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迹二十年

2022-02-24 08:37刘佳璇
瞭望东方周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会馆

刘佳璇

安徽会馆

彭泽民的头脑里有一张北京地图,这张地图可以穿越时空。别人问起几十年来某条胡同地名的变迁、几百年间一座院落的掌故,他常常微闭着眼睛,仿佛置身在这张地图之中走街串巷,一讲起来,滔滔不绝。

从2001年算起,作为一个民间文史研究者,彭泽民寻迹北京会馆已经20年有余。20年前的北京正值危房改造,很多当时的会馆遗存和那些为彭泽民提供过口述资料的居民,如今都已难寻踪迹。

对有幸得以保存至今和修缮的会馆,彭泽民一直在关注着消息,他希望它们早日打开院门,展示那些快被遗忘的历史,也总是想尽力解开一些有关会馆历史细节的谜团。

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彭泽民的第一个话题是槐柏树街的地名——这条街巷距离《瞭望东方周刊》所在的办公楼不远,也是彭泽民少年时生活的地方。

那里原来是广西会馆的义园(公墓),曾经有槐树馆、柏树馆,是看坟人的居所;后来,人们将其合称为“槐柏馆”,建起街道时就定名“槐柏树街”。彭泽民说:“从小生活在会馆义地,后来又研究起会馆,这应该是种缘分。”

彭泽民童年时就生活在“宣南”,即宣武门以南、广安门以东的外城西南角一带。

清朝統治者入主北京城后,满汉军民分城而居,汉人居于外城(正阳门、宣武门和崇文门以南),而外城西缘的广安门连着通往南方的大道,因此,北京会馆多设在宣南,这样一来,上京学子与士绅方便进出北京,抬脚也能往城市中心活动。

1953年,尚在襁褓中的彭泽民被母亲从河北抱进北京城,四岁时在槐柏树街落了脚。上个世纪50年代的北京老城仍有些《城南旧事》般的遗韵,但那些以同乡或同业为纽带的会馆组织,早已随时代变迁而消亡。

彼时,北京的会馆正经历一次影响至今的命运转折。1950年,北京市人民政府成立了会馆管理委员会,开始接收各省县会馆产权,到1956年,各省县会馆陆续移交给了北京房管部门,后来这些会馆大多用作了居民院。

产权移交时整理的财产清册一式多份,在北京市民政、房管、文物部门留档。

近50年以后,其中的一份清册不知何因,出现在了潘家园的一个小书摊上。潘家园旧货市场的一位常客相中了它。摊主见有买家喜欢,要价1000多元,双方讨价还价了整整一天,最终以500多元的价格成交。

这个买家就是彭泽民。

其实,彭泽民的本职工作和会馆研究相距很远——那时他在北京北汽下属的一家出租车公司任办公室主任。不过,他对北京历史地理很痴迷,去潘家园等地的旧书市场搜罗资料已经成了习惯。

在书摊上发现清册时,彭泽民并没有如获至宝的感觉,只是认为这份资料应由档案馆保存,“想做一个热心市民,买下来无偿捐献出去”。他给档案馆打了电话,约定见面后,捧着清册来到档案馆。

回望对会馆的寻迹,让彭泽民最难忘怀的也是那些口耳相传的会馆回忆。这些记忆里有城市变迁的脉络和历史激荡的痕迹,比许多专著更具体。

“这个资料从哪来的?你什么意思?”对方的言谈给彭泽民泼了盆冷水,他感觉自己的好意似乎被误解了。清册另有存档,捐献最终不了了之,他又捧着清册回到家仔细翻起来。

清册一尺来高,足有1000多页,经过和其他资料比对,彭泽民发现它比自己想得更具价值——其中内容事无巨细,大到房屋义地,小到一双雨鞋、一把算盘,包含诸多尚未收录于《北京会馆档案史料》的原始资料,详尽程度绝非当时其他会馆专著所能比肩。

彭泽民在阳平会馆正门处(彭浑民供图)

“这些会馆现在怎么样了?”起心动念之后,彭泽民决定利用双休日按图索骥地依次探访。接下来的数年,他的业余时间大部分都用来进行会馆遗存的实地勘察,凭着一股热忱,“一瓶饮料一个面包,就能跑一天”。

2001年冬天开始寻访会馆时,彭泽民已搬到了卢沟桥居住。每逢周六日,天一亮,他就开车进城,车是富康小轿车,车身和底盘都小巧,适合钻胡同。

开着这辆富康,彭泽民和时间赛跑起来——就在2000年3月,北京市政府办公厅下发了《北京市加快城市危旧房改造实施办法(试行)》,很多会馆遗存正处在消失的边缘。

1998年9月,菜市口大街扩建,施工队在未告知文物部门的情况下,拆除了原宣武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粤东新馆的主体建筑(东跨院)。

戊戌变法前夕,康有为在粤东新馆成立了保国会,粤东新馆是戊戌变法的重要见证地之一。该馆主体建筑遭到拆除一事经媒体报道,旋即引发社会关注,施工部门随后和文物部门达成协议,承诺“先拆除后异地复建”——这实际上难以兑现,因拆除过程粗暴,建筑构件已遭遇不可逆的破坏。

粤东会馆

这一事件反映着当时北京城市建设与文物保护之间的尖锐矛盾。长期以来,北京有大量名人故居、会馆建筑并未进入文物普查登记,因而一度被列在危改拆迁范围内。一些幸存下来的会馆,直至2007年到2011年的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时才被发现和登记。

建于清乾隆庚午年(1750年)的湖北云梦会馆就是当时崇文区的危改对象,彭泽民前去探访时已经人去院空,只待拆除;对面的江西宜黄会馆院内,建筑物被拆得七零八落。彭泽民走进宜黄会馆时,还有工人在拆除剩余的部分。一些建筑构件被编号堆了起来,未推倒的一间西房的山墙内侧歪斜地写着“保护文物、人人有责”。

彭泽民想,难道要搬到哪儿去复建?不过,复建在何处,至今不得而知。两座会馆曾经的所在,现在是东城区一处名为兴隆都市馨园的居民小区。

彭泽民用相机拍下了不少会馆遗存的最后模样,有些会馆遗存在他开始实地勘察时已经消失,还有的虽然破败,但院落主体、碑刻、石雕、牌匾等仍然存在。

“那时看着很难受,最怕的就是人们对城市人文和历史不够重视,一阵莫名的浪潮之下,会馆就这么稀里糊涂、一股脑地没了。”想起那些场景,彭泽民陷入了沉默。

在龙潭湖公园内袁崇焕庙西边,曾有一处小四合院,旧时是建在广东籍会馆馆产新义园之上的地面建筑,专供停放棺柩。彭泽民探访时晚了一步,现场刚拆不久,地上已是一片瓦砾。

瓦砾上徘徊着一位老人,正颤颤巍巍、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我去跟他聊天,原来他就出生在院子里,院子格局、所配的牌楼和石桥都说得一清二楚。”后来彭泽民给老人拍了照,并把照片送给他留作纪念,还将其描述记在了文章里。

20年过去,彭泽民还能想起老人站在废墟上回忆往昔时的眼神,“那般眷恋,那般怀念,还有那般失落”。

初步寻访了半年多以后,彭泽民整理资料并写成了一篇一万多字的文章,题目是《北京会馆还留下什么》,经时任北京市政协文史委副主任贾凯琳的介绍后发表。

文章记述了当时大量会馆建筑、碑刻、石雕、牌匾的实际情况,并在居民口述史、现存书面资料的基础上,用漫谈的笔调勾勒了那些会馆曾经的兴旺:

安徽会馆门前的两座狮子门墩规格较高,可见建造时主理人李鸿章作为朝廷重臣的显赫;

浙江会馆、桐城会馆门前有上马石,说明这些会馆常常贵客盈门;

庐陵会馆院外右边的墙上有刻着“鸿禧”二字的砖雕,想必这里曾经发生过他乡遇故知或金榜题名时的喜事……

彭泽民常常从建筑物细节中去还原会馆的历史现场,在他心里,这些经历沧海桑田而留下的痕迹,无不隐藏着鲜活的人与事。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尔罕·帕慕克曾说:“外人看一座城市的时候,感兴趣的是异国情调或美景。而对当地人来说,其联系始终掺杂着回忆。”回望对会馆的寻迹,让彭泽民最难忘怀的也是那些口耳相传的会馆回忆。这些记忆里有城市变迁的脉络和历史激荡的痕迹,比许多专著更具体。

北京的会馆兴盛于明清,在民国时开始衰落,经历时代变迁后,许多相关原始资料已经遗失,留下了不少令研究者迷惑的问题。彭泽民在书中找不到答案,有时候却是街坊的一句话就指点了迷津。

“会馆长时间作为居民院,历史价值在当时渐渐被忘却。其实,只有生活环境好了,人们才能普遍形成文物保护的意识。”寻访时,他曾看見有的石碑倒在地面变成了地砖,有的则被放置在水龙头边上成了洗刷家什或站脚的石台。

山西的阳平会馆是个典型。通过查阅资料,彭泽民发现,阳平会馆曾在1921年作为质押品被拍卖过,拍卖资料被人故意隐去了馆名,馆内碑刻也遭到了破坏。于是,学界对于馆名到底是“阳平会馆”还是“平阳会馆”有所疑惑,因为山西并无“阳平”的县名,只有临汾古称“平阳”。

为了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彭泽民用了8年之久,直到结识了一位上世纪30年代经常在此听戏的山西太原籍人士。彭泽问起馆名来历,对方回答:这是阳曲和平定两县的合馆,两县过去的县治都在太原府,这里自然就叫“阳平会馆”。

后来,阳平会馆修缮,馆内一副门联得见天日:“阳春承帝泽,平昔萃人文。”这副藏头联,又从物证的角度印证了老人所言无误。

类似的趣事还有不少。在寻找位于原宣武区米市胡同的六英霍会馆时,彭泽民按资料上提示的门牌号转悠了半天,却因寻不到实地证据,无法确定那里是否就是六英霍会馆,正好遇有一位老大姐外出归来,说自家院落当中有一块带字的方石头。彭泽民一看,正是六英霍会馆重勘四界的碑记。

位于西城区南柳巷40号的晋江会馆,是《城南旧事》作者林海音少年和青年时代生活的地方。上世纪90年代初,林海音两次回到老宅追忆往事。2001年林海音去世后,彭泽民和贾凯琳又走访了晋江会馆,北京市政协文史委基于此撰写了报告,最终促成了对晋江会馆的挂牌与保护。

“这对两岸文化交流和文物保护都有积极意义。能推进一点对现实的改变,也成了我坚持研究的动力。”彭泽民说。

找到六英霍会馆的石碑时,指点过彭泽民的老大姐得知这“带字的方石头”是文物,就和他一起把石碑从地上起出,答应他好好保存。

彭泽民说:“会馆长时间作为居民院,历史价值在当时渐渐被忘却。其实,只有生活环境好了,人们才能普遍形成文物保护的意识。”寻访时,他曾看见有的石碑倒在地面变成了地砖,有的则被放置在水龙头边上成了洗涮家什或站脚的石台。

不过,也有居民因为各种缘由,成为会馆文物的保护者。

有的是无意的,比如一些石碑镶在墙上,居民盖小厨房时顺势借用了墙体,石碑也抹在墙里,碑刻因此不至于蚀损。有的则是有心的,比如在位于上斜街的河南武宁会馆,为了保护原本镶在墙上的重修岳王精忠祠碑,居民将其顺放在房根儿盖上凉席,还用铅笔做了拓片。

在一些会馆里,还流传着老长班的故事。长班是“看馆子”的人,有的长班直至去世都没离开会馆。为了保护会馆的牌匾,老长班会把牌匾压在床下做床板,或藏在夹壁墙中。

彭泽民还记得,汀州会馆北馆的长班后人特意把已经被砸断的石碑埋进了地下:“他说‘碑座是坏了,但不能丢在咱手里’。”

相比于王侯将相、仁人志士的会馆掌故,这些人和事偏于细枝末节,却最让彭泽民触动。从20年前踏入会馆以来,一种矛盾感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不去:旧人的离开,意味着一种活态的历史随之远去,令人不舍;但沦为大杂院的会馆破败拥挤,居民们应该有更好的生活环境。

现在,很多会馆得到腾退和修缮。彭泽民对会馆的保护利用有着自己的见解,他认为,修缮后的会馆要面向公众公益开放,起码要有部分空间来展示历史文化,基于会馆历史上联结乡谊的功能,会馆的利用也可以和其原籍地合作,展现其地方特色。

“展示和传播历史一定要准确。”彭泽民对此格外较真,他举例说,“一字之差,谬之千里。有一种流行的说法——宜兴会馆曾是顺天府府尹周家楣的‘故居’。其实不对,应该是‘故宅’。‘故居’是生前生活过的地方,‘故宅’是为人死后设置的灵魂所栖之地,怎么能混淆?”

彭泽民发现,还有很多不加考证的说法流传在自媒体上,于是就开通了自己的账号,用“一指禅”打字,分享20年来的研究和对于有关会馆历史谜团的思考。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会馆也会说话,真想让它亲口讲出那些答案。

“要对社会负责。无论是研究还是活化利用,都是如此。在懂会馆的基础上才能用好会馆。”彭泽民说,“修缮后必须挂牌、打开大门,让老百姓都能进去看,看得有所收获。否则,如何对得起那些生于斯长于斯、为了保护文物而离开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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