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县:青年作家居住桑阿镇

2022-02-24 05:53周瑄璞
美文 2022年3期

周瑄璞

2018年3月11日,我在郑州参加完一个文学活动,随后去往山东冠县。乘高铁到河北邯郸东站,张小泱和他的朋友开车来接我。冠县离邯郸有一百公里,汽车还需将近两个小时。

大约在2013年秋天,我的邮箱里出现一个陌生人发来的选题表,历史小说《神奇的北魏》,字数、内容提要、销售热点、作者简介、联系方式等一目了然,还有几万字的样章阅读。大致读了,条理清晰,文笔通畅。

刚好出版社准备开一次选题会,而这个选题表拿来就可上会。

营销人员说,历史题材的书好卖;各位中层说,80后作者吃香;社长恰恰又是个历史爱好者。竟然全部举手通过。

会后,我按照表格上留的电话,与作者联系,是一個武汉的号码。

那个叫张小泱的年轻人,表现出喜悦之情。然后他又说,可是我并没有给您投过稿呀。我说,可是我收到了你的邮件呀。他说那不是他发的邮件。原来,他是给某一家出版社投的稿,编辑觉得挺好,可是那个出版社最近没有做历史题材的计划,便推荐给了陕西另一家出版社相熟的编辑,这位编辑也觉得挺好,可是他即将离职,不知怎么知道我的邮箱,就发来试试。没想到事情竟然这样成功。

我进入正式审稿阶段,随着阅读被文本吸引并打动,一个1988年出生的年轻人,竟然敢啃“北魏”这块大骨头,并且将历史脉络梳理得如此清晰。当然,作为一部三十多万字的“历史故事”来说,仅有历史,仅有事件都是不够的,还需要还原北魏时期的生活细节,吃喝行住,语言方式,宫廷内幕。其实是需要作者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上,进行大量的演绎与加工。然而,在他的书稿中一切都是那么合理而动人。那些适时的议论,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也都在情理之中,重要的是,冷静而克制的语调,完全不像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竟有正大庄严之貌,而无戏说油滑之气。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山东聊城的电话,张小泱告诉我说,他回到家乡了,武汉那个手机号不再使用,这是他的新号,请周老师保存。

读稿时,遇到生僻的词语,或者我存疑的细节问题,就会给他打电话询问,但很多时候电话无法接通。张小泱说,他写作的那个房间,信号不好,如果需要问什么,可短信留言,他会回过来的。

签合同时,他留下的地址是:山东省聊城市冠县桑阿镇段菜庄村。之后,这个地址便不断地出现在出版社的内部流程卡、各种表格上。

这本书在出版的过程中,我又策划了纪实文学“人生四季”,分别是《求学季》《就业季》《结婚记》《求医季》。在寻找每本书的作者时,我突然想起了张小泱,他应该可以承担《就业季》的写作,从他提供的简介中可看到,他2011年毕业于湖北工业大学,在武汉和聊城做了两年的设计,后来回家专职写作,这其间一定有不少甘苦和体悟,而且他的同龄人,也都面临着就业的问题。

电话联系后,他同意承担这部书的写作。于是让他填写大致构思与写作大纲,双方签订写作协议,预付一万元稿费,他便开始了采访写作,听说跑了几个城市。每一次打电话询问,他都说正常写作之中并报告进度。

2015年10月,《神奇的北魏》出版。2016年元旦前后,张小泱几次打电话来说,能否支付稿费,他现在需要用钱。而我知道,春节前出版社面临各种催款,设计公司、印刷厂天天有人来找,走廊上、电梯里到处晃动他们不安的身影,等着钱给员工发工资和年终奖,社长也是焦头烂额,会对稿费这种一般不太紧急的支付拒绝签字,单子扔回给你是很有可能的。于是我就找理由推脱,并不急于给他开稿费,一直等到春暖花开,财务室才将钱打向他那个开户地为桑阿镇的农业银行卡上。不知他那个春节,怎样度过了“需要用钱”这件事,也不知他心里是否怨我。我一直留着一份歉意。

2016年,他又发来《管仲传》的选题,说是他正在写的一部历史小说,为了能使选题上会更顺利地通过,我请他写一下自己的成长之路,为何走上了历史写作这条路。于是他发来了这样的文字:

出于对“故事”的热爱,从小学开始,我就很读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书,有老师让看的,也有老师不让看的。爸妈倒是不反对,因此幸运地少了一面围堵。如此杂学旁收,加上偏科严重,数学成绩极差,我在大家眼中渐渐成了颇有些“歪才情”的学生。

在之后几年的阅读生涯中,我渐渐发现,自己对诸如“春秋战国”“王安石变法”“蒙古帝国”“十字军东征”等词汇异常敏感——我喜欢探究那些曾经真实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的秘密。大概,这就是历史的魅力吧!

高中时,我开始认真而系统地练习写作。也许是多年的阅读习惯使我的写作能力在潜移默化中得到了锻炼,同学和老师居然颇喜欢我的文章,经常当范文阅读。当时网络已在我们那个小县城兴起,但家里还没有电脑,我只能按照传统方式以纸笔写作。那时古装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正火,激发了我对汉朝历史的喜爱,因此写了一篇三万字的汉武帝题材的历史小说;后来又应女同学之邀,写了一部五万字的青春校园小说,充满各种中学生的青春悸动和没心没肺……如今看来,那两篇小说虽笔力不济,却散发着一种热切气息,在同学间久久传阅。现在想起来,我们85后大概是最后一批还以手抄本形式阅读小说的一代人吧。

大学三年级下学期,我开始在天涯文学连载长篇历史小说《天下大乱》,并很快有编辑联系到我,一番沟通后,决定A级签约。我开始有了微薄的稿费。这部小说前前后后用了五个月时间完成,统共三十四万字。

2011年毕业,我回到山东老家,找到对口专业工作,在家乡那座小城市做平面设计,但内心仍然抑制不住写作的渴望。2013年9月的一个午后,百无聊赖的我翻看着刚买的一部繁体竖版《北史》,看完第一章,忽然一股冲动,而后快意地在电脑上敲出了三千字。当时没有想到,这三千字,就是后来出版的《神奇的北魏》的第一章。这是一部关于南北朝残酷历史的书,充满了朝堂权谋、争霸战争和生死恩仇。

当天晚上,我又写了几千字,然后扔到天涯论坛的“煮酒论史”版块上,居然反响强烈,点击量和回帖量飙升,很多网友要求继续写下去,于是我有了动力,开始了这部书的写作,而在之后的几个月中,这个帖子被各大版主和天涯编辑以“置顶”“加精”“标题加红”“推荐人文频道”等方式加以推荐,受到天涯文友们的热烈追捧,并入选“天涯文学2013年—2014年度人气新人热作选读”。这些小成绩无疑是我完成这部书的动力。

……

2016年,洛南县委宣传部一直找我,请我为他们县写一部历史小说《仓颉传》。我突然想到张小泱,便跟洛南方面说,我写可以,但必须与人合写,否则历史方面,我拿不下来,我们两人,一个负责历史,一个负责文学。洛南方面同意,说立即签订写作合同,年底前打过来预付款,我们就开始工作。而这时离2016年结束只有几天时间了。我打电话给张小泱,问他能否接受这样一个任务,他答应了,并且立即来陕。

我让他下高铁后乘地铁,在南门下车,我与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在出地铁口等他。这是我与张小泱第一次見面。黑黑的面孔,细长的眼睛,打过招呼上车,他在后排端坐,双手扶在膝盖,做派竟然像一位古代侠士。一路上话也不多,张口时,有板有眼,很本分的一个青年,说他前一段时间参与了电视连续剧《袁崇焕》的写作。想必也有较为理想的收入。我说,你这么年轻,已经可以凭写作生活了,很不简单呢,有多少人奋斗半辈子,还做不到。他腼腆地笑笑。

关于要价,我俩之前有过沟通,我们都是不贪心的人,定了一个自认为合理的价,我们感到县上领导舒了一口气,立即答应了。写作协议签好后,赶在2016年的最后一天,将一半劳务费打到我的银行卡上,我第二天上午到银行,将张小泱的那一部分转到桑阿镇他那个农行卡上。刚转身离开柜台,将身份证、银行单据往包里装时,电话响起,张小泱说,收到钱了。

2017年4月,他又来陕西,我们一起去往仓颉的出生地白水县,看一看地形地貌,好更加真实生动地还原当时的部落征战场面。

国庆节假期,张小泱来电话说,他人在西安,找朋友来玩两天,给我带了一箱面苹果,现在这种苹果已经被淘汰,许多人都不种了,他邻居家还留了几棵。我告诉他我打算描写县里人的生活,还想采访农村没有娶妻的男子。他说请到他们冠县去,这两个选题都能写到,他们那里也是每个村上都有不少没娶妻的男子。他向我大致地介绍了冠县,他嘴里的冠县,俨然是鲁西北大地上一颗璀璨的明珠。于是,我将冠县纳入了采访计划。

高铁于11点35分到达邯郸东站。由河南,经河北,到山东,一天过三省,这要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是神游三个国家。

早春的华北平原,被雾霾笼罩,到处灰蒙蒙的,树还没有发芽,唯一的绿色是脚背高的小麦,与我熟悉的河南乡村十分相像,除了高速公路上的关口上所写“山东”两个大字,你丝毫感觉不到山东与河北有什么不同,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就是进入了冠县。

司机张广超,是张小泱的发小、邻居,高高的个子,长得很帅,理一个很新潮的发式,开着一辆小面包,车里播放流行歌曲。说到当下社会的时候,他也踊跃发言,颇有自己的见解。他跟庆利(张小泱的本名)是从小的玩伴,他佩服庆利的学识,遇事总是向他诉说,庆利会给他合理的指导与建议,要是没有庆利的一次次挽救,他可能就……张小泱摆摆手,阻止他说下去。他将庆利挂在嘴上,“利”字不是普通话里的重音,而是山东话的轻声上挑,听起来很是亲热。他们两家房子相连,他来庆利家不走大门,而是上楼梯从房顶走过来,再从庆利家的这边楼梯下来。平时庆利写作,他不敢打扰。庆利有个音箱,写作中间休息时会播放音乐,他听到音乐声,就从房顶上过来。

冠县城边上,一片商业区。在一家自称“冠县第一”的面馆,我们吃了午饭。出门时,我悄声给张小泱说,我来这两天,要用你这位发小的车,是否应该给他几百元钱。小泱说,开玩笑,他怎么能要钱呢?张小泱说他自己对开车没有兴趣,也就没有学驾照,平时用车,都是张广超和任恩达接送,这两个人,一个发小,一个同学,都是他的司机。张广超开玩笑说,我要是服务不好,庆利就生气啦。

来到一个小区门口,车停下来,张小泱跑下去,取一个快递,张广超下车抽烟,我听到车内音响,一个男歌手唱道:“站在高楼顶上,看到下面的人蚂蚁一样,他们的头很大,他们的腿很细。”张小泱很快跑出来,说是山东省作协给他寄回盖过章的加入中国作协的申请表,寄到了他一个堂兄这里。张小泱村上不通快递,他的快递要到镇上去取,而他提前知道今天接我,所以让寄到这里。张小泱要准备好样书,于中国作协规定的3月15号前寄出。

在县城转了一下,几条街道,政府、学校各样机构,车辆行人都不多,一个平静的县城。祖国处处是高层,这里也不例外,二十多层的高楼像一片树林。张小泱打算在这里买一套房子,和女朋友已经看了几次。房子两年后才能盖好,而他准备在今年国庆节,和在县城工作的女朋友结婚,司机张广超说,你这叫拎孩入住。

出了县城,继续向东。桑阿镇离县城二十公里。道路两边的田地里,布满塑料大棚。张小泱说,一个大棚一年可获利四五万元,但是也很辛苦,从早到晚离不了人,要不停地干活,把人捆得死死的,很多人家,夫妻两个,吃住在大棚里。又见到一种高级的棚子,像临建房,顶上也是见光的。小泱说那是光辐大棚,政府投资建的,不如私人的传统塑料大棚能够盈利,有些事搞不好就容易赔钱。

我们谈起农村的今昔,时代真是进步得快,从前的农村人都要进城,而今年“两会”上已经在讨论城里人在乡下购买宅基地的问题了。我小时的农村记忆,就是20世纪70年代的模样,那时人们都穷,吃的住的很差,现在条件好了,家家住新房,装修得也好。但农村有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就是房子外面看起来很气派,屋子里不讲究,而且厨房厕所都在室外,刮风下雨很不方便。为什么不能做成城里那种单元房?他们二人认为,农村人离那种水厕全部入户到位的“单元房”时代,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主要是观念和习惯问题,而且农村地方大,宽宽敞敞一个大院子,尽可随意使用,就没必要那么“节约地方”。我想,为什么年轻人都要到城里去买单元房,就是为了住房的舒适性、便利性。如果这个问题解决,农村就能留住年轻人。只要有车,住在乡下,工作在县城,平原地区,也就是二十分钟的车程,应该是挺理想的生活。

路过一个村子,他们说有一个庙,可以参观一下。这里可说是一个众神之地,名叫皇母宫。左边四个大字“道法自然”,右边书的却是“佛法无边”。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唱豫剧。我问,怎么不是吕剧呢?张小泱说他们这里不认吕剧,兴的都是豫剧。进得院子,见左边一个自乐班,四人伴奏,一名老妇伸着兰花指在唱《朝阳沟》里栓保妈的唱段:“老婆子昨夜里做了一个好梦……”观众三四人,也是老妇,胖大身子安放在小凳上,手支下巴,仰着脸看,门口处还有一位老者,坐在三轮车帮上,似看非看,也算是观众吧。这样一来,演职人员与观众势均力敌。我们三人一进来,观众人数上升,仿佛给了他们莫大鼓励,梆子声更为响亮。“梦醒来,鸡叫头遍”唱完,话筒递给坐着的一位,那阿姨起身走到场地中央,拉拉衣襟,摆个造型,悠然唱起。我们绕到大殿后,几排房子,分出十多个小房间,每个房间都供着一个神位:月老殿、财神殿、斗母殿、老母殿……真是大开眼界,无神不有,一个院子解决你所有人生问题。后院里,竟然供着一个泥胎彩绘的龙王,坐在一个简陋的亭子里,而亭子在一方水池中,旁边一个橡胶管子,用来往池内注水。或许是弄来这一块不足百平方米的“海”属实容易,不能浪费了资源,在“海”的边上,还坐着一个洁白的姜太公。里面黄土泥胎,外面是白石灰刷浆。我想,若财力再雄厚些,龙王和姜太公或许会升级为大理石或者汉白玉。

走回到前院,那位阿姨还在唱,腰身也愈加婀娜,兰花指翘得很是妖娆,都已经娇美地点出去了,却哑了音。忘词了。伴奏也停下,等着她。她萌萌的表情,下巴颏伸向坐着的三位,问,啥呀?其中一位阿姨提了词,她转换回表情,重新唱起。我们当了一会儿忠实观众,临出门,发现大门后两边还有两个极小的房子,差不多半截柜那么大,住着哼哈二将,门头上分别写着:哼哼两声,除却烦恼;哈哈两下,笑口常开。我们受到感染,张口笑着出门,看到左边大门外还躲着土地爷呢,极其节约土地,不小心都会错过他老人家,憨态可掬地坐在一个两三平方米的小屋里,落了一身土。门两边写道:莫道官职小,能保一方安。

二人将我送到桑阿镇最大的一家酒店入住,每晚房錢70元。这家酒店平时承办婚丧添丁各种宴席,生意很好,老板娘是位圆脸白肤的女人,笑意盈盈地为我办了入住手续,交给我一张油腻腻的房卡。张小泱叮嘱她,嫂子,这是从陕西来的一位老师,你多关照她。那女人的笑脸更甜,说没问题。

桑阿镇的阳光照进窗来,窗外小街对面,几家小商店,还有一个产后恢复中心。我拉上窗帘准备睡觉,听到哀乐声,重金属重低音,轰鸣回响效果。我在哀乐声中入睡,又在哀乐声中醒来。太阳西斜,我打算逛逛桑阿镇。

像所有的北方小镇一样,蒙在灰土中的桑阿镇生机勃勃。街道里有大小汽车穿过,腾起一阵尘土,细腻无比地落下,等待下一辆车驶过,再来一次小小的轮回。十字路口那里聚集着很多路边摊点。所卖水果也都灰头土脸,品相不佳。所见女人全都长着一张圆脸蛋,生怕我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山东似的。我给张小泱打电话,说晚上还是到你家吃饭吧,我也到你家看看。随便喝点稀饭就行,不要在饭馆吃饭。于是约好六点来接我。

回到房间,发现没有电热水壶,而这里的水喝起来有股咸味,泡茶都变了味。又下楼向老板娘要水壶,她叫服务员去给我找一个。房间里放的瓶装水,每瓶两元,我想街对面超市里买大瓶水,可能会便宜,可是匆忙下楼没拿钱,那就微信支付吧。超市老板娘,圆脸笑成一团花。只有3升纯净水,先拿一瓶,微信付钱。网速却极慢。老板娘笑问我老家哪里,我说,比较复杂,老家河南的,人在陕西。拉了家常,网络还是连不上,她说,你先拿去吧,再下来了给我钱,我又等了会儿网络,观察到她店门外,还有一个摊位,卖各种水果,品相比十字路口那里的漂亮许多。

六点后,张小泱电话来,说到楼下了,我下楼去,到对面超市门口,买了一箱苹果和几个橙子。老板娘俨然已经是熟人了,帮着我挑。车上,小泱说,他们这里,赶集赶会,若钱不够,就可先把东西拿走,下次来时再给。我说,就不怕你不给吗?他说,一般不会,都是附近的人,都知你住哪个村。

段菜庄离桑阿镇两三公里,开车几分钟就到。我说,这么近,晚上我可以自己走回来的。小泱说,走回来不行,乡村的夜晚那是真正的黑,根本看不见路。

说是随便吃点,可小泱刚才在镇上买了菜又买了一只烤鸭,他二姐也过来了,在厨房帮着妈妈做饭。在路上我问了他妈妈的年纪,六十二岁,那我应该叫大姐。

大姐正在院子里扫地,放下大扫帚,迎上来拉住了我的手,红红的脸笑得很真诚。一个很干净的农家院子,一排五六间的堂屋,二十多年前盖的,当时花了三四万元,后又重新装修一番,室内家具摆设也都挺好。房前种着两棵小树,都还没有长出叶子。小泱说一棵是柿树一棵是海棠。仔细看去,那棵海棠已显湿润的枝条之上,钻出了紫红色叶苞。树下一只小缸,五条金鱼悠然游动;地上种着小树苗般的玫瑰,冒出了新芽,塑料泡沫方盒里还栽着一些玫瑰枝条;菊花钻出新叶,簇拥在土面上;栀子花饱满的白色花苞,正在蓄势待发;堆放农具的厦房墙边,贴着爬山虎的枝条,耐心地等待天气回暖,大门照壁后面水泥墙内,还圈着十几只鸡。院子里因了这些花草鱼儿,更显出文人情趣,表示这个家里,有一个非同一般的人。在堂屋尽头处是张小泱的卧室兼书房。沙发前一张小条桌,桌上放着一套茶具。我注意到桌上一溜书里,有王安忆的《天香》。在写作《仓颉传》的过程中,我曾告诉小泱,他的不足之处是文字还不够那么丰富,词汇拥有量不多,不能达到语言的游刃有余,推荐阅读王安忆的《天香》,看她如何将历史上那些虚构的细节设置得真实可信,语言绵密细致,栩栩如生。

小泱带我上到房顶去。有一个太阳能大锅,屋顶水泥抹得很平,间或有些裂缝,被沥青灌注起来,修补得再无缝隙。中间略微鼓起一些,利于雨水流向两边。站在房顶,有些头晕,不敢往边上走。后面所能看到的几个院子,全都荒了下来,人们都搬到城里去住了。小泱说他小时候,每天傍晚,坐在屋顶,能看到家家冒起炊烟,大人们边做饭边隔着院墙说话,而现在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两家堂屋连在一起,房顶上无缝对接,我们不觉间已经来到张广超家的房顶,他媳妇在院子里,仰了头与我们打招呼,咧开嘴娴淑地笑。小泱说,叫广超过来吃饭啊。媳妇说,他去那边送个东西,一会儿回来就去。

我们下来不一会儿,张广超便从房顶过来。天完全黑了下来,坐在茶几边聊了好久,厨房里的饭菜还在准备之中。张广超与张小泱的爸爸同辈,也就说张小泱得叫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为叔叔,可这个“叔叔”反而遇事把他当作主心骨来求教。

中国高速公路两边的护栏钢板,百分之八十产自于冠县,加工厂遍布冠县城乡。帅帅的张广超从前在钢板厂从事镀锌工作,那个工厂董事长是他岳父,他是总经理兼员工,后来他认识到镀锌是有害工种,就不干了,又找到另一家钢板厂当业务员,跑业务,兼职在父亲的果园里帮忙运输树苗、农药、化肥;父亲从前在村里开轧棉厂,后来停业,又经营果园;媳妇还在岳父的那家企业里当会计。他们已经有两个孩子。

饭菜全部上桌,已经接近八点。六个大盘子里盛着满满的菜,我们五人围着条桌吃饭,最后每个菜都剩下多半,那只切开的烤鸭基本没动。

张小泱的二姐嫁在同村,生了三个孩子,两女一男,跟她妈妈一样,两个女儿大,一个儿子小。我说,是想要个男孩吧?她笑笑,说,在农村,没有儿子是不行的。张小泱的二姐生于1982年,2003年,在威海打工,被好朋友(也是一个远房亲戚)骗到高密一个传销团伙中,困在那里不得脱身,身边总有人监视。她有一个给父亲打电话的机会,故意用了很奇怪的腔调说话,父亲推断是误入了传销组织,于是找了会开车的亲戚一起到了那里,抢人一般将她解救出来。从此她不再出去打工,在家安心嫁人过日子。坐着说了几句话,她急急走了,要回家看炉子,管孩子。

我们四人在小泱的房间里围着茶几喝茶、说话。不觉已经9点,我起身告辞,大姐说明晚还来吃饭,熬小米粥。

屋外果然漆黑一片,打开手机上的手电才能走路。气温降低,腿下生寒。赶快上到车里,二人送我回到镇上酒店。说好第二天早上9点,来接我去采访那位终身未娶妻的老人。

早上7点多,我在哀乐声中醒来,下楼到街上吃早餐。昨天已经见到一家小店卖包子,走过去时,果见门外锅上,摞着几个大笼屉,一位大婶给我拿了四个素包子,两个胡萝卜馅,两个豇豆角馅,放在小塑料筐里。拿进屋子里吃,一位圓脸女人,给我端来一碗稀饭,微笑说,不够了再盛。然后她和门口桌上坐着的一对老夫妻闲聊。

走进来一个身高差不多一米八的女子,还嫌不够高,穿着细跟高跟鞋,甩腿裤,扎着一条马尾辫。总算看到一个不是圆脸的女人,这样身高,也确实不好再配一张圆脸。店里人都不说话,目光追随着她,一位正吃包子的妇女说,看看,多好的身材!小镇美女大约已经习惯于这样的赞美,大方地笑笑,和老板娘寒暄着,买了几个包子,塑料袋里提上,甩着长辫子和大裤腿走了。

我去到旁边店里,买了蛋糕、牛奶,回到包子店门外又买了一些包子,刚走回酒店门口,小泱电话来,说他们到了。却不是昨天的面包车,而是换了白色轿车,司机也换了。张小泱说,他发小今天到县城去办事,这位是他同学,我们要去采访的,就是他们任菜庄村的一位老人,他叫做爷爷的,之前也是他为我们联系的。

上车走一百来米,停在邮局门口,张小泱下去寄快递。想必这就是青年作家平常与外界联系的重要地方,来这里寄快递,收快递,取稿费。乡村快递,只寄到镇上,电话通知,你自己来取。昨天在车上,还看到一家农业银行,那一定就是张小泱那张留给各个出版社和网站的银行卡的发放地,进出那里,是维系他以写作而悠然自得地生活的根本。进去了快十分钟,还不见出来。司机说,他是小泱的初中同学,在自己村上开了一个饭馆,卖面条米线。他们任菜庄村是大村庄,又临着京九公路,过往车辆人员多,生意还算不错。饭馆从前是媳妇在干,而他是养猪大户,后来上面查环保查得紧,养猪也不太赚钱,又很累人,他就丢开那里投奔媳妇而来,二人齐心协力开饭馆。我说,那今天你来开车,影响生意了吧?他说上午没事的,就中午忙一会儿,春节后他们雇了一个人。

小泱总算从邮局出来,我问怎么这么慢,他说,给中国作协寄入会申请的材料,还要寄一本书,邮局人员打开书翻一翻仔细看,又是登记又是验身份证,因为现在两会期间,凡进北京的快递,都查得很仔细。

小泱介绍说他这位同学叫任恩达,是他最要好的伙伴。

小任将我们带到采访人那里,就先回饭馆忙去了。

中午,我和小泱迎着平原上毫无遮拦的大风,顺着京九公路的边上,来到小任的“美味小吃”。这里是一个丁字路口,形成一个类似小镇规模的繁华地带,各种饭馆商店排列,马路对面还有一个加油站。小泱说,饭馆门头是他给设计的,果真比其他门面活泼一些。正是中午饭点,顾客挺多,小任夫妇和雇来的一个妇女忙里忙外,他的汽车停在门口。我看了看手机上滴滴快车,附近没有车辆,就说,吃完饭我们走回镇上吧,也就三四公里,差不多一个小时就到,他正忙,不要再开车送我们了。小泱说,没事的,他一会儿就不忙了。我问,你平常在这里吃饭,给钱吗?他说,一次硬放下五十或一百,管吃好几回,否则每次付钱,他不要。正说着话,店门外停下一辆越野车,走进来一对漂漂亮亮的青年男女,男孩也是他们初中同学。小泱说,这位就是他在《就业季》里写到的那个开超市的“梁博”(化名)。果然跟照片上相仿,只是几年过去,多了一些成熟与干练。女孩是“梁博”的助手,两人坐在旁边一个桌上吃饭。小泱说,和任恩达他们三人是初中时最要好的同学,小梁也经常来此吃饭,也是五十、一百地先存钱,觉得钱数差不多吃够了,再给钱,小任就不能不收。

刚好他们二人要路过镇上,便将我们捎过去。车上放着一些类似于奶粉的圆桶,还有一些宣传资料。小梁已经不开超市了,现在跑婴儿营养品销售。他所跑这个品牌,在当地公司的董事长是他妻子,而他和这个女孩负责周边几个县的业务拓展。

农村青年,不管上没上大学,如果没有进入体制内,就要自谋生路,磕磕碰碰,找来换去,反正总是要找出一条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什么来钱干什么。所从事的工作,大多是小型家族企业,时好时坏,转换得也很快,常常需要另起炉灶,重新组合,从头再来,没有人给你提供保障,你最大的保障就是自己的打拼和努力。看得出,伙伴们都很羡慕张小泱,认为他所从事的写作事业是一条名利双收的路子,人在家中坐,稿费上门来,而小泱从几年前辞去工作回家写作,这条路就走得很坚定,实践证明也还算成功。可是显然他的成功模式在伙伴中无法复制,他们只是将张小泱视为精神领袖。

车停酒店门口,我刚下车,哀乐又兜头灌来,赶忙回转身问车上的小泱,这哀乐从哪里来的?小泱说,这是附近有人死了,家里要连放几天哀乐。

下午四点多,小泱和小任开车来,接我到段菜庄村,车停小泱家巷口,我们在村子转了一圈。村庄挺大,布局是网格状,每一条巷子相通,房子都是平房,院子格局、房子形状都一样,全部刷成淡黄色。主街十字路口,有一家小超市,还有一间小银行。超市门口一片空地,小泱开玩笑说,这是他村中心广场,晚上有人在此跳舞。

顺着大路走到村后,有一个挺大的庙,也是各路神都敬,远远就能看到几个彩旗之上,最高的是国旗,在风中飘扬得很是欢快。庙里的负责人正在干活,与我们打招呼,尽可随便看看,不问事也可,问事就是有所求,有所报的意思。我们又遇到几位老妇,小泱认识,就打了招呼。

庙里出来右拐,小泱说去看鸿雁江。现在枯水期,河里没有水。春天的风,十分柔软地吹过田野,像一条看不见的纱巾,扑拉扑拉在脸上拍拂。麦苗在地里,尽情铺展开去,路边的长得不好,稀稀拉拉。小泱说,分地时,人们都不愿要靠近路边的,因为路边种树,树根在下面抢占了养分。好像很久没有下雨,地面很是干燥。小泱说,如果有一场雨,大地立即就变换成绿色,各种野花开放,小草一夜之间钻出地面。我们邂逅了一群绵羊,在田地吃够了草,肥嘟嘟的身子颤动着,往村里走去。小泱隔着路边干渠,和赶羊人打招呼。

天色将晚,从大路上拐入一个巷子。张小泱说,前面有一个妈妈的菜园,是他家的宅基地,他妈在里面种了各种菜,随吃随薅。不断地遇到十字巷口,突然一个十岁左右小女孩,穿红衣,骑自行车,横里出来,差点撞到我们身上,立即刹车,脚点住地,捏闸的手上,挂了一塑料袋馒头,是在“中心广场”超市门口买的,卖馍的按时会来。小泱嘱她骑慢点,那女孩应声而去。原来这女孩是他们张姓一户人家的女儿。

回到家等了一会儿,小泱的妈妈回来了,开始做晚饭。天慢慢黑下来,院子里那些花草树木,一点点隐入暗中。大姐已经在电饭锅里熬上稀饭,站在厨房门口,和我说话。我说,小泱结婚后,你得跟着去住到城里吧?这么好的院子和房子,能舍得?她叹息一声,表示为难,最后说了一个权宜办法,他们生孩子前,我不去。我说,如果生了孩子,送回来你带着,也蛮好啊。她说,可是,孩子得在县上,教育条件好。看来,放弃这个院落,是早晚的事了。我慢慢看出,她所叹息,不是离不离开这个院子,而是小泱总也不急着结婚,不敢催,不敢问,问急了又要吵架。

然后,她说起自己丈夫的车祸。几年前的一个凌晨四点,下雨天,刚找到一个工作,在一家企业烧锅炉的小泱父亲,骑自行车走在公路上,被后面来的卡车撞倒,胸部塌下去一个大坑,当场死去。她讲得很平静,细节说得详细,包括那家他工作了二十天的企业送来两千元钱,她执意没要,推让过程中,她的手触到那沓钱,感觉应该是两千。

她叹息一声,进厨房准备菜。我回到屋里,小任坐着喝茶,说他平常如果心情不好,就来这里喝茶,将烦恼诉说给庆利听,接受庆利的一番开导。而他的好友兼精神偶像张小泱,正在厨房里帮母亲干活。

晚饭后又坐着聊一会儿,我起身告辞,小任和小泱将我送回桑阿镇,说好明天早上9点,张广超开车送我到邯郸东站。有好几趟11点多的高铁,赶上哪个坐哪个。

我洗漱好刚要睡觉,小泱来电话说,明早能不能早点出发。张广超为了送我,明天本请了假的,但公司突然有事需要他去办,要求他10点必须到公司。我说好的,只是辛苦了你们,来回开三个多小时。他说没关系,我们经常这样奔波,习惯了。

第二天早上7点,汽车一路向西而去。张小泱说前年12月他到西安、洛南那次,就是坐的9点9分那趟高铁,早上不到7点,他们就从家出发了,可那天大雾,汽车不敢开快。他在检票口关门那一刻冲进去,跑到站台上,高铁缓缓进站。

赶在9点之前,二人将我送到邯郸东站,又匆匆返回。张广超要趕到县城,在规定时间出现在老板面前。

(责任编辑: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