于台湾大学外文系的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欧阳子等人共同创办了《现代文学》杂志,迎来了作为现代想象模式的西洋近代文学接受时代。以此为契机,厨川白村的著作便作为介绍“欧美文艺思潮”的指南式图书,开始系统性地进入了台湾文坛的视野。
厨川白村的著作在战后台湾不断有新的翻译和解读。从1957年12月到2002年12月之间至少有12本图书被反复译介和出版,其中7本在20世纪60—80年代左右集中出版。据工藤贵正统计包括,“徐云涛译《苦闷的象征》(1957)、金溟若译《出了象牙之塔》(1967)、琥珀出版部编辑部编译(实质上为鲁迅所译)《苦闷的象征》(1972)、德华出版社编辑部编译(实质上为丰子恺所译)《苦闷的象征》(1975)、陈晓南译《西洋近代文艺思潮》(其实为《近代文学十讲》全译本1975)、林文瑞译《苦闷的象征》(1979)、青欣译《走向十字街头》(1980)等译著”⑧。译本在台湾的广为流传,本身就意味着对于厨川白村的重新发现。
事实上,这股“翻译热潮”并不是偶然的。究其主要原因:其一,1949年大陆的多家大型出版社迁至台湾继续运营,并设立分支机构,如开明书店、正中书局、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等,从而推进了台湾出版业的发展,同时也为日据时期用日语进行创作的台湾作家提供了中文创作出版的平台;另一方面,为了弥补日据时期被严禁的“五四”文学作品的出版空白,重新整理与出版大陆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书籍成为台湾学者了解大陆现代化变迁的迫切要求。其二,从现实层面上来说,冷战格局形成之后,相对亲西方阵营的台湾文坛一直把西方现代文学视为“一种可提供想象的新标识”⑨,而厨川著作本身就具有强烈的西方现代文学理论的色彩,正可作为理解“西洋近代”的启蒙书籍,得以集中出版。
在再版的大陆书籍中,作为大陆版“文学概论”类的教材,马宗霍的《文学概说》和夏丏尊的《文艺ABC》都曾对厨川白村的文艺思想做过具体的介绍。作为教材性质的著述,这类论述虽然移植的是本间久雄《新文学概论》的体例结构,但其中所援引的却又主要是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和《近代文学十讲》中的文艺观念,其对台湾现代文学理论系统的建构实际起到了一种潜在的导向功能。
马宗霍的《文学概说》(1925)采用的是平行比较的方法,是较为典型的“西论中据”式的文论案例。比如,马宗霍考察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援引的即是厨川白村《近代文学十讲》中的四分法,“近日本厨川白村又寻索欧洲最近二世纪间,文艺思潮暗迁默移之痕迹,亦分四期:以18世纪为冷淡主智倾向之启蒙期,亦称偏理主义(rationalism)、古典主义(classicism)之期,19世纪前半为浪漫派(romanticism)占全胜之期,19世纪中叶为现实主义(realism)、自然主义(naturalism)全盛之期,最近为新主观主义(new subjectivism)之文学,即新浪漫派(new romanticsm)之期,此虽非精致严密之区分,大致可谓无遗矣”⑩。以西式观念重新观照中国文学,虽然未必恰当,却也是全面了解域外文学的一个门径。夏丏尊在《文艺论ABC》(1928)一书中对厨川《苦闷的象征》里的“精神分析学”做了介绍:“近代很有些学者正在应用了勿洛伊特(Freud)派的精神分析学,研究作家与作品的关系。据他们的研究,所谓文艺作品者,都是作家无意识地自己个人的叫声,这叫声的出发处也许往往连作家自己也不知道,但确是发于作家的内心的。……日本厨川白村著作的《苦闷的象征》(有鲁迅氏与丰子恺氏的译本),也就是从精神分析学出发的文艺论,可以参考。”其对于封闭状态下的台湾文坛能够深入理解厨川白村文艺思想的来源无疑是一种启发。
厨川白村在《苦闷的象征》中所作出的开拓性的阐述,其目的主要在于借鉴西方科学的方法,从文学自身的内部挖掘文艺思潮和文学创作过程中的核心元素。林文瑞在《苦闷的象征》(1979)的开篇《关于厨川白村其人及其作品/代译序》中即明确指出:“厨川先就作家的立场,详述创作的过程,或以譬喻,或以举例,并引用精神分析学的例子,阐述文艺是人类苦闷的象征。”厨川视“苦闷”为作家创作的动力,并在批判性地援引弗洛伊德理论思想的基础上,对其精神分析学进行了创造性的改造。陈晓南重新完整翻译的《西洋近代文艺思潮》逻辑架构严谨、条理清晰,他在《关于厨川白村及其作品》一文中,认为《西洋近代文艺思潮》(原书名《近代文学十讲》)“书中介绍了欧洲近五六十年来(自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的文艺思潮;评论了自然科学、物质文明、个人主义等发展到19世纪中叶以后,因利弊互见,遂引起各种纷争,产生各式各样的新理论,而形成文艺上各种流派的变迁过程,或详述其产生背景、来龙去脉,或分析其文学理论主张,或强调人物的生涯与作品,作者除对欧洲文艺的新思潮,忠实地加以介绍说明外,并提出极持平的看法。在阅读全书后,可使读者对于各种派别的文艺,获得客观而深入的看法”。厨川文艺思想的独创之处正在于,既剔除了柏格森生命哲学的不可知论和神秘主义,又摒弃了弗洛伊德的泛性论,从而在因社会与生存的压抑所导致的普遍的“苦闷”与“自我表现”冲动的交汇点上,将“现实”与“内在”统合起来。在厨川看来,“苦闷”及其宣泄,既是个体自身本能欲求被压抑的诱因,也是社会压迫的结果。“从我们体内所涌出来的个性欲求,亦即创造的欲望,无可避免,必须不断地接受各种强迫和强制”,而这“强迫和强制”也正来源于现代社会机制对于人的全面钳制,如制度、法律、军事等,所以他强调用“象征”来表现内心的“苦闷”与社会的现实,其正与现代主义对于现代世界的质疑与抵抗恰相吻合。以此而论,厨川白村的文艺思想能够成为20世纪60年代台湾现代主义文艺的重要理论依据之一,是有其深层的原因的。台湾现代主义所要抵抗的正是严密的戒严体制对于“人性”的极度压抑,这一时期夏济安、白先勇、王文兴、王尚义等人作品中所透露出来的“无根与放逐”的主调,即是一种高压之下最为真切的内心体验,厨川白村的阐述为这种特定的体验提供了切实的理论依据。
与早期的零散接受不同,战后至戒严时期的台湾对厨川白村文艺思想的接受开始趋于系统化。就这个时期的文艺理论建设而言,厨川白村的著述为文艺理论的体系化确立了初步的知识基础,台湾这个阶段所出现的诸种理论著述几乎都能够寻找到厨川白村思想的影子,已足见厨川影响的广泛。除此以外,厨川的论述在创作层面上也激发了台湾“现代主义”的深层拓展,也算得是厨川白村富有原创色彩的文艺思想在台湾接受过程中的意外收获。
自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台湾文学逐步趋于更为自由、宽容和多元的向路,文学理论的发展也出现了“多元”并置的局面,且建构汉语文学自身的理论系统的自觉意识也日益凸显。不过,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连同本间久雄的《文学概论》等著作仍是被作为台湾“文学概论”课程的基本参考书来看待的。
初步统计,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降,台湾已出版的被冠以《文学概论》《文学原理》之名的教材不下8种,其编撰体例大致可划分为三种类型:一是借鉴、效仿韦勒克和沃伦的《文学理论》“内部要素/外部要素”的一般结构的编纂,如王梦鸥编著的《文学理论》(1964);二是沿袭本间久雄《新文学概论》的章节体例同时援引厨川白村基本思想的论述方式,如涂公遂的《文学概论》(1978)、张健的《文学概论》(1983)、沈谦的《文学概论》(2002)、徐志平和黄锦珠合著的《文学概论》(2009)等,均属于在章节形式上以本间久雄的结构为框架,而内容上以厨川《苦闷的象征》中的文艺论为切入点,对文学本身进行界定和辨析;三是“中国文学概论”的类型,该类著作更多立足本土,运用比较研究的方法,试图将中西文艺理论结合在一起,如朱国能的《文学概论》(2003)等。作为台湾文学类课程的基础教材,这些著作所涉及的文学定义、本质、特性、起源、类型,以及文学与社会、时代的关系等文学理论批评的基本问题,已经逐步建构起了有关“文学”的“原理/概论”形式的基本“知识”框架。
但在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模式的套用和观点的罗列,导致了“文学概论”在理论论述层面上的刻板化和公式化,进而忽视了文学自身的问题意识和独立性。换言之,这种模式化及陈列式的教材写作只能提供知识性的引导,无法推进学术思想的更新。本间久雄的章节构造加之以厨川理论作填充的理论模式,虽然便于展示文学的核心要素及不同文学流派的思想趋向,其中却缺少对于不断创新的新型文学创作的解释有效性,使得教材缺乏可供更新与完善的机制,因此,这类写作模式对解决文学自身问题的创新性不强。比如在探讨文学的要素问题上,本间久雄以情绪、想象、思想、形式为核心,这些与其说是文学的本质,不如说是艺术审美活动的共通之处。而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近代文学十讲》中的章节内容被部分挪用或未经深究地直接引证,在相当程度上,文学理论成为了自洽的、封闭的理论演绎,文学内在的规律和方法等核心问题反而被丢弃了。
出于学者们对这类文学概论的不满,很多研究者开始尝试摆脱既往理论思想的束缚,重新反思文学理论的诸多问题。龚鹏程的《文学概论》从问题入手,独辟蹊径,打破以往“概论”式的藩篱。他认为:“以我们现在所见到的文学概论书籍来说,不仅其架构大致相同,讨论的问题大体也是陈陈相因的。像王梦鸥的书写于1964年,本间久雄的书约写于八十年前,现在我们若再拿来当成教科书或做研究,事实上也没什么不可以,仍可以照样来陈述。这现象表示:因为我们习惯以为它是一门现成的学科,所以它无法给予读者反省的思考,提供学习者重建其文学认知及进行文学研究的根据。”“《文学概论》这本书,是以挖掘‘文学研究’‘文学’这门学科为企图”,由此引发了对“文学是什么”“文学是否可以被定义”“文学研究又何以可能”等的反思。以一种更为开放的态度来重新探寻“文学知识”的理论构成问题,正说明了文学研究者对于厨川白村等既有文艺思想的重新审视和超越。
周庆华的《文学概论》立足于从“文学是什么”到“文学可以成为什么”的思路转换,进而预估“文学成为什么后的展开”方向,试图重构一套别样的文学理论。在他看来,“文学已经不是一种先验的存在,它是源于现实的需要而被后验设定的”,“这是说要认定一件作品是否归属于文学范畴,背后是有理论在支持着;而该理论就是人为的创设,它无从自我矫说成具有绝对性或普遍性”。因此,“文学是什么”的限定在于“权力主体”,即人的权力欲望;一个人若要有权力欲求,那么他就有可能去论述“文学是什么”。如果说“文学是什么”是人为限定的假性断言,那么“文学可以成为什么”就是为了摆脱文学的假性断言,进一步自我追问,从而摆脱“文学是什么”的“必然性”。而“文学成为什么后的展开”以全新角度拓展文学的多元向度或动态伸展的力度,从学科的立场来区分文学,把文学和哲学、科学等在界定上区分开来。由此出发,“文学”就变成了一个动态演化的过程,从而可以摆脱已有模式的束缚,使文学理论学科真正获得独特的话语系统。
尽管这些学者以开放的态度构建异于模型的文学概论,但任何理论的创新都需要扎根于本土文学的切实境况。身处异质文论的交汇处,怎样面对异质资源和本土传统,是台湾学者仍需面对的问题。回顾台湾现代的文学概论的知识来源,主要有西方文论、经由日本转译的西方文论、中国古代文论这三大类,其中,亟待解决的一个关键问题仍旧是:“本土化”与“世界化”如何积极有效地对话。
融合古今中外文学是文学理论革新的需要。中国在改革开放的现代化路线下,以“走向世界”为关键词,“文艺是苦闷的象征”与中国自古以来的创作论紧密相连。一方面,厨川白村的构想,即“试将平日所想的文艺观——即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的象征这一节,现在就借了这新的学说,发表出来”,与中国古代文论中的“发愤著书”“穷而后工”“诗可以怨”的理论命题,以及“香草美人”“河清”“方舟”等古典意象所蕴涵的“广义的象征”等,确有着深层的可资呼应的理论关系。另一方面,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所坚持的“文艺是纯然的生命的表现”的“生命观”与中国古典文学悠久的“言志”传统也不乏“经验”层面的“契合”。诸如此类的切合点,实际上也正有效地连接“古典—现代—域外”,以真正推动和实现中国文论的现代转换的根本之所在。
如果说厨川白村文艺思想对融合古今中外文论具有积极意义,那么,它对文学的未来发展也仍旧是具有启发性意义的。面对网络时代的多方面冲击,文学已经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边缘化”的危机。当文学日渐被新的媒介,特别是影像化介质取代后,作家的现实焦虑也随之而来:文学是否会日渐消亡?如何保持文学的独立性?人的内在的生命力还能否借助文学而得以呈现?这些问题的凸显,也在不断地促使人们将目光返回到厨川文艺思想的视域之中。“文艺是完全摆脱外界的压抑强制,唯一立于绝对自由的心境而表现个性的世界。抛弃名利,脱离奴隶根性,从一切羁绊束缚上解放出来,然后成为文艺上的创作。”文学是人类生命力的体现,它同样也能够成为人类抵抗“技术异化”和“生命无意义化”的有效途径。
日本和中国台湾地区都曾历经过“西化”和“本土化”的痛苦选择,厨川白村的文艺思想恰恰在两种选择之外,提供了一种“创造—转化”的可能路径,与此同时,由于鲁迅的关系,厨川白村的理论著作在中国大陆被广泛普及。无论是“启蒙”还是“解严”之后的“重新建构”,大陆和台湾的文学始终保持着连带感,以此而论,厨川白村在台湾的传播与接受确实有着某种特定的启发价值。不只是在台湾地区,实际上对于中国大陆的文艺理论的重新建构同样具有深远的意义。
①张我军:《至上最高道德——恋爱》,《台湾民报》第75号,1925年10月18日。
②[日]厨川白村:《近代的恋爱观》,夏丏尊译,开明书店1928年版,第30页。
③张我军:《〈乱都之恋〉诗集序文》,《台湾民报》第85号,1925年12月14日。
④张我军:《文艺上的绪主义》,《台湾民报》第77、78、81、83、87、89号,1925年11月—1926年1月。
⑤陈虚谷:《驳北报的无腔笛》,《台湾民报》第132号,1926年11月21日。
⑥[日]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林文瑞译,(台北)志文出版1979年版,第13页。
⑦黄得时:《小说人物的描写》,转自《第一线》第2号,1935年1月。
⑧[日]工藤贵正:《厨川白村现象在中国大陆与台湾》,范紫江、张静、吉田阳子译,(台北)秀威经典2017年版,第234页。
⑨[日]山口守:《〈台北人〉解说》,白先勇:《台北人》,山口守译,国书刊行会2008年版,第263页。
⑩马宗霍:《文学概论》,商务印书馆1925年版,第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