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永宁 粟 芳
内容提要 顾城是中国朦胧诗派的重要代表,被人们视为中国新诗史上唯一一位“童话诗人”,而实际上这一形象是文学史在认同、筛选和评价中有意建构出来的。在“重写文学史”思潮的影响下,文学史家为了呈现自我历史观念而主动认同了舒婷提出的“童话诗人”这一说法,并把它当成顾城区别于其他朦胧诗人的独特标识。进而,文学史在“筛选”顾城的相关史料和作品时,以“选录”的方式强化了顾城作为“童话诗人”的一面,而用“忽略”或“否定”的方式弱化顾城的其他方面,这体现出文学史对童话诗人形象的有意识塑造。其后,文学史通过评价的文学性倾向强化了诗人层面的顾城,弱化了道德层面的顾城,使得童话诗人形象合理化而被成功建构。而事实上,“童话诗人”的形象建构过程也是对多元立体的顾城遮蔽的过程,这一形象对顾城的真实性格和诗歌全貌都产生了一定的遮蔽。
20世纪80年代,朦胧诗人顾城以一系列清新明净、自然童趣的诗歌赢得了“童话诗人”的美称,但是考察其一生所创作的2000余首诗歌,其中不止有“童话诗歌”,还有诸多“非童话”诗歌因素。1987—1993年顾城一直旅居海外,岛居生活和欧游见闻致使他创作了大量的海外诗歌,诗歌主题涉及对自然生命的思考、对现实世界的审视、对自我精神的追问等。顾城的后期诗歌创作融入了海内外的多重地方经验,呈现出饱满的生命质感和深刻的人生哲理,而国内读者却了解甚少。“童话诗人”或许可以概括顾城某些诗歌的特点,但如果用它涵盖顾城的全部诗歌创作不免有简化和片面的嫌疑,顾城的身份也不单是一个“童话诗人”。综观20世纪80年代到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文学史著作,如张钟等主编的《当代中国文学概观》(1986)、陈其光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1992)、孔范今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1997)、於可训编的《中国当代文学概论》(1998)、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1999)、洪子诚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1999)、吴秀明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2002)、王庆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2003)、孟繁华和程光炜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2004)、董健等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2005)、朱栋霖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00)》(2007),它们为读者提供历史史料的同时,也呈现出将顾城归纳为“童话诗人”的评价。在普通读者的认知中,文学史书写代表着一种牢固的、无可辩驳的事实描述,“童话诗人”成为顾城不容置疑的身份标识。而事实上这种评价是对顾城及其诗歌的一种遮蔽和误读,既简化了顾城的多元性格,也掩盖了顾城诗歌的全貌。“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①,在纷繁复杂的顾城史料面前,文学史通过剪裁、编排和描述,又予以恰当的解释和评价,最终建构起顾城“童话诗人”形象。对历史材料的梳理和对顾城形象问题的追问理应成为“重写文学史”的题中应有之义。
提起朦胧诗人顾城,人们往往会想到“童话诗人”这一称谓。事实上这一名号的出场经过了舒婷的提出、顾城本人的默认、顾城诗集的凸显以及评论家的归纳等几个环节。1980年舒婷写了一首名为《童话诗人——给G.C》的诗,她高度肯定了顾城编写童话的能力,认为顾城不仅是童话的编写者,还是童话中的一部分,他“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自己就成了童话中幽蓝的花”,随着朦胧诗声誉日隆、影响扩大,这一名号逐渐被更多人知晓。1981年,顾城在《希望的回归——赠舒婷》一诗中对舒婷的看法作了回应,“最后,怕黑的孩子/为了恐怖发出一声怪叫/他们逃回家了/把火石藏在揉皱的梦里”,他解释写童话是由于“怕黑的孩子”为了逃避“恐怖”;顾城还在《小诗六首》的序中写道,“我总是长久地凝望着露滴、孩子的眼睛、安徒生和韩美林的童话世界,深深感到一种净化的愉快。”②可见顾城并不反对舒婷的说法,他承认了自己诗歌中的童话特质,并且留给读者一种印象,他是一位热爱童话世界、营造童话世界、想要进入童话世界的童话诗人。其后,各种诗集开始有意放大顾城“童话诗人”形象。1985年阎月君主编的《朦胧诗选》正式出版,诗集共选录顾城诗作33首,且有意向地将《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生命幻想曲》等童话风格的诗作放在前面,以此突出“童话诗人”形象;1993年海燕出版社出版了《顾城童话寓言诗选》,诗集编选了顾城的50首童话寓言诗,这些诗歌均以小动物为主,以浅白清新的语言讽刺生活中的不良现象,直接塑造着“童话诗人”形象。再有,一些评论家也将顾城视为“童话诗人”。文学研究者陈其光指出,顾城“以‘净化’和‘童心’标立自己是一位天真的‘童话诗人’③;评论家张捷鸿认为,“舒婷不愧为顾城的知音,‘童话诗人’是一个最恰当的称号”④;诗友伊人也表述,顾城是“天生的‘童话诗人’”⑤,由此“童话诗人”得以顺利出场。
然而,文学史对顾城“童话诗人”形象的接受却经过了曲折的发展阶段,这里既有文学史对顾城诗歌内在文学价值和思想价值的考量,又有撰史者出于展现自我历史观念的需要而主动认同“童话诗人”称谓的外在原因。顾城得以顺利进入中国当代文学史,源于他的诗歌创作符合文学史对“文学性”和“思想性”的价值追求。一方面,顾城的诗歌艺术新颖奇特,为其进入文学史提供了可能。他长于使用通感手法,如《安慰》一诗凭借心灵将视觉和味觉互换,使红太阳变成为“一枚甜甜的太阳”;他具有奇特的想象和联想,如《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画下一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一片天空/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诗歌由眼睛联想到天空,由天空联想到天空边缘的合欢树和树上的鸟巢,由鸟巢联想到天黑后群鸟归来时身体变绿的样貌,再联想到青苹果,积极调动着读者的审美想象。此外,顾城还采用象征、隐喻、暗示等现代主义手法,这些艺术新质形成了诗歌的魅力,也成功吸引了文学史家的注意。另一方面,顾城的诗在思想上能引起一代人的深刻共鸣。他的早期诗歌创作十分“巧合”地融进了当时盛行的人道主义思潮中,这不仅仅在于他关注现实、探索时代问题,如《一代人》《结束》,更为重要的是他对“自我”的肯定与突出,如《摄》《眨眼》《泡影》融入了诗人强烈的自我感受,《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生命幻想曲》肯定了自我梦想和自我价值。当代诗歌中的“自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放逐,诗中的“我”是一个不会思考、不会怀疑,没有七情六欲的机器;而顾城诗歌中的“自我”却是一个鲜活的个体,“我”会怀疑、会批判、会憧憬、会幻想,也会徘徊沉思。正是因为顾城的诗由社会主体话语转向个人主体话语,展现出对自我价值的确认,所以更能引起读者普遍的共情,加之彼时文学家都秉持开放的文学观,大力扶持新生力量,因而顾城在1985年便被公仲写进了《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编》中。
文学史对顾城“童话诗人”形象的认同是因为编纂者出于展现自我历史观念的需要而主动接纳了“童话诗人”这一称号。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文坛掀起了一股“重写文学史”热潮,学界纷纷呼吁通过对既有文学现象和作家作品进行再解读、再评价,重新挖掘过去被掩盖的“历史本相”。基于这样的时代背景,文学史编纂也从集体写作向个人写作转型,出现了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和陈思和的《当代文学史教程》这样具有鲜明学者个性的文学史,并形成了新的历史观念:一是重新梳理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二是根据自身对历史的理解重新确立文学史的分期和座次排位。在新思潮的影响下,编者不约而同地从“文学”的角度重新梳理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强调“把文艺思潮和作家作品自身发展演变的过程与历史作为文学史研究的主要对象和范畴”⑥。如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用第二十章写新潮诗,第一节叙述“朦胧诗”及其论争,记述了《今天》的创刊、朦胧诗的论争以及“三个崛起”对青年诗人的维护;第二节再介绍“朦胧诗”的主要作者——舒婷、顾城、江河和杨炼、北岛。这种编排体例体现着编者对史的追求,既有利廓清朦胧诗的发展流变,又易于突出每位诗人的独特之处,如北岛的诗侧重理性的怀疑和批判,舒婷的诗偏于温婉的人性探寻,江河的诗侧重浑重的民族主题,杨炼的诗偏于构筑宏大的文化史诗。但是同样作为朦胧诗人的顾城区别于其他朦胧诗人的典型特征在哪?文学史何以彰显顾城的独特性?此时舒婷提出的“童话诗人”称号进入了文学史编纂者的视野,并得到一致认同。除此之外,编者强调摆脱社会政治历史分期,根据自己对历史的理解重新确立文学史的分期和座次排位,重构当代文学历史图景。如孔范今以“新文学整体观”打通现代和当代的时间界限,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来描述中国新文学的发展;陈思和不以体裁划分章节,而是将不同体裁的创作归入同一思潮中,启发学习者进一步思考各种思潮流派的特点,呈现出文学史写作的多元局面;洪子诚强调“回到历史语境”中探究文学产生和发展的情貌,提供相关的材料以增加读者“靠近”“历史”的可能性。这些个体文学史写作不仅彰显了学者的研究个性,也使文学史编纂的政治性淡化而文学性凸显,此前受到政治意识形态“牵连”和“压抑”的“历史”渐渐浮出地表。因而朦胧诗的文学史排位被提到了更高的位置,顾城的重要程度也随之上升,现下流传较广、影响较大的文学史著作都采用专章专节来论述朦胧诗潮,“童话诗人”便顺势成为顾城区别于其他朦胧诗人的独特标识。
由此,无论是集体写作还是个体写作的文学史都达成了对顾城“童话诗人”形象的一致认同。最初认同这一说法的是陈其光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1992),其后孔范今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1997)、於可训编的《中国当代文学概论》(1998)、洪子诚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1999)、吴秀明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2002)、王庆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2003)、孟繁华和程光炜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2004)等文学史都强调顾城“被称为”“被认为”“被当作”童话诗人。文学史的认同使得顾城“童话诗人”的身份更加合理,让读者觉得顾城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开辟了一个全新的不同于北岛、舒婷、杨炼、江河等人的诗的氛围和语言环境,他侧重编织梦幻般的童话世界。
在“重写文学史”思潮的影响下,文学史家呈现出新的历史观念,文学史编纂也从集体写作向个人写作转型。在重评和再发现的过程中朦胧诗被提到了更高的位置,顾城的重要程度也随之上升。进而,撰史者在梳理朦胧诗历史脉络时,为了彰显出顾城区别于其他朦胧诗人的典型特征,认同了舒婷提出的“童话诗人”这一说法,并把它当成了顾城的独特标识。
如果说文学史对顾城“童话诗人”身份的认同是出于编者历史观念呈现的需要,那么对顾城有关史料和作品的筛选,体现的则是文学史对“童话诗人”形象的有意识塑造。一部文学史需要论述的内容很多,篇幅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每个作家的作品都般般涉猎。因而,“选”在文学史编纂过程中就成为了十分关键的环节,它直接影响了文学史的历史呈现,决定了选本的目的与倾向,顾城“童话诗人”形象正是在文学史在“选”与“不选”中有意建构出来的。
对于顾城的2000多首诗歌,现下比较通行的文学史教材选录的多是顾城早期的诗歌,而且童话诗歌居多。例如,文学史选取了顾城技法上以幻想和通感为主的《生命幻想曲》《我的幻想》,视角上以儿童视角为主的《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游戏》,内容上以大自然为主的《早晨的花·四》,风格上以清新明净风格为主的《给我的尊师安徒生》《冬日的温情》《梦痕》。值得注意的是,《生命幻想曲》被选录和分析的次数最多,金汉、孔范今、於可训、田中阳、吴秀明、王庆生、朱栋霖等文学史家在编纂过程中均选录了《生命幻想曲》,“这首诗以美妙新奇的感觉,建造了一个远离尘嚣的童话天国,表达了童话诗人对纯净的自然世界亲密无间的融合与神往”⑦,最能代表顾城的童话诗风。文学史的录诗情况直接决定着作品的地位和作家的风格,在读者的印象中,顾城“是一个梦的诗人,一个做梦和写梦的诗人”⑧,童话诗风是他最典型的创作风格。“选录”童话诗歌是文学史有意识塑造顾城“童话诗人”形象的一种方式。
然而,顾城的诗歌中还存在一些“非童话”因素,它们与“童话诗歌”构成了两种悖论。文学史最先面临的是诗歌内容上的悖论,“童话诗歌”不足以概括顾城早期批判现实、反思历史的作品,如《一代人》对不人道的年月与环境进行批判,流露出青年一代想要透过阴暗寻找光明的期望;《结束》指责“文革”把“秀美的绿树”扭弯了身躯,宣告“一切已经结束”;《远和近》利用“你”“我”“云”主观距离的变换,来揭露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戒惧;《弧线》展现了对“鸟儿转向”“葡藤延伸触丝”“海浪耸起脊背”等自然现象的赞美,而表露出对“少年去捡拾分贝”的社会现象的嘲讽。对于与“童话诗歌”相矛盾的“批判之作”,文学史将其解释为顾城创造童话世界的推动力,正是因为对现实十分失望,顾城才去构建童话世界的彼岸。程光炜认为,“那场历史的浩劫,导致了一代人信仰的坍塌,对社会历史的恐惧和厌倦,使他们很自然地把精神寄托转向了自我、大自然。”⑨吴秀明认为,“出于对幻想的耽爱,也出于对世俗生活的厌弃,顾城很快就离开了直接关照社会现实的立场……去建造一个与世俗世界对立的彼岸世界。”⑩洪子诚认为,顾城“早期的短诗有明显的社会批判意念。但他很快离开了直接观照社会现实的视点,而以一个‘任性的孩子’的感受,在诗中创造一个与城市、与世俗社会对立的‘彼岸’世界”。自然和社会在顾城诗中完全是两个对立世界,在揭露现实的过程中,顾城更加觉得,“这个世界不好,我们再造一个”。在顾城看来,现实世界的矛盾、分裂的痛苦都将在诗中得以解决,他要在布满“齿轮”的灰色城市里执拗地讲他的绿色的故事。顾城的童话世界里,不仅有鱼、鸟、山、海、树、草等明朗的意象,而且也有很多坟墓,这与曾经的压迫是有关系的,“文革”给顾城留下了太多“冰川的擦痕”。
“非童话”诗歌因素与“童话诗歌”之间的悖论还呈现在诗歌风格中,与早期诗歌清新明净的童话诗风不同,顾城的后期创作转向了晦涩阴沉的风格。他后期大致创作了两种风格的诗:第一种为批判性和讽刺性极强的诗歌,如组诗《布林的档案》,“布林”是个任性而为、打破常规秩序、反抗世界的“坏孩子”,他代表的是一种“反文化的人”,诗人对现实的讽刺不言而喻。第二种是极具“死亡色彩”的诗作,如《颂歌世界》《水银》《鬼进城》等。《颂歌世界》描写迷离虚幻之境,涉及很多死亡;在《水银》里人的意义则进一步消失,诗歌逐渐沉浸在无秩序、无目的的鬼蜮之中;《鬼进城》全诗则描写了“鬼”从星期一到星期天的游历。文学史解决悖论的一种方式是“忽略”,孔范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王庆生《中国当代文学史》、孟繁华和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00)》等均没有提及顾城后期创作,后期那些晦涩难解而又带有神秘象征主义的诗歌熔化销匿于各种文学史之间,它们的价值也随之消弭。文学史解决悖论的另一种方式是“否定”,洪子诚认为顾城出国之后“诗变得越来越不自然”;於可训指出,顾城后期“倾向于表达一些抽象的观念,而这些观念又大都是来源于纯粹个人的生存感受,有些甚至是一些病态的、反常的心理经验”。吴秀明也持否定态度,认为顾城“后期诗作脱离现实一味沉溺于个人感觉世界的转变,艰难晦涩”。文学史家通过忽略后期创作或否定后期创作来弱化顾城的多元化,以突出童话诗风来塑造“童话诗人”形象。
具体而论,文学史选录顾城早期诗歌而忽略后期创作的背后其实有更深层次的现实指向。其一,这暗示出文学史与政治的关系始终难以截断。文学史作为大学文科教育的基础性教材,它不仅仅要向大众普及文学知识,更是担负着“通过文学经典的确立,培养新人,树立风尚,推动潮流”的重任。这一使命决定了文学史必然要在蓬勃向上的时代中宣扬正能量,而顾城后期那些弥漫着晦涩阴沉氛围、流露出残忍灰暗的意识的诗作显然不适合传播。其二,这说明顾城后期的诗歌没有引起大众读者的关注。在市场经济时代,文学早已失去轰动效应,诗歌更是走向了边缘,紧锣密鼓的生活节奏致使读者不愿花更多精力去体悟的那些“费解”的诗歌,去进行“形而上”的思索,更愿意接受表现灵魂和自然美的具有创造性的抒情诗。其三,这还反映出文学史编纂的某种局限。文学史想要尽可能地还原文学历史现场,但编者又必然会根据自身倾向性对史料进行筛选和剪辑,史料难免有所偏颇遗漏,致使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一代代学者不断“重写文学史”。文学史一次又一次的“重写”,表达的正是文学史家再现历史的信念与冲动,但是在文学史料广而难全、杂而难选、新而难弃的编纂困境面前,真正的历史又很难被还原。
上述现象说明,文学史家选择哪些入史、不选哪些入史,哪些为重点、哪些为次要,体现出了编写者的价值评析尺度和倾向性,它“联系着选家的认定、选择的标准、编选意图及其时代社会的限制等种种语境上下文”。
文学史认同了“童话诗人”的说法,并有意建构起一个“童话诗人”形象,但有个客观事实不容忽略。1993年,顾城杀妻自缢事件在国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犁青、洁民、毛时安、孙犁等人先后发文抨击顾城的“残忍行凶”行为,1994年《华夏诗报》还专门刊登《犁青〈论顾城〉一文的强烈反响》一文进行总结。顾城“童话诗人”形象因此受到质疑,人们无法将残暴的“非童话行为”与一个“童话诗人”相联系。如何解决“童话诗人”与“诗人杀人犯”之间的悖论?这成为文学史面临的难题。
顾城以自身的反童话行为打碎了他所制造的那个“童话”,于是诗人的复杂性开始被文学史触及。第一,文学史提到顾城并不健全的人格。孔范今在其所写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一书中认为,“人性和心理上的某些扭曲,最终导致了他的悲剧结局”;孟繁华和程光炜也保持这种看法,“过于对虚幻的‘纯洁’的向往,恰恰反映了作者精神人格扭曲的严重程度”。第二,文学史对顾城脱离现实而耽于幻想的一面做了评价。张志忠认为“顾城将诗境与生活完全混淆,甚至用前者取代了后者”。董健也在《中国当代文学新稿》中提及,“顾城是喜欢走极端的梦幻型诗人……在他的梦幻王国里,这些百般呵护他的女孩子,既是‘母亲’又是‘家’,当有一天,‘母亲’与‘家’都欲学鸟儿展翅飞翔时,就难免会发生杀妻自戮的暴力举动。”顾城幻想在大洋彼岸的岛屿上营造一个童话王国,幻想一个男子拥有两个妻子,而且她们能和睦相处。然而这种设想在现代社会中根本不可能实现,英儿的不辞而别让他精神崩溃,谢烨的离开更是彻底地击溃了他的全部精神自我,杀妻自缢举动成了一个溃败者的自我了结。
但值得注意的是,顾城之死并没有打破人们对“童话诗人”的整体感观,这得益于文学史评价的倾向性。在“重写文学史”思潮的影响下,当代文学史的编纂开始从社会政治史的简单比附中独立出来,编者强调从“文学”的角度重新写史,并以文学性标准来评价作家作品,为的是突出文学史的文学性意义。就顾城而言,这种评价的文学性倾向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文学史从诗意追求上肯定顾城的诗歌贡献,如金汉评价,“顾城的诗歌多用象征、隐喻和暗示,曲折隐晦而不直说,这构成了顾城诗歌的魅力”。於可训也对顾城的诗艺表示肯定,他认为“顾城为当今诗艺革新做出了可贵的贡献”。顾城摒弃了政治抒情诗的书写套路,大胆移植和借用西方象征主义,采用直觉、象征、暗示等手段,为当代诗歌提供了象征主义新质。其二,文学史在具体评价中不断强化“童话诗人”形象。王庆生认为“他的诗是梦想的世界、幻想的王国,具有鲜明的童话色彩”。张志忠将顾城的诗歌元素概括为三点,即“从儿童的视角和眼光出发去打量世界,具有孩童般的思维和异想,表现童话似的画面和景象”。程光炜的看法也基本一致,“‘幻想’是诗人创作的主要情节”“他喜欢选取这样一些富有童话特征的诗歌意象入诗,如月亮、土地、雪人……”评价的倾向性强化了诗人层面的顾城,道德层面的顾城相对被淡化,这使得“童话诗人”形象再次合理化而成功入史。究其根本,是因为文学史要满足高等学校中文系教学所需,为了弘扬正确的价值观,从而更强调对人性善的突出。同时,这种评价方式侧面展现出了一种尊重事实、不“因人废文”的文学史观。中国读者向来有“因人废文”的现象,比如因周作人的叛国行为而否定他的文学创作,因郭沫若的献媚逢迎而否认他的诗歌成就,这些都是一种道德审判。事实上,文学研究者不是道德家,文学史也不是刑事判决书,它关注的应该是文学自身的发展,而不是具体的社会事件,不能用某种道德污点来解构一个作家的全部审美创造。
由此,通行文学史教材上的顾城形象成功被建构,顾城是一个“童话诗人”,他耽于幻想,极爱创造,具有童话般的性格。他诗歌风格如童话般自然、清新、澄澈;诗歌的意象多为自然意象;诗歌语言简洁、单纯,“其诗的语言环境是童话式的,浅显、简单之中又透出一种机智、深沉和宁静”;在艺术方式上往往采用幻觉、通感、超现实的梦想等方式。“童话诗人”的形象建构也加速推进了顾城及其诗作的传播范围和影响力。2005年,北京燕山出版社联合“新浪网·读书频道”推出了华文“世纪文学60家”评选活动,在此次全民网络大评选中,顾城的读者评分高达95分,仅次于鲁迅、钱钟书、金庸、张爱玲和沈从文,可见广大读者对顾城诗歌的认可与喜爱。“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来寻找光明”(《一代人》);“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想涂去一切不幸/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夜的眼睛/都习惯光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闭上眼睛/世界就与我无关”(《生命幻想曲》),这些都成为了广为流传的经典名句。
但如果仅仅只是用童话诗人、童话诗风、童话性格归纳顾城,显然对多元立体的顾城产生了一定的遮蔽。首先,“童话诗人”简化了顾城的多元化性格。顾城确实有“耽于幻想”的一面,但他骨子里其实有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偏激。在凤凰网文化频道出品的纪录片《流亡的顾城》中,肖全和杨炼回忆了顾城的两件事:据肖全回忆,1987年顾城作为获奖诗人去成都参加朗诵活动,活动结束后这些诗人仍然被热烈的观众堵在后台,顾城却极不耐烦地带头冲了出去;据杨炼回忆,顾城在激流岛上养鸡超标而受到岛民举报,他一个晚上杀死了几百只鸡,并在第二天将200多只鸡脑袋扔到地区政府的检察官面前。可见,顾城的性格是比较暴烈偏激的,其中不全是“童话性格”,也有阴暗面存在。诚如顾城自己所言,他是一种“唐·吉诃德式的性格,不太合乎潮流的好心、勇敢和在根本愿望上的不屈服”。其次,“童话诗人”掩盖了顾城诗歌的全貌。顾城早期很多作品专注于传达自然界的美好明媚,他捧着一颗童心观察世界、感受世界,并用“幻想”的方式来表达这些观察和感受;但在后期,他的诗歌风格发生了巨大变化,诗歌中完全看不到澄澈透明的童心,也看不到他对自然的热爱和对童话世界的追求,反而十分阴森恐怖。如在《鬼进城》中,顾城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讲述了一个鬼的故事,中间七节按照星期一到星期天的时间进行分段,写了“鬼”进城后七天的见闻和感受。表面上,《鬼进城》的诗歌语言零散、跳跃、拼贴,构成了一座语言的迷宫,晦涩难解,而实际上顾城关注的是人的存在问题。诗中的“城”可以代表顾城本人,“鬼进城”这一标题也可理解为“鬼已经进入顾城自身”。鬼是一个幽灵,它永远“无信无义、无爱无恨、没爹没妈、没子没孙、不死不活、不疯不傻”,这表现的恰恰是顾城本人的精神困境,他如同幽灵一样孤助无援,却没办法用死来解脱。《颂歌世界》《水银》以及《城》组诗等后期诗作都展示出了对自我灵魂的拷问、对人类精神困境的终极关怀,具有深刻的哲理和独特的艺术价值。这些诗歌远非用“童话诗风”可以概括,“‘童话诗人’的称谓对顾城诗歌在总体上构成了某种遮蔽”。
文学史通过评价的文学性倾向,强化了诗人层面的顾城,弱化了道德层面的顾城,使得童话诗人形象合理化而成功被建构。这也说明任何文学史或文学选本,呈现的都不是“原态历史”,而是“评价态历史”。
顾城进入中国当代文学史有其历史必然性,这不仅源于他拥有朦胧诗派“代表诗人”的身份,同时也来源于他的早期诗歌创作符合文学史对“文学性”和“思想性”的价值追求。但顾城“童话诗人”形象却是文学史在认同、筛选和评价中有意建构出来的。首先,文学史家因受到“重写文学史”思潮的影响而试图呈现出新的历史观念,他们在重新梳理朦胧诗历史脉络之时,为了彰显出顾城区别于其他朦胧诗人的典型特征,主动认同了舒婷提出的“童话诗人”这一说法,并把它当成顾城的独特标识。其次,文学史以“选录”早期创作的方式强化了顾城的童话诗风,突出了他作为童话诗人的一面,而用“忽略”或“否定”后期创作的方式弱化掉顾城的其他方面。最后,在处理有污点的诗人如何入史问题上,文学史通过评价的文学性倾向,强化了诗人层面的顾城,弱化了道德层面的顾城,使得“童话诗人”形象合理化而被成功建构。其间对具体史料的选择与处理,则体现出编写者的价值评析尺度和倾向性。事实上,童话诗人的形象建构过程也是对多元立体的顾城遮蔽的过程,它在建构中简化了顾城的多元性格,也掩盖了顾城诗歌的全貌。其实,“童话诗人”不足以概括顾城其人其诗,顾城不止是“一个被幻想妈妈宠坏的孩子”,他既关注现实的不公正也关注人的存在问题,他既相信童话世界也摆出“我不相信”的姿态,当然他性格中也具有阴暗的一面;更为关键的是顾城留下的2000余首诗歌风貌各异,远不是一个“童话”可以概括的。顾城对自然生命的思考、对现实世界的审视以及对自我精神的追问极其复杂,这些都是解读顾城的角度和路径。
①[意]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傅任敢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3页。
②顾城:《小诗六首》,《诗刊》1980年第10期。
③陈其光:《中国当代文学史》,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480页。
④张捷鸿:《童话的天真——论顾城的诗歌创作》,《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1期。
⑤伊人:《童话诗人》,载陈子善编《诗人顾城之死》,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3页。
⑧钟文:《一个本真的诗人无法逃避的悲剧》,载北岛编《鱼乐:忆顾城》,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第1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