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美学矛盾下的灵肉冲突
——读钟求是《地上的天空》

2022-02-23 14:27王一珂
名家名作 2022年22期
关键词:幻想悲剧秘密

王一珂

一、枯存的“家”和幻灭的“人”的矛盾

从思想的角度来看《地上的天空》这篇小说,它的主体情节结构上的矛盾表现在:构筑朱一围的现实“家”中他作为一个平庸邮局职员的生活,与他以单独“人”的人性主体上所固执保有的秘密婚外情的幻想之间的差距。

(一)表象世界“家”的折磨

从朱一围的现实家庭生活入手,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家对朱一围而言是相当平庸而无趣的。

表现一,他是孤独的。

朱一围最大的特点就是爱书,但他的妻子和儿子都不懂得文字的艺术与美。先是筱蓓,她像是希腊神话里温煦固执的灶台女神,平庸得妥帖。在朱一围死后,她便打电话给吕默说:“吕默,这些书是随着一围的,一围一走,它们早晚得散了。”她散书的行为遵从了朱一围的遗愿,想让朱一围安息,这体现了她温顺贤惠的妻子形象 ;但在她自己的认识里,朱一围的爱好并没有意义,她不爱文学更不爱小说,那些书在她看来是“早晚要散了”的。

其次,朱一围的儿子在理工的人生目标里也不理解父亲的爱好。文中说他“对文学书籍压根儿瞧不上眼”,这也与朱一围爱书如命的特点完全不同;甚至后来他发现他父亲收藏的签名书甦回母校时,也是借由同学看书时自己发现了父亲的签名而得知,不是因为自己沉浸于阅读发现的。

表现二,他的生命最终也是荒芜的。

他是一个普通的邮局职员,一辈子都默默无闻,也没争取过什么。下咽癌让他匆匆离去后,他如数家珍的宝贝成了无用之物,甚至遭到了厌弃。书中写道:“书本们在家中自然也失去了贵宾身份。毕竟对三四万元一方的房子来说,它们的存在有些喧宾夺主。”不仅如此,他留下的一段啼笑皆非的“下一世的婚约”也被单方面解除了。他死后,这个婚约的另一个当事人陈宛辗转找到吕默,用那二十万“彩礼”买下他的书又捐还给他的母校,算是断了这场约定。可见,他许下尾生之约的静女也不再等他。

从以上两种表现可以得出:朱一围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他的人生荒芜而空洞,因实际至极而琐碎,以至于并没有留下任何浪漫化的可怀念之物来证明他曾存在于世的价值。没有爱情的家庭容不下他满怀欣喜向近百位作家要来的签名书,他有爱情的情人也把和他之间的浪漫约定变卖了,换取了自己良心的安定。如书中所说:“他的工作是平淡的,坐在柜台里办理汇款取款,还有订阅杂志什么的。他的家庭是平静的,与筱蓓相处得不热也不冷,有点一起慢慢老去的样子。”他的家庭与人生就像是亨利·博斯科的《马利克鲁瓦》中的“家”的故事,巴什拉评价道的:“如果我们把小说中的所有散文诗都去掉的话”,当我们的生活除去知性力量的诗歌抒情,这栋人世的房子里,“剩下的就只有一个继承问题,一场公证人和继承人之间的决斗”[1]。在朱一围这个枯木逢春的破败家宅里,吕默和两个女人商议着给朱一围的遗物估价,人们着急着变卖、继承并公证他的书和书页里的秘密,也着急着摆脱他曾活在世界上时留下的痕迹。

朱一围的这个平庸无趣且只剩下利益代还的“家”确实过于鸡肋,但是住在里面的他,在现实社会里又不得不接受这个“家”的庇护,就像《马利克鲁瓦》里主人公也要一个荒芜而孤独的“拉勒杜斯屋顶”来遮风挡雨一样。但是在无趣平庸的家庭和人生里,朱一围也一直坚持想要保留自己的一些“趣味”和幻想。

(二)“人”的欲望企图超越“家”的平庸

由于现实的平庸与无趣,朱一围想要摆脱现实。这个第一动机正是来源于幻想的引诱。这些幻想让他感受到欲望被满足的激情,这也是他筑梦的根据:巴什拉在点评《马利克鲁瓦》时,将其中的意义解释为“完全在理性之外,梦境的领域展开了”的地方[2]。而巧合的是,在小说里,朱一围的现实的边界也确实在这里——书房是朱一围的“家”,但是那些书籍也给朱一围带来了梦想,使他从平庸的现实里解脱了出来。

书籍是他的现实,但书籍上的签名又是他的闪光的梦。一方面,他热爱收集许多名作家的签名书,即便看不了多少,但他因为这个爱好有了生活的目标。他立志十年搞定所有重要作家,并为此沾沾自喜,每每收到新书都会万般欣喜。当他一人孤独地在书房里抚摸那些签名时,它们仿佛尘外孤标般的一面面旗帜。借着一本本书,朱一围终于让精神的震动丰腴了荒芜而孤独的现实麻痹。另一方面,朱一围在身为邮局职员的平淡人生里,两次重要的结交机遇都由这被闪光的签名书填满的书房开始。首先,没什么朋友的他在饭局上主动结交了吕默。书中写道:“饭局收尾时,我和一围先站起身,一块儿坐电梯下楼。一围积极打了车,顺道把我捎回了家。”后来他给身为图书管理员的吕默打电话明示,想让吕默知道他也在“跟书打交道”。其次,朱一围又在读书会上邂逅陈宛。他给陈宛让座,同时又去找《第七天》这本书,后来发展为情人。他与这二者之间的际遇,是很有“诗情画意”的。吕默是后来讲述他故事的人,不参与一切但“沉默”地揭发了他的秘密又没有使它公开,若即若离,像是“沉默”的观察者。而陈宛,仿佛《诗经》里的“清扬婉兮”的美人,象征他投入了热切纯粹的爱情期盼,甚至立下极致迂腐的理想主义誓言:“朱一围说,这是自由婚姻,你愿意了就签上,一式两份。”并认定无论今生他世,“人”是不变的。 签名书与收集目标,以及它们带来的友情与爱情——这些诗意的闪光的东西就像是生命力和想象力,点缀了朱一围“平淡无奇”的生活。而且这友情是“有友非酒肉”,爱情是“有爱不苟且”,并不是实在界的柴米油盐、利欲钩心。这些梦一样美好的存在让他感受到激情与快乐,与获得签名书时一样,让他感受到“兴奋得像洗了个澡”一样的放松情绪。

但他以书籍为媒介保留了这种“趣味”的幻想时,他想要跳脱的现实仍然围绕着他,让他不得不“藏匿”这种筑梦的行为。

(三)“筑梦人”终向现实妥协

这时他筑梦的动机已经消失,被现实所驱使着,坠入第二动机:向现实妥协,又藏匿那些幻梦,两边都在撒谎。

如陈宛说:“一围多次跟我提到你,但他没有跟你提到我……一个人在最好的朋友跟前,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东西。”朱一围“人”的概念在现实的“家”里,被塑造了许多幻梦,也为了梦塑造了许多不可言说的秘密:吕默最惊讶的秘密,莫过于这个实诚朋友竟然有这样的一段婚外情,他评价道:“就是这么一位配角男人,却悄悄自己给自己做了一回主。”陈宛的存在与他们下一世的婚约被藏得这样周全,而这行为恰恰与他给人留下的外在印象之间有极其巨大的差距。这个秘密被揭发,惊世骇俗中给了朱一围这个“小角色”神秘性和令人瞠目的力量,以至于让吕默怀疑现实:“我读了一遍,好像没有读懂,就又读了一遍。”他的秘密,仿佛在罗兰巴特在情节单元化的阅读单位里,蓦然察觉的无法还原的弱编码[3],一时间,吕默发现了自己被割裂的片面视角,他甚至不能理解友人这种对平凡生老病死的琐碎现实的“狷狂”挣脱。但是,他又说:“读着读着我对自己说,不管人死后有没有来世,你得先把这事儿看作有。”他为此也动摇了自己对现实和幻想界限的认识,也因这秘密,“他进入了‘婚约’递来的,对下一世和死后世界的象征性猜测之中;然而他还活着,存在于‘残遗的书房与遗孀’的现实世界”。于是他不再保持脱离整体故事的不在场与沉默,如文中所写:“既然自己听到了这件事,就不能再做一个偷懒的局外人。”

吕默的双足,一边踩着朱一围幻想里的“清扬婉兮”的爱情,另一边踩着朱一围“味同嚼蜡”的糟糠之妻。他的虚实视角里,这封婚约所代表的“象征物联系着存在的秘密”让朱一围艺术化了自身,他为幻想而编织的秘密艺术再次给他的名字附加了信息,他并不可以被机械性地解读,而是成为新的意象——象征性的陈宛的未婚夫,实际存在里筱蓓的丈夫。吕默作陪请他们吃饭,说:“两个女人在一起,总可以聊些话的。”然而聊的是一场分割了虚实的“双城记”。像是巴什拉对《马利克鲁瓦》的另一段评价:“旧日的家宅,我感到它琥珀色的温暖,从感官进入精神。”朱一围分成两个,一个属于人性的梦和趣味的精神城,另一个属于现实的社会家庭的感官城。

(四)“秘密”里被无望掩盖的爱

朱一围筑梦的第一动机来自现实,现实与梦的二元对立又逼迫他必须妥协,生成用“秘密”掩盖这二者的对立的第二动机。然而对立并没有因此被真正掩盖,他的一切终归是徒劳的挣扎。

朱一围不是《马利克鲁瓦》的故事,而是在《地上的天空》,他没有妻子、儿子对他的荒芜现实的“拉勒杜斯屋顶”的继承人,也没有爱情的“幻想”的公证人,但他也纠结着,最后邮给了现实和家一句歉意;又徒劳地期待有人可以看到他夹在书页里的婚约。“他不怕了,他愿意让别人见证自己收藏的情感和来世的日子。”但他骨子里还是如小说中所写,是性格里都藏着“撤退”元素的“撤退人士”。所以他给筱蓓也留下另一句:“在对不起上面贴上邮票,从那边寄给这边的你。”

二、虚实矛盾下的悲剧审美

小说主体思想结构性上的矛盾来源于现实与幻想的差距,差距逼迫朱一围保守秘密的婚外情,而秘密将朱一围留在虚实之间,并创造了矛盾下的悲剧审美。

朱一围最后的悲剧性失败在于,塑造他的现实与被他筑的幻想他都无法挣脱;在二元虚实矛盾的现实与幻想里,他的秘密不属于这二者中的任何一个。

朱一围用无数的签名书和交流会筑起了他孤独灵魂的“栖息”之所,并用秘密包裹它。但同时情节上的诸多巧合哀叹他的秘密被揭发,这一切行为里展现了人性的被动和无奈:朱一围被现实的病痛、平庸和无趣鞭笞,他是吕默口中退避的“A”,也是只能用一句“这是一个作家说的”掩藏自己的激情故事的“拾人牙慧者”。 矛盾里必然会有秘密,退避里最终将爆发“毁灭力”,孤独的朱一围在现实的逼迫下悍然反抗并欺骗了所有人,这一行为类似《马利克鲁瓦》中“世界对孤独的人的影响胜过其他角色”的断言,读者可以听到“拉勒杜斯屋顶上”朱一围踩着“幻想的包木铁鞋”[4]走过的声音,向着秘密里的毁灭走去。

(一)悲剧的根源为家的控制下人的筑梦行为将带来矛盾

依据《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中记述的罗兰·巴尔特的符号普遍分节论,每一符号是其所指,也需要在分解后被解释为所能指出的同义反复;在文化学中,同一连续体的“多分节”符号再现将给人带来认知矛盾,也会让人性在文化中必须面对多种社会化现实的称谓[5]。

在小说中,朱一围渴望爱的符号依旧被父亲、丈夫、友人的自我身份的认知所牵绊着。依据之前的进一步解释,朱一围可能所有的分节数,可适应在“双-三重”分节理论,于是他这一单元在整个系列里被分解的次数有限。“构成了可被解读的意义单位”这一条件。这时,他是一个可以控制符号的存在,在文明环境里的“多分节”里,有望通过找到多个“镜头组”,补全他这一单位的其他侧面[6]。但是,即便我们将朱一围作为“人”的解读单位来讲,他的人生的电影仍然是在书房的“家”的环境之中完成的。第七日签名的文化衫的图像,吕默最后问“在天上还在地下”的镜头,乃至于这些“镜头组”里他退避的九次中唯一一次站在中心的“分节”,这些都在他最后虚幻的死亡里,被神秘化、陌生化了。

(二)悲剧的本体为朱一围走向秘密

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如何站在中心,他的反抗行为未被揭发,这个婚约的存在在小说最后仍旧是个谜。但也如文中所说 :“ 只有在例外的地方才能找到秘密的出口。”朱一围的死亡是揭发也是契机,表明他为保留筑梦而塑造的秘密,这个秘密的出口是悲剧本体,让读者可以看见他在虚实之中无望逝去的悲剧,并体悟“家”控制着“人”,如此成就了筑梦幻灭后人性的矛盾审美。

(三)秘密里人性的矛盾正是悲剧的升华与核心

通过朱一围的秘密这一悲剧本体,读者可以看见生活臃肿的巴特式碎片化、不连贯的《恋人絮语》;用平庸的现实discursus——“此处彼处,来来往往的行动”来描述爱情诗性[7]。同时,还有一种巴特所说的在生命情色的河流里“随意漂流”的欲望文本[8]。这给悲剧本体的升华创造了内在的条件,给文本中朱一围以“小人物”的世俗身份企图冲破现实桎梏创造了背景,促使剧情发展;让他无法自拔于虚实两个世界,在获得理想化的幻梦后并不能接受必然的“幻灭”,这正是悲剧的升华,也是核心。如卡瓦拉罗所说,人性里有“公然藐视一切建立在僵化的规则之上的对欢愉的管制”[9]的荒唐勇气以对抗现实;朱一围用秘密糅合着这二者的冲突,因此,他活在存在的现实的家和不存在的幻灭的梦境之间,虚实的交接的悲剧升华与核心恰恰是冲突审美的诞生处。

三、结语

无可解答的荒诞谜题汇聚向“默然”的观察者吕默,解构现代性虚无的终极悲剧。最终,二元化的矛盾与冲突在生死之间被生活的诗性和解,作者升华了这种矛盾美学,并在理想的人性大言联中深植了冷静、辩证的思想力量。最后,当我们超越了矛盾本身,也不再讨论审美,就像是抛出文化衫上的签名,生出人性最后来到了天上还是坠入地下的预感 :吕默之所见的人性桎梏仍未纾解,但我们可以接着悲剧清醒地看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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