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军
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大转折时期。魏晋名士从两汉经学和礼法道德的枷锁中解放出来,“人的觉醒”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和空间中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主旋律。有了“人的觉醒”,便产生了“文的自觉”意识。魏晋名士意识到只有文学、艺术才能表达他们的思想与精神,这一时期的文艺作品脱离了前代“厚人伦,美教化”的功利性,转变成“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可以说,这是一个艺术自觉的时代,也是美学自觉的时代,并且整个时代的思想与精神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从一定意义上说,清代前中期所强调的“人性复归”,恰是对魏晋“人的觉醒”时代音调的回拨。从李贽的“童心说”到汤显祖的“至情说”再到袁枚的“性灵说”,这一时期涌现出许多抱以“无所为而为”之态度“把玩当下”的清贫乐士,嘉庆年间的沈复、陈芸夫妇就是这样的典型人物,他们力求摆脱客体对主体的羁绊与束缚,任情适性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之上。本文正是基于这样的历史文化视野,以《浮生六记》中沈复夫妇“追求天然清淡之美”“追认率真豁达之性”及“追寻执着人生之路”三个方面为具体的研究对象,探讨他们身上所承袭的“魏晋之风”,从而进一步把握沈复、陈芸的“诗意栖居”。
人们往往将魏晋时期称为“世说新语时代”,在那个时代,才情胜过节操,风貌超越学问,玄学取代儒学。毋庸置疑,这是一个热情、奔放、具有浓郁生命色彩的时代,它不禁使我们联想到西欧的“文艺复兴”。“但是西洋‘文艺复兴’的艺术所表现的美是浓郁的、华贵的、壮硕的;魏晋人则倾向简约玄澹、超然绝俗的哲学之美。”[1]《世说新语·言语》中有一则故事:“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2]“会心林水”的生命体悟,表明晋人始终将自我的本心存放于山水园林之间。在他们看来,山水园林的天然清淡更能表现宇宙的生命意识,更接近无限的“道”,同时更能帮助他们获得内在精神的和谐。也是在这一时期,相较于“错彩镂金”的美感,人们更加推崇“出水芙蓉”的美感。上述种种都直接表明了魏晋名士对清淡天然之美的推崇与追慕。在这一点上,沈复承袭了魏晋名士的这种追求。
我们知道,“尚镂刻,喜雕琢”是清中期社会的风气。李渔在《闲情偶寄》中也曾指出这一点:“余遨游一生,遍览名园,从未见有盈亩累丈之山,能无补缀穿凿之痕,遥望与真山无异者。”[3]然而,沈复却崇尚清淡天然之美,对那些雕琢、刻意工巧的景观不以为然。在“水园”中,他看到“阁后有道通旱园,拳石乱叠,有横阔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4]。于是,发出“凿痕犹在,一无可取”的感叹;在西湖景区的“湖心亭、六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脂粉气,反不如小静室之幽僻,雅近天然”[4];更有家乡苏州虎丘的一些名胜中,“皆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其冶坊滨,余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脂乡粉队,徒形其妖冶而已”。[4]显然,沈复对山水园林意趣的追求始终是围绕着“清淡”与“天然”两个关键词来展开的。
尽管如此,他也不是一味地否决人工造化的东西,毕竟园林本身在某种程度上便是属于“人化的自然”。在扬州就任时,他对平山堂的布局与格调大加赞誉:“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4]此外,陈氏安澜园“地占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4]。如此景象,令其唏嘘不已:“余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此为第一。”[4]不过在他看来,“人工之奇绝者”当属“王氏园”,或许是其结构采用了“重台叠馆”之法的缘故。“重台者,屋上作月台为庭院,叠石栽花于上,使游人不知脚下有屋……叠馆者,楼上作轩,轩上再作平台……”[4]“王氏园”将上下的空间人为地“隔”起来,营造出视觉上的“叠加”之感。它的整体空间本来是小的,通过分隔,一方面营造出空间的层次感,使得景色多样化地呈现出来;另一方面叠加的庭院与轩室在一定意义上发挥着“亭台楼阁”的作用,游览者可以通过它们接触到外界的大自然。所谓“山川俯绣户,日月近雕梁”“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游览者可以通过一门一窗、一庭一轩的有限空间感受到日月山川的无限空间(小中见大),从而对人生、历史、宇宙产生一种哲理性的体悟。由此,在他看来,只要巧妙地将人工与自然嫁接起来,通过人工的建筑物,观望到自然景象、感受到宇宙人生的景象,就可以达到“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境界。
毋庸讳言,沈复在对造园艺术的鉴赏与把玩中,以“天然”为旨归,崇尚“出水芙蓉”式的清淡美,在对山水园林、自然大化的驻足与留恋中,始终追求与自然山水的默契忻合,从而获得一种类似“会心林水”的精神愉悦,这不正与晋人“目送归鸿,手挥五弦”那种简约玄澹、超然绝俗的意趣达成了某种契合吗?
如果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在山水园林中追求的是一种简约玄澹、清淡天然的意趣的话,那么,当他们与自然山水默契忻合并由此而获得内在精神的和谐后,晋人向内发现了自己直率豁达的真情。于是,有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决绝与豪气,也有了“广陵散于今绝矣”“华亭鹤唳不可复闻”的隐忍与惜叹。从这一层面上说,沈复、陈芸在伦理约束下所表现的率真豁达的个性,与魏晋名士在礼法束缚下所展露的自我主义、个性主义具有内在的一致性。
沈复在《闺房记乐》一章中这样描写陈芸:“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4]可以看到,作者笔端无处不透露着对妻子的迷恋与痴醉,他对爱妻身姿神韵的描绘可谓通透入骨。然而,在传统的文人笔下,对于爱侣内心的袒露或直白的描绘极为少见,以夫妇间相濡以沫为作品主题的,只有明代的归有光等少数作家有所涉及,正如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指出:“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妮之情景,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载于篇章,唯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5]的确,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描写夫妻感情的作品甚少,大多数都是在围绕封建制度下的爱情悲剧或宫廷艳史展开的书写。有些研究者甚至将其与《红楼梦》相提并论,认为它们都敢于冲破封建伦理的束缚,大胆描写闺中儿女之情,甚至于男女云雨之事也不避讳,毫不掩饰个体的情欲意识。[6]
沈复如是,陈芸何如?我们且看。二人新婚不久,正值沈复母亲生日那天,家里请来了戏班子为老人家演出。沈复的父亲点的都是《惨别》这类悲情的剧目,沈复一瞥眼间,芸娘早已不见了。探问寻觅之下才发现,她正独自托着下巴坐在梳妆台旁,问其缘故,她说:“看戏,本是为了陶冶性情,可今天的戏只会令人肝肠寸断。”[4]而后,点了《刺梁》《后索》等戏,芸娘才转悲为喜出去看戏。这里可以明显看出芸娘豁达、率真的自我个性,难怪林语堂赞誉她是中国文学作品中“最可爱的女子”。同样是看戏,我们再来看看《红楼梦》中的薛宝钗。明明是自己的生日,她却主动为贾母点了上了年纪之人爱看的热闹戏,她认为只有贾母开心了,自己才会开心。相反,芸娘在意的是自己,我们并不能据此判断芸娘不够善解人意。事实上,这是一种价值观的取向问题,具体来说,这是儒道观念反映在个体身上的差异。一般认为,儒家入世,讲实用,追求现世的功名,强调的是人与社会的外在和谐。道家出世,主张自然无为,强调的是人与自我的内在和谐。由此,儒家伦理下的礼法与世故湮没了宝钗自我的一面。而到了芸娘这里,她敢于冲破封建伦理道德的束缚,纵情享乐、发乎真情,这不正是对晋人率意而为、豁达任性之心境的顶礼与追认吗?
事实上,魏晋名士所表现出的率意而为、豁达不羁的个性,恰恰说明了他们精神的高度自由与解放。晋人的胸襟如同盛开的花朵一般,接受着宇宙与人生的洗礼,体会着生命的深沉。近代哲学上提出的“宇宙意识”“生命情调”,或许就萌芽于晋人这种超脱旷达的胸襟吧!简单来说,精神的真自由、真解放及其所引发的“生命情调”与“宇宙意识”的核心表现,就是对当下人生的执着。我们看晋人尽管高谈老庄,却仍然知道“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从“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到“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从“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到“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是颓废消极的喟叹中却深藏着对人生、命运的留恋与不舍。李泽厚先生在谈到魏晋风度时,认为陶潜是其中最优秀的代表,因为他“把精神的慰安寄托在农村生活的饮酒、读书、作诗上,他没有那种后期封建社会士大夫对整个人生社会的空漠之感,相反,他对人生、生活、社会仍有很高的兴致”[7]。同样,《浮生六记》以“浮生”命名,看似消极退避,实际上是从宇宙人生的高度对个体生命进行的终极观照。沈复、陈芸夫妇对人生和当下生活抱有极大的热情,他们的人生是审美的、诗意的,从聚友宴饮到玩弄盆栽,从品诗评书到莳花弄草,他们将人生与艺术、美有机地结合起来,经营着“浮生”,体验着“浮生”。
沈复、陈芸借居在萧爽楼时,常常邀请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前来饮酒,聚会的活动从行酒令到写草篆,从镌刻图章到品诗论画,并且众宾客如“梁上之燕,自来自去”。他们向往自由,对酒高论,逍遥无为。此外,沈复还提出结社时的“四忌”: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以及“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取舍之间,可以看出沈复对官场间虚假矫情的扬弃,对结社间率真不羁的追寻。与魏晋名士一样,沈复夫妇选择了一条对当下人生执着的道路。在这里,饮酒、品诗与阔谈不但作为他们生活兴趣的一部分,而且已经上升到一种人生态度和精神境界的高度。既然现实生活中有那么多的虚假矫情,既然人生路途充满着生离死别,那么,为什么不好好地享受当下生活,珍惜短暂的人生光景呢?
所以,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沈复常常亲自种植盆栽,用自己的蕙质兰心打理庭院。比如他将一个长方形的盆砌成一座假山,然后在空虚的地方填满泥土,种上茑萝和白萍。到了秋天,茑萝花盛开,一眼望去,仿佛紫藤萝挂在石壁上一般。此外,茑萝花与白萍营造出红白相间的视觉效果,使人如入仙境一般。另一方面,还能够发现陈芸对于美味的烹调、沏茶以及手工制作独有的想法与心得。以沏茶为例:“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4]我们知道,在夏天的夜晚,荷花含苞,待到黎明便开了。陈芸在前一晚将少许茶叶放入一个小纱袋中,并将其放置在花蕊中央。待黎明取出用洁净的雨水泡茶喝,香味浓郁,甘甜爽口。此外,在手工制作方面,陈芸精心设计了一款简约且又精美的梅花盒,盒子由六种不同颜色的小碗构成,里面可以放置六种不同的菜品,既多样又好看。并且,盒子的旁边还放置了一个圆盘,可放置筷子、酒杯以及酒壶。
从沈复、陈芸对当下生活的“把玩”中,我们不禁遥想当年晋人对生命、生活的极力追求:“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在对生离死别、人生无常的咏叹中,个体的价值与生命意义得到了重新的思索与把握。
关于《浮生六记》,人们似乎已经说过千言万语。毋庸置疑,这部作品具有巨大的文学价值,也蕴含着丰富的美学价值。尤其是沈复、陈芸身上所承袭的“魏晋之风”,不禁令人神往。从对外在的天然清淡意趣的追求到对内在的率真豁达个性的追认,再到对当下人生执着的追寻,他们一路追随着魏晋名士的脚步,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之上。
事实上,“诗意地栖居”对于当下人们的生活仍具有重要的意义。今天,我们一直在说“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可是,高度的物质文明在为我们提供便利的同时,往往也将我们卷入一个“物欲化”的时代。现代的许多人常常处于一种机械性、消费性的异化状态,他们难以将个体生命融入自然大化中,去享受诗意的生活。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美是生活。”他认为,美是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的一种东西。从《浮生六记》里,通过沈复与陈芸的诗意栖居,我们是否能够收获一些关于审美化生活的启示,这对当下的人们来说,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