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松 钱雅露
内容提要 随着文化全球化浪潮的推进和中西方学术交流的不断深入,美国学界的鲁迅研究历经三个阶段的嬗变后,进入20世纪90年代众声喧哗的多元化时代。梳理2009—2021年期间5个有代表性的学者个案,即张旭东、郑爱玲、柯德席、布朗、罗鹏,可以发现这些学者采用文本细读、视觉文化、精神分析以及跨学科研究等多种分析方法,拓展了鲁迅研究的新视野。他们从现代性、性别、心理等不同层面、不同角度对鲁迅及其作品进行开创性的解读,展现了复杂、多元的鲁迅精神世界,其研究思路与方法是美国鲁迅研究的缩影。
时至今日,尽管世界范围内关于鲁迅的研究著述已汗牛充栋,鲁迅仍然值得学界不断进行挖掘和解读,其作品与思想犹如镜像折射出社会变革中的时代命题,持续性地激发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的研究者进行探索①。鲁迅精神遗产中跨时代、跨学科、跨文化的丰富内涵,也给后人提供了广阔的解读空间。除中国大陆的研究者以外,港台地区以及日韩、欧美的学者也取得了颇有特色的研究成果。其中,美国鲁迅研究因其起步早、方法多样、成果丰硕等原因,已成为鲁迅研究的重镇之一②。
根据“二战”和“中美建交”两个时间节点,我们认为可以将美国鲁迅研究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指20世纪20年代至二战,第二阶段是指二战后至尼克松访华,第三阶段是指尼克松访华至20世纪80年代。据张杰分析,在鲁迅第一次登上美国刊物至1986年这一漫长的历史时期,美国鲁迅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由于彼时的研究仍深受中美国际关系和意识形态的影响,因而这一阶段内美国鲁迅研究的成果起伏不定、思想倾向变动不居,与政治背景有着较为密切的关联③。王家平认为,1990年前后是美国鲁迅研究的转折时期,这一时间前后作为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大阵营对峙之象征的柏林墙轰然倒塌、国际冷战格局结束、华沙条约组织正式解散、苏联解体,总体国际局势的缓和使鲁迅研究中的东西对立思维逐渐淡化,研究思路和方法也出现了新的气象,呈现“众声喧哗”的态势,从艺术本体、审美特性、文化心理等层面研究鲁迅的文本和精神结构成为基本的学术趋向④。此后,吴玥瑶用定量分析的方法对1990年以来美国鲁迅研究的成果进行分析,从中发现了两个发展高峰:第一个小高峰是1990年初期(1993—1995),国际政治格局的改变对文学研究的影响从数据得以反映;第二个高峰始于2009年,也出现了显著高于同时期平均值的情况⑤。综合文献统计的数据、关键词和文本内容,可以看出自2009年以来美国鲁迅研究出现了新的特点和态势,数量和质量飞跃发展,多本鲁迅研究专著和一批论文纷纷涌现⑥。同时,这一时期新出版的文学史教材和译介作品不断扩大鲁迅作品的影响力,尤其是以2010年出版的《剑桥中国文学史》为代表,该书在《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的基础上更为深入细致地介绍了鲁迅与时代的关系,不仅阐述了鲁迅的作品,更是谈到了鲁迅与革命、文学社团、文学遗产的复杂关系。总之,这一时期学界的鲁迅研究热情再度激发,其成果主要体现在对其文学贡献的发掘、文化人格的探索以及思想空间的开拓等方面。这些成果不仅展示了鲁迅研究中的西方视角,也透露出西方学界对中国近现代历史、思想和精神内核的关注。吴玥瑶主要考察了1990—2019年期间美国鲁迅研究取得的成就和面临的挑战,分析了安德鲁·琼斯(Andrew Jones)、安敏成(Marston Anderson)、梅仪慈(Yi-tsi Mei Feuerwerker)、王德威(DavidDer-weiWang)等学者的观点和角度。本文则承续这一时段的研究进展,继续聚焦2009—2021年期间美国的鲁迅研究成果,选取代表性的学者进行个案分析,展现其研究路径和方法的创新。
张旭东在美国杜克大学文学系获得博士学位,目前系纽约大学比较文学和东亚研究教授,他长期致力于文化政治、文艺理论的研究,其专著《批判的文学史——现代性与形式自觉》⑦集中反映了他对文学史批判性问题的思考。在文学批评与文学研究逐渐分离的历史语境下,聚焦于“文学史”理论和实践难以保持文学作品的审美张力,认为审美和认知范畴与社会历史、道德、价值等议题的互动也变得困难。为此,他试图通过“批判的文学史”建立一种更为开放包容的文学史写作,鲁迅作品成为他反思中国文学批评的重要材料之一。该著包含多篇专论鲁迅的文章,有些关于方法、理论或文学批评现象的讨论也涉及鲁迅的分析。
鲁迅和我们的时代之间存在着时间与空间、文化与观念的距离。在当下如何阅读鲁迅,如何发挥其文本的效用并在“重读”中读出新意,是当今鲁迅研究必须回答的问题。2008年张旭东在演讲中提出如下问题:为什么要“重读”鲁迅?如何“重读”?鲁迅的作品对文学批评理论的改革有什么意义?新时代的文学批评理论是否能帮助我们对鲁迅进行更加多维的解读?鲁迅文体内在的含混性、作品蕴含的颠覆性、“新”与“旧”的辩证关系等话题在这一时段被提出⑧。
梳理张旭东十多年的探索,可以总结其观点。首先,置身作家的年代和背景去理解鲁迅,不能简单地把鲁迅的时代同研究者的时代比较,更不能照搬鲁迅的话语来解决当下的问题。其次,不要被中国现代文学史和思想史的框架限制思考。鲁迅不是能被文学史框定的物件,而是能反过来可以激活文学史思路的文本。因此,要重视鲁迅的创作,尤其是那些乍一看不太像文学作品或者文体不太分明而被主流文学史忽略的散文、杂文。通过品鉴这种文章来拓展文学性的边界,反思书写本体论、语言政治、文学批评等问题。最后,要做到“知识学上的悬置”和“打开文本”的结合。不要畏惧鲁迅,或是用仰视将其塑造成绝对可靠的形象,而是要积极了解他的相关历史语境,在阅读中与鲁迅进行对话,在文本感受中接受鲁迅对自我的影响和改造。
对鲁迅文本的利用,张旭东是富有创造力的。他将鲁迅的杂文、散文等作为素材,借助鲁迅文本内在含混性的特点,反思现有的纯文学和文学性等概念,并对现行的文学史观进行批判。他认为,鲁迅作品具有对既定文学形式的有意颠覆。如《野草》既是占据了第三空间的作品,又是一种在散文和诗歌的夹缝中诞生的新文学样式。而鲁迅后期作品中的大量杂文,更是对文学的界限进行了大胆的挑战。
张旭东首先从鲁迅的“过渡期”文集出发,剖析其杂文创作的探索历程。杂文的“自觉”暴露了文学写作中的两组悖论关系:第一,“写作”与“自觉”之间存在着相互否定的关系,而杂文这种放弃了美和“文学体裁”的积极实践,通过否定和斗争延展了文学写作的边界。第二,“现代性”和“历史”之间的否定冲突关系,同样可以用杂文来进行解决。他进一步廓清鲁迅对“革命时代”与文学关系的认识,除了用政治问题的视野来处理这一组关系外,“文学与‘革命时代’的关系,是文学现代性核心问题的一个特殊形式”⑨。张旭东从语言生成与编制机制、语言实践和语言伦理等方面,论述了鲁迅杂文将审美与现代性的内在对立转换为生产力与内在力量的方法以及过程。他沿着杂文的“自觉”问题继续前进,探索以《朝花夕拾》为代表的风格扩张期的创作对鲁迅文学“第二次诞生”的影响,考察“杂文”如何在吸收、容纳其他文学因素的基础上达成自身的演进和成熟。他并未简单地进行传记资料的实证分析,而是将鲁迅的生平事迹和创作结合,分析鲁迅写作动机和创作心理的变化。同时,通过比较《朝花夕拾》与《华盖集》《华盖集续编》等文本,研究《朝花夕拾》中的杂文要素与杂文文本的遥相呼应,为杂文文学本体论一说增添有力的论证材料。
值得注意的是,张旭东没有用二元对立的方法处理鲁迅作品中的矛盾,而是看到了潜藏在作品中的辩证甚至是颠覆关系——“小”里有“大”,“新”里有“旧”。“遗忘”可变为“记忆”,“传统”可成就“现代”。在《中国现代主义起源的“名”“言”之辩:重读〈阿Q正传〉》⑩中,他从《阿Q正传》的行文结构、风格等着手,剖析《阿Q正传》的现代性,读出了小说中关于中国文明整体意义和价值表述系统失序的大寓言。《阿Q正传》看上去是一本滑稽的“小”寓言,但也是最“大”的作品。在阿Q这个滑稽而无处安放的小人物身上,暗指了现代中国的命名、身份、价值困境。本来应当在变革中独立的中国,却在冲击中变得不确定、暧昧,失去了在系统中“名正言顺”的定位。同样,遗忘与记忆这一组主题也被他巧妙地捕捉到,并进行反复、多角度、多层次的分析。他发现在“记忆”与“遗忘”的辩证关系中“遗忘”的重要地位,以及鲁迅在这组关系中创造的文学作品的一般形式空间。在《鲁迅小说中的情感记忆、复合时间性与文学空间的拓展》一文中,张旭东指出《朝花夕拾》《野草》等一系列作品中蕴含的颠覆性。《朝花夕拾》这本看似是怀旧散文的小书,蕴藏着鲁迅创作的根本欲望动机——记忆。记忆对于鲁迅来说既是关乎生存的斗争,又是一种与空虚相关的创伤,更是对某个前历史的类似拉康意义的“真实世界”的追寻。
从整体上看,张旭东的鲁迅研究具有充分的自觉性、反思性。他有意使自己的研究与当代社会、时代紧密关联,其问题意识具有当代性、在场感。鲁迅生活的时代与当代社会有着不同的思想潮流和社会问题,但他并未机械地挪用鲁迅的历史观照和解决路径,而是以其生存策略和生命意识作为方法,为社会和自我提供问题解决之道。除此之外,张旭东还有意识地在鲁迅的作品中提取超越个别文学研究的普遍价值,发掘突破文学性框架和重写文学史的可能性,实现对固有范式的超越。
郑爱玲(Cheng, Eileen J.)是美国波莫纳大学的中文系教授,她专注于鲁迅研究、中国现代文学文化中的性别与民族主义研究,除发表、出版了一系列鲁迅研究的论文、专著外,近年来她还从事鲁迅文集的编纂、翻译工作,与邓腾克(Kirk.Denton)等人一同翻译、编纂了鲁迅杂文集《灯下的鲁迅》(Jottings under Lamplight: Lu Xun),翻译了《自序》《华盖集·题记》等经典文章。保罗·福斯特(Paul B. Foster)在评价她的翻译作品时指出,与杨宪益、戴乃迭的译本相比,郑爱玲的翻译使用了一种不带感情的语调来描述鲁迅难以逃避的感受,强化了鲁迅讽刺笔法的生命力。这种翻译风格和处理方法,或许也和郑爱玲的鲁迅研究有关。她将研究重点放在鲁迅对西方理论的接受、反思以及对引进西方思想理论后的中国文化的态度上,充分利用相关历史、视觉材料和文学资源,从性别与民族主义的角度去理解鲁迅。
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作为一种兼跨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与社会、经济、政治、历史和思想等领域都有着密切的联系,性别、种族、文化等因素是这一领域关注的重要议题。郑爱玲的鲁迅研究并未局限在文学文本解读的专业范畴内,而是积极地运用文化研究的方法,例如性与性别问题在郑爱玲的多篇论述中均有提及。郑爱玲指出,鲁迅对当时的“新女性”进行了批判,看到了其现代化、进步主义表面下遮蔽的实质——新女性仍是男性欲望客体化的产物。她不断地深入、发展这一话题,除了更细致地论述鲁迅对传统性别观念和“新女性”观的批判外,还分析鲁迅性别批判中的盲点。在论著《文学遗存:死亡、创伤和鲁迅拒绝哀悼》的第四章中,她探究了鲁迅复杂的性别观。她巧妙地将“围观”与“被看”这一研究中的常见议题与女性结合,并得出结论:尽管鲁迅的性别批判十分深刻,但他在无意中契合了所反对的一些传统性别观。郑爱玲在周杉的观点上进一步发挥,她分析了鲁迅的《药》《新的女将》等文,结合许广平《谈论未来》的评价,将鲁迅对女性的关怀总结为“家长式的关怀”,在鲁迅的关怀中似乎隐含了这样一种态度:女性最好不要将自己有意暴露在(本属于男性的)公共领域。郑爱玲还通过鲁迅对异域新声的找寻,探究了他与西方话语、技术和理论的关系。她考察了鲁迅与“雪莱热”“泰戈尔热”和日本老师藤野先生相遇的不同态度。对于前二者,鲁迅的态度是批评、控诉,认为对外国风俗的肤浅模仿只会强化西方对中国的殖民与压迫,而与“藤野先生”的对话则超越了民族和殖民话语限制,是一种真正的“异域新声”。通过比较历史上的鲁迅留学故事与《藤野先生》转写的异同,郑爱玲意识到鲁迅出于“立人”的使命,神话化了与藤野先生的关系,而这种挑战现代性的目的论的叙事,也寄托了他对文化交流的期待。
郑爱玲重视鲁迅生平的阐释,尤其关注与他同时代的人物,如章太炎、徐志摩、藤野先生等。鲁迅和章太炎这一对关系微妙的师生引发了她的兴趣。鲁迅“纪念章太炎的散文有意忽视了他的学术贡献,而着重关注他革命者的身份”,据此,郑爱玲认为:鲁迅并不赞同当时将章太炎视为典型的保守派与儒学家的评价,他特意撰文阐释其身上的多重性——章太炎既是古典传统中古怪天才,又是革命进程中的精神斗士,更是中国革命进程中的重要纽带。对于鲁迅本人来说,当他在为老师作传时,这种著传立言的传统精神与革命进步理念之间的张力也在他身上凸显出来。郑爱玲的专著以传记与文本结合的方式,揭示鲁迅对传统文化、历史的斗争与妥协。该书第一部分通过解读鲁迅的序言、杂文来考察他对历史的反思和对文人传统的重建,第二部分探究鲁迅对新文化运动或显或隐的批评,第三部分呈现鲁迅的《故事新编》等故事暗含与传统的重逢和对传统的颠覆。鲁迅作品内部存在着过去与现在、希望与绝望等矛盾关系,但郑爱玲独具识见地发现了“拒绝哀悼”这一特征。“拒绝哀悼”并非指不为过去的逝去而悲伤,而是指鲁迅坚持在作品中保留“过去”的生命,坚持延续、重复历史创伤的行为。这是鲁迅对历史暴力和创伤的处理方式,也是他得以颠覆创伤、找到希望和出路的方法之一。此外,郑爱玲擅长将视觉材料与学术研究结合起来。例如,在上文提到的性别研究中,秋瑾的男装照片就是她论证的素材之一,这种方式加强了论证的直观性。首先,视觉资源作为历史材料能够跨越时空传递当时的信息。《从异域寻找新声音:鲁迅、文化交流与中日友好神话》等文章中,她选用了《晨报副刊》《小说月刊》《新青年》等报刊的图片来佐证当时风靡的“雪莱热”“泰戈尔热”“易卜生热”等文学潮流。其次,视觉资源记录了鲁迅成长、生活的历史背景,一些鲁迅本人的照片直观地展示其个人形象,用非文字的形式暗示其个人思想、自我认识与理论追求。郑爱玲在分析鲁迅与男性气质的关系时,“通过互文式阅读的方法处理与鲁迅创作相关的历史、视觉和文学材料”。她选择了各种图像和照片,包括相关的历史图片和鲁迅自己的照片,从精英、革命诗人、明治男子与柔弱中国人、反对革命潮流的学者、灵魂战士来论述鲁迅个人形象的不同侧面和变化过程。鲁迅的形象一开始是精英、现代革命诗人,又因为他曾在中国、日本均有活动,因而兼具明治男子和柔弱中国男人的双重可能,最终他选择超越殖民和暴力革命的议题,用身着长衫的学者和灵魂战士的形象代表自我。最后,作为史料的照片和图像能揭示文本中被鲁迅刻意改写和遮蔽的部分。一张鲁迅与日本留学生施霖的照片说明他并非是东京当时唯一的留日学生,那么他在《藤野先生》中所刻画的“独自一人”的“我”的形象极有可能是一种有意为之的曲笔。
利用新材料完成了对鲁迅本体的建构,郑爱玲呈现了鲁迅更为立体和丰富的形象,深化了其对于中国社会发展中新旧、东西思想的碰撞、交织、发展的思考。她没有将鲁迅视为不可质疑的神圣之人,而是客观地剖析其优缺点,探索其内在的矛盾、焦虑和失落感,从而使其形象呈现出正统文学史之外的丰富面目。例如,“拒绝哀悼”的矛盾心态看似是怀疑主义的重燃,但也意味着一种深化思考之后的辩证认识。郑爱玲认为鲁迅和阿多诺的文化观有共通之处,即一个人必须有自己的传统,并且应当对传统实施“恰当”而非“彻底”的憎恨,这也显示出从鲁迅身上发现建设者一面的可能性,如果将其定义为彻底的批判者,反而是对其形象的片面化认知。
尼古拉斯·柯德席(Nicholas A. Kaldis)是美国宾汉姆顿大学亚洲与亚裔研究系(AAAS)副教授,曾译过《野草·题辞》和《求乞者》等作品。
《野草》鲜明地体现了鲁迅的现代主义思想,兼具强烈的心理主义和个人色彩,因而吸引了不少对现代主义有兴趣的学者的注意力。自夏济安在《黑暗的闸门——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研究》中指出《野草》蕴藏的自我剖析性质后,陆续有不少学者对其解读,华裔学者李欧梵、王斑、郑爱玲、周杉等人均有相关讨论,但至今在英语世界以专著形式来研究《野草》的学者不多:一方面,由于大多学者对鲁迅的研究重心仍然放在小说;另一方面,《野草》的文体复杂性阻碍了读者的进入。《野草》的结构与语言十分复杂、模糊而晦涩。因此,如何有效解读《野草》就成为了一个问题。2000年柯德席提出采用文本细读(close reading)的方法来分析《野草》,以免抽象的理论遮蔽了真正的作品意蕴。在他看来,细读和历史性是可以兼顾的,“也许把握野草诗歌中现代主义表现形式的最好方法之一是牢记鲁迅在创作这些作品时所经历的历史事件、以及与诗歌密不可分的情感和思想”,这种思路为后续研究者提供了引导。
柯德席的《中国散文诗:鲁迅〈野草〉研究》是一项重要成果。该书的结构延续了他此前的方法论。前三章是序幕,用以铺陈对解读《野草》有用的材料和罗列与《野草》有关的背景信息,从鲁迅投身文学的缘由、尼采世界观对鲁迅的影响、散文诗的文学历史背景三个方面解读鲁迅审美实践中的动力和影响因素。在他看来,鲁迅不断将个人经历和历史意识汇通综合后融入创作实践中,而《野草》正是审美实践、个人经验、哲学观、世界观和历史意识综合的结果。读者了解了这些基础信息后,得以带着历史的视野进入最后一章的细读部分。柯德席这本书不仅填补了英语世界的《野草》研究专著的空白,而且有意识地和其他研究成果进行对话。例如,他在首章利用精神分析框架对《呐喊·自序》的分析就受到李欧梵的启发。在第三章在讨论中外散文史时,则批判了孙玉石所持的屠格涅夫影响了鲁迅的观点,而是着眼于《楚辞》等中国散文对鲁迅的影响。
柯德席之所以能够推出这种具有创新意识的论述方式,主要是由于他有意识地探索与《野草》相适应的文学研究路径,他希望找到一种巧妙而全面的批评方法,将当时社会历史与鲁迅个人生活背景进行有机融合。此外,他也赞同沃尔特·戴维斯(Walter Davis)的“参与的解释学”的方法,认为《野草》研究需要的不仅仅是客观的评论,也应当利用读者的主体性,唤起读者与自我、文本的丰富关系。柯德席在其专著的第二章中,分析了鲁迅在《野草》等作品之创作时期的书信、杂文,探讨这些作品中的尼采—存在主义世界观。受钱理群的启发,他并没有用一一对应的方式处理诗歌与历史事件的关系,而是旨在探索历史背景在文本中的表现方式。在第四章的细读部分,柯德席将主体性进一步发挥,在解读中采取沃尔特·戴维斯所强调的“参与的解释学”路径。在他看来,诗歌是创作者在与外部世界互动的过程中把自己的心理具象化为语言和意象,而读者和文本也应该是相互合作的关系。正如对《野草》前言的分析,他并未将这首小诗视为鲁迅政治觉醒或转变的象征,而是从鲁迅对某种意识形态的回避出发,解读出鲁迅对语言表达的不信任和困惑,以及其中包含的哲学思考成分。柯德席进一步解读《野草》后续篇目,他将《影的告别》《过客》视作本我与超我之间的冲突,而在《复仇》中则读出了性别对抗的成分。他的《死火》解释尤其有新意——犹豫的叙事者的结局是被战车碾碎,决定为自己做主的火焰则能逃离地狱与毁灭。然而,有人认为这种过于重视细读的分析方式似乎会导致解读的零散化。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中国思想史教授魏简(Sebastian Veg)指出,该书中“有时有太多的离题往往淹没了主要论点……作者没有花时间将近距离阅读中讨论的各种线索联系起来——结论只有半页长”,这一点令人遗憾。柯德席对《野草》的细致分析,以及提出将严谨的学术研究、全面的背景了解和创造性的阅读相结合的方法论,是他对鲁迅研究的贡献之一。当然,这些新的解读观点离不开研究者方法论的创新,而这种路径的创新又离不开《野草》文本本身丰富的内涵。
卡罗琳·布朗(Carolyn T. Brown)曾任美国国会图书馆学术项目办公室和约翰·W.克鲁格中心主任,她在康奈尔大学分别取得亚洲研究和中国文学的学士和硕士学位,在美利坚大学(American University)取得文学博士学位。其专著《从卡尔·荣格看鲁迅》开创性地将荣格主义、心理学与文学相结合,而非裔美国知识分子的视角为她的研究视域增添了多元族裔的色彩。
布朗对鲁迅作品的分析采用以结构为中心的解读方式。她注重对鲁迅文本形式要素的研究,包括基本结构、叙事模型和应用框架。由于鲁迅作品的形式格外多样,布朗的研究方法是有挑战性的,但从实践结果来看,她的确较为成功地总结出了鲁迅作品中常见的叙事结构。
在对《呐喊》和《彷徨》的分析中,布朗总结出一个由四类人——受害者、迫害者、围观者和观看以上三类人的外部观看者——组成的互动结构,她将这一结构命名为“从外视点观看的封闭两级系统”(the bipoplar closed system viewed from an external point)。故事内部是循环的、封闭的,而讽刺的语调和叙事者的声音则提醒着我们外部观察者的存在。这一模型不仅适用于小说,也适用于《呐喊》序言中的四个场景——“幻灯片”事件、无人回应的荒原、缢死在槐树上的女人和著名的“铁屋”譬喻。这四个场景层层推进,由外转内,从国家、社会转向家庭、自我。鲁迅围绕着“自我”和“影子”的二元关系编织着故事,传统/现代、精英/农民、城市/农村,而这其中总有一种缺席的或沉默的“影子”力量阻碍融合与改变,让系统陷入僵局。对此,梅勒妮·斯塔尔·科斯特洛(Melanie Starr Costello)评论道:“布朗以‘深层结构’作为出发点,展示了叙事结构和叙事内容是如何整合并产生影响的……纷争的消除或精神上的胜利能引发读者的反思,而解决的缺席却可能会激发读者自身的转变,激活文明与社会中潜在的精神能量。”需要说明的是,尽管布朗总结了这一适用度广泛的结构,但她并未武断地将这种结构视为鲁迅创作的唯一或核心的框架,而只是将其视为解读鲁迅部分作品的新途径,这显示出她开放兼容的研究态度。
在叙事内容上,布朗对鲁迅小说进行治疗性分析。尽管并没有鲁迅读过荣格理论的直接证据,但荣格的无意识理论仍然为布朗提供了解读的线索。在她看来,如果说荣格从理论上指明了心灵将意识与无意识彼此整合的治愈冲动,那么鲁迅的创作就是在用文学为读者提供类似的疗伤叙事。尽管鲁迅选择“弃医从文”,但他的“文”也可以被视作另一种精神与灵魂上的“医”。她进而分析了鲁迅作为医生的几个阶段:诊断、分析病因、开药、治愈。医生需要回答究竟是什么导致了精神疾病,它的症状是什么,此外,还需给出药方、判断什么方法可以治愈疾病,一个健康的痊愈的灵魂又是什么样的,等等。鲁迅医治的对象是人心与社会,患病的表现是既想吃人又害怕被吃掉,惶惶不可终日,而治愈后的人则能摆脱执念,走出铁屋子,过一种兼具道德、理性和幸福的生活。
卡罗琳·布朗对《阿Q正传》的分析,体现了以叙事结构为中心和以叙事内容为内涵的融合与统一。她利用荣格自我投射理论梳理《阿Q正传》中的自我与替罪羊结构。荣格的理论认为精神中自我否定的一面可能会以投射的形式出现,自我会在这种分裂中把自身的负面形象投身于自身之外的个体或群体之上;那些没有足够力量进行反击或辨别的群体,极容易成为自我的“替罪羊”。阿Q用打耳光来惩罚因赌博而损失了财产的自己时,就体现了这种自我心灵的分裂。在自我(打耳光的人)和阴影(被打耳光的人)的关系中,前者通过否认后者来摆脱屈辱的感受。而阿Q不允许他人提起光头、癞疤的行为,也是试图否认自身阴影,想将其从自己精神上移除的体现。
在个人层面上阿Q的心理是分裂的,而社会层面上他又是另一个社会群体的阴影或“替罪羊”。布朗看到了村中掌权者和阿Q行为逻辑的共通点:掌权者也有他们自己的“精神胜利法”,他们试图通过自称为革命者的方式牢牢掌控权力,通过处罚阿Q这一替罪羊的方式化自己的失败为胜利。而真正想要颠覆原有势力的革命战士,却如影子一样消失在了文本背后。如果遵循荣格将治愈视为分裂部分再融合的定义,那么战士的消失就似乎表明,社会层面上的压制、处决不足以形成对立力量的融合,旧有的秩序仍然盛行,革命者的改造也并未成功。
不同于同时代用历史、社会或政治的眼光来审视鲁迅并且重在探索鲁迅对“大问题”的贡献的学者,布朗的出发点在于用鲁迅回应自我的生命问题。她坦言自己的探索始于和鲁迅文本的深度共鸣,因而开始利用鲁迅探索自我的精神世界,用鲁迅回答自己的生命问题,解读成长生涯中的痛苦遭遇,升华自我的精神世界。在她看来,只要一种批评方法满足有效性、趣味性和实用性,那么这种研究就足以具备相应的价值。这种不用望远镜而用显微镜、以小见大的研究出发点和荣格的无意识理论也的确有一定的适配性,能够比较好地发挥鲁迅文本对个体生命境遇的治疗和救赎作用。卡罗琳的鲁迅研究说明,在海外鲁迅研究的主流问题如20世纪现实主义的发展问题、中国和海外华人身份的演变问题等之外,也存在用鲁迅回答个体精神问题的可能性。鲁迅文本的复杂性和普遍性也体现在这里,他不仅表现出中国人或中华民族的精神特质,也包纳了能让其他种族和文化心灵获得共鸣的普遍内涵。
罗鹏(Carlos Rojas)任教于杜克大学亚洲与中东研究系。他关注文本中的视觉隐喻模式,将视觉形象与文化内核进行结合、分析,从对镜子、摄影、绘画、地图等视觉分析出发,探讨视觉话语与性别话语的关系以及文学表现与视觉技术之间的关系。
伴随着学科的现代化进程,学术研究正逐渐往建制化、精细化的方向发展。那种执着于某个单一领域的思路能够增强学科的专业化程度,但也造成了不少问题。在人文学者的反思和批判中,出现了跨学科甚至反学科的研究实践。为了对另一种文化形成深刻的理解,与异域展开有效的对话,就必须摒弃单一狭隘的学科视野和方法论,海外汉学本身就是一个带有跨学科色彩的新领域。罗鹏的文学研究是跨学科研究的典型演绎,他的一系列专著和论文巧妙地将文学研究与视觉、人类学的方法相结合,拓展了文学研究的路径,形成了开阔的学术视野。
罗鹏研究《狂人日记》是跨学科批评实践的范例,他在20世纪世界诸多文本材料的基础上,采用微生物学与医学相结合的方式完成论述。首先,抓住学科之间问题结构的相似性:20世纪初期的中国“病”了。它感染了什么病菌,又该用什么方法医治?免疫模型和社会改革、文学创作之间是否存在着一定的相似性?据此出发,他考察了鲁迅与同时代知识分子的创作,尤其是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在《新青年》上发表的与医学相关的文段。另外,他也注意到,“尽管细菌理论和精神分析理论看似大为不同,但他们都致力于解释可见的症状,以便得出关于不可见因素的结论,找到疾病的真正原因”。因此,他引入拉康来解读鲁迅在幻灯片事件中形成的自我身份认同过程,并提出要以“反自传”的视角来看待鲁迅的作品。由此可见,其理论的选取和解读风格兼具科学和人文学科的色彩。
其次,罗鹏引入跨学科视角,穿透学科研究固有的认知方法所带来的思维定势,得到有创造性的新解读。他指出,尽管读者习惯性地将《狂人日记》视为文学作品,但根据序言的暗示,日记应当被视为医学资料。从医学和文学的间隙中,罗鹏剖析了“狂人”的病理表现,认为作者有意使用“狂”而非“疯”“癫”等字的行为,隐藏着一层性别意义。另外,他将“吞噬细胞”的“吞噬”和狂人的“吃人”这两组行动逻辑进行对比,获得了对“吃人”行动的再认识:“从免疫系统‘吞噬’作用看小说所描写的‘吃人’行为可以发现后者也许不一定是完全有害的(或者不一定一直是有害的)。”而按照同样的逻辑,读者也可以从大环境的思想倾向出发,重新思考狂人的批判和新青年忧虑的“病”,从而得出不同的结论。
任一学科在构建自身时便为一定领域的知识划定了类别和界限,一门学科要研究什么,用什么方法和视角来进行研究,都预先有一定的客观规定。但近年来,学者逐渐意识到这种所谓的“客观”背后隐藏的权力乃至符号暴力,因此反学科的实验也就相应而生。罗鹏的鲁迅研究具有理论的“多重奏”,论述中牵涉的理论多元丰富,但他并不会陷入某种教条的规定,而是洒脱自如,信手拈来。如引入精神分析学模型时,他重视的是鲁迅与拉康的区别。在这一过程中,他意识到鲁迅的自我认同建立在他对幻灯片立场的否认上,同时也反思了拉康等人自我形成理论中对“误认”的忽视。在进行医学模型与鲁迅《十四年的“读经”》的对照思考时,他并未局限于文本内部的探索,而是进一步追问这种思考能否为文学研究方法论的创新或反思带来启迪。
此外,文化和话语环境或现实世界的辩证关系问题也是罗鹏思考的对象。他的解读并不以二元对立的方式处理纯文学与非纯文学的关系,正如并没有仅仅用作家的身份或纯文学的概念限制对鲁迅及其作品的思考。他不仅关注文学的细节,也关注背后的客观现实,以及这种现实与构建话语之间的关系。因此他才能看到鲁迅与历史、人民、共同体的深刻联系,得出对“免疫”模型的新解。罗鹏的研究不乏中西方理论与文本的“混响”,对于那些用西方理论解读中国文本时可能会形成的不适配的问题,他认为理论背后的“共性”可予以解决。在“文学是人学”的框架下,学者可以在看似隔绝的领域里寻找共同的心理图式和精神模型,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跨文化交流。如果不是有意识地进行这种追求,反而可能会在对“中国特点”的分析中忽略议题具有的更大范围的普遍性,他的解读使得《狂人日记》的隐喻超越了20世纪初的中国社会这一背景。但是,这种对共性的追求既成就了他研究的趣味,也存在着一定的问题。对于可否用大环境的内在倾向作为解读作品意义的线索等问题,他指出这需要进一步的实践来检验。这种文化研究是否会导致对本土文化气象特点的抹杀?这种价值判断是否会导向价值相对主义?这些问题是其反学科研究实验需要进一步解决和说明的问题。
通过对2009—2021年期间美国鲁迅研究代表性个案的梳理,可以总结出十余年来美国鲁迅研究的三个特点:第一,在研究思路上,美国鲁迅研究界延续了1990年以来的思路,尽量避免意识形态的干扰,主要从文学性、艺术性、哲理性的角度对鲁迅进行切入和分析。在研究文本中,或避而不谈意识形态,或有意识地把此前的解读作为攻击的靶子,试图通过破旧来立新。因此,读者也得以看到了和传统意义上大相径庭的鲁迅形象。鲁迅不再仅仅是那个想要引进西方理论来击败腐朽传统的战士,一个光辉不朽的道德楷模,而是一个地位平等的作家,一个开放的文本,当然,研究者也正是于此态度里发现鲁迅文本中暗藏的对传统、现代、新青年等事物的复杂态度。第二,在对历史材料的处理上,研究者都倾向于使用“文学文化史”的态度,重视重大政治事件、人际关系、物质文明发展等叙述线索的作用。研究者并不会强行从文本中找寻与历史事件一一对应的文字,而是把背景作为可供观察的资料和理解文本心理的素材,并有意关注鲁迅将外部影响转变为文本的处理过程。第三,在理论与文本如何有机结合的方法论上,研究者都有意识地进行了反思。身处这个“理论爆炸”的时代,逃避理论对文本的引导是不切实际的,也是没有必要的。因此无论他们的具体成果如何,至少在出发点上几乎都声称自己在努力追求理论与文本的和谐关系。除此之外,“以鲁迅作为方法”也成为了近年的研究方向。鲁迅杂文的文类创新可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的研究提供思路,而鲁迅思想中“新”与“旧”的辩证关系,也可为“现代性”的问题和人的灵魂去向提出新释。有论者提及,有的海外汉学家对中国文学的解读存在理论与文本的割裂或者理论运用生硬的瑕疵,某些研究结论悬空于中国社会的文化与历史。的确,这种批判应该使我们警醒:反思如何理解理论,如何将理论与文本分析有机结合,如何评价突破性解读可能存在的历史感悬空的危机。总之,各种鲁迅研究的思路与方法有待时间的检验与实践的证明,而放宽历史的眼界、拓展对话的空间、寻找参照的坐标应该是海内外学者继续努力的方向。
①李松、姚纯:《美国本土汉学家的鲁迅研究》,《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
②李松、姚纯:《交叉的视野与异域的返观:美国华裔汉学家的鲁迅研究》,《长江学术》2018年第3期。
③张杰:《美国的鲁迅研究》(上),《鲁迅研究动态》1986年第5期。
④王家平:《世纪之交西方鲁迅研究的新趋势》(上),《鲁迅研究月刊》2008年第11期。
⑤吴玥瑶:《美国鲁迅研究的思路与方法(1990—2019)》,武汉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0年,第41页。
⑥聂士聪、王树槐:《新世纪以来鲁迅研究的国际趋势与译学启示——基于Web of Science的计量分析》,《外国语文研究》2021年第5期。
⑦张旭东:《批判的文学史——现代性与形式自觉》,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1页。
⑧张旭东:《重读鲁迅与中国文学批评的反思——在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演讲》,《文艺理论与批评》2008年第6期。
⑨张旭东:《中国现代主义起源的“名”“言”之辩:重读〈阿Q正传〉》,《鲁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1期。
⑩张旭东:《杂文的“自觉”——鲁迅“过渡期”写作的现代性与语言政治》(上),《鲁迅研究》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