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昌雪 陈文佳
二战结束后,美苏冷战接踵而至。1950—1954年间,美国兴起极端反民主的政治潮流,制造了一场恐怖的政治闹剧。麦卡锡主义对意识形态的高压控制固化了人们的思维模式,缩小了自由的公共讨论空间,把许多有思想的人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同时,随之而来的一系列社会动荡又把美国民众卷入了一个纷乱激荡、迷茫无助的年代,一些美国作家对现实的态度也由最初的缄默迷惘转向悲观失望,鉴于此,他们纷纷在作品中流露出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幻灭感和陌生感以及对官僚体系的疏离感和厌恶感,抨击社会现实荒谬无趣、官僚资本主义虚伪丑恶、道德体系摇摇欲坠。
约瑟夫·海勒是美国著名小说家、剧作家,“黑色幽默”代表作家。海勒善于尖锐地讽刺和抨击社会乱象,以荒诞戏谑的写作手法抨击现实世界的不可理喻,其作品大多聚焦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社会出现的信仰危机,代表作有《第二十二条军规》(1962)、《轰炸新天堂》(1968)、《出了毛病》(1974)、《像高尔德一样好》(1979)等。1941年,海勒加入美国陆军航空兵团(后改为美国陆军航空军)。二战期间,海勒作为B-25轰炸机投弹手在北非和意大利战场执行约六十次飞行任务。《第二十二条军规》便是海勒结合自身参战经历所创作的,该书初版时并未引起太多关注,但随后大受追捧并迅速跻身畅销书行列,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著作之一。小说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背景,通过对一支驻扎在地中海小岛上的空军飞行大队所经历的一系列荒诞事件的描写,以“第二十二条军规”为例,揭露这些能够被上级长官随意更改但士兵却需无条件服从的规章条例其狰狞可怖、吃士兵“人血馒头”的本质,痛击官僚资本主义的专制与残暴。
约瑟夫·海勒曾明确表示其对战争题材并不感兴趣,而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对官僚权力结构中的个人关系的描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第二十二条军规》是一部非典型的战争小说,它以战争为隐喻,通过对官僚资本主义体系下掌权者和服从者的对立描写,暴露出官僚权力体系下大人物的专制无情与小人物的无力绝望。马克思指出,“在官僚主义制度下,国家政权成为一部分人反对另一部分人的工具”。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掌权者想假借荣誉之名让更多人听命于自己,把人物化为权力斗争的砝码,而服从者却要拼命反抗,以免让自己沦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第二十二条军规规定,空军士兵必须完成规定的飞行次数才能回国。同时,它又规定,无论何时何地,士兵都得无条件服从长官下达的命令。即,如果有一名空军士兵已完成飞行任务,本应不再需要执行更多飞行任务,但一旦司令官下令该士兵继续飞行,他也必须得服从指令,否则便是违抗军令,后果相当严重。第二十二条军规还规定,只有疯子才能获准免除飞行任务,但必须由本人提出申请。然而,如果本人向军医提出申请要求,他便不可能是个疯子,因为凡在面对迫在眉睫的、实实在在的危险时,对自身安危表现出关切,那便是大脑的理性活动过程。实际上,第二十二条军规就是一个圈套,因为无论身为小人物的飞行员如何努力也逃脱不了它的摆布,尽管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拼了命去凑近满额标准,而身为大人物的长官只需一句口头指令便能把标准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高,让飞行员的归家梦化为幻影。同样,即使有士兵动起“歪心思”,想要谎称自己患有精神疾病以躲避战斗任务并回家疗养,第二十二条军规也绝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这条军规牢牢地控制小人物的命运并迫使他们为大人物在战场上舍命取胜,它强求飞行员们必须无条件服从上司的命令,成为大人物为所欲为、争夺权力的帮凶,它赋予大人物残暴专横压制小人物的权力,小人物能做的往往只是摇头叹气、任由宰割。
“每个受害者都是犯罪者,每个犯罪者又都是受害者。”
书中,大队指挥官卡思卡特上校为博取上司欢心,肆意增加飞行员飞行次数,不惜牺牲部下性命换取自己的升迁;谢斯特普夫少尉为在阅兵活动中大显身手,保证其负责训练的每个飞行员士兵的动作整齐划一,竟想出用镍合金钉子敲入士兵股骨中如此荒唐的点子。在他们眼中,士兵不过是个抽象的数字概念,人不再被视为独立的个体,而是被当作活着的物件,没有名字,也没有身份。这些官僚资本主义的受益者贪婪、狡诈、阴险、冷血,将“第二十二条军规”玩弄于股掌之间,泯灭人性的官僚资本主义正是他们作践底层小人物的帮凶,他们从不在意小人物的生死,也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而情愿相信冷冰冰的数字和荒唐滑稽体系下推导出的定论。毕竟,第二十二条军规规定,掌握和制定军规的人绝对不会犯错,因为他们是话语主导者,没有人能指出他们犯了什么错,也没有人敢正面指出他们的错误。
底层小人物的命运却截然相反。例如,丹尼卡医生害怕飞行却被应征入伍,其深受官僚资本主义的迫害但始终无法逃离。有一回,他本人并未参加飞行任务,名字却出现在阵亡人员的名单之中,就这样,一个好好活着的人被宣布“死亡”,他的妻子在领到一大笔抚恤金后选择无视真相,自认“寡妇”,丹尼卡身边的人也接连避开他,厌恶与他靠近,最后连他自己都感觉仿佛早就死了一样,现存的不过是一具躯壳,奄奄一息;另一名普通士兵梅杰,仅因名字中有“Major”一词(英文意为少校),被误判其军衔为少校,然而,上级佯装不知还将错就错,把一个经验尚缺的飞行员直接提拔为少校负责处理行政工作。表面上看,梅杰少校是官僚资本主义的受益者,但实际上他也是受害者。士兵梅杰更喜欢的是与同伴嬉笑打闹,而非坐在办公室里签署毫无作用的公文,然而,快速晋升却彻底断送了他的这种天真想法,他被迫装模作样,不敢与昔日伙伴们打成一片,最终,在官僚资本主义异化下已迷失自我的少校梅杰选择隔离自己,不让任何人前来打扰,还规定任何人都只能在他不在办公室办公的时候来找他办事。显然,梅杰在军营中堂而皇之地做起了“无用之人”,选择放弃抵挡官僚资本主义的异化力量,同化为那些只在意个人名利、漠视他人性命的冷血之人。
值得一提的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并非是某种白纸黑字规定的条例或约定俗成的惯例,它虚无缥缈却又仿佛无处不在,“每个人都认为它存在,而更糟糕的是,它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内容或条文可以让人们嘲笑、驳斥、指责、批评、攻击、修正、憎恨、谩骂、吐唾沫、撕成碎片、踩在脚下或者烧成灰烬”。人们潜移默化地选择接受和认可这条军规,视其为无形存在的不可或缺之物,尽管它不过是某种虚构的、不合道理的、不合道德的官僚资本主义工具。实际上,第二十二条军规无视人伦常理、颠倒是非,它使邪恶转为美德、诽谤转为真理、掠夺转为慈善、偷窃转为荣誉、亵渎转为智慧、虐待转为正义、残暴转为爱国主义,以荒谬的方式揭露现实的零散混乱和无序疯狂,是需要被撤销、被谴责、被摆脱、被废除、被彻底推翻的官僚资本主义工具。
“任何值得为之献身的东西当然也值得为之活下去。”
为国家而战争还是为政治利益而战争?为名誉而赴死还是为生存而苟活?这两个问题围绕着书中的两位主要人物而展开。克莱文杰是位忠诚的战士,坚信战争的正义性,全心全意为国家而战,相信在战场上英勇就义是军人的最高荣誉;约塞连是个清醒的疯子,怀疑战争的正义性,想方设法躲避荒谬残酷的战场,相信活着才是最好的事情。克莱文杰近乎固执地信守原则,对上级下达的指令毫无怨言、完全执行,他强烈不满有反社会心理(实则是反对无意义战争)的同伴,虔诚地信仰自己的国家和军队。
“你再过六十天就要去和意大利人作战了,”上校大声喝道。“你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吗?”
克莱文杰回答:“我并不认为这是个玩笑,长官。”
“不要打断我的话。”
“是的,长官。”
“说话时必须先叫一声长官”,梅特卡夫少校命令说。
“是,长官。”
梅特卡夫少校冷冷地问:“不是刚叫你不要插嘴吗?”
克莱文杰辩驳说:“可我并没有插嘴,长官。”
“是的,你没有插嘴,可是你也没有叫‘长官’。把这条罪状给加上”,梅特卡夫少校命令那个会速记的下士。
……
“我现在问你,你必须回答。”
“是,长官。”
“把你带到这儿来,是为了你提问题,我来回答吗?”
“不是的,长官。”
“你为什么被我们带到这儿来?”
“为了让我回答问题。”
“说得完全正确,现在,趁我还没有砸碎你的脑袋之前,快回答几个问题。你说我们不能处罚你,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长官。”
“请你说得大声一点儿好不好?我听不清你的话。”
“是,长官。”
……
“我对他说,长官,你们不能判定我犯有你们指控我的那种罪名,同时仍旧忠于……”
“忠于什么?你说话遮遮掩掩。”
“我是说正义,长官。你们不能判定……”
“正义?”上校听了极为吃惊。“什么叫正义?”
“正义,长官……”
“那不叫正义,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正义。正义就是从背后掐住人家的脖子,这就是正义。动作要迅速。懂吗?”
“不懂,长官。”
“不要总叫我长官!”
“是,长官。”
……
从这段荒唐的对话中,我们既可以看出上层将领的专制蛮横,又可以看出克莱文杰的无力抵抗,他想要为自己辩解,但一次又一次地选择服从命令,履行好士兵的职责,他是官僚资本主义权力体系下的顺从者,也是官僚统治集团中的一个可悲人物。起初,约塞连也曾是战争的支持者,一心想要赢得战争的胜利,但是在军营中的生活让他清醒地意识到战争的残酷和军规的荒谬,他渐渐地厌恶战争,不愿无谓牺牲。于是他装病,在饭菜中放洗衣粉让士兵闹肚子,甚至潜入作战营改变轰炸路线,尽管他做了很多努力躲避战争,但都未能如愿。一边是迫切想要战争结束然后回家的求生欲,另一边是被迫执行飞行任务的不可违抗的军规,这样的矛盾常常让约塞连感到痛不欲生,他就在这样荒谬的军规中艰难生存。好在他并未选择服从军规、顺从官僚资本主义,而选择了勇敢地反叛。约塞连是清醒的,他深知被扭曲的正义的丑陋本质,不愿为那些军事官僚们卖命,也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他蔑视荒诞的军规制度,拒绝屈服,选择反抗;他意识到生命的可贵之处,便拼命努力想要活下去。他是官僚资本主义的反叛者,是病态社会的抨击者,是一个“反英雄”式的英雄。
实际上,第二十二条军规是底层小人物的夺命锁,却又是资本主义上层阶级升官发财的摇钱树,它压榨人的价值,盘剥人的尊严,扭曲人的心智,异化人的思想,是比战争更为可怕的陷阱和圈套,良知和正义、道德和生存,面对强权政治与官僚资本主义的侵蚀都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被称为“黑色幽默”的先锋之作,已成为后现代主义小说创作的独特范式和经典参考,书中作者将社会问题表现得既可怕又滑稽,以嘲讽的方式表达了对二战中美国军队官僚资本主义集权制的不满以及对二战后畸形资本主义社会的愤懑与绝望,将这种可怖又可憎的现实与个性自由之间的矛盾通过幽默与讽刺的艺术表现方式宣泄出来。用海勒的话来概括全书的气质,那便是“我要先让人们开怀大笑,然后回过头去以恐惧的心理回顾他们所笑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