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何时来

2022-02-23 04:53刘娟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山神庙踏雪落雪

刘娟

这样的冬天实在乏味,没有落雪的大西北的冬天。在我的意识里,冬天是一定要落雪的,且是厚可盈尺的那种。

纷纷暮雪下辕门,雪最好还从傍晚落起,才最是温暖。小时候,冬天昏暗的傍晚,空气凛冽,雪慢慢地从空中筛落,先从墙角堆起,掀起门帘,透过光,看着那加速筛落的雪花,转眼间,地上厚厚一层,躺在热炕上,听着或者想着外面的落雪,心里美滋滋的,因为课本上说: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山村寂静,唯有落雪纷纷。第二天,早早醒来,或许因为兴奋,压根儿就没有睡踏实,推开门,雪已经堆住了门帘儿,很厚很厚的一层,这厚厚的一层盖住了整个村庄,整个山沟,整个世界。自此,冬天才算真的来了。雪后总是大风呼啸,吹起千堆雪,这千堆雪我们称之为窖雪,总在地棱的相对避风的地方,最厚的怕是有一米多吧。

这样的冬天,最怕的就是在学校上厕所,上厕所好像是一个万分艰巨的任务。小解冻得系不上裤带,万一运气不好需要上大解,蹲一会儿,从屁股冷到心窝,最后站起来都觉得很困难。上完廁所,系上裤子那一刻,抬眼便是厕所外面那几棵在北风呼啸中的大杨树,那空中的枝条好像都要被吹走了一般。放学的路上,踩着积雪“咯吱咯吱”一路而行,回到家在热炕上一趴,手和脚塞进被子底下,温热之感从四肢传到全身,顿时有些疼痛,然而终究暖得全身舒展。

后来,上了初中,落雪的时候,我们一群大孩子背着馍馍,踩着落雪,聊着武侠里的某某某和某某某,如《雪山飞狐》里的大侠胡斐。太阳下晶莹的雪反射着明亮的星点,不知不觉就走过油坊庄,走过王河原,走到了天神庙洼山,站在塬畔,有种君临天下、指点江山的错觉,放眼都是厚厚的雪,落在整个许家河沟里,农家的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那时暖暖的晚饭都已上桌了吧,而我们又要开始一周开水泡馍的生活了。早上在灶上打一盆温水,端到宿舍已经只剩下寥寥的温度,洗了脸,呼吸间的冷雾像是在冒烟。土操场开始热闹起来,跑完早操就开始早读,那些移动的身影好像要被冻住定在那里一般,然而嘈杂的读书声好像在搅拌这冷冷的氛围,不让把这些移动的、摇晃的、跺脚的大孩子冻僵在那里。布鞋隔不住冷,冷从脚底蹿到小腿,直到小腿麻木,而此时的双手早已揣到袖子里不敢拿出来,书只能放在矮一些的土墙上看。那时候,教室里的火炉绝对是假的,怎么往里面加煤都不见热。这都不算什么,最冷的便是停电的夜晚,如果运气不好,冻醒了,听着那些熟睡的呼吸声,真是四面楚歌的绝望,抬眼望窗外,皎洁的明月照在洁白的雪上发着清冷的光,而自己却冻得瑟瑟发抖。即便是这样,我们依然期待大雪纷纷。

高中寒假,已经是腊月二十好几了,街道的音箱里到处都是《雨一直下》和《月亮惹的祸》,这时,突然一场大雪,气氛就变得不太融洽,通车的大路已经无车可行,要回家,就只剩下踏雪而行。于是,我和宝东背上装干粮的口袋,上了龙家原,途径许家原,到处都是北国风光,千里覆雪,踏雪有声,怎一个壮观了得,到了梁原时,我们饿了,挪动一步都觉得困难万分,那种心空脚软,好想就地躺在雪里便睡的感觉,多年以后在苏州绿宝广场看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的时候才找到深深的共鸣,如今想起来也是真真切切,经过八个多小时的蹒跚,十点多我们到家了,进门上炕那一刻,好像从可怕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又如从无底的深渊爬了上来,也似从禁锢的牢笼被放了出来,奶奶端来热乎乎的饭菜,边吃着,瞌睡边从四肢到全身地拢了过来,那一夜一定是酣睡香甜。

大学毕业,到了苏州,我想,这里的冬天怕是不会落雪了,还在心中隐隐遗憾呢。然而,这一年,雪落到了江南,落到了大半个中国。路灯下的雪,微微昏暗,却是暖的色调,路上有嬉戏的孩子、牵手的情侣、徙徙而行的制服工,他们神色各异,或天真,或幸福,或无辜。那一场雪,把姑苏带到了童话里,江南的水乡、观前街,还有甪直、同里、木渎、周庄的古老的屋檐,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洁白,水墨的江南,又多了一些恬静,不再喧嚣,而我,只能站在画外,边走边看。曹雪芹写《红楼梦》,写的也是这富庶的江南吧。不管金陵美眷如何,权贵风流的众公子如何,到最后也难离一个“散”字。宝玉出家向父亲辞别,在“那天乍寒下雪”的茫茫的雪影里“俗缘已毕”。“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繁华落尽,一生了然在雪里,覆盖了多少尘缘往事、情仇爱恨。

雪,纷纷扬扬,是天幕抖落的奇观,亦是救人的义士。每当下雪,总能想起《水浒传》里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悲怆。那林教头踏着瑞雪,迎着北风,一杆花枪挑一葫芦酒,怀里揣着两块酱牛肉,想必也在那瑞雪里抛开了流放的烦忧,吟歌小唱呢。因为纷纷瑞雪压坏了草料场,才半路到山神庙里借宿。正是“天理昭然,佑护着善人义士,因为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在那个雪夜小酒馆的包间里,好酒好菜,富安、陆谦、管营、差拨四位却不是在把酒言欢,而是为了荣华富贵在算计林教头的性命。林教头透过山神庙门,看见那滔天的火光,听见那林冲不死也是死罪难逃的时刻,是何等绝望,便花枪起舞,利刃在握,一腔悲怒,一枪取了富安的性命,陆谦还在讨饶……一瞬间,从绝望到无望,那雪却落得更猛。这平冤昭雪,只能自己为自己昭雪。一时间,天地之间是何等的冷,而纷纷瑞雪对于林教头又是何等的慰藉。

我住的小城没有下雪,记忆里却堆满雪的感觉,真希望明天便是:

落雪无声寂入夜,天白方知天下白。

推门山覆盈盈雪,啸风踏雪饮长歌。

(作者单位:环县文体广电和旅游局)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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