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再红
2022年央视春晚之后,舞蹈诗剧《只此青绿》彻底“出圈”了。“2022年1月31日除夕夜,春晚一播出,舞蹈诗剧《只此青绿》就‘爆红’了,截至2月1日零时,微博话题‘只此青绿’阅读次数超过1.1亿人次。”①尉洁婷,卢一,陈嘉昀.寻找“传世宋韵”传播爆款:天目新闻探访春晚“顶流”《只此青绿》背后的故事[J].传媒评论,2022(5):44.一天之内,《只此青绿》走出舞蹈的小圈子,成为一件引人瞩目的艺术作品。“出圈”一词作为一个始于2018年的网络流行语,这几年使用频率很高,意指粉丝关注的某个行业的明星或作品从原有专业领域逐渐影响到其他领域,受到更广泛的关注。舞蹈作品“出圈”并非一件易事。舞剧本是一种标准的舞台艺术,它是把“舞蹈、音乐和戏剧构思三者结合在一起的戏剧艺术,它是一种用舞蹈和哑剧(表情、造型姿势)的手段来表演的音乐戏剧作品”②阿诺兴.舞剧乌兰诺娃[M].吴钧燮,吴启元,译.上海:文娱出版社,1955:1.。因其编创时间长、文化属性高,在市场供给方面,相当一段时间内呈现出品类多、爆款少、消费价格高、地域性强等特点。除此之外,中国的舞剧创作更是受控于体制化,紧跟时代脉络,精英而小众,使得“我国原创舞剧的市场现状不免黯然失色,……大多数剧目由于舞剧艺术作品本体或客体多方面的缘由而导致票房暗淡,一系列衍生产品的开发更是无从谈起”③张笑,楚惬.我国原创舞剧产业的发展困境与思考[J].传媒与艺术研究,2019(3):92.。传播范围有限,影响力自然不会太高。但是《只此青绿》似乎让大家重新领略到舞蹈的文化影响力。
除了《只此青绿》,舞蹈作品《丽人行》《唐宫夜宴》《洛神水赋》等也陆续“出圈”。近些年来,文化产品的“出圈”现象已不鲜见。河南出土文物—贾湖骨笛、青绿山水画卷《千里江山图》等逐渐跨出自己的专业圈成为全民皆知的文化经典。《千里江山图》是与本文讨论对象《只此青绿》有着直接关联的经典文本,但其自问世以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美术史研究领域受到关注,即使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有浓墨重彩的展示,依然没有让此画出圈。事实上,在艺术史上还有另一幅《千里江山图》—今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南宋江参的山水画作。在2000年之前,学界对于《千里江山图》的研究相对较少,其中有不少研究提及的还是江参的那幅作品。由此可见,无论在当下语境中如何重估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艺术史地位,都不能忽视这段“出圈”前史。2017年大型文博探索类电视节目《国家宝藏》开播,为王希孟《千里江山图》进入大众视野提供了直接助推力。与此同时,《千里江山图》、马王堆出土的T形帛画等10余件国宝级文物的影像化展陈,也促成《国家宝藏》节目本身成功“出圈”。总体上,从《千里江山图》到《只此青绿》,这些艺术品的“出圈”并非偶然。如果从共时经典的角度而言,当代经典的建构过程有其底层文化逻辑,值得深入思考。本文即以舞蹈诗剧《只此青绿》为研究对象,力图揭示艺术品“出圈”的奥秘以及艺术经典在当代再生产的基本法则。
就艺术创作而言,无论中国传统美学还是西方古典美学,都在一定程度上强调妙手偶得的无目的性、无功利性而又合目的性的创作。戏作、闲情之作,妙手偶得比比皆是。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就有对艺术创作状态的描述。他认为,“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大致的意思就是外在事物纷繁变化,但作者能写出好的文章,贵在内心的“闲”静。后世纪昀则评价道:“四序纷回四语尤精。凡流传佳句,都是有意无意之中,偶然得一二语,都无累牍连篇苦心力造之事。”④文心雕龙[M].庄适,司马朝军,选注.武汉:崇文书局,2014:111.文学之事如此,其他艺术又何尝不是。王羲之作《兰亭集序》也是其酒酣之时妙手偶得、之后再难复制“天下第一行书”。但是当代“经典”的打造却往往倾尽各方之力,耗时苦心。从艺术品诞生前到艺术品诞生后,其中无不见出各种苦心力造、有意识谋划的痕迹。
舞蹈诗剧《只此青绿》恰是典型的有意识“集体谋划”的产物。这部由故宫博物院、人民网股份有限公司、中国东方演艺集团有限公司出品,域上和美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联合出品的舞台艺术作品,也是“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舞台艺术精品工程”重点扶持作品,仅前期创作就耗时一年多,创排用了5个多月。据采访可知,该剧创作始于2020年:“2020年2月,主创周莉亚和韩真接到单位领导电话,希望她们创作一部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方向的舞剧。”⑤央视网.面对面:寻找青绿[EB/OL].(2022—06—04)[2022—06—05].https://tv.cctv.com/2022/06/04/VIDEu561IPsTJyVHYmaSTnvj220604.shtml.创作意图在最初就有了主基调,于是《只此青绿》作为一件完整的艺术品,从还没有成为一个传播信息开始就进入了“集体谋划”。由此一直到2021年8月在人民网1号演播厅举办首演新闻发布会,从传播信息、传播主体、传播媒介、传播路径直至最后的传播效果,《只此青绿》始终处于谋划之中。这种有意识的集体谋划,是共时经典推出的重要方式。一般而言,集体谋划的艺术作品具有鲜明的创作目的,或出于意识形态的考量,或出于经济资本的博弈。《只此青绿》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体现了这种通过集体谋划“制造”共时经典的文化逻辑。
首先,大型文化机构的“集体性”决定了艺术生产的“集体性”。可以看到,《只此青绿》的所有主创人员几乎都是体制内的艺术工作者。从故宫博物院的研究人员到东方演艺集团的舞蹈演职人员,再到《只此青绿》的展示平台、传播平台等,都深刻地印刻着“集体”的痕迹。
其次,集体谋划还意味着艺术创作的主动性与遴选性。《只此青绿》在谋划之初就要符合“中国传统文化”,这是一个主动建构的过程。作为集体记忆的“中国传统文化”一直处于我们的记忆机制之中。但是—正如阿莱达· 阿斯曼(Aleida Assmann)所揭示:
记忆也有主动和被动的一面。主动的记忆体制将过去当作现在来保存,被动的记忆体制则将过去当作过去来保存。过去的过去属性与它的当下存在之间有一道张力,这是理解文化记忆机制的重要钥匙。文化记忆的这两种模式,或许可以借助博物馆里的不同房间来阐明。博物馆将其著名藏品陈列在有代表性的橱窗里给观众看,这些橱窗是经过特意安排的,意在吸引观众的注意、让观众留下持久的印象。①阿斯曼.经典与档案[M].李恭忠,李霞,译//埃尔,纽宁.文化记忆研究指南.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118.
如其所言,“这种主动记忆包括许多东西,比如艺术作品,它注定会被反复重读、欣赏、上演、表演和评论。当然,并非所有的人工艺术品都能实现这种愿望,只有很少一部分作品,通过一套我们称之为经典化的复杂程序,获得了这种地位”②阿斯曼.经典与档案[M].李恭忠,李霞,译//埃尔,纽宁.文化记忆研究指南.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126.。事实上,这种“集体谋划”的行为就是一种“主动记忆”,也是阿斯曼所揭示的一种经典化的手段。仅就《千里江山图》而言,无论《国家宝藏》第一季第一期的隆重推出,还是演绎成舞蹈诗剧《只此青绿》,通过央视春晚、人民网等各大官媒充分展示,都既能看出“集体谋划”的清晰印记,又在客观上为《只此青绿》的“出圈”提供了必要的先决条件。
最后,这种集体谋划更强调对象的“集体性”。从艺术传播信息的制作、艺术传播平台的选择,再到艺术传播信息的阐释,这种“集体性”都是有对象的,意在最大限度的“群体性”与“普及性”。艺术受众由知识精英到普通民众,用现代的叙事手法、时尚的媒介技术、多元的传播途径,制造了一个自上而下的艺术事件。而这一艺术事件当然不只为了传统文化的知识性普及,更是见证了一种“集体记忆”有效建构的过程。
简言之,“一个社会要显得有所不同,仅仅选择某些过去是不够的。这种意象必须操控人们的情绪,鼓励人们去行动,简单地说,它必须成为一种社会—文化性的行动模式”③康菲诺.记忆与心态史[M].李恭忠,李霞,译//埃尔,纽宁.文化记忆研究指南.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102.。2022年4月21日,国务院新闻办公室首次专门就青年群体发布《新时代的中国青年》白皮书,“只此青绿”被写入了白皮书:“从追捧‘霹雳舞’到‘只此青绿’红遍全国,中国青年对中华民族灿烂的文明发自内心地崇拜、从精神深处认同,传承中华文化基因更加自觉,民族自豪感显著增强,推动全社会形成浓厚的文化自信氛围。”④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新时代的中国青年[N/OL].2022—04—22(10)[2022—06—05].http://paper.people.com.cn/rmrb/html/2022-04/22/nw.D110000renmrb_20220422_1-10.htm.《只此青绿》的成功“出圈”不仅使其变成了共时语境中的焦点、成为引人瞩目的典范之作,更是从艺术生产层面树立了艺术性与思想性兼顾的产业模式。
《只此青绿》直接取材于《千里江山图》,将一个静态呈现的青山、绿水、人居的天人和谐的景观,演绎成了一个动态的穿越千载的叙事故事。作品通过现代故宫研究员与宋代画家王希孟的跨时空“对话”,勾连了现代与传统的关系,表达了现代对传统的态度。通过阐释原有的“传统”建构当下自己作品的文化坐标,是当下许多艺术创作成功的法则。除了《只此青绿》,《洛神水赋》之于辞赋《洛神赋》、《哪吒之魔童降世》之于《封神演义》、《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之于《西游记》等,这些作品与原作之间的相似性都已不再是关注的焦点,反而是其中创造性的“发明”成为艺术创新的增长点。埃里克 · 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曾指出:“‘传统’,包括被发明的传统,其目标和特征在于不变性。与这些传统相关的过去,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被发明的,都会带来某些固定的(通常是形式化)活动,譬如重复性的行为。”①霍布斯鲍姆,兰杰.传统的发明[M].顾杭,庞冠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2.但他同时认为更值得关注的,还是“为了相当新近的目的而使用旧材料来建构一种新形式的被发明的传统”②霍布斯鲍姆,兰杰.传统的发明[M].顾杭,庞冠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6.。以此为据,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尤为重要。
其一,“被发明”的传统仍源于“传统”,我们需要对这种“传统”身处的历史语境有所体认。如此,这一“传统”的重要性及其在不同时代状况中的境遇才能被更全面地把握。具体到《只此青绿》,它取材于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后者在艺术史叙事中的位置变迁本身即为一个非常重要的参照系。《千里江山图》创作于北宋末期,画家王希孟的身份扑朔迷离,仅从蔡京在卷中的跋语中得知其为公元1111—1117年的画院学生。关于这幅画的创作以及艺术成就的评价情况在后世艺术史书写中并不显著,如“宋代绘画史著如《图画见闻志》、《画继》、《宣和画谱》均不见记载,米芾《画史》及其品评著作亦未涉及”③孙世昌.论《千里江山图》的艺术成就[J].美苑,1984(2):24.。王伯敏在论及《千里江山图》时曾指出:
在中国古代绘画中,像《千里江山图》那样的表现,比比皆是,如荆浩的《匡庐图》、董源的《夏山图》、赵幹的《江行雪霁图》(或是《江行初雪图》)、许道宁的《雪溪渔父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赵伯驹的《江山秋色图》以及王蒙的《青卞隐居图》、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等,都在“方寸之中,体百里之回”。④王伯敏.中国山水画“七观法”诌言[J].新美术,1980(2):43.
概言之,从20世纪以来的研究史以及研究热度来看,《千里江山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被作为“被动的记忆”隐藏在文化宝藏的某个“库房”之中的。而21世纪以来,尤其是2017年文化节目《国家宝藏》的热播与隆重推荐,它才作为“主动记忆”真正进入经典化建构的轨迹之中。《只此青绿》在当代作为共时经典的“出圈”历程,无疑需要与原经典作品的这一艺术史书写轨迹彼此参照,才能得到更具说服力的阐释。
其二,不断强化“被发明”的部分,是新作品成为共时经典的关键视点。《只此青绿》一出,从舞美到服饰都取得了极大的关注,但是其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当数舞蹈造型“青绿腰”的设计。在《只此青绿》的短视频宣传中,人民网官方抖音提出“青绿腰”一词,以女主高难度控腰动作打造关键记忆点,引导消费者将《只此青绿》与“青绿腰”记忆相结合。该条抖音点赞量达148.8万次,转发量4.4万次。抖音用户对“青绿腰挑战”话题的参与和转发,更唤醒了大众消费者对于舞蹈诗剧的好奇感和惊异感。⑤参见:林珑.以全程化“增魅”推动舞剧消费升级:以《只此青绿》为例[J].文艺争鸣,2022(5):181.最终通过“青绿腰”的广而告之,强化了《只此青绿》的舞台魅力,进而推动了前文本青绿山水画《千里江山图》的传播。
事实上,《只此青绿》的舞蹈元素还有不少汉唐舞蹈的影子。有学者从美学的角度认为,《只此青绿》除了以《千里江山图》为原型,还有唐代六幺舞(又称绿腰舞)的原型印迹。比如,唐代李群玉在《长沙九日登东楼观舞》一诗中有云:“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⑥全唐诗[M].彭定求,等,编.北京:中华书局,1960:6579.该学者认为,《只此青绿》可谓忠实地再现了这首诗的舞蹈意境。⑦参见:张节末.宋韵美学的“纯色革命”与宋代“文化重置”:从春晚节目《只此青绿》谈起[J].文化艺术研究,2022(4):4.由此再进一步思考,我们还需要特别注意一个问题,即:重新复活某种传统的因子,有时也是以丧失某些本真性为前提的。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依据传统文化进行文本再生产而形成的共时经典,作为“发明的传统”必然面对的辩证逻辑。这一点,可以借用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在《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一书中的断言予以更好的理解:
经典著作已离开阴森的陵庙而获得了再生,人民也因此而获得了更多的教益。的确,它们作为经典著作获得了再生,但它们是改变了其本来面目才得以再生;它们被剥夺了曾是其真理向度的对抗性力量和疏远现实的特征。这些作品的含义和作用因而已被根本改变。如果说它们曾与现状相矛盾的话,矛盾现在也已平息。⑧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M].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59.
其三,“被发明”的传统还需要在不断重复中确立自己的典范性与权威性。如霍布斯鲍姆所言:“发明传统本质上是一种形式化和仪式化的过程,其特点是与过去相关联,即使只是通过不断重复。”①霍布斯鲍姆,兰杰.传统的发明[M].顾杭,庞冠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4.这种重复,绝不仅仅是技术上的重复,而是具有一种由内而外的深刻连续性。
自2008年开始,《千里江山图》作为一个源文本,不断出现在国家话语的代表性时空之中。从2008年北京夏季奥运会开幕式上逐渐展开的画卷《千里江山图》到2017年中央电视台与故宫博物院合作推出的《国家宝藏》第一季第一期《千里江山图》;从2022年央视春晚6分钟舞蹈诗剧《只此青绿》的播出,到人民网、央视网对“青绿腰”的后续报道,莫不如是。不仅如此,自2021年8月在国家大剧院首演以来,《只此青绿》开启了大范围的全国巡演,先后在上海、广州、深圳等几十座城市上演,所到之处一票难求,可谓盛况空前。如此高频率的曝光度背后,隐含着以弘扬传统文化精神为基本诉求的深刻连续性。如其编剧徐珺蕊所言:“如果观众能从《只此青绿》中感受到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燃起对传统文化的热爱,我们的辛苦也就值了。”②从B站到央视春晚,为何“只此一卷”?[EB/OL].(2022—01—31)[2022—06—15].人民网.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2342 8221939371505&wfr=spider&for=pc.国家文物局博物馆与社会文物司副司长金瑞国的话,更能说明这一点:“《千里江山图》所代表的文化精神,远隔千里、千年却又近在咫尺、眼前,始终在千万观众心中,从未消散。”③从B站到央视春晚,为何“只此一卷”?[EB/OL].(2022—01—31)[2022—06—15].人民网.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2342 8221939371505&wfr=spider&for=pc.
所谓“被发明”的传统,就是要“通过重复来灌输一定的价值和行为规范,而且必然暗含与过去的连续性。事实上,只要有可能,它们通常就试图与某一适当的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过去建立连续性”④霍布斯鲍姆,兰杰.传统的发明[M].顾杭,庞冠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2.,更重要的是:
就与历史意义重大的过去存在着联系而言,“被发明”的传统之独特性在于它们与过去的这种连续性大多是人为的。总之,它们采取参照旧形势的方式来回应新形势,或是通过近乎强制性的重复来建立它们自己的过去。⑤霍布斯鲍姆,兰杰.传统的发明[M].顾杭,庞冠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2.
事实上,每一个时代的个体都会在“发明的传统”中寻找到自己的坐标,这也是作为传统文化精粹的艺术作品始终处于“经典化”进程之中的根本原因之一。在这个意义上,艺术的经典化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由此,我们需要特别意识到,“每一种文化都基于一套共享的规则和故事(记忆),连接着每个文化主体与对于共同居住的意义世界的体验。正是由于这种体验,个体能够通过他们所属社会世界的认同符号—它体现为物化形态的共享的文化传统—的导引,来塑造自己的个人认同”⑥哈特.文化记忆的发明[M].李恭忠,李霞,译//埃尔,纽宁.文化记忆研究指南.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108.。而国家、社会正是通过这种发明的“传统”—规则和故事,塑造个人,进而达成集体认同。
2021年8月18日,《只此青绿》在人民网1号演播厅举办首演新闻发布会,20日在北京国家大剧院首演,紧接着2021年9月开始在全国巡演,尽管是由国家权威媒体发布、顶级大剧院推送,但并没有令《只此青绿》真正“出圈”。一直到2022年除夕夜,《只此青绿》被凝缩成6分多钟的片段登上央视春晚,其热度才真正拉满。事实上,绝大多数观众所欣赏的《只此青绿》,是通过电视屏幕、手机屏幕、电脑、投影仪等电子设备来观看的。而《只此青绿》在央视演播大厅的演出过程中,其最精彩的部分也不仅仅是由舞蹈肢体语汇来单独完成的。其中灯光、服饰、道具等舞美设计,以及电视转播复杂而多变的机位切换等新的媒介技术手段的共同作用,才最终带来一场绚烂的视觉盛宴。此后,《只此青绿》在哔哩哔哩、抖音、快手等网络平台各式各样的剪辑版,进一步提高了作品在大众传媒中的接受度和影响力。可以说,相对于源文本乃至《只此青绿》本身,从作品的“跨媒介性”到观看方式的“全媒体化”,媒介技术发展对艺术创作、传播与接受的过程和方式产生了革命性的改变。
正如梅罗维茨所言:“新媒介所带来的信息系统结构的变化不仅直接影响了人们的行为,而且它们也影响了媒介的内容。所以,媒介内容的变化和社会行为的变化可能常常是相关的,不一定是因为它们之间直接而偶然的联系,而是因为它们都受到了相同因素的影响—社会场景结构的变化。”①梅罗维茨.消失的地域:电子媒介对社会行为的影响[M].肖志军,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167.从某种意义上说,绝大部分观众所看到的既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完整舞剧,也不是真正单纯利用舞蹈演员的肢体语言塑造人物形象的舞蹈,它已然成为一个以舞蹈为中心的艺术事件。所以有学者提出“视觉系舞蹈”这一概念,并对《只此青绿》是否仍为独立意义上的舞蹈提出商榷:
从《沙湾往事》《杜甫》《花木兰》《永不消逝的电波》到《只此青绿》,在均衡、变化、对比、和谐等形式美法则的统御下,色彩、构图、线条、光影、质感等各种视觉要素浑然一体,呈现出“细腻、精致、简约、唯美”等稳定的视觉美学追求。这种视觉审美上的强辨识度,或许不应单单理解为具有标识性的个人艺术风格,而是出现了类似视觉系电影的“视觉系舞蹈”的范式。从而也引发在视觉文化逻辑下,舞蹈的本体是什么,舞剧或舞蹈诗的本体又是什么的新问题。其背后,体现出对既有创作观念、舞剧模式、审美品格及艺术价值的重新校准与锚定,或许是《只此青绿》这样一部舞剧作品,远非“只此”的重要价值吧。②张萍.远非“只此”的《只此青绿》:“视觉系舞蹈”舞台艺术创作走向[J].舞蹈,2022(2):20.
进入当代社会,伴随着媒介技术的变迁,传统艺术经典的再生产方式在不断发生变化。立足于当代文化实践,文学史上的各种经典文本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无疑是非常普遍的一种文化现象。进入21世纪,这种从文学到影像的再生产方式已司空见惯。在此背景之下,越来越多的传统经典作品在不断寻求媒介层面的突破性表达。其中,不单单有文学与图像、影像的互文,还有听觉艺术与视觉艺术的互渗,更有二维空间向三维空间的跨越。究其根本,这一系列媒介层面创新性的表达实践,都可以借用“跨媒介性”(intermedialtiy)概念予以考察。更重要的是,这种创新实践在很大程度上预示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即:传统艺术经典可以而且必然会以一种“跨媒介艺术”的面貌,在当代文化实践中得到传播和传承。事实上,大量经典之作恰恰是在各种“跨媒介”的再生产过程中,获得了更持久的艺术生命力的—尽管其在实践层面仍充满争议。
比如,对于张艺谋1998年紫禁城版的歌剧作品《图兰朵》,业界就曾出现“这不是歌剧”的争议。2000年张艺谋武侠电影《英雄》横空出世,因为电影过于追求画面感而非叙事性,学界又有了“奇观电影”的说法③参见:周宪.论奇观电影与视觉文化[J].文艺研究,2005(3):18—26,158.。有学者认为其丰富了电影的类型,也有学者认为这种尝试并不成功,因为其削弱了电影的叙事性,每一帧画面都追求完美,更像是摄影艺术的展示。由此回到《只此青绿》,这一作品的出现同样引发了诸多争议。立足于跨媒介艺术的视角,或许可以用“影像舞蹈”来界定央视春晚上的《只此青绿》:在作品的演绎过程中,有那么多的影像辅助技术来达成视觉上的呈现,既使得舞蹈本身成为一种跨媒介艺术表达过程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又在客观上提醒我们:如果失去了丰富多元的媒介技术提供影像表达,《只此青绿》在视觉呈现等方面的艺术效果不仅会大打折扣,而且其基于传统艺术经典的文本再生产,对于源文本所能产生的传播效应也将大大受限。
“这不是歌剧”“这不是电影”“这不是舞蹈”的质疑声,并不完全是负面的。它有助于我们更自觉地重新审视现时代的艺术实践。伴随着各种跨媒介艺术实践的兴起,原本清晰的艺术门类独立性正逐渐消解,开始走向瓦格纳所谓的“整体艺术”。他在谈及“未来的艺术作品”时曾指出:“老老实实地而且发挥充满热爱的献身精神寄希望于未来的艺术作品,首先就是考察艺术各个部门的特质,今天陷入分崩离析的状态的各个部门正在构成当代一般的艺术性质。”④瓦格纳.瓦格纳论音乐[M].廖辅叔,译.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02:56.立足于此,他进一步指出:
舞蹈艺术、声音艺术和诗歌艺术是各个分离、各有局限的;只要在其界限点上不向别的相适应的艺术品种抱着无条件承认的爱伸出手来。它们在它们局限的接触上就每一种都会感到不自由。只要一握手它就可以越过它的局限;完全的拥抱,向姊妹的完全的转化,这就是说向在树立的局限的对岸的它自己的完全转化,同样可使局限完全归于消失……那么不论是各个艺术品种,也不论是些什么局限,都统统不再存在,而是只有艺术,共有的、不受限制的艺术本身。⑤瓦格纳.瓦格纳论音乐[M].廖辅叔,译.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02:62.
在笔者看来,当下艺术作品的显著特征之一,恰恰是逐渐打破自身媒介的局限性。单一媒介不再只服务于某一个门类,而是服务于“艺术”本身,在艺术品生产这个层面真正具有了跨媒介性。所以,门类艺术的独立性在当下语境中或许没有被真正消解,但是一种新型的借助经典再生的跨媒介艺术正在逐渐生成。正如波斯特所言:
不同媒体间无法预期地互动(如因特网吸纳了无线广播、电影和电视,而电视又吸纳了因特网和电影),新技术不断地扩大了现存媒体(如光纤电缆、新数据压缩技术、无线信息传输),拥有越来越多人类功能的信息机器(声音辨识、翻译程序、全球定位系统的视像功能、海量数据储存量),以及许多无可预知的可能性,正是由于这些事物的出现,我们必须对视觉文化展开经验研究,并建立理论体系。①转引自:周宪.当代视觉文化与公民的视觉建构[J].文艺研究,2012(10):28—36.
以此为出发点可以预见,一方面,深处其中、受到不同媒介技术“干扰”的艺术门类,在一定程度上不可避免地会走向一种新型的跨媒介艺术;另一方面,我们亟待更新自己的理论视野,并建构新的理论范式来回应这种时代变化。仅以《只此青绿》来说,我们绝不能仅仅将其视为一部单纯的舞蹈诗剧。作为传统文化当代再生产的作品,它通过“传统的发明”为艺术经典的二次创作与传播提供了参考价值。其作为共时经典也彰显了当代艺术生产的时代趣味与技术逻辑。同时,通过《只此青绿》的创作与传播,我们应当看到在媒介技术全面介入艺术创作的今天,任何一种门类艺术都无法在原有的传统媒介中独善其身,敞开自身、拥抱多媒介的助力,同样是成就艺术的有效手段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